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綱
(河北大學 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回顧儒學歷史,反思經(jīng)學傳統(tǒng),王陽明作為中國文化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哲學家和上馬布陣破敵、下馬傳道解惑文武兼?zhèn)涞慕艹鼋逃?,其所?chuàng)立的良知本體論心學帶有極強烈、極濃厚的教化性、生活性、實踐性及此三性圓融的經(jīng)世致用的治理性。在近代至現(xiàn)當代思想文化史、哲學史、儒學史上,陽明學研究一直是一個歷久不衰的主題,這一方面說明陽明心學具有豐富的思想文化內(nèi)涵,另一方面表明其良知本體論蘊含的道德主體性精髓具有穿透古今與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相契合的思想魅力。以往研究的專著力作、宏文達論成果豐富,且頗具啟發(fā)性。拙作見縫插針,小中見大,從微觀上就“乙酉三記”鉤沉索隱,探幽尋勝,具體呈現(xiàn)王陽明良知本體論心外無教化、心外無經(jīng)典、心外無學術(shù)的思想精髓,或不失為深化陽明學研究的一種有益嘗試。
據(jù)《王文成公全書》附錄《年譜》載:“嘉靖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歲,在越”[1]1472。嘉靖四年(1525 年)歲在乙酉,這一年王陽明撰寫了五篇傳記體文稿,依次是《從吾道人記》《親民堂記》《萬松書院記》《稽山書院尊經(jīng)閣記》《重修山陰縣學記》,收錄在《全書》卷之七《文錄四》中。五篇記題首都以“乙酉”標注寫作年份。從內(nèi)容看,雖然都有教化意義,但第一篇重在記人,第二篇記親民修政,文字與《大學問》相近,為大家所熟知;后三篇專題記學,內(nèi)容直接切近儒學教旨,故強為之名,權(quán)且稱作“乙酉三記”。這里從《萬松書院記》說起。
萬松書院位于浙省南門外,當湖山之間。弘治初年,由參政周近仁在廢寺舊址上改建而成。廟貌規(guī)制,略如學宮,延聘孔氏之裔主管供奉祭祀之事。此后有司相繼緝理,地益以勝,然亦僅為游觀之所而已,而講誦之道尚不完備。嘉靖乙酉(1525 年),侍御潘景哲奉命來巡,憲度丕肅,文風聿新。“既簡鄉(xiāng)闈,收一省之賢而上之南宮矣,又以遺才之不能盡取為憾,思有以大成之?!保?]306于是在原有基礎上擴建樓宇齋舍為三十六楹,添置器用,又為書院購置贍田若干頃;揭白鹿洞書院之學規(guī),掄彥選俊,肄習其間,以倡列郡之士,由浙省提學僉事萬汝信為學長主管其事,藩臬諸君咸贊厥成,知事嚴綱董其役,知府陳力、推官陳篪等協(xié)助擴建書院事宜。閱月逾旬,書院竣工,大家請王陽明賜文以記其事,于是有《萬松書院記》之作。
王陽明《萬松書院記》的突出之點或其重要性在于針砭科舉教育體制的功利化,重申“為什么要辦書院”這一關涉書院教化宗旨的大問題,這一問題發(fā)端自孟子。《孟子·滕文公上》說:“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yǎng)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2]255《記》接著孟子的話頭說,依照明朝當時的體制,自國都至于郡邑多建有廟宇學校,設專官列職而教育之。既然已有比較完備的學校體制,為何還要在一些名區(qū)勝地設置書院呢?結(jié)論是:當時體制內(nèi)的教育出了問題,其辦學目的偏離了儒學“明人倫”之根本宗旨,設立書院意在“匡翼夫?qū)W校之不逮”。記中寫道:
古圣賢之學,明倫而已。堯、舜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彼姑鱾愔畬W矣。道心也者,率性之謂也,人心則偽矣。不雜于人偽,率是道心而發(fā)之于用也,以言其情則為喜怒哀樂;以言其事則為中節(jié)之和,為三千三百經(jīng)曲之禮;以言其倫則為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而三才之道盡此矣。舜使契為司徒以教天下者,教之以此也。是固天下古今圣愚之所同具,其或昧焉者,物欲蔽之。非其中之所有不備,而假求之于外者也。是固所謂不慮而知,其良知也;不學而能,其良能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也。孔子之圣,則曰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是明倫之學,孩提之童亦無不能,而及其至也,雖圣人有所不能盡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家齊國治而天下平矣。是故明倫之外無學矣。[1]307-308
王陽明說“明倫之外無學”,意在強調(diào)學校教化的社會功能。在他看來,外人倫日用而學者謂之異端,非人倫日用而論者謂之邪說,假人倫而行者謂之伯術(shù),飾人倫而言者謂之文辭,背人倫之道而馳者謂之“功利之徒,亂世之政”。他說:“夫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今之學宮皆以‘明倫’名堂,則其所以立學者,固未嘗非三代意也。然自科舉之業(yè)盛,士皆馳騖于記誦辭章,而功利得喪分惑其心,于是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者,遂不復知有明倫之意矣?!保?]307王陽明認為“士皆馳騖于記誦辭章”的功利之學,敗壞世風,消沉士氣,已積重難返,譬之兵事,當玩弛偷惰之余,非更其號令旌旗“懸非格之賞以倡敢勇”,不足以振作勇武精神。懷世道之憂者要想挽救士子學風的扭曲,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渠道,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興辦書院,振作學風,砥礪道德。士之來集于此者,其必相與思之曰:“既進我于學校矣,而復優(yōu)我于是,何為乎?寧獨以精吾之舉業(yè)而已乎?便吾之進取而已乎?則學校之中,未嘗不可以精吾之業(yè)。而進取之心,自吾所汲汲,非有待于人之從而趨之也。是必有進于是者矣。是固期我以古圣賢之學也?!保?]307設置書院的意義正在于此!王陽明并不一般性地反對科舉取士,而是強調(diào)“舉業(yè)”不可撇開人倫日用之道,故其言:“雖今之舉業(yè),必自此而精之,而謂不愧于敷奏明試;雖今之仕進,必由此而施之,而后無忝于行義達道。斯固國家建學之初意,諸君緝書院以興多士之盛心也,故為多士誦之。”[1]308
需要指出,對“明人倫”這一儒學教化根本宗旨,朱子理學與陽明心學并無不同。朱熹也很重視“明倫”之教,他說:“庠以養(yǎng)老為義,校以教民為義,序以習射為義,皆鄉(xiāng)學也。學,國學也。共之,無異名也。倫,序也。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人之大倫也。庠序?qū)W校,皆以明此而已。”[2]255不同的是,朱子認為“人倫”的形上依據(jù)為“天理”,為學之道在于“格物致知”即物窮理;陽明認為“心”外無理,“人倫”的內(nèi)在依據(jù)是“良知”,所以明倫之道不必外求,在“致良知”以發(fā)明本心,滌蕩物欲對良知良能的遮蔽。所以,興辦書院、振作士氣、砥礪士精神的關鍵在于啟發(fā)士人“良知”“良能”對圣賢之學的內(nèi)在自覺。
《萬松書院記》的核心是“明倫之外無學”,而心外無教;下面詮釋《稽山書院尊經(jīng)閣記》“六經(jīng)者,吾心之常道”而心外無經(jīng)說。
《年譜》載:“嘉靖四年乙酉,……正月,夫人諸氏卒。四月,祔葬于徐山。是月,作《稽山書院尊經(jīng)閣記》?!保?]1472此記末,記述了尊經(jīng)閣及本記的原委: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圣賢之道。于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jīng)之閣于其后。曰:“經(jīng)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遍w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既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jīng)也矣?!保?]310
《稽山書院尊經(jīng)閣記》作為王陽明為書院為寫的數(shù)不多的記文之一,其核心思想闡發(fā)的是“經(jīng)”為“常道”,常道內(nèi)在于心性,故《六經(jīng)》皆心。此記無論對于研究陽明心學,還是對于研究陽明經(jīng)學,都是不可多得的一篇重要文獻?!吨杏埂吩疲骸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笔紫龋蹶柮鲹?jù)此闡發(fā)了天人一體,心、性、命上下貫通的道德形上學原理。他說:“經(jīng),常道也。其在于天謂之命,其賦于人謂之性,其主于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于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保?]308-309《老子》第十六章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睙o論儒家,還是道家,其思想學說的哲學基礎都建立在對宇宙普遍原理或天地萬物根本法則之上。此普遍原理或根本法則,作為一切“善之為善”的形上依據(jù),謂之“?!被颉俺5馈?。所不同的是,道家所謂“常”“常道”,側(cè)重于強調(diào)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生本原及自然法則,并依據(jù)此自然法則,伸張無為而治、在宥天下的治理原理,批評儒、法政治倫理原則的有限性。此種道家理路可以歸結(jié)為以“真”養(yǎng)“善”,以自然化人文,導人文合自然。王陽明同樣依循“援天道以明人事”天人合一的哲學原理,在價值論上則顯揚并堅守了以“善”立“真”,以人倫大義為天地立心的仁學立場。王陽明說“經(jīng),常道也”,以“經(jīng)”為上達“天命”、下貫“心性”的普遍原理,如此“常道”既是一種普遍必然的“真”(天命),又是一種內(nèi)在于心性本體的“善”(良知)。作為“常道”的“經(jīng)”,從形而上的超越性向度說,“道”通天地有形,故云“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具有超時空的無限性,如此言說是從道體無形方面言“經(jīng)之體”;從形而下的內(nèi)在性向度說,“常道”又發(fā)用流行于人倫日用的生活世界,其“應乎感”,則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其“見于事”,則為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賦予道德實踐的內(nèi)在性,如此言說是從道用有象方面言“經(jīng)之用”。這里,王陽明依照體用一原、顯微無間的邏輯,有機還原了儒家“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中庸》)的經(jīng)學要義。
其次,《尊經(jīng)閣記》單刀直入,挑明“六經(jīng)”唯心、心外無經(jīng)的良知本體論經(jīng)學要旨?!兑住贰对姟贰稌贰抖Y》《樂》《春秋》,漢代謂“六經(jīng)”,先秦稱作“六藝”,是孔子教授生徒的六門學術(shù)典籍。對于“六藝”要旨,《莊子·天下篇》說:“《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3]1067依王陽明的理解,“經(jīng),常道也”,經(jīng)之“常道”用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fā)”,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jié)文之著”,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辯”,則謂之《春秋》。然而,《易》之陰陽消息,《詩》之歌詠性情,《禮》之條理節(jié)文,《樂》之欣喜和平,《春秋》之誠偽邪正。簡言之,《六經(jīng)》之微言大義都要在心性本體上找到靈明的發(fā)端處,其所蘊蓄的“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之“常道”才能成為生命的指南、實踐的良能、人道的良知。故其言:
《六經(jīng)》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jié)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經(jīng)》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fā)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jié)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辯焉,所以尊《春秋》也。[1]309
“六經(jīng)”乃“吾心之常道”、心外無經(jīng)說,萌動于王陽明早年龍場悟道之際?!赌曜V》載:“(正德)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歲,在貴陽。春,至龍場。……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鴃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找苟司映文郧箪o一;久之,胸中灑灑?!鲋幸勾笪蚋裎镏轮迹幻轮腥粲腥苏Z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jīng)》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jīng)臆說》。”[1]1395-1396王陽明《五經(jīng)臆說序》中也提到當時“悟道”的情景:“龍場居南夷萬山中,書卷不可攜,日坐石穴,默記舊所讀書而錄之。意有所得,輒為之訓釋。期有七月而《五經(jīng)》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說》。蓋不必盡合于先賢,聊寫其胸臆之見,而因以娛情養(yǎng)性焉耳。則吾之為是,固又忘魚而釣,寄興于曲蘗,而非誠旨于味者矣。嗚呼!觀吾之說而不得其心,以為是亦筌與糟粕也,從而求魚與醪焉,則失之矣。”[1]1004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此時王陽明已切身感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常道在心,心外無經(jīng)!靜心默誦《五經(jīng)》,更加自信明心見性不在文字言語之表,道、性、心與經(jīng)書文字,猶如魚兔與筌蹄、醴醪與糟粕,“得魚而忘筌,醪盡而糟粕棄之。魚醪之未得,而曰是筌與糟粕也,魚與醪終不可得矣?!段褰?jīng)》,圣人之學具焉。然自其已聞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竅嘗怪夫世之儒者求魚于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夫謂糟粕之為醪,猶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魚于筌,則筌與魚遠矣。”[1]1003-1004此種體認在《稽山書院尊經(jīng)閣記》中得到了進一步升華!
最后,針對時下科舉功利之俗學“尊經(jīng)”卻不知《六經(jīng)》何以為尊,《尊經(jīng)閣記》進行了批評矯正。王陽明當頭棒喝,痛下針砭說:
蓋昔者圣人之扶人極,憂后世,而述《六經(jīng)》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chǎn)業(yè)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于遺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chǎn)業(yè)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窮之患。故《六經(jīng)》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jīng)》之實則具于吾心,猶之產(chǎn)業(yè)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shù)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jīng)》之實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硁硁然以為是《六經(jīng)》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chǎn)業(yè)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于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chǎn)業(yè)庫藏之積也?!焙我援愑谑?!嗚呼![1]309-310
“六經(jīng)者,吾心之記籍也”是王陽明心外無經(jīng)的結(jié)論。此處王陽明別出心裁地發(fā)明了一個經(jīng)學史上十分經(jīng)典且頗具諷刺意味的典例,《六經(jīng)》之“常道”是圣人留給后人的心傳秘藏,“心”是存放守護運營寶藏秘府的主人,經(jīng)典文字是記載這些寶藏的簿冊賬單而已。后人不知寶藏之所在,空言“尊經(jīng)”不知《六經(jīng)》何以為尊,徒然拿著簿冊賬單四處張狂炫耀,結(jié)果丟失了經(jīng)典精神,成為經(jīng)典文化的敗家子或精神乞丐;更有甚者,斷章取義,把經(jīng)典載籍也弄得不成樣子。王陽明感慨萬分地說:“《六經(jīng)》之學,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jīng);習訓詁,傳記誦,沒溺于淺聞小見,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jīng);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自以為通經(jīng),是謂賊經(jīng)。若是者,是并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所以為尊經(jīng)也乎!”[1]310
與上述“二記”專為書院而作不同,《重修山陰縣學記》是為體制內(nèi)學校所作的一篇記文。山陰縣學,歲久失修。山陰縣教諭汪瀚輩與縣尹顧鐸協(xié)商修繕校舍而一新之,請王陽明賜文“以詔士之言”昌明學風,砥礪士氣。當時王陽明方在病重,推辭盛請,未有以告。已而山陰縣尹顧鐸入京為秋官郎,洛陽吳瀛來代做縣尹,復增其所未備而申前之請,于是王陽明寫下《重修山陰縣學記》?!队洝吩疲?/p>
昔予官留都,因京兆之請,記其學而嘗有說矣。其大意以為朝廷之所以養(yǎng)士者,不專于舉業(yè),而實望之以圣賢之學。今殿廡堂舍,拓而輯之;餼廩條教,具而察之者,是有司之修學也。求天下之廣居安宅者而修諸其身焉,此為師、為弟子者之修學也。其時聞者皆惕然有省,然于凡所以為學之說,則猶未之及詳。今請為吾越之士一言之。[1]311
《山陰縣學記》核心思想依舊是闡述良知本體論教化思想,其理論依據(jù)是《尚書·大禹漠》所述堯、舜、禹圣王相傳的“危微精一”之道。王陽明說:“夫圣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謂,而未雜于人。無聲無臭,至微而顯,誠之源也。人心,則雜于人而危矣,偽之端矣。見孺子之入井而惻隱,率性之道也;從而內(nèi)交于其父母焉,要譽于鄉(xiāng)黨焉,則人心矣。饑而食,渴而飲,率性之道也;從而極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則人心矣。惟一者,一于道心也。惟精者,慮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無不中,一于道心而不息,是謂‘允執(zhí)厥中’矣。”[1]311聯(lián)系陽明心學的整體語境來看,“人心”與“道心”并不是說人有兩個心,這只是一個方便的說法。“道心”指向純粹至善的心之本體,《大學》謂之“明德”,《中庸》謂之“誠”、謂之“天命之性”“未發(fā)之中”,《孟子》謂之“善端”,它是一切善之為善的形上本原,故云“誠之源”;“人心”指向經(jīng)驗意識活動的現(xiàn)實性,人的意欲受外物影響泛濫膨脹而失去良知本心的主導,或良知本體一時被私欲遮蔽喪失其明覺性,是謂“偽之端”?!渡袝ご笥砟匪B述的“精”“一”工夫,就是為了對治“人欲”之泛濫,涵養(yǎng)“本心”之明覺,做到“常惺惺”。證之以王陽明晚年定論之“四句宗旨”①《年譜》載:嘉靖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歲,在越。是年九月初八日,“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將入內(nèi),聞德洪與畿候立庭下,先生復出,使移席天泉橋上。德洪舉與畿論辯請問?!壬唬骸押笈c學者言,務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圣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王文成公全書》,第1489-1490 頁),“無善無惡是心之體”,即“誠之源”;“有善有惡是意之動”,即“偽之端”;“知善知惡是良知”,指本心在經(jīng)驗意識中所呈現(xiàn)的“明覺性”;“為善去惡是格物”,則是“致良知”于事事物物“惟精惟一”之工夫。借助此種工夫,一于道心,則良知本體存之無不中,發(fā)之無不和。率是而行,發(fā)之于父子則無不親,發(fā)之于君臣則無不義,發(fā)之于夫婦、長幼、朋友則無不別、無不序、無不信。王陽明說,如此為學方為正學,如此明道方為天下之達道:“放四海而皆準,亙古今而不窮;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達道也。舜使契為司徒而教以人倫,教之以此達道也。當是之時,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蓋教者惟以是教,而學者惟以是為學也?!保?]311-312
王陽明提出“心外無學”說,在當時無疑具有解放思想的意義。然而,直到明代中后期,程朱理學依舊被奉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之“正學”,加上科舉功名利祿俗學之推波助瀾,此時宣講“圣人之學,心學也”,不僅要經(jīng)受各種輿論壓力,還時常被誤解為異端之學。在《重修山陰縣學記》中,王陽明也沒有忘記借機予以回擊以抒發(fā)自己遭受壓抑的情感。他寫道:
圣人既沒,心學晦而人偽行,功利、訓詁、記誦、辭章之徒紛沓而起,支離決裂,歲盛月新,相沿相襲,各是其非,人心日熾,而不復知有道心之微。間有覺其紕繆而略知反本求源者,則又哄然指為禪學而群訾之。嗚呼!心學何由而復明乎!夫禪之學與圣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吾之父子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君臣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夫婦別矣,長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天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別、序、信乎?吾心未盡也,故于是有紀綱政事之設焉,有禮樂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輔相、成己成物,而求盡吾心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學不出乎盡心。[1]312
王陽明不是道貌岸然、心口不一、蠅營狗茍之徒,而是能文能武、亦儒亦宦、恪守“知行合一”的真性情君子,他并不否認心學與禪學的某些相關性,也不否認禪學注重心性修養(yǎng)的特點。然而,他更明了并在《記》中闡發(fā)了禪學與圣人心學“相去毫厘”、謬以千里的根本區(qū)別。在王陽明看來,圣人之學與禪門之學雖然都注重心性工夫,但所言所行心性工夫的路徑大有不同。儒家圣人之心本于“天地萬物為一體”之仁,所言明心盡性,不在天下、國、家、百姓人倫日用之外,是道不遠人、成已成物、物來順應、廓然大公之學。禪家之學講明心見性、頓悟成佛,雖然“非不以心為說”,然其意思所在,常常把“心”“性”與天下、國、家、百姓人倫日用隔膜開來,“以為是達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則亦已矣,而亦豈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當也,則亦豈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謂盡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遺事物,以之獨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結(jié)論是:“蓋圣人之學無人己,無內(nèi)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內(nèi)外之分;斯其所以為異也?!保?]312鑒于儒禪心學之辨,王陽明以質(zhì)問的口吻表白心跡說,今之為心性之學者,如果是“外人倫,遺事物”空言心性,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外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yǎng)性為事”,則是“圣門精一之學”,天下有這樣的禪學嗎?文章結(jié)尾,王陽明告誡當世之學子,切不可沉迷于舉業(yè)辭章之學,迷失圣人心學之真精神;更不要不辨是非、人云亦云、以心學為禪學而驚駭仇視之。否則,明知圣人之學而不知自反,如此自暴自棄,結(jié)局一定是可悲可憐的!他語重心長振臂呼吁說:
世之學者,承沿其舉業(yè)詞章之習,以荒穢戕伐其心,既與圣人盡心之學相背而馳,日鶩日遠,莫知其所抵極矣。有以心性之說而招之來歸者,則顧駭以為禪,而反仇讎視之,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為非而以非人者,是舊習之為蔽,而未可遽以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然視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既知之矣,而猶冥然不以自反者,自棄者也。吾越多豪杰之士,其特然無所待而興者為不少矣,而亦容有蔽于舊習者乎?故吾因諸君之請而特為一言之。嗚呼!吾豈特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1]313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朱熹注:“弘,寬廣也。毅,強忍也。非弘不能勝其重,非毅無以致其遠。仁者,人心之全德,而必欲以身體而力行之,可謂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謂遠矣?!保?]104張岱年先生說:“在《論語》中,所謂‘道’,即專指‘人道’。”[4]254此所謂“人道”,具體而言,也就是“仁”。王陽明本名諱“守仁”,其傳奇性一生之文化價值擔當,自始至終與斯“道”密不可分。他少年出入佛老,彷徨尋道;早年顛沛流離,于龍場“悟道”;盛年亦儒亦宦,上馬統(tǒng)兵,下馬講學,孜孜然以心宣道;晚年移席天泉橋上,與高足證道;不到兩年死在統(tǒng)兵靖邊返歸途中,可謂以身殉道。本文“乙酉三記”所述,是其畢生孜孜宣道、實踐教化儒學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