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華
古鎮(zhèn)是安靜的、厚重的,有著幽深的歲月痕跡。坐在無人的角落,泡一壺清茶,靜聽雨落;或在雨后裹起披肩文藝地漫步小巷;或看夕陽斜照在某處院落,如油畫般深邃。一切都那么具有美感,然而,走過之后,心中卻再無想念之意,它們終究抵達不了我的內(nèi)心。只有一個默默無聞、樸素的小鎮(zhèn)時常讓我午夜夢回!
我還小的時候,父親在那個小鎮(zhèn)工作。每當他從小鎮(zhèn)回來,總會在他的包里翻到我喜歡的東西,糖、油酥坨坨、小發(fā)夾或者畫報。我纏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講關于小鎮(zhèn)的故事:河邊那棵黃葛樹越來越高大茂盛;趕場天樹下喝蓋碗茶的人越來越多;賣油酥的老奶奶每次總是笑嘻嘻地多給父親裝一兩個油酥;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女人,從縣城來到小鎮(zhèn)醫(yī)院上班,穿起高跟鞋“叩叩叩”地從小橋的青石板走過,鎮(zhèn)上的男人與女人偷偷地看一眼再一眼,又偷偷地彼此交頭接耳……當然,關于卷發(fā)女人的事是父親講給母親聽,被我不小心聽見的。所有的一切,讓我對在我心中很是遙遠的小鎮(zhèn)充滿了一個孩童最美好的憧憬。我經(jīng)常跟隨母親去縣城我祖父的家,我懂得縣城是大于小鎮(zhèn)的,但我渴望去小鎮(zhèn)的心情遠遠超過了去縣城。父親口中的小鎮(zhèn)還有個溫柔的名字?!跋C贰保嗪玫膬蓚€字!多像我們女孩兒的名字!我甚至因為想去希梅幾次私自出走到壩上的村口,遙望一陣遠方,又獨自走回去。
那年夏天,突如其來的一場特大洪水沖垮了我們在壩上的房屋。年幼的我不懂傷悲,反而因為終于要隨父親去小鎮(zhèn)居住而興奮不已。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離開壩上時對已是斷壁殘垣的房屋、對被洪水淹沒的菜園子要久久注視。她長久的沉默與嚴肅,讓我不得不掩藏住快樂的心情。
其實,從壩上到希梅并不遠,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到了,只是在我心中才那樣遠。它是川中的一個小鎮(zhèn),那時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長街,街兩邊是一間間陳舊的青瓦房。走到街的一半,便是青石板橋。站在橋上,即使是盛夏,也感覺得到河水的清涼透骨。父親所描述的黃葛樹屹立在河岸遮天蔽日,古老得像有千年萬年。我好奇地看著,居然見它在對我微笑,像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
九月開學,我在小鎮(zhèn)接著讀小學四年級。完全陌生的學校、陌生的同學,我沒有朋友。下午放了學,過了石板橋,我總要在黃葛樹下逗留。下幾級臺階看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或者望著樹發(fā)呆,或者在石桌上做作業(yè)。那個時候,即使是趕場天,也早已散場,周圍靜悄悄的。除了樹和我,就是鳥。在小鎮(zhèn)最初的那些日子,黃葛樹是我最親密的伙伴,我們成了忘年交。我還因此寫了一篇作文《一棵古老的黃葛樹》,并獲得鎮(zhèn)上作文比賽一等獎。老師們說我的作文有獨特的風格。夕陽西下,天空美得無以言表,河面泛起金色的粼波。我抬起頭,迎著風,把作文大聲朗讀給樹聽。我堅信它能聽見,因為我又看見它在微笑,像我初見時看見的微笑。我撫摸它粗糙的軀干,依偎在它的懷里,莫名地淚流。那刻,我完成了從孩童到少年的蛻變,因為我懂得了什么叫寂寞與孤獨。
我開始了在小鎮(zhèn)的少年生涯,并開始融入小鎮(zhèn)的生活。
八十年代初期,農(nóng)村經(jīng)濟還較落后,交通也閉塞。鄉(xiāng)下人有些一輩子都沒出過遠門。對他們來說,趕小鎮(zhèn)是一種榮耀,是出來見世面的。逢場天的小鎮(zhèn),從街這頭到街那頭,人群摩肩接踵、密密麻麻,兩邊擺滿交易的農(nóng)作物與商品。有雞、鴨的叫聲,有販賣的吆喝聲,有彼此討價還價的聲音。賣油酥的老奶奶個子小巧,慈眉善目,極像我的祖母。我買過幾回油酥后,她就認得我了。逢場天她在橋頭擺攤,她的攤位前擠滿了人。賣掉農(nóng)作物有了錢的鄉(xiāng)下人,舍得的便買幾個油酥給兒女們帶回去,或買兩張畫報拿回去。更舍得的便扯一兩節(jié)好看的布料給愛美的女兒做條裙子。
黃葛樹下熱鬧非凡。男人們翹起腿,大口喝蓋碗茶,大聲武氣擺龍門陣,露出滿口黃牙爽朗地大笑。背篼、籮筐堆得像座小山。還有掏耳糞的、擺理發(fā)攤的、擺圖書攤的、講評書的……小鎮(zhèn)喧囂的集市,近似于《清明上河圖》的局部!中午時分,人們漸漸散去,等完全散場后,一切歸于平靜,靜得能聽見葉落的聲音。
一陣風,一場雨,季節(jié)從秋過渡到冬。黃葛樹下鋪滿落葉。隨著時間的推移,久而久之,我在小鎮(zhèn)也有了要好的朋友。但是,我依然時常會去樹下的石凳坐坐,向老朋友傾吐我少年的心事。
記得那是一個初冬的午后,離上學時間還早,我又來到樹下。那天,我終于見到父親所說的卷發(fā)女人了。她長長的波浪形卷發(fā)披在胸前,像一條條彎彎的小路。她的皮膚白皙,嘴唇很小,眼睛不是雙眼皮,但很好看,后來才知道那叫丹鳳眼。她果然穿的是高跟鞋,身材又苗條,走路婀娜多姿。當她慢慢向我走來時,我緊張得有些不敢出氣,好漂亮!她來做什么?她來做什么?我努力想。“小妹妹,你還不去上學?”“還早。”我的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清?!皝?,別怕,坐下來。叫什么名字?”我不吭聲?!澳俏蚁雀嬖V你吧,我叫夏玉,今后遇見我就叫玉孃。”她笑笑,那笑中有淡淡的憂傷,聲音很是溫柔。沉默與緊張讓我額頭略微出汗,雖然天寒。見我無語,她便獨自望著河水發(fā)呆。我想,她是不是也孤獨?我有少年的孤獨,她有我讀不懂的孤獨。
第二次見到玉孃時,還是在黃葛樹下。雖然我沒叫出“玉孃”兩個字,但在心中我這樣叫她了。她那細長的眼睛有點紅,像是哭過。她仍然微笑著和我說話,我不再緊張和拘謹。我甚至告訴她我的名字,并說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太難聽了,喜歡她的名字?!跋挠瘛⑾挠瘛?,夏天的玉石,晶瑩剔透!她笑了:“喜歡月亮嗎?”我點點頭。“那我叫你小月兒吧?!薄班牛谩!彼謫枺骸皭劭磿鴨幔俊薄皭劭?。”“曉不曉得老舍?老舍說月亮是世界上最純潔的東西?!闭f完,她不再言語,陷入沉思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生活是一首歌,對玉孃來說,生活是一首難言的悲歌。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成為精神病患者。
見過玉孃兩次,我覺得她很好,有些喜歡她。喜歡她與眾不同的美,喜歡她溫柔的聲音。那以后,每次我到黃葛樹下,都希望遇見她,可次次都失望。我甚至渴望得一場小小的病,要是母親帶我去醫(yī)院看病,說不定能見著她呢,她在醫(yī)院上班啊。
想是那么想,畢竟年少,沒過多久,我就把她淡忘了。
一個逢場天,因為學校舉行了體操比賽,中午放學早。集市還未完全散場,賣油酥的老奶奶也未收攤。聞到香香的油酥味道,我便覺得有些餓。雖然買油酥的人多,我還是耐心排隊等候。無意間,我聽見前面兩個女人說起玉孃的名字?!澳銜缘媚莻€燙卷發(fā)的夏玉嘛,妖里妖氣的,她男人經(jīng)常打她,說她有作風問題,領導找她談了話,叫她注意影響。整個醫(yī)院和鎮(zhèn)上的人都曉得這事。沒過好久,她精神出現(xiàn)問題,被送回縣城醫(yī)治去了?!薄拔液镁脹]來趕場,還不曉得哦。就是嘛,燙個卷卷頭,走路一搖一擺,一看就不是個守規(guī)矩的。”兩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擠眉弄眼,不像和善之人。賣油酥的老奶奶插話了:“夏玉是個好女人,就是長得好看,愛美,她哪有作風問題,全是造謠!唉,可憐哦?!眱蓚€女人臉色頓時不好看,罵罵咧咧地走了,連油酥都沒買。
天突然陰沉下來,風開始嗚嗚地吹,像女人的哭聲。我的臉冰涼,心也冰涼。走到家門口,有些迷迷糊糊。作風問題?精神問題?我問母親:“啥子叫作風有問題?啥子叫精神有問題?”母親很吃驚地看著我:“小孩子家家的,你問這些做什么?”“那你說夏玉孃孃作風有問題沒得?精神有問題沒得?”因為剛才那女的說鎮(zhèn)上的人都曉得這事,應該是大人都知道,母親肯定也是知道的。母親跟老奶奶一樣地嘆氣:“唉,可憐哦,那是個好女人,我去醫(yī)院看病見過她無數(shù)次,對人很好的,怎么可能有作風問題嘛。就因為她長得好看,人又柔和,那些男的喜歡找她說話,就說別個有作風問題,她男人信了外面的謠言還打她。”“那精神問題呢?”我又問?!皯Y多了氣,又受不了流言蜚語,精神可能有點恍惚?!蹦赣H非常委婉非常同情地說?!昂昧耍昧?,你還小,不懂,莫問這些?!蹦赣H很是不耐煩。
我躲在自己的房間悄悄流淚。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被玉孃的悲慘遭遇影響著。剛進入初中,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紀,愛看小說的我,常常把她想成是小說中的悲劇人物,而不是現(xiàn)實中的悲劇人物。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和男生說話,我怕被冠以“作風問題”。有個男生我們本來挺好的,下課經(jīng)常在一起討論學習,但那之后,我老是回避他,怕他找我說話。多少次他向我走來,我都慌忙走開。后來,我見他下課后總在座位上獨自看書,也很少與其他同學說話,好像有些自卑。我想,我是傷害到他了,他可能不明白好好的我為什么對他要那樣冷漠。我很難過,是什么讓我們少年的心蒙塵?是落后的時代?是人們的狹隘偏見?還是其他?
當我讀初二的時候,縣城建市,城市人口大增。父親的工作也調(diào)到城里,我們也要跟隨父親進城生活。知道第二天要離開小鎮(zhèn),我心里像有什么堵著,沉甸甸的。我不愿離開小鎮(zhèn),我想在小鎮(zhèn)等玉孃的消息。
晚上,我來到黃葛樹下,向我的老朋友道別。月亮出奇的大,出奇的圓。月光靜靜地灑在河面上、地面上,清涼潔凈?!澳俏医心阈≡聝喊??”“曉不曉得老舍?老舍說月亮是世界上最純潔的東西?!蔽曳路鹩致犚娪駤鷾厝岬穆曇簦路鹂匆娝鼓鹊纳碜舜┻^月光緩緩向我走來。我依在樹上無聲地落淚,我感覺到樹在哭泣,聽見河在嗚咽。仰望純潔的月亮,我輕聲悲歌一曲,為那個叫我“小月兒”的人。
走在城市的街道,我希望奇跡出現(xiàn),在某個拐角處,前面那個人回頭一笑,啊,是玉孃!但多少年過去,這個奇跡也沒出現(xiàn)。
如果玉孃現(xiàn)在還在人世,和我母親一樣,也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不知她的病是否已好?如果現(xiàn)在見到她,我想問她:你是一個知識女性,當年為何要屈服于不幸的命運,甘心做流言蜚語的犧牲品?是柔弱的性格使然嗎?這是一直以來我困惑難解的結。
還有那個男生,我很想當面說聲對不起。雖然我心里說了無數(shù)次的對不起,但也無法減輕我的內(nèi)疚感。我知道當年我們不是說不說話這么簡單的問題,而是年少的我傷害了年少的他。
微風輕拂,院里的花開得正好。懷舊,是中年的情懷。能在這樣的一個下午,慢慢喝著茶,把小鎮(zhèn)的人和事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回想一遍,是難得的。小鎮(zhèn)的逢場天、那棵黃葛樹、叫我“小月兒”的玉孃、和善的老奶奶、還有那個男生,忽遠、忽近。
我一直相信,月亮是世界上最純潔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