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萬里

當(dāng) 海

當(dāng)海望見我，它先假裝平靜，然后

吩咐一群鷗鳥，“去好好看看，那位站在海邊

渾身波濤的詩人！”

當(dāng)海弄清了我，立即激動起來，它清楚了

我才是它想要的澎湃

這個上午

這個上午，我在原野上行走，我在原野上訪親

我可以把這株青草稱為兄長，可以把那滴露水

叫做妹妹。這個上午，懸念不在懸崖之上

它隨同平坦的溪水平靜地流。它蛇一樣游進(jìn)

野花亂開的草地。神神秘秘，不知所終。這個上午

幾枝桐花，在風(fēng)中輕輕晃了一晃，它們背后

沉重的青山便微微動蕩。這個上午，一月剛走

二月剛來。我是夾在歡樂中的一天，既舊

又新，且有一點點莊重的氣味。這個上午，天藍(lán)了

一陣又一陣，陪同我的太陽，并不老些

這個上午，沒有誰將我的瘋狂當(dāng)作沉疴治療。那些

跳來跳去的小青蛙，像我內(nèi)心的繁燈。這個上午

又寬又大，我的愛情居中，我的雙手在左右

平衡著幸福。這個上午，就要被下午

接走了。我如辭別故鄉(xiāng)的蝴蝶，依依不舍……

手持荔枝的妹妹

手持荔枝的妹妹，不要在夢境中躲藏，我已認(rèn)出

隱憂是一種灰鴿子的灰。手持荔枝的妹妹

你是否在思考生活的錦繡，靈魂的補丁？幸福這條狗

盡歷了苦難，趴在斜陽下時，多像一句

金色諺語。手持荔枝的妹妹，我不會在藕的嫩肉里

找到妻子，更不會找到愛過的白夜。手持荔枝的

妹妹，我喊一聲高山，一切又變得很矮

我在婚姻中數(shù)了一會兒魚兒，記憶便波光粼粼

手持荔枝的妹妹，我不喜歡苦悶的骨頭

和惶惑的雞肋，我只向往詞語的盛宴，那當(dāng)中

有許多珍貴的愛情香氣。手持荔枝的妹妹

你在白石頭上，可看清了我必須鐫刻的紫薇

天空顫動，水紅的鳥聲正從我們之間滑過

手持荔枝的妹妹，你不要晃動，你的每一顆荔枝

都是我的詠嘆，我的比喻。最好的詩句

因此涌現(xiàn)。手持荔枝的妹妹，你是我的象征之妃

笑一笑吧，我看見你牙齒上的晨光了

別碰我

別碰我的名字，別碰我下午和夜晚的愛情

別碰我的左手，百靈鳥在指間留有墓志銘。別碰

我的暗傷，和暗傷中的敵人。它和他驚動后

會猛烈地嘯叫，有時像狼，有時像人。別碰我的父親

和母親，他們生的樸素，死的簡單。別碰我

內(nèi)心的海，我常常在深夜面對它沉默，同時，用小刀

在骨頭上刮下紅霞和濤聲。別碰我的記憶

一碰，它就會掉淚，雖然淚水中還有翠綠的鳥鳴

別碰我的樂譜，上面的音符帶有閃電的細(xì)末

像哀歌后明亮的挑戰(zhàn)。別碰我的狂瀾，它想平靜地

散去。別碰我的敏感處，那兒雖然缺少主義

但玻璃珠子會響，野百合的花瓣瞬間便香了一地

別碰我的詩句，它剛剛在推敲，剛剛在為

草莓準(zhǔn)備好的顏色。別碰我的沉思，其中多刺

別碰我的身世和經(jīng)歷，愛我的太陽總在后退。

別碰我的心臟，烏云不在那里，73把生命之火

將我煉成了寵辱不驚的蒼鷹。別碰我呵別碰我，因為

我側(cè)身的時候，右手提著的冰塊，正在耀眼地融化

讖 語

讓那些夜晚，去愛白牙齒的重慶，在避風(fēng)的地方

慢慢地蹚過愛情的淺水。讓那些小盆地，安放

在大腿樣的山谷之間，迷情的野蔥花，嘩啦啦的暗香

讓那些在婚姻中彳亍的人回到床前，重新用手指

談情說愛。讓那些在天空下空得一無所有的人，在七月

擁有部分寒冷。讓那些妥脅的鵪鶉，向求愛的山鹛

學(xué)習(xí)，憑借樹木把叫聲抬高。讓那些失戀的詞語，遇見

我時，像深夜的紅色蟑螂，閃電似的，奔逃

深夜思

偶爾，我會在深夜藍(lán)一下。我會佇立于

紫藤架旁，突然想到：白晝過來的人，應(yīng)該向那只

月光下的蟲子學(xué)習(xí)。它卸下勞累和煩悶

眠于一張橢圓的樹葉。在綠色的床上

度過水晶一樣的時光。萬籟俱寂

唯有夢的足爪在動。唯有面頰上的微笑，享受著

波瀾不驚的生活。當(dāng)北斗七星橫過它

小小的腦袋，靈魂的露水，已悄悄閃爍

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游玩

你是天堂鳥，她是地獄豬，而我卻像一尾提燈魚

提著一盞小小的燈，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的

黑暗地帶，悄悄地游玩。天堂起了疑心，地獄

也有一點兒不高興。可我管不了這么多

我只管披著光輝，長久地亮著，同時把你和她

一并照耀。至于那些“思想的狐貍”，它們

決不能用侮辱花朵的方式，來糟蹋我細(xì)鱗牢固的燈盞

找

找一些有白頭發(fā)的人來愛。找一些有紅蘋果的人

來猜。找一些有黃裙子的人來比。找一些

有黑手指的人來洗。找一些有綠樹枝的人來想

找一些有紫水晶的人來看。找一些有藍(lán)憂郁的人

來問。找一些有灰格調(diào)的人來評……找哇

找哇找，找遍整個世界，都因為金色的光芒太多

讓我東張西望時，像愛情的昆蟲，有些慌亂

一位僧人掃著落葉

這不是我詩歌的廟宇，也不是我詞語的山門

我看見，在另外的寺院

一位僧人，在揮帚，掃著枯黃的落葉

他面目清癯，顴骨下

藏著很深的秋色。他身材干瘦

骨子里有一種佛的硬

他的個頭比側(cè)邊的銀杏樹至少要矮三十多倍

他的衣袍上，不時地滴下

三五聲雀鳴。落葉蕭蕭，人很寂靜

掃帚匆匆，滿是禪意

他由東掃到西，朝霞被他掃成夕陽

他由上掃到下，頭腦至腳

徹底干凈。他不但掃完了寺院

也掃得我的心地

一塵不染。他不僅掃得牡丹的姿色讓我無法容忍

也掃得鐘聲中的清霜驀然碎了

這些愛情

這些愛情，讓我回避。在攝氏40度的時候

我不敢看女人。這些愛情，據(jù)說，比星期一要小些

比星期五要大些，我最好的辦法，是從中

抽身離去。這些愛情，碰上第三朵花就想叫

遇見第九根筍子，也想獨占，如同鬧市區(qū)的那條德國犬

成天在街邊嗅來嗅去。誠然，這些愛情，也會

讓我在詩歌里尋找詞語，在痛苦中發(fā)現(xiàn)云彩，多多少少地

幫我長了見識和記性。但是，我還是不要為好

少接觸為妙。呵呵，這些愛情，多像晚清的厚底靴

不由分說，老在夢中，橐橐地走來走去

遺 囑

當(dāng)我死后，請把我葬在白紙一樣的地方。用文字作泥

壘一座少典故的土墳。然后，在墓碑的上方

刻一朵簡單的云，象征我的自由、純潔和清貧。在中間端端正正

寫上我的名號時時透露出鷓鴣的叫聲。再在

下方，種植幾莖細(xì)草，讓它們在我寂寞時輕輕地?fù)u曳

廬山牯牛嶺的下午

紅鐵皮的房子，綠鐵皮的房子

一寸一寸地暗淡，但毫不影響我蔚藍(lán)的心情

站在毛澤東或者蔣中正站立過的地方

我沒有倒影。只感到，一棵松樹，三聲鳥叫

這個下午，很快就被弄斜。我也漸漸地蒼茫，像歷史

接近被用盡，像愛情已經(jīng)模糊不清。晚風(fēng)匆匆

趕來告訴我：入夜，一定要同廬山一道

堅守寂靜。頭腦中，只準(zhǔn)保留七顆星斗

假若多了一粒，也要喊人，將它掃走

一個人死了

一個人死了，他仰望過的天空死了

飛鳥死了，閃電、白云和烏云死了。一個人死了

他撫摸過的河流死了浪花死了，險灘和暗礁死了

連魚群的眼睛也死了。一個人死了，他看見的青山死了

瀑布死了，松樹死了，以及藏在洞穴深處的蛇和水都死了

一個人死了，他熱愛的花卉死了，小情人一樣的蝴蝶死了

指尖的露水全死了。一個人死了，他走過的路

死了，他扛過的落日死了，縮小過的大海死了

一個人死了，唯有他坐過的椅子活著，他看過的書活著

一個人死了，不死的是他留在我記憶中的幾段詩句

比如：“我想在天空寫字，水流過的時候我的想法完全濕了?！?/p>

比如：“聞到花香的人，依然五瓣?！?/p>

比如：“為了打擊我，雷聲響了一遍又一遍?！?/p>

比如：“風(fēng)吹花落，我在做夢?！?/p>

我寫著

我寫著：這是記憶的上游，痛苦的源頭

一叢叢野菊花，裹緊自己的黃，在風(fēng)聲中

頑強地?fù)u晃。我寫著：雪融化了，烏鴉融化了

只要有一匹豹子，群峰便開始走動。我寫著：已經(jīng)是

萬紫千紅的劫難，如果沒有傷口

那束陽光會來慰藉，月光會來敷藥。如果不是雞鳴驚醒了

心臟邊的雪，我還會一冷再冷，我還會

在呼嘯而過的錯誤中。寫著：路在寬大，落日墊在枕下

突然熱烈起來的血液，讓我動蕩不安

寫著：在一座大山面前，我放下抱起來的春天

順著流水，去尋找遠(yuǎn)方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