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時近正午,凍雨砸向小城,半個小時過去,黃河堤岸上僅有的一株蠟梅便消失不見,全然被灰蒙蒙的雨霧覆蓋了進(jìn)去。但是,畢竟已是大年三十,孩子們終于忍耐不住,開始當(dāng)街呼喊奔跑。最后一批打年貨的人們也在雨霧里漸次顯露身影,直至“嘣”的一聲,一只巨大的爆竹在半空里鳴響,凍雨驟然而止,炊煙升上屋頂,一個荒涼地界的農(nóng)歷新年,總算是掀開了序幕。
然而,爆竹越響,我便越是躁亂不堪——我來此地,原本是為一個劇組救急,幫他們再改一遍劇本,沒曾想到,我前腳才到,劇組后腳就宣告解散了,我也只好收拾行李準(zhǔn)備離開。正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竟然被人直接關(guān)在了劇組借住的一幢小樓里,再也走不出去了。卻原來,劇組欠了拍攝地不少錢,不知何時,制片人竟然帶著大部分人逃跑了,未及跑出的,不過寥寥數(shù)人,其中就有我一個。
接下來,我只好化身為一個邊城囚徒,每日里足不出戶,除了一遍遍給制片人打電話,也想不出別的辦法,直到制片人徹底關(guān)機(jī)不再接聽,他所許諾的解救也仍然遠(yuǎn)在天邊。如此,時間便來到了大年三十,看守我們的人們總要回家過年,也是吃準(zhǔn)了我和同犯們逃不出此地,出乎意料地,我們竟然獲得了在街上游蕩的機(jī)會——就此逃脫的確是不可能的:此地被群山環(huán)抱,唯一通往外界的道路,是黃河上的渡船,而黃河已經(jīng)上了整整三天的凍了。
就像一群郁郁寡歡的游魂,一行人在破落的街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或許是因?yàn)閼崙?,也或許僅僅只是對彼此的厭棄,幾乎無人說話,漸漸地,大家便都走散了。我給遠(yuǎn)在幾千里外的親人打完了電話,一邊將揮之不去的凄涼之感推出體外,一邊信步走上了黃河堤岸,下意識里,大概是想去見一見那株隱藏在濃重霧氣里的蠟梅。全然不曾想到,一踏上堤岸,就聽見有人在不遠(yuǎn)處唱歌:“出門遇上了大黃風(fēng),閃花的草帽兒落圈。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孽障的人……”
猶如被一道閃電擊中,我原地站住,心臟竟然激烈地狂跳起來:如果我沒記錯,上次聽見這首花兒還是在十年前的青海,也是在冬天的山梁上,一群莊稼人站在積雪里給我唱起過。
剎那之間,我不再有半點(diǎn)猶豫,面朝歌聲響起的方向狂奔了過去,僅僅只跑了三兩分鐘,就在堤岸下面一座幾近廢棄的船塢里看見了唱歌的人:一群男人,有老有少,更多的則是青壯年,要么坐在鋼梁上,要么靠在船舷邊,看見我狂奔而至,也就沒有再唱,只是微笑著,甚至是羞澀地看著我。
當(dāng)此窮途末路之際,不由分說,我先在心里將他們認(rèn)作了我的遠(yuǎn)親,緊接著,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他們,我差不多可以算作西北風(fēng)土的義子,既唱過湟中河谷的花兒,又趕過河州城里的夜路,在賀蘭山下的一個村莊,我盤桓半月之久,臨別時已經(jīng)差不多能認(rèn)清村莊里的每一只羔羊;這么說著,眼前的遠(yuǎn)親們便又笑了起來,那種源自埋首勞作的羞澀,也在這突至的機(jī)緣里慢慢褪去了,最當(dāng)頭的走近我,道了一聲:“弟兄么。”隨后,遠(yuǎn)處的也圍攏上前,我們就在一條銹跡斑斑的大船上說起了西北——靖遠(yuǎn)的羊肉,蘭州的皮筏子,還有靈武的枸杞,西寧的酥油糌粑。
漸漸地,風(fēng)大了起來,我終不免開口問他們,何以會像我一般,大年三十還流落在這荒僻小城?還有,這么多的弟兄聚在一處,哪怕再寒磣,一頓團(tuán)年飯總是該備下的吧?話說到這里,我才總算知道了答案,卻原來,眼前的遠(yuǎn)親們和我一樣,身陷此地都是被迫的困守——春天里,他們跟隨一個當(dāng)家人從家鄉(xiāng)出來,承包了我們此刻置身的修船廠,一年里出入平安,一切還算順利;唯一的例外,發(fā)生在二十多天前:一個弟兄生了重病,如果想要保住性命,就非得要去省城里救治不可,但是,哪怕當(dāng)家人變賣了修船廠里所有能夠變賣的東西,治療費(fèi)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于是,在場的這些遠(yuǎn)親們,老的老,少的少,每個人都把自己壓鞋底的錢拿出來了,雖說已經(jīng)走了二十多天,那個身患重病的弟兄,連同他們的當(dāng)家人,卻都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回來的跡象,而修船廠卻已經(jīng)賣掉了,他們沒有了棲身的地方,只好分頭打些零工糊口,分頭找些屋檐睡覺,如此零星收入,回家的盤纏當(dāng)然不夠,就連手機(jī)話費(fèi)也全都充不起了,所以,今日里雖說是大年三十,大家在修船廠聚首,為的卻并不是吃團(tuán)年飯,只是像每日里一樣,說幾句話,一起往黃河對岸看一看,他們就會散去,也是突然想家了,他們這才唱起了花兒。
已是正午時分了,天氣越來越冷,可是,我一邊聽他們說話,某種巨大的熱切乃至滾燙之感,卻從心底里猛然滋生了出來,一個念想從腦子里浮了出來:我應(yīng)當(dāng)和我的遠(yuǎn)親們一起吃頓團(tuán)年飯。一念既出,我就馬上告訴他們:雖說我也算是窮愁潦倒,而且還正身處在一場莫名的關(guān)押之中,但是,一桌飯菜,幾瓶燒酒,我尚且還請得起,同在這天遠(yuǎn)地偏之處,我們便活該親近,更何況,我早已將自己認(rèn)作了西北風(fēng)土的義子。當(dāng)頭的剛要反對,我卻早已扔下手機(jī)給他,要他和眾弟兄向千里之外報個平安,又二話不說地拉起兩個小伙子,頂著西風(fēng)跑上了堤岸,滿心只想著趕在店鋪關(guān)門之前買來更多的酒菜。
在那艘銹跡斑斑的大船上,飯菜剛剛做好就全都被風(fēng)吹涼了,好在我們有酒,三兩杯喝下去,身體暖和了,家常話也就多了起來。說來湊巧,其中一對父子,我竟然踏足過他們的村莊,父親一把抓緊了我的手,趕緊吩咐兒子給我倒酒,又連說了好幾遍:“真是弟兄么,真是弟兄么?!比绱吮阋俅闻e杯,我當(dāng)然一飲而盡,轉(zhuǎn)而再去敬別的弟兄,幾番敬過,竟然毫無醉意。這時候,天色將晚,黃河上交錯的冰層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碎裂開來,就在我對著黃河稍一愣怔的時候,剛剛那個將我喚作弟兄的父親,竟然扯著嗓子唱起了花兒:“貴德的黃河往南淌,虎頭的崖又落了一對兒鳳凰。朝你的方向上哭一場,有心來沒個落腳的地方……”
手捧熱酒,置身于上天送來的弟兄們中間,我又怎么能不開口唱起來呢?于是,不管聽沒聽過的,我都跟著唱,唱了《河州令》,再唱《東鄉(xiāng)令》,唱了《交親親》和《下四川》,再唱《妹妹的山丹花兒開》和《老爺山上的刺梅花》,一句一句唱下來,整個身體都熱烘烘的,一時之間,全然不知今夕是何夕,就像是被甘肅的沸水澆淋了,又像是被青海的月光照亮了,但我不曾停止,一唱再唱,反復(fù)縱容著自己陷入這小小的放浪。這時候,天色黑定了,醉意也慢慢襲來,我正陷入懵懂的猶豫,想著是否再喝一杯,那句我熟悉的調(diào)子便又響了起來:“又背了沙子又背了土,又背了大石頭了。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出門去的人……”霎時間,我便眼紅耳熱,倉皇著再喝盡一杯,趕緊跟著唱:“又受了孽障又受了苦,還受了旁人的氣了。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出門去的人……”
這夜幕里響起的調(diào)子,不是別的,它是落難,是拿刀子挖自己的心。
那一晚,直到凍雨再次齊刷刷尖利地落下,神跡降臨般的團(tuán)年飯才算宣告結(jié)束。清晨,我被凍雨落在屋頂上的敲擊之聲驚醒,起了床,剛一推開窗子,迎面便看見了足以驚人的景象:樓下的鐵門之外站著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昨日船上的那對父子,兒子的手里拎著一瓶白酒,父親雖說撐著一把雨傘,但是那把傘太殘破了,擋不住雨,所以,兩個人的身上都已經(jīng)淋得濕透了。
震驚了一瞬間,我趕緊問他們,為何會到這里來找我。全然不曾想到,父親竟然回答我,既然我拿他當(dāng)了弟兄,他就應(yīng)當(dāng)拿我也當(dāng)?shù)苄?,按照他們家鄉(xiāng)的禮數(shù),大年初一,當(dāng)小輩的應(yīng)當(dāng)帶上禮物,去給長輩磕頭,而我一人在外,自然沒人給我磕頭,所以,他便帶著兒子來給我磕頭了。說話間,兒子已經(jīng)在濕漉漉的地上跪下,接連給我磕了三個頭,磕完了,又將那瓶白酒從鐵門的門縫里塞了進(jìn)來,再重新站好,對著我笑。
沒有人看見我的戰(zhàn)栗,然而,我是真正地滿身戰(zhàn)栗了起來。站在窗子前,懵懂與哽咽將我輪番沖擊包裹,除了瞠目結(jié)舌,我根本未能說出一句話。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想起喝下滿瓶白酒的那一天:跌跌撞撞,卻又飄飄欲仙,雖說鐵門緊鎖,我卻并沒有心生怨懟,正所謂,不知道可以原諒什么,但覺世間萬事都應(yīng)該被原諒。
入夜之前,看守我們的人來了,畢竟是大年初一,他們各自也都喝了酒,可能是因?yàn)橹破说碾娫捜匀粺o法接通,也可能僅僅只是因?yàn)橄肫鹆俗约旱拿\(yùn),一個個的,竟然全都不由分說地暴怒,站在院子里,對著我和我的同犯們一頓辱罵,但是,我們之中,并無一人出來回應(yīng),所以,對方辱罵了一會,也就鎖上鐵門,繼續(xù)回家過年了。
看守們走遠(yuǎn)了之后,沒過多長時間,我竟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了一小會,迷惑著打開窗子,先是雨幕撲面而來,然后,我就在雨幕里看見了我的弟兄們:不僅僅只有那對父子,而是所有的弟兄都來了。
我當(dāng)然趕緊跑下了樓,來到鐵門邊上,不料,我還未及開口,當(dāng)頭的弟兄竟然劈頭告訴我,雖說雨還在下,但氣溫已經(jīng)沒有那么低,黃河正在解凍,差不多可以行船了,而修船廠里恰好還有一條沒有損壞的小船,所以他們商量過了,決定現(xiàn)在就帶我過河逃離此地,以免明天看守們來了,我就又走不了了。
聽當(dāng)頭的弟兄說完,我站在鐵門之內(nèi),某種錯亂迅速襲來,這錯亂幾乎使我疑心自己根本沒活在這世上,也不是活在某部電影抑或傳奇小說之中,而是活在幾千年里所有情義的要害里:千里送京娘的夜路,黑旋風(fēng)劫法場的黎明,抑或羊角哀找到了左伯桃棲身的樹洞,范無救奔走在解救謝必安的河水中。不過是一剎那,電光石火紛至沓來,我在電光石火里看看背后黑黢黢的小樓,再看看眼前寡言的弟兄,除了陷入比白日里更加巨大的震驚,根本無法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滿天的凍雨,還有森嚴(yán)的鐵門,它們都可以證明:正在等候我的,確切是我昨日才相識今日便過命的弟兄。就在當(dāng)頭的弟兄說話間,兩個青壯的小伙子已經(jīng)翻越了鐵門,跑上樓,將我的行李拎了下來,再在我身邊站住,笑著看我,不發(fā)一言。到了此時,我再也沒有片刻猶豫,三兩步便攀上了鐵門。
沒想到的是,一行人剛剛要跑上黃河堤岸的時候,看守們來了,而且,他們還叫來了更多的人,隔了老遠(yuǎn)也能聽見他們興奮的咒罵聲,隨后,咒罵聲越來越近,他們將摩托車和小貨車的車燈都打開了,燈光遠(yuǎn)遠(yuǎn)照射過來,就像正在照射一群待宰的羔羊。我站在弟兄們中間,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和眾弟兄一樣,既然事已至此,我倒也和他們一樣并不慌亂。這時候,仍然是那一對父子,走到我的身前,父親叮囑兒子,將我照顧好,又對我說:“修船的么,水性好,放寬心?!?/p>
一語說罷,弟兄們竟然一起朝車燈亮起的方向走了過去,只剩下了我和另外三四個人停留在原地。這時候,給我磕過頭的少年勸說我,趕緊跑上堤岸,去上船渡河。我當(dāng)然不愿意,徑直告訴他:現(xiàn)在是過命,既然是過命,我就不能不過自己的命。
哪知道,少年竟然一把拽著我就往前奔跑,我剛想要掙脫,另外幾個弟兄又一并將我拉扯著往前奔,一邊跑,少年一邊對我說:“給你磕過頭了,不能扔下你?!?/p>
就這樣,一路踉蹌著,不過幾分鐘的時間,我們就奔到了黃河岸邊,未曾有半刻停留,少年便拉扯我坐進(jìn)了一條鐵皮小船,一入黃河,少年立刻端坐在船頭,持槳敲擊冰層,冰層應(yīng)聲碎裂,我們的船就從簇?fù)淼谋鶎永锎┬辛顺鰜?,并沒有走多遠(yuǎn),冰層便消失不見了,水流也不急,似乎正在預(yù)示著一個即將來臨的大好晴天,而我卻未發(fā)一言,頹然蜷縮在船艙里,只覺自己是個臨陣脫逃的叛徒。
倒是船頭的少年,開口唱了起來:“牛頭跟馬面?zhèn)z兩邊里站,把我倆押給了閻王的殿前。好花兒我倆唱翻了閻王殿,把好少年我倆漫紅了陰間……”再停下來,對我說:“唱么。”然而我卻沒有唱,一個勁地回頭張望,可是,黑暗已經(jīng)將我剛剛離開的堤岸完全籠罩,依稀可見的,只有河面上零星漂浮的冰層,顯然,我離我的弟兄們是越來越遠(yuǎn)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句歌聲從身后廣大無邊的黑暗里響了起來,只這一句,我便騰地從船艙里站了起來,因?yàn)槌璧牟皇莿e人,正是少年的父親,我過命的弟兄。現(xiàn)在,他回來了,和他一起的弟兄們也都回來了,他們?nèi)汲堕_了嗓子,用歌聲為我送行,那歌聲,既猝不及防,又撕心裂肺,就算有妖孽正在經(jīng)過,那歌聲也足以使它低頭認(rèn)罪,還等什么呢?如遭電擊之后,我也扯開嗓子,跟著弟兄們一起嘶喊:“一身的脂肉兒苦干了,壓彎了脊梁骨了。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離鄉(xiāng)的人。拿著的干糧吃完了,出門人孽障死了。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離鄉(xiāng)的人……”
唱完了一遍,從頭開始,又唱一遍:“出門遇上了大黃風(fēng),閃花的草帽兒落圈。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孽障的人。阿哥們世下的太寒酸,這么價活人是可憐。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孽障的人。又背了沙子又背了土,又背了大石頭了。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出門去的人。又受了孽障又受了苦,還受了旁人的氣了。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出門去的人。一身的脂肉兒苦干了,壓彎了脊梁骨了。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離鄉(xiāng)的人。拿著的干糧吃完了,出門人孽障死了。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離鄉(xiāng)的人。沒風(fēng)沒雨的三伏天,脊背上曬下的肉卷。緋紅花兒你聽,你的大哥哥們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們是孽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