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梅
內(nèi)容摘要:《紅樓夢》第五回中,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見到“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晴雯和襲人的兩首判詞,曹雪芹先生將兩人對寫的意圖明顯。結(jié)合作品,本文擬從長相、能力、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與他人關(guān)系等方面,對她們進行粗略比較,人物異同立現(xiàn)。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襲人 晴雯 對寫
“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只提到晴雯和襲人的兩首判詞。在曹雪芹先生筆下,襲人是“誰知公子無緣”,晴雯是“多情公子空牽念”[1](77)?!耙u人原來是伺候賈母的丫頭,后來撥給寶玉的,晴雯是寶玉房中一個最出色的丫頭”[2],二人都與寶玉關(guān)系親密。
曹先生將襲人、晴雯對寫。到底二人有何異同?筆者以前八十回為例,結(jié)合原文,從兩人的外貌長相、個人能力、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與下人的關(guān)系、與寶玉的關(guān)系、與王夫人的關(guān)系六個方面加以比較分析,力圖給讀者更全面呈現(xiàn)出這兩個女性形象。
一.長相
襲人美,寶玉愛;晴雯美,王夫人厭。
襲人“柔媚嬌俏”[1](93),“兩眼微紅,粉光融滑”[1](265),寶玉素來喜歡。晴雯“水蛇腰、削肩膀兒”[1](1051),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釵亸鬢松,衫垂帶腿,有春睡捧心之遺風(fēng)”[1](1052),西施般的病美人。連鳳姐也說:“若論這些丫頭們,總共比起來,都沒晴雯生的好”[1](1051),晴雯的美也是寶玉無法不愛的。前者的描寫是來自寶玉,滿滿的愛憐;后者則出自王夫人的口,也因此成為晴雯被逐出怡紅院的最美麗的罪證。
二.能力
襲人善治家之能;晴雯有一技之長。
襲人管家有方。打發(fā)送海棠花的婆子,“在自己房內(nèi)秤了六兩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給婆子打賞抬花的小子們,再囑咐跟班的小子們?nèi)ソo史大姑娘送東西”[1](507),一“稱”一“封”一“拿”又一“囑咐”,做事沉穩(wěn)有條理,頗有鳳姐管家之風(fēng)采。襲人回家探母,寶玉要付醫(yī)生轎馬錢,麝月抱怨的那句“花大奶奶還不知擱在那里呢”[1](718),除了襲人,沒人知道銀錢下落,將襲人怡紅院“大奶奶”身份給落實了。也難怪,元宵節(jié)聽?wèi)?,賈母不見襲人跟著寶玉,說他“有些拿大了”,鳳姐則稱贊襲人“心細”,園子大,需他“照看照看”[1](754),不管是否真心稱贊,寬慰賈母的同時還替寶玉屋里的襲人美言了幾句,認(rèn)可了襲人的辦事能力,賈母也因此釋然,鳳姐的心細之語一舉多得,實在高明。
可襲人平事竟真有些如賈母所言“拿大”。芳官和干娘吵架,襲人就先用老太太去壓事,“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不說”。[1](824)另一回,為春燕照顧園子不周全,被人采了許多嫩柳和鮮花,春燕的娘打了春燕耳刮子,直追至怡紅院。襲人欲替春燕解圍,婆子不買賬,襲人示意躲到寶玉身邊去借助寶玉之力,春燕“便直奔了寶玉去”[1](836)。下人吵架本是正常,無論是芳官還是春燕之事,襲人在處理的時候,均不自覺地采用高壓的方式,用賈母、寶玉等來說事,同時收買人心,手段嫻熟而老道,拿大之證據(jù)確鑿。
晴雯的女工堪數(shù)一流。賈母賜寶玉一件孔雀毛的氅衣,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1](730),賈母只有一件,寶物給寶玉,可見寶貴。不料寶玉發(fā)現(xiàn)“后襟子上燒了一塊”[1](734),焦急萬分。而且明天要穿,能工巧匠并女工“都不認(rèn)得”[1](734),“都不敢攬”[1](734),房中的丫頭們,只有晴雯一個有這種“界線”[1](735)的本領(lǐng)。晴雯怕寶玉吃苦,掙命去織補,絲毫不顧惜自己的身體,也算是為寶玉盡心盡力了。
襲人治家之術(shù)是管理賈府所需,晴雯的一技之長則為寶玉一人,終無大用。
三.襲人與晴雯的關(guān)系
襲人對晴雯多隱忍包容;晴雯對襲人盡尖酸刻薄。
襲人雖是賈母口中“沒嘴的葫蘆”,面對晴雯一而再再而三的嫉妒與責(zé)難,并不答言,一再隱忍,可心底藏著奸。當(dāng)王夫人趕走晴雯之后,搜檢寶玉之物,又趕走了蕙香和芳官,連寶玉也對她起了疑心,可寶玉如何辨過襲人,無故生出了海棠等草木情理之論。襲人對晴雯的成見終于水落石出般,“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1](1106)。襲人根本就瞧不起襲人,只是沒有明著說出來。雖然也有晴雯被趕走后,襲人的周全安排,“已將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致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都放在那里”,“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1](1106),這些話語令寶玉感激不盡,可終究不知道襲人是否真心為晴雯,還是只等寶玉說了要“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欺下,悄悄的打發(fā)人送出去與了他”[1](1106)之后的有心應(yīng)急之語,抑或是讓晴雯之物隨著她這個人人一起徹底干凈離開怡紅院,離開寶玉。
華世屏先生說,“說出那晴雯算什么東西的那些話,這是她生平說的唯一的一番棱角分明的話了”。[3]這話不盡然。襲人對晴雯的怨恨早已有之。晴雯吃芳官的醋,引來襲人的厲詞厲語,“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么……怎么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么緣故?”[1](881)這無端由的排揎,哪有往日的溫柔和順。其實,襲人心底一直藏著不滿與抱怨,不只對晴雯。就是對鳳姐、賈赦等人,襲人也不乏抱怨之詞。襲人問平兒月例錢時,抱怨鳳姐,“難倒他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1](535)特別是賈赦要娶鴛鴦的時候,襲人背后數(shù)落,“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1](636)??墒?,值得注意的是,襲人的抱怨是在主子背后,她心內(nèi)藏著奸,這是她為人處世之道。襲人母喪已回到怡紅院,麝月把墜兒、晴雯之事告知襲人,襲人并無回語[1](738)?;蛞蚰竼薀o心情,或因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又或是心底深處的冷漠或冷酷,畢竟墜兒、晴雯與寶玉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與自己利益攸關(guān),此時無語勝卻千言萬語。
說說晴雯。窩心腳事件后,寶玉悉心呵護襲人,尋醫(yī)問藥,甚至親自斟茶給襲人漱口?!耙粫r我不到,就有事故兒”[1](431),襲人無心之語惹惱了與寶玉鬧氣的晴雯,晴雯就拿“窩心腳”說事,襲人心急,錯上出錯,又把自己和寶玉說成“我們”,晴雯哪肯善罷甘休,鬧得不可開交。另一回,晴雯得知襲人的月例是王夫人專門劃撥的,嫉妒在心,時時找話打趣他。[1](509)群芳夜宴后,襲人要去探望生病的鳳姐,囑咐晴雯在屋里等著寶玉吩咐,遭晴雯排喧,“噯喲,這屋里單你一個人記掛著他,我們都是白閑著混飯吃的”[1](955),語言尖刻,鋒芒畢露。
襲人對晴雯的嫉妒或者指責(zé)不是一味隱忍,只是在外人面前不輕易表露真心,若隱若現(xiàn),說三分藏七分,藏頭露尾,心底藏奸,讓人心生不悅。相比而言,晴雯雖刻薄,可快人快語,直來直去,倒是更多幾分坦誠灑脫與率性。
四.與下人的關(guān)系
襲人溫柔和順;晴雯嫉惡如仇。
襲人在聽到金釧兒因?qū)氂裰峦毒?,“想到素日同氣之情,不覺留下淚來”[1](450)。同情之淚,溫暖人心。襲人探望鳳姐,豐兒端進茶來,襲人也欠身,“妹妹坐著吧”[1](956),一處細節(jié)寫出多少襲人對下人的體貼與尊重。趙姨娘房內(nèi)的小丫頭鵲兒告訴已睡下的寶玉,“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1](956),襲人命人“留他吃茶”[1](956),對待小丫頭如此恭敬客氣,雖有寶玉的關(guān)系,但是襲人的溫和待客之道可見一斑。
晴雯則不然。病中聽得墜兒偷東西,便用枕邊的一丈青,亂戳墜兒的手,口里不停地斥罵,“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1](732)。還恨恨地要把墜兒打發(fā)出去了事。辦事干凈爽利,眼中見不得惡,心里裝不下奸,痛責(zé)犯了錯的墜兒,情理之中,本沒有錯,可刑罰過度,對下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
五.與寶玉的關(guān)系
襲人癡情,寶玉無情;晴雯有情,寶玉有意。
省親是襲人最癡情的一回特寫。茗煙帶領(lǐng)下,寶玉去了襲人家,襲人拉著寶玉問:“你怎么來了?”[1](264)“拉”之親近,“問”之意外與絲許莫名的驚喜,寫的淋漓盡致。緊接著襲人笑道,“你也忒胡鬧了,可做什么來呢”[1](264),語氣責(zé)怪,可笑容里藏不住得意與喜歡。半日不見如隔三秋,自己喜歡且有過云雨情的多情公子追著自己偷偷來家里看望,豈有不笑之理。當(dāng)知道只有寶玉與茗煙兩人來時,襲人驚慌,“倘或碰見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若有個閃失……”[1](264)一連串的假設(shè),寫盡關(guān)心,寶玉在襲人心中之重,不言自表,也緊扣襲人第一次登場時就交代的,她的癡處在于“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寶玉”[1](53)。于是也順理成章出現(xiàn)了后文,襲人將四件“自己的”[1](264-265)坐蓐、腳爐、手爐、茶杯這些物什給寶玉用,寶玉在襲人心中此時似乎已經(jīng)完完全全屬于她自己的了。最精彩的是,襲人從寶玉項上將通靈寶玉摘下來,向姊妹們炫耀,讓她們盡力瞧,“什么稀罕物兒,不過是這么個東西”[1](265)。可以從寶玉項上摘命根子的能有幾人,手里拿著通靈寶玉豈不就是握著寶玉的命。張道士和賈母何其親近,想請通靈寶玉給道友并徒子徒孫們見識的時候,都要“兢兢業(yè)業(yè)的用蟒袱子墊著”[1](410),捧了出去,哪曾敢用手,又哪敢自己去摘玉。
襲人對寶玉癡情還表現(xiàn)在許多生活細節(jié)中。如寶玉午睡,其他丫頭們橫三豎四也都睡覺,只有襲人坐在寶玉身旁一邊做針線,一邊用白犀塵趕小蟲子,一邊給寶玉繡紅肚兜,照顧無微不至。[1](490)無人之時,襲人細心照顧;眾人在場,襲人更是專情寶玉,枉顧其他。馬道婆施法后,“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益發(fā)連氣都將沒了”[1](355),“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1](355)。一僧一道對通靈寶玉持誦之后,鳳姐、寶玉二人漸漸醒來,“李宮裁并賈府三艷、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1](358)。襲人記掛著寶玉去見賈政,不知他會不會挨訓(xùn)誡,“牽腸掛肚”[1](370),一直等著。此時寶玉房中其他丫頭緣何不在,獨獨寫襲人哭,襲人在外間聽消息,襲人牽腸掛肚一直等著,癡情襲人也。還有,薛蝌等人來賈府,襲人見寶玉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1](673)熱鬧,而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1](673)了。一個不肯去,一個一心向外去,同是丫頭,對寶玉盡心與否更是顯而易見。再有,其他丫頭都在抓子兒贏瓜子兒,襲人獨自在大熱天給寶玉打新扇套,雖說只怕“老太太回來看見”[1](909),向老太太表忠心,實則系寶玉。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1](988)。襲人百般逗他玩笑,而其他丫頭則在外間嘰嘰喳喳笑聲不斷,兩相對寫,襲人忠心專情寶玉,可敬可佩。
再說晴雯。寶玉吃醉了酒,見到榻上的晴雯,一把拉在身旁坐下,并跟晴雯頑笑,晴雯并不買帳,“拉拉扯扯做什么!叫人來看見像什么”[1](434)。寶玉不知收斂,進而提出要與晴雯兩人一起洗澡,晴雯機敏,用碧痕洗澡的趣事岔開話題。寶玉仍不罷休,讓襲人拿扇子撕著玩,只為千金難買一笑。為了討襲人歡心,寶玉也是使盡手段。晴雯雖和寶玉調(diào)笑,但分寸感拿捏正好,她與寶玉之情并未越矩,這點與襲人不同。
襲人與晴雯家,寶玉都曾去過,情境迥然不同。去襲人處,寶玉是無心之舉,閑逛打發(fā)時日;去晴雯處,是有心探病。去襲人處,有茗煙陪同,輕車熟路,悄悄前往;去晴雯處,則是再三央求婆子帶路,外加銀錢作用方成行,且是偷偷前往。在襲人處,受到襲人母兄熱情款待,襲人也知冷知熱,寶玉開心不已;晴雯處則不然,寶玉傷心難過,無人看顧,反過來他親自給晴雯倒水。寶玉雖見到晴雯之嫂,但她不僅沒有顧寶玉周全,反調(diào)笑寶玉,一波三折。
六.與王夫人關(guān)系
襲人得王夫人心;晴雯遭王夫人逐。
因十錦春意香袋,賈府自己抄檢大觀園,王夫人跟王善保家的說“寶玉房里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留下襲人麝月服侍寶玉”[1](1051),襲人在王夫人處正式通過考核??蓪氂裰马毥?jīng)賈母同意,于是在七十八回,賈母和王夫人正式談?wù)搶氂裰u人的為人與身份,“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請問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1](1116)懂禮、性情和順、老實、對寶玉忠心是王夫人為寶玉擇妾的標(biāo)準(zhǔn),模樣其次,賈母也默認(rèn)了王夫人對襲人的評價與認(rèn)可。然而,妾的選擇畢竟是寶玉自己的事,雖做不了主,可是寶玉的心思也可以一定程度上看出他的心之所向。晴雯香消玉殞之后,寶玉感傷,心生煩惱,“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1](1122),一個黛玉,一個襲人,一個相伴,一個廝混,一個怡紅院外,一個怡紅院內(nèi),竟是王夫人說的一妻一妾一個樣,只是這寶玉心中所想之妻,并非賈母和王夫人所想,此不贅述。
至于晴雯。王善保家的進言,“仗著模樣兒比別人標(biāo)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1](1051),讓王夫人立刻想到襲人在寶玉挨打之后跟她說的肺腑之言,立時三刻喊晴雯問話,晴雯聰明過頂,不肯以實話對,然終沒有躲過此劫,逐出園子,病死家中,真是“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1](76-77),終落得個“多情公子空牽念”[1](77)的下場。
襲人與晴雯,孰是孰非,讀者自有公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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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高語罕.紅樓夢寶藏六講[M],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xué)出版社,2012.6:142.
[3]華世屏.也說花襲人[J],牡丹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5.2:54.
(作者單位:安徽淮北師范大學(xué)附屬實驗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