黑小白
離開之前,要在蘇醒的土地里撒下飽滿的種子。
這是對家鄉(xiāng)的敬重,所有的希望,都源自養(yǎng)育自己的熱土和糧食。
沒有觸摸熟稔的農(nóng)具之前,沒有嗅到泥土的芳香之前,身體里藏滿一個冬天的大雪。
只有沿著自小走過無數(shù)遍的山路再走一次,把那些剛剛冒出頭的青草打量一眼,把那條走出嚴(yán)冬的溪流趟過一遍,陽光才會消融啟程前腳步的猶豫。
老牛又老了一歲,卻依舊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看著它多少年來似乎從未改變的步履,時間仿佛慢速放映的分鏡頭,一幀幀從眼前掠過。
但生活一直在繼續(xù)。
每年春天,他都要告別親人,趕去陌生的城市討生活。
仿佛九月的蒲公英,飄向未知的遠方。
而遠方,是另一個故鄉(xiāng)。他要在那里灑下真誠的汗水。
像自己在三月的春風(fēng)里,讓豆大的汗珠滾落在莊稼地里。
走過長長的巷子時,他不時回頭,母親的銀發(fā),像山頭上的新雪,又落在他的心上。
和同伴坐上車,母親還在巷子口佇立,她被歲月拉彎的身體,在視線中越來越小。
同樣漸漸失去蹤影的,還有鴿子棲身的屋檐,和那棵高大的杏樹。
村道已非昨日的土路,硬化的水泥路筆直而寬闊,仿佛從一開始,他就走在了康莊大道上。
事實上,他還要趕很長的路,要像羚羊翻越山峰,要像快馬馳過平川,要在一個比家鄉(xiāng)的麥場寬敞幾十倍的地方,奔向夢想的站臺。
往年,這是他最為焦慮的時刻。他要穿梭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四處尋覓汗水歇腳的地方。而現(xiàn)在,一些溫暖的人們,在他出發(fā)前告知了詳實的務(wù)工信息。
家鄉(xiāng)給他的,不只是離別的憂傷,還有陌生中清晰的方向。
他時常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人漂泊在異鄉(xiāng),那么多熟悉或陌生的人們,是他在茫茫人海中奔波的依靠。
他還是去了工地。但不再搬磚砌墻,也不再搭設(shè)腳手架。
這些已是他成長中的往事。
父親說,藝多不壓身。
在外面打拼的這些年,他像年邁的父親一樣,除了侍弄莊稼,也學(xué)會了木工、電工、焊工。
工友是他的師傅,技能培訓(xùn)是他的機會。
他走過的地方越多,學(xué)到的東西就越多。
仿佛一只勤勞的蜜蜂,在一次次奔波中,把花粉釀成甘甜的蜂蜜。
他想讓夢想的翅膀變得更加有力。
今年,他開起了塔吊。
高高的操作室,仿佛小時候高高的麥垛,讓他親近而安心。
笨重的塔臂像靈活的翅膀,在藍天下舒展。
天空有多遼遠,夢想就有多遼闊。
但只有從爬梯回到地面,他才確信他屬于土地。只有扎根于土地,像種子一樣不放棄,經(jīng)歷風(fēng)霜雪雨,才能長成高大的麥株。
而一棵麥株接近的天空,才是自己真正擁有的高度。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
他一直在默念這兩句詩。
兒時不知詩中意,待明了,卻早已不是少年身。
孩子剛剛來過電話,說家中一切都好。
這次考試,他的語文進步了,老師表揚了他;爺爺每天送他上學(xué),然后去放羊;羊群里多了三只小羊羔;奶奶收拾家里,做好了飯,等他回家。
同學(xué)們也都很友好。他交了幾個好朋友,周末會一起去玩。
家長會是爺爺參加的。爺爺回來說,還有一些同學(xué)的父母也在外地打工。
孩子像母親一樣嘮叨著,他卻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只是不停地應(yīng)答,仿佛他才是一個孩子。
但他必須堅強,咽下淚水和思念。
離開是為了重逢,所有的歸心似箭,都將成為相聚時的歡聲笑語。
這些年,他從來沒有忘記,給父母和孩子一個承諾——
平安回家。
他熟知工地的安全守則,像熟悉青稞和小麥一樣。他希望自己像秋收的谷粒,回到熟悉的屋檐下。
因為他知道,親人們正在明亮的燈火下,靜聽他歸來的腳步。
工會的人來了。
法律援助中心的人來了。
律師事務(wù)所的人來了。
勞動監(jiān)察大隊的人來了。
那么多的單位,那么多的人,一次次來到工地上。
他們帶來了法律知識,為工友們解答法律咨詢。
他說不出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的職務(wù),但他們像親人一樣噓寒問暖。
他想起離家時,也有一群這樣親切的人們,為他出謀劃策,尋找最好的務(wù)工地。
曾經(jīng),這個偌大的城市,人比家鄉(xiāng)的莊稼還要多,他不止一次地感到陌生和悲涼。
看著冰冷的鋼筋水泥,他時常懷念故鄉(xiāng)的草木,他多么渴望遇到,像麥穗上的陽光一樣溫暖的人們。
而現(xiàn)在,他遇到了。
工友們也遇到了。
他們的真誠和關(guān)懷,就在身邊。他們,讓這座城市充滿了深深的感動。
——他愿意用自己的汗水澆灌這里,而每一滴汗水都不再是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