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1
路過一家店,里面?zhèn)鱽砀杪暎枋掷侠堑囊皇桌细琛痘⒖诿撾U》,口琴與弦樂上的青春,不由想起一位朋友H。他當年因為家里經(jīng)營面包店,去干了和他大學專業(yè)毫無關(guān)系的烘焙制作。那時面包店遠未像今天遍布,作為一種洋氣的,時尚的西式食品,面包只是小眾顧客的需要。戴眼鏡,外形清朗的H喜歡唱老狼的歌,比如《虎口脫險》,比如《旅途》,“這是個旅途,一個叫作命運的茫茫旅途,我們偶然相遇,然后離去……”多年前的KTV,當他以文藝青年的形象深情地唱到這一句時,我們感動極了——完全想不出他在面包制作間一絲不茍地研究配方的樣子。
在西方,面包是日常餐食必需,像東方的饅頭、煎餅或面條一樣。看過一篇德國小說,一對夫妻在戰(zhàn)后過著清貧生活,有一夜,老婦人被廚房的動靜驚醒,她走進廚房,丈夫已在那里,他說也是被動靜驚醒,來看看。老婦擰亮了燈,瞥見桌上的面包盤、刀子和面包渣。燈光下,這對夫婦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已十分蒼老。她迅速關(guān)掉了燈,應(yīng)和著丈夫的謊言:大概是外面的風使廚房發(fā)出了動靜。次日晚,老婦人稱自己“消化不好”,為丈夫讓出了一片面包。
面包,這最基礎(chǔ)的食糧,同時極具西方文化的象征性。在《圣經(jīng)》中,面包象征富足、免于饑荒,甚至救贖。當面包進入東方,進入中國,帶著甜蜜的色彩,面包房傳出的烘焙氣息,是與饅頭包子截然不同的甜暖,讓人想深吸一口,讓那甜暖下沉到心里的某塊地方。
那時H還沒結(jié)婚,頻繁相親卻總沒有如意的,形式從吃飯改為喝茶,H帶一袋自己做的面包作為茶點,幾位姑娘先后看上他,他卻都無感覺,直至偶然認識一位高個子的北方姑娘,形象頗似當年電視劇《公關(guān)小姐》中的女主演薩仁高娃。他們談起了戀愛,朋友都為他高興,H那時已三十好幾。
H的生活看上去近似圓滿,工作每日沉浸于溫暖香氣中,感情有了歸宿。作為一個掌握烘焙技藝的人,還意味著比其他人多一個逃離的機會——像日本電影《幸福的面包》中,丈夫與妻子一起離開大都市東京,前往北海道月浦,在一個毗鄰湖泊的小山丘上定居。夫婦倆在此經(jīng)營一家面包咖啡店,二人做出美味面包,從夏天的新小麥烘烤出的裸面包到秋天的香甜金黃栗子面包,再到冬天甜蜜的豆餡面包,他們用各種面包招待來往駐足的人們,安慰他們的創(chuàng)痛……
H哪天也會和妻子這般浪漫出走嗎?婚后他與朋友們聯(lián)系日少,他有了女兒,承擔主要的照顧任務(wù)。
再知道他的消息是聽一位朋友說起,H過得并不如意。他和妻子婚姻出現(xiàn)了問題,幾次鬧到分開,終因女兒尚幼,暫且維系著。一直從事地產(chǎn)銷售的妻子在外地工作,偶爾周末回來。H平時自己帶女兒,或許因生活不順,身體也出現(xiàn)了狀況。他還在經(jīng)營家里的面包店,父母年事已高,只能由H接管。競爭激烈,生意早不復(fù)欣榮,仍在勉力維持老字號最后一點尊嚴。
說來,已有若干年未見H了,各人忙于中年生活。見過他的朋友說,H已有華發(fā),因心臟問題住過幾次院……曾經(jīng),那個在KTV唱《虎口脫險》和《旅途》的年輕人,那個與甜蜜事業(yè)相伴的文藝青年,何時成了一個幾許滄桑,一身疲憊的中年人呢?承受著生活之重,一如他唱過的那首歌,“這是個旅途,一個叫作命運的茫茫旅途”……
想起他當年鉆研面包方子的樣子,他去外省學習,買回一堆面包琢磨口味,改進工藝。有時和朋友們吃著飯,他忽然被店里叫回,因為一爐面包烘焙不到位,他趕回去解決。
命運的方子,卻不能調(diào)試更改,即使錯得離譜,悔得腸青,也無法回溯,只能前行。前行,才有希望與轉(zhuǎn)機,事情在最壞的時候,也意味著向好的開始吧。人人都當如此勉勵自己,H也是。
我和幾個朋友悄悄去H的面包店辦了消費卡,常在傍晚去買上一袋面包。這個時段,H基本在接送和照顧女兒,不會來店里。面包店生意冷清,花色品種遠不及那些人氣旺的店。還能開多久呢?朋友們說,面包卡會一直買到H的店不開的那天。
2
贛東部的撫州,我母親的故鄉(xiāng)。那塊土地葬著我的外公與外婆,他們與我有著血脈淵源。此地出過諸多文人大儒,包括明代戲曲家湯顯祖,南宋哲學家陸九淵等,還有王安石、曾鞏等一批名士。每次去撫州,所聞方言,所見山水,皆可親而秀美,包括撫州下轄的資溪縣,第一次去是因為那里的馬頭山自然保護區(qū)。再次去資溪,卻是因為面包。
一個并不繁華的小城,與面包能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而事實卻是,它有著“面包之鄉(xiāng)”的稱號,它甚至把面包銷到了俄羅斯,那個以出產(chǎn)“大列巴”著稱的地方。我是個標準的糕點愛好者,凡散發(fā)甜點香氣的地方對我都有著莫大吸引力。于是踏上去撫州的高鐵,從撫州到資溪車程一鐘頭。路上,我腦海里晃過一個童話中的面包之城:城里的建筑都是用面包做的,它們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城里的居民都愛吃面包,只要餓了,隨時撕下一塊窗臺或墻壁,不用擔心,撕去的地方馬上又會原樣長出一塊……
總?cè)丝?2萬左右的資溪,有三分之一的人從事面包業(yè)。在資溪的第一頓飯——服務(wù)員先端上兩盤金黃可愛的面包。據(jù)說資溪的每家酒店、餐館,面包都是必須上的標配。果然是面包之鄉(xiāng)啊。我努力回憶吃過的第一個面包,是春游時母親給買的嗎?早已不記得,當年它與汽水的搭配象征著時髦。而現(xiàn)在,資溪使面包這種洋派的食物具有了市井氣質(zhì),和饅頭、包子一樣,它成為了日常餐食。
面包在資溪小城的普及仿佛回到它的誕生之日:面包源自美索布達米亞文明,公元前3000年前后,古埃及人最先掌握制作發(fā)酵面包的技術(shù)。技術(shù)大概是偶然發(fā)現(xiàn)的:和好的面團在溫暖處放久了,受到空氣中酵母菌的侵入,導(dǎo)致發(fā)酵、膨脹、變酸,再經(jīng)烤制便得到了遠比“烤餅”松軟的一種新面食,這便是世上最早的面包。它還成為上帝許世人的信念,借《列寧在1918》中瓦西里對饑腸轆轆的妻子說的臺詞:“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次日,在資溪一間鄉(xiāng)鎮(zhèn)的餐館,桌上擺著搪瓷餐具,一盤小而圓的面包讓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有次夜晚坐公交車,車廂里乘客寥寥。有位年輕售票員,燙發(fā),圓臉,看樣子上崗沒多久,她看窗外夜色的樣子還有點入迷,那些景物還沒成為她職業(yè)生涯里膠著乏味的景象。一切還是新奇的,或許她會感到公交車在城市的穿梭像一種航行,“行人車輛是深水里不知其名的一大群生物”。
經(jīng)過一天的忙碌工作,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氣,在椅子上安然坐著,外面變幻的燈光打進車廂。在公交等紅燈的空當,她從包里掏出一只圓面包啃,這應(yīng)是她的晚餐。面包是最樸素的那種,表面有著淺淺紋路,看上去松軟可口。她啃得專心而滿意,間或喝一口玻璃瓶中的水,像這只面包是她忙碌一天的最佳酬勞。這一幕,如果有畫家畫下,譬如梵高,應(yīng)當會成為一幅極動人的畫作。和他曾畫過的《吃馬鈴薯的人》一樣,都是人世某個平凡而恒久的時刻。
我裝著看窗外,看她吃著面包,第一次覺得一只普通面包竟那樣誘人。
此刻,鄉(xiāng)村餐館桌上的這盤面包重疊著公交車上那位女售票員的身影。我拿起一只小面包,咀嚼,麥子香氣在口腔散發(fā)。我早已忘了女售票員的面容,但記得她吃面包的樣子,記得那時自己正年輕,時代還沒那么龐雜,微信尚未廣泛普及。那時,人們的目光會更多投向屏幕以外的人與事物,包括落在一只樸素面包上。
3
買幾只面包回去當早餐,是上海人慣有的生活方式。中國第一家面包店開在哪個城市?大概是開在上海吧。上海人歡喜時髦,對洋派事物有很高的接受度。
我在這個城市工作的幾年間,上班的公司在較繁華地段,上下班路上會經(jīng)過若干家面包店。秋冬下班時,天色已暗,車流如織。面包房里傳來熱乎乎的香氣,那正是愛玲女士描述過的起士林咖啡館,“店里制面包時,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有長風萬里之勢?!背藲馕?,還有面包店通常有的明亮又暈黃的燈光,讓人忍不住想抬腳進去,哪怕只是買一只小菠蘿包。酥脆的外皮,邊走邊吃,獨在異鄉(xiāng)的孤獨剎那緩解不少,只覺得這座城市,這樣的經(jīng)歷也很好啊。手中的面包,以及那些在光影中交織的幽靜梧桐樹,構(gòu)成上海時光的一幕。
還有一個記憶是到上海第一年,公司那時還沒搬,在一幢很高的寫字樓,旁邊是家酒店,經(jīng)常承接“豆宴”——江浙滬地區(qū),喪禮結(jié)束后,喪家會舉辦酒席,酬謝親友,俗稱“豆腐飯”。大巴載來一車吃席者,來參加喪宴的人們臉色平和,有的還相互說笑幾句。酒店隔壁是間新開張的面包房,中午11點多有點肚饑時,我下樓去買一塊面包。迎面碰上吃席者,其中有臂佩黑紗的,他們身上有股香火的味道,和面包出爐的香味交織在一塊。
公司搬過后,距離一個紅綠燈路口有間“老大昌”,就是張愛玲喜歡的面包店,現(xiàn)已有了幾家分店。這家店有說是俄國人開的羅宋面包房,有的說是法商在1913年創(chuàng)辦的食品洋行。上海朋友說,這個店名用普通話念出來味道就不對,要用上海話念,那點腔調(diào)就是西點之于市井的腔調(diào),也是上海人對“海派文化”獨有的驕傲腔調(diào)。
我特意把張愛玲的《談吃與畫餅充饑》一文找出重讀,里面描繪過“老大昌”的一種小面包,“特別小些,半球型,上面略有酥皮,下面底上嵌著一個半寸寬的十字托子,這十字大概面和得較硬,里面摻了點乳酪,微咸,與不大甜的面包同吃,微妙可口?!彼龑憽袄洗蟛钡囊环N肉餡煎餅,“老金黃色,疲軟作布袋形”。因為是油煎的不易消化,她沒有買。
這兩樣,可惜店內(nèi)都沒有售了。張愛玲還寫過洛杉磯附近有個羅馬尼亞超級市場,“光是自制的面包就比市上的好”。蛋糕她也喜歡,她和女友炎櫻約在咖啡館,“一人一份奶油蛋糕,另加一份奶油,一杯熱巧克力,另加一份奶油”。愛吃西點,她卻一直沒有吃胖過,身體與精神里都有著獨立的,不肯馴服的清癯骨感。
靜安面包房,不及“老大昌”的歷史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家面包房名噪一時,是滬上第一家中外合資經(jīng)營的法式面包房,也是那時當之無愧的網(wǎng)紅店。我和同事專門找去吃,買了老食客必購的“靜安小方”奶油蛋糕。還有白脫別司忌,包裝簡單,人氣卻不一般,據(jù)說幾十年來暢銷不衰。一口咬下去,濃郁的黃油味在齒間彌漫,有點起酥面包的感覺,旁邊一位熱心老阿姨告訴我們,它在八九十年代的老上??墒歉呒夵c心,普通人家不舍得吃的。
上海人還愛買“法式長棍”,懷抱一只長棍,仿佛歐洲電影中常有的鏡頭——在塞納河畔的面包店里,就有許多法棍。有年去那兒旅行,我在一家店買過一根,有懂行的團友說,法棍回聲越空洞,烤得越成功。有的法棍敲一敲,能聽到里面氣孔的聲音,據(jù)說這叫“法棍在唱歌”。而完美法棍的秘訣就是天然酵母。有的面包店里有養(yǎng)了30多年的酵母,甚至還有養(yǎng)了100多年的酵母——就像中國百年字號的老鹵。
有人回憶八九十年代的滬上,“那些冬季的黃昏,買面包是摩登的事情。55厘米長的法式長棍,人們橫跨幾個區(qū)來排繞過街角的長隊,一直排到華山醫(yī)院,六角二分錢一根,外加半斤糧票,還可以用外匯券。十足的奢侈品。所以,那時上海人帶法式長棍回家,不是像法國那樣是夾在臂間,而是要扛在肩膀上走回去的,因為‘很扎臺型’。”
這段真讓人忍俊不禁,想想那個畫面吧,多么生動!面包在那個年代的中國,已不僅僅是食物,更是風頭,是“臺型”。
什么都不能阻止人們對生活的熱情,即便在艱難歲月——《上海的金枝玉葉》書中,陳丹燕寫康有為的女兒康同璧教女兒和富家小姐郭婉瑩用煤球爐子和鐵絲烤吐司:“要是有一天你們沒有烤箱了,也要會用鐵絲烤出吐司。這才是你們真正要學會的,而且要現(xiàn)在就學會它。”
后來,郭婉瑩,這位永安公司的四小姐,在“文革”中受盡苦頭也不失優(yōu)雅,不僅會用鐵絲烤面包,還會用鋁鍋、供應(yīng)面粉蒸美味的蛋糕。
4
轉(zhuǎn)眼,距在上海的下班路上買一塊面包的時光已過去多年,準確地說,有十六年左右,這真令人感喟!那時我還沒有成為母親,獨自晃在上海,采訪,寫稿,和同事們約聚下午茶,叫上一塊蛋糕或幾只剛出爐的面包。而現(xiàn)在我的孩子已成少年,因著某條道路的選擇,他即將啟程去上海念高中——我想他也會去那些面包店,“老大昌”,靜安面包房,他和我一樣,是甜點愛好者。然而,有些我去過的面包店他沒有機會再去,比如“馬可孛羅”,這家1994年開于上海的店,據(jù)說老板是上海人,先去的臺灣,后又回到上海開店,頗有故事。我和朋友去購過“核桃法棍”,撕開脆韌表皮,內(nèi)有核桃仁和葡萄干,嚼之有濃郁麥香。2020年,在網(wǎng)上看到,這家開了26年的店關(guān)張了,店主夫妻已八十多歲,沒有子女可繼承,只能關(guān)掉。關(guān)店前,有網(wǎng)友換乘幾路公交車特意去購買和拍照留念。
“當歲月流逝,所有的東西都消失殆盡的時候,唯有空中飄蕩的氣味還戀戀不散,讓往事歷歷在目?!逼蒸斔固卦凇蹲窇浰扑耆A》中說。啟動他記憶的是“瑪?shù)铝盏案狻保殉蔀闀r間與回憶的最著名隱喻。
那個當初和我一塊去購“核桃法棍”的女友前幾年自己做了一個食物品牌,各種有趣糖果,包裝上印著不同的話,還建了個活躍的糖友社群。
電影《幸福的面包》中,那對顧客坂本老夫婦喪失愛女,妻子也身患重病時日不多,坂本先生帶著她來到定情的月浦,企圖自殺,卻被這里溫暖的氛圍和面包香氣所感染,決定即便時日不多,也要努力地活下去——老先生彎下腰,強忍眼淚撿起勺子喃喃說著:“明天還吃,好的。明天還吃?!?/p>
明天還吃,日子就在食物間流轉(zhuǎn),延續(xù),無論甘苦。伴隨泥沙俱下,伴隨艱辛歡樂。每個人,都在各自的旅途中,一個叫作命運的茫茫旅途。
作家卡佛的小說《一件有意義的小事》中,一對失去兒子的夫妻,他們喪子的巨大痛苦也是在一間糕點房得以些許安慰。那位曾和夫妻倆產(chǎn)生誤會的面包師端上剛烤出爐的熱面包,請他們接受自己的歉意。
“聞聞這個?!泵姘鼛熣f著,掰開一條黑面包,又讓他們嘗了嘗,有糖蜜和粗糙谷粒的味道。夫妻倆和面包師一直聊到了清晨,窗戶投下亮光,他們還沒打算離開……
面包,以及其他人間食糧是這樣支撐著人,慰藉著人,陪人們蹚過最濕冷的地段,護送他們走向干燥和平靜。
責任編輯:姚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