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奶奶 呂永林
我的父親名叫秦子元,1913?年生,屬牛。父親八歲時,跟著父母走西口,從山西河曲焦尾城來到內(nèi)蒙古五原縣。
父親是個粉匠,年輕時學(xué)了一手做粉條的好手藝,在五原縣城住的時候,他在“王興粉房”當(dāng)漏粉師傅。聽我母親說,那個時候,人們都愛買“王興粉房”的粉條,和酸菜燴在一起,又融和,又筋道,不像別人家的粉條要么燴不軟,要么一燴就斷成碎截截。在城里的時候,我母親和奶奶發(fā)豆芽賣,空閑的時候還給人家做做衣裳。本來家里日子過得還可以,可就在解放的前一年,父親被國民黨抓壯丁抓走了。
跟父親一起抓走的還有我的一個表姐夫,他倆不愿意中國人打中國人,就瞅著機會逃跑了。跑的時候,得冒上生命危險,因為讓逮住的話,是要砍腦袋的。他倆跑了以后,國民黨部隊到處逮,他倆就跑到二喜民圪蛋的芨林里躲起來。我母親和我奶奶知道后,就全家人都來到二喜民圪蛋。二喜民圪蛋的名字,是因為當(dāng)?shù)赜袀€叫二喜民的大地主,他給我們騰了個小房子住。有一天,父親和表姐夫偷著回家吃點飯,突然聽見馬蹄聲,母親一看是鄉(xiāng)里的保長來了,就趕緊把表姐夫藏在紅柳簍子里,讓父親躲在被子底下,再拿布子蓋住。保長一進門,上了炕頭就躺,身子靠在蓋體上。父親在底下動也不敢動,保長躺了很長時間,直到后來,有一個跟保長相好的來我家,說她男人叫保長到他家去,保長這才走了。我母親上炕就掀蓋體,那時父親已經(jīng)換不過氣來,過了好長時間才慢慢緩過來。
1949?年之后,我父親在二喜民家的地皮上起了兩間土房。父親是個勤快人,耕種、收割、碾揚都是一把好手。1963?年,生產(chǎn)隊里搞副業(yè),開了個粉房,隊干部知道父親以前是個粉匠,就讓父親去粉房里漏粉。有一天,我跑去看,才知道漏粉是咋回事。做粉條前,要先按比例,用開水把淀粉調(diào)成稠糊糊,再加上干淀粉,和成軟粉團。軟粉團漏瓢的眼眼中一條一條漏進鍋里,遇上鍋里的滾水,就煮成了粉條。煮好的粉條得晾干,才能賣了。漏粉是個辛苦營生,鍋里的水不停地?zé)?,父親一手端著漏瓢,一手握成拳在瓢沿上不住地往下?lián)t,搕得均勻,漏出的粉才一般粗細。我跑去粉房看的時候,已是十二月,天很冷,父親站在大鍋前面,只穿著一條薄單褲,一件二股筋背心,臉上的汗像水一樣往下流。我站在門口往里瞭,鍋里騰起的蒸汽白霧霧的。父親當(dāng)年三十多歲,身板直直的,兩條胳臂不住地在鍋邊上轉(zhuǎn)著圈漏粉,人站在蒸汽里,看上去就像練功一樣。我怕打攪他,沒說話,父親倒看見我了,抬頭笑笑,又接著往鍋里漏粉。
父親的粉條漏得好,誰都知道了。挨著我們,有個叫廣和全的公社,一天,他們漏粉的大師傅扣了鍋,漏不下粉來了,就叫人來找我父親。父親過去給指點,幫著漏出粉來,回的時候,人家拿些粉條給父親表示感謝,父親不要,他們硬要給拿,父親推辭不掉最后才拿了一點兒。回到家里,父親很高興,說是有人夸他手藝好。可惜,隊里的粉房后來因為進不到原料,停產(chǎn)了,父親就再也沒有當(dāng)過粉匠。
要說勤快,隊里沒人能趕得上父親。他是個坐不住的人,隊里沒有誰家在院子周圍栽樹,他卻把柳枝砍回來,這里栽、那里栽,就是鹽堿地里也跑去栽。后來,渠畔上的柳樹活了很多,現(xiàn)在,老柳樹長得都快有一抱粗了。父親也從來不好問人借東西,沒成立公社以前,家里所有的農(nóng)具都置辦得全全的,犁、耬、耙、碌碡、牛車甚也有。1957?年,成立公社,家里的土地、農(nóng)具、牲口都歸了隊里。之前,我家夏天種的瓜菜吃不了常送人,建了社,土地沒了,瓜也種不成了。父親看見離家不遠有一塊地,雖然他知道開了地種了瓜,也不會讓自己管理,但他說,地荒著也是荒著,種上瓜,眾人吃,咱也吃。他就在地里開出田壟,讓我和姐姐把瓜種上。沒多久,瓜苗上來了,長得可好了。瓜蛋結(jié)出來后,長得可大了,我隔幾天就去看看。結(jié)果,沒等瓜熟,就讓人給禍害了。我摘了兩顆生的回來和妹妹們吃。
1962?年,上頭下來文件,一人給八分自留地,誰想開地就去開,不受限制。父親又來了干勁,天不亮就把我吼起來,和他去開地。等天亮了,人們出工,我們也誤不了給隊里干活。到了秋天,家里的糧食夠吃了,冬天請人殺了一口大豬,又宰了羊和雞,天天都有豬肉燴菜和大米飯。
父親對母親很好,從沒和母親嚷過架,也不向我們發(fā)脾氣。
以前在五原縣城住的時候,父親漏完粉,愛去中山堂里聽人說書、唱戲,聽完回來,一有時間,就把故事講給我們聽。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好多他講的秦始皇、楊家將、武則天和其他歷史人物的故事。全家搬到二喜民圪蛋后,離二喜民圪蛋十五里遠有個小鎮(zhèn)叫鄔家地,那里有個老戲臺,是民國前蓋的。1957?年成立人民公社,鄔家地改名叫復(fù)興公社。有幾年,每到夏天,公社會舉辦交流活動,還請戲班子唱戲。唱戲前,人們用布把臺子圍起來,等唱完了再拆掉。戲臺下面沒有凳子和椅子,就放些粗木棍,看戲的時候,來得早的坐在木棍上面,來得晚的就站在后面看。
聽說要唱戲,父親可高興了,還帶上我去看。去之前,我把衣服洗得干干凈凈的,母親給烙了餅子讓我們帶在路上吃。早上起來吃過飯,我和父親相跟著就出門了。父親背著烙餅和水走在前面,穿的是黑褲子、白布衫子,我跟在后面,穿的是一身藍布衣服。走大道到公社要十五里路,我們怕去得晚了沒有好位置,就走小路。小路是人們從莊稼地踩出來的一條土路,路很窄,只走得開一個人,兩邊都是莊稼。麥子快熟了,地里黃澄澄的;糜子還沒抽穗,苗綠綠的。父親平時話不多,那天走在路上,一會兒和我說哪塊地里的莊稼長得好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問我走得動走不動。我很少見他這么高興,說過這么多的話。
因為到得早,我們坐到了戲臺前的木棍上。唱戲的時候,太陽可烈了,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臺上唱的是山西梆子,也叫晉劇。我透過前面的人縫,往臺上看,看不太清楚,也聽不懂唱的啥,困得直打瞌睡。父親坐在我旁邊,昂著脖子,看得可認(rèn)真了。旁邊擠的都是人,我也不敢問父親唱的是啥內(nèi)容,怕影響其他人??赐陸蚧丶?,父親走在前面講,我跟在后面聽,才知道唱的是個很苦的故事,名字叫《斬竇娥》。父親說,他一看演員穿戴、畫的妝,就知道他們是啥角色,要唱啥內(nèi)容。
1976?年秋天,父親得了半身不遂,剛開始,去醫(yī)院看了,慢慢地,能拄上棍子走了。可當(dāng)時家里窮,沒錢繼續(xù)抓藥,五年后,父親的病又犯了,躺下動也不能動,話也不會說,熬了半年多就去世了。死那年,父親六十八歲。(摘編自《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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