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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衡哲與庚辰本及胡適*

2022-03-15 19:36:10沈治鈞
關鍵詞:陳衡庚辰屏山

沈治鈞

(北京語言大學 漢語學院,北京 100083)

一、陳衡哲與庚辰本

關于胡適與乾隆甲戌本及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讀者耳熟能詳,至今已覺不新鮮。 胡適1921年春發(fā)表《紅樓夢考證》,同年冬再刊改定稿,1927年夏購藏甲戌本,紅學因之除舊布新。到1933年初,他又在王克敏的協(xié)助下獲讀嘉定徐星署所藏庚辰本,撰成《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一文:

我在民國十六年買得大興劉銓福家舊藏《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殘本十六回……考證那本子的價值,并且用那本子上的評語作證據(jù),考出了一些關于曹雪芹和《紅樓夢》的事實。今年在北平得見徐星署先生所藏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全部,凡八冊。我曾用我的殘本對勘了一部分,并且細檢全書的評語,覺得這本子確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本子。……二十二,一,二十二夜。[1]

這篇跋文,起初刊載于民國二十一年(1932)壬申冬《國立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三卷第四期,胡適此手稿原件現(xiàn)藏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眼尖的讀者會察覺時光倒流:胡跋寫畢于1933年初,竟已在1932年底搶先刊出,怎么回事?原來《國立北京大學國學季刊》延遲印行,興許預留了版面,專等胡跋殺青。胡適是新文化運動領袖,功勛峻卓,聲名煊赫,又是該季刊的編輯部主任,近水樓臺先得月,料理方便。

徐星署購藏庚辰本在1932年初,胡適先睹,快莫大焉。徐氏1938年離世,徐夫人1949年初將本子(連同胡跋)售給燕京大學,今藏北大圖書館。魏廣洲回憶:“她把《紅樓夢》八本,另有胡適寫的題跋一本,擺在桌上給我們看?!m手書題跋十一頁,訂成一冊,題跋年月為‘民國廿二年一月二十二日’?!盵2]39-40馮其庸附記:“另附胡適手書,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凡十一頁訂一本,每半頁十二行,行二十二字。”[3]此處存在誤會。那“胡適寫的題跋一本”“胡適手書題跋十一頁”“另附胡適手書”其實并非胡適親筆手稿,而是陳衡哲謄抄件。胡適跋文早已公開發(fā)表,大家俱熟稔,故對原始抄件反而不甚看重了,對該抄件的某些細部特征視而不見,以致表述失當。這位幕后女英雄——陳衡哲,當年赫赫有名,后來寂寂無聞。陳衡哲(1890—1976),原名燕,字乙睇,號楠花,英文名Sophia(莎菲),江蘇武進人,祖籍湖南衡山,美國芝加哥大學碩士,執(zhí)教北京大學、東南大學,任商務印書館編輯,有《小雨點》《文藝復興史》《西洋史》等著作。她是中國第一位女留學生、女碩士、女教授,第一位新文學女作家。丈夫任鴻雋(1886—1961),字叔永,四川巴縣人,祖籍浙江吳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曾任東南大學副校長、四川大學校長、上海圖書館館長等職,有《最近百年化學的進展》《大宇宙和小宇宙》等專著,女以都、以書,子以安。

北大圖書館藏乾隆庚辰本原物八冊以外,胡適跋文單獨裝訂成冊,首頁右下鈐“燕京大學圖書館珍藏”朱文正方章(同庚辰本諸冊),末頁較胡適所簽日期低一格署:“丁丑年二月三日,哲抄于仰屏山館?!?1)胡適跋庚辰本謄抄件11a,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此“丁丑年”是民國二十六年即1937年,陰歷“二月三日”是陽歷3月15日星期一,春暖花開時節(jié)。倘若“二月三日”是陽歷便不能署“丁丑年”,陽歷2月3日還在丙子年臘月中。至于翌年“二月三日”無論陰歷、陽歷都是戊寅年,且已進入全面抗戰(zhàn)時期,胡適漂洋過海擔任駐美大使,陳衡哲舉家南逃,由廬山輾轉(zhuǎn)至香港,此際抄書是絕不可能的。

此“哲抄于仰屏山館”中的“哲”即陳衡哲。全冊字跡娟倩雅飭,纖媚可賞,一望就知出自女性之手,顯非胡適那種豐腴圓融的真洋博士、偽蘇東坡書體。陳衡哲墨瀋不難覓得,如《任鴻雋陳衡哲家書》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附圖多幀,再如《華翰品墨:羅家倫珍藏名家墨跡》北方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也有陳衡哲書札墨跡。胡跋陳抄是楷書,比較端莊,略覺矜持拘束;陳寫信札是行書,比較潦草,更為瀟爽灑脫。打眼望去,基礎風格一致,兩者都學柳公權,另帶些許二王筆意。1944年初,徐調(diào)孚(筆名賈兆明)在《閑話作家書法》中說:“在這本書里,差不多全是用毛筆書寫的,惟有陳衡哲是例外,她卻用鋼筆書寫。我們一看就知道是出于女作家的手——纖細柔嫩。她的毛筆字似乎還要略為粗壯些?!盵4]胡適跋庚辰本謄抄件,那字跡便是“纖細柔嫩”的,顯系女子手筆。魏廣洲、馮其庸都講那是“胡適手書”,未免過于粗心了,皆因?qū)β淇睢罢艹谘銎辽金^”未予關注,一時失察。何其芳及別的紅學家也有同類誤會。

“仰屏山館”是陳衡哲的書齋名,“屏山”喻指丈夫任鴻雋。1961年孟冬任鴻雋病逝,陳衡哲悼亡,填《金縷曲》及《浪淘沙》詞三闋。茲選《浪淘沙》其一:

何事最難忘?知己無雙:“人生事事足參商;愿作屏山將爾護,恣爾翱翔?!?山倒覺風強,柔刺剛傷;回黃轉(zhuǎn)綠孰承當?猛憶深衷將護意,熱淚盈眶。[5]3864

引號中的詞句是任鴻雋向愛妻的莊重承諾。陳衡哲《任叔永先生不朽》引用丈夫生前的原話:“你是不容易與一般的社會妥協(xié)的。我希望能做一個屏風,站在你和社會的中間,為中國來供奉和培養(yǎng)一位天才女子?!盵6]由此可知,“屏山”即“屏風”,指任鴻雋。 “仰屏山館”本此?!把觥奔囱鐾?、仰止、仰賴?!捌辽健笔瞧溜L的別稱,也指狀似屏風的山,此意象為詞中常見。陳衡哲是新文學作家,寫小說、新詩、散文、游記、雜感、時評等,也嗜讀舊詩,還擅長填詞,自然曉悉“屏山”“屏風”意象。齋名“仰屏山館”顯示出妻子對丈夫的信賴、愛戴與贊許,完全合乎陳衡哲婚姻家庭的實際境況以及她那段時間的心理狀態(tài)。她在成都給胡適主編的《獨立評論》連續(xù)撰文《川行瑣記》,嚴厲掊擊蜀地種種丑陋現(xiàn)象,招致激烈反彈,登時群起詬誶,大波軒然。任鴻雋竭力保護她,不惜辭掉川大校長職務。她在成都立足維艱,才在1936年夏天偕兒女先期返回北平的。任鴻雋決然踐諾,盡到了丈夫的責任,的確像“屏山”。沒有丈夫,便沒有平靜的書齋。

這個齋名別處未見,極可能為陳衡哲臨時起意。因坐落北平,齋名中的“屏山”興許還兼指西山,即晚年曹雪芹的藏修地,“不如著書黃葉村”的所在地。胡適率先征引的敦誠《贈曹芹圃》“日望西山餐暮霞”[7],便含有仰止西山似畫屏的情韻和意趣,引人遐想。胡適跋庚辰本屬于新紅學,陳衡哲這典雅的“仰屏山館”古色古香,一語雙關,正可應景。

二、陳衡哲與胡適

要證明“哲抄于仰屏山館”中的“哲”就是陳衡哲,還需回顧她跟胡適的深厚交誼。

1916年秋冬至翌年春,胡適留學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期間,經(jīng)同學任鴻雋引薦,與留學芝加哥大學的陳衡哲相識相知,五個月內(nèi)去信五十來封(平均三天一封,僅計胡適單方),彼此十分投緣,于是任鴻雋、陳衡哲、胡適三人結為摯友,終生莫逆。由于陳衡哲積極支持胡適鼓吹文學革命并倡導寫白話文(任鴻雋、梅光迪、朱經(jīng)農(nóng)反對),胡適在為陳衡哲《小雨點》所作的序中肫懇感激道:“她對于我的主張的同情,給了我不少的安慰與鼓舞。她是我的一個最早的同志?!盵8]也緣此,莎菲女士1917年發(fā)表在《留美學生季報》夏季號上的《一日》,被譽為我國新文學第一篇白話小說(2)夏志清《小論陳衡哲》即如此認定,理由是《一日》發(fā)表時間早于魯迅的《狂人日記》;胡適也認為《一日》是“文學革命討論初期中的最早的作品”。詳見夏志清《新文學的傳統(tǒng)》,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第90頁。。1920年夏天,年屆三十歲的陳衡哲束裝歸國,婚后入北大歷史系教書,是胡適力薦的,蔡元培欣然電邀。胡適新詩《我們?nèi)齻€朋友——贈任叔永與陳莎菲》縱情唱道:“雪全消了,/春將到了,/只是寒威如舊。/冷風怒號,/萬松狂嘯,/伴著我們?nèi)齻€朋友?!盵9]情真意切,廣為人知。

后來這“三個朋友”風流云散,天各一方。1961年初冬,任鴻雋在上海病逝,子女隨即寫信向遠在臺北的胡適報喪,附母親悼亡詞三闋。胡適讀罷惻然,翌日回信說:“看了好娘的哀詞三首,我也很感動,特別是第三首。我很感謝你們轉(zhuǎn)寄給我的好意?!齻€朋友’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盵5]3863哀詞中最讓胡適惆悵的,即前引《浪淘沙》“愿作屏山將爾護”云云。胡適比任鴻雋小五歲,比陳衡哲小一歲。胡適此信寫于1962年元月17日,僅38天之后,胡適突發(fā)心臟病,也駕鶴飛升了。任家長女任以都(E-TuZen)聞訊,立刻設法向母親封鎖噩耗,生恐她再受強烈刺激。任以都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執(zhí)教于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至此,“我們?nèi)齻€朋友”只剩下陳衡哲孤零零一個蟄居滬上。陳衡哲曾寫信給胡適說:“朋友之樂,竟是沙漠中的甘泉了!”[10]任鴻雋、陳衡哲、胡適互為最要好的平生知己,任、陳夫婦最有資格講“我的朋友胡適之”,陳衡哲略勝一籌。

有段插曲。1934年暮春,《十日談》第26期《文壇畫虎錄》專欄發(fā)表署名“前人”的《陳衡哲與胡適》,刻意渲染“海外艷遇”即三角戀愛,稱留美時陳衡哲追求胡適,遭婉拒,胡適轉(zhuǎn)而將她介紹給任鴻雋。[11]任、陳夫婦見此文非常惱怒,斥為造謠誹謗。胡適致函《十日談》抗議,認定“‘象恭’先生此文,事既不‘真實’,又含有‘攻訐’他人的作用”,強調(diào)自己和陳衡哲只是好友,并無談婚論嫁情節(jié),任鴻雋與陳衡哲訂交更早,實乃天作之合。[12]151-152胡適有理有據(jù),義正詞嚴,《十日談》編輯部無奈,只得公開道歉[12]152-153。(3)美籍華裔學者唐德剛與夏志清等人認為,陳衡哲與胡適之間確實存在幽深情愫,逾越友誼,止乎禮義,屬“柏拉圖式”心理。未及紅學,姑備一說。胡適有女名胡素斐,即用Sophia之名。這個女兒行二,生于1920年初秋,胡適愛如掌上明珠,不幸五歲夭折。事出無聊,卻可旁證“我們?nèi)齻€朋友”嘉誼之篤。楊絳《懷念陳衡哲》盛贊說:“陳先生可是才子佳人兼在一身呢?!盵13]這才子直言快語,這佳人曠澹逸宕。竊以為陳衡哲宛若史湘云,即《樂中悲》所說:“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盵14]陳衡哲原是個不婚主義者(unmaritalist),縱懷兒女私情,傾吐對象也是任兄,而非胡老弟,恰似史湘云的夫君是衛(wèi)若蘭,而非賈寶玉。

面對《十日談》的讀者,胡適坦承與陳衡哲的友誼:“我對她當然有一種很深的和純潔的敬愛,使我十分重視我們的友誼?!盵12]152此語發(fā)自肺腑,絲毫不見扭捻,于是“我們?nèi)齻€朋友”親近如故,僅僅略示微調(diào)罷了。陳衡哲的短篇小說集《小雨點》1928年4月初版,冠以胡適序、題簽、落款及圖章;1930年3月再版刪胡適序、落款及圖章,僅留胡適題簽;1936年1月三版刪胡適題簽,抹凈胡適痕跡。這表明陳衡哲對桃色蜚言有所忌憚,明面上要跟胡適逐漸切割,起碼拉開一定距離。畢竟讒口鑠金,人言可畏,影星阮玲玉(1910—1935)悲劇就發(fā)生在眼前。“哲抄于仰屏山館”藏頭露尾,琵琶半遮,何不大大方方將姓名寫完整?原因即在此處。另外,陳衡哲致學生程靖宇(筆名今圣嘆)信函落款“哲白”[15],用單字“哲”代表姓名全稱,也是她的一宗習慣。實際上《十日談》事件并未隳壞“我們?nèi)齻€朋友”的真摯情誼,寫《懷念陳衡哲》的楊絳是人證,胡跋庚辰本謄抄件是物證。

莎菲女士1935年梓行過一本英文自傳《一個年輕中國女孩的自傳》(AutobiographyofaChineseYoungGirl),坦白道:“我的有些行為,好像是矛盾的,比如說:喜歡寫文章,而怕寫毛筆字;……喜愛朋友,卻厭惡應酬?!盵16]“象恭先生”在《陳衡哲與胡適》中嘲笑她的書法“幼稚得和蒙童學生不相上下”[11]。盡管懷挾偏見,也算一種觀感。跟莊繁詩、呂碧城、談月色、馮鹥、蕭嫻迥異,陳衡哲不以翰墨名家,“怕寫毛筆字”,書法確有其幼稚的一面,越想著寫工穩(wěn)、寫漂亮就越緊張、越僵硬,字跡也就越幼稚,即徐調(diào)孚所謂“纖細柔嫩”[4]。

胡跋庚辰本謄抄件便如此,非唯書法幼稚,謄抄也相當隨意。陳抄胡跋,異文頗夥,此處僅校首頁a面:胡稿第4行“二十五至二十八回”陳抄“念五至念八”;第5行“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胡適文存三集,頁五六五—六〇六”陳抄刪;第7行“北平”陳抄“北京”;第9行“值得”陳抄“值的”;第10行“此本”陳抄“此書”,“每半葉十行,每行三十字”兩句陳抄顛倒;第11行“有批”陳抄“有批評”??傊瑑H僅半頁之內(nèi),錯訛衍奪刪乙改,應有盡有。陳衡哲的專業(yè)是歐洲文史,對謄錄東方典籍的基本規(guī)范甚為隔膜,表現(xiàn)得很外行。胡適聽之,未予???。這表明,陳衡哲與胡適都沒把此事看得多么隆重緊要。畢竟三年前胡跋庚辰本已公之于眾,反響頗佳,前年(1935)年底還收進了商務印書館精裝版《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換言之,胡跋不是孤本秘籍,謄抄一遍也不是為了藏諸名山、傳諸后世。

然則,陳衡哲為何要謄抄?迻錄一條材料。黃榕孫《志古本紅樓夢》云:

古本《金瓶梅》昔曾數(shù)見,雖對描寫兩性間事,不厭其詳,跡近誨淫,然文筆之生動,確勝今本百倍?!都t樓夢》為言情小說中無上佳構,詞意細致香艷,妙不可階,百閱不厭,不似今人小說,再閱即同嚼蠟也。友人藏有最古鈔本,情節(jié)與今本大異,如秦可卿,今本皆言其病逝,古本則謂其雉經(jīng)死也。僅一斑,足測全豹。全書共八巨冊,悉經(jīng)某名流朱批,另有胡適博士評語一厚冊,愈足生色。傅增湘氏昔曾見此書,愛不忍釋,擬買為己有,因故未果。今書主有意割愛,全書共僅索價三千余金,收藏家似不宜失此良機也。[17]

此篇短文刊于抗戰(zhàn)期間的1942年暮春。內(nèi)中“友人藏有最古鈔本”顯指徐星署(已逝)原藏庚辰本,“某名流朱批”指脂硯齋(含畸笏叟等諸公)評批,“胡適博士評語一厚冊”指胡適跋庚辰本謄抄件。傅增湘(1872—1949),字潤沅,號沅叔,別署藏園,四川江安人,光緒戊戌進士,著名藏書家,曾任內(nèi)閣教育總長、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乾隆庚辰本原藏主徐星署摯友。魏廣洲追憶1949年暮春庚辰本賣給燕京大學的過程,轉(zhuǎn)述徐府老太太的話:“家藏的書全都賣了,就留下這部《紅樓夢》,傅增湘給過現(xiàn)大洋三百元,沒賣給他?!盵2]39該說法與此處合榫。黃榕孫(1915—?),字孫榕,號潔萍,嗜戲曲,有《潔萍隨筆》。黃榕孫友劉炎臣、張古愚、吳彥衡;其父耐寒,父執(zhí)金仲仁、楊寶忠、王瑤卿。黃榕孫短文類似商業(yè)廣告,旨在推銷庚辰本,看來徐星署的家屬有意將這個本子售出。“另有胡適博士評語一厚冊,愈足生色”明確昭示,胡適跋庚辰本陳衡哲謄抄件是一個亮麗的賣點,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歷史無法精準復原,只能懸揣大致輪廓。除胡跋陳抄件外,庚辰本原件第八冊首頁,胡適親筆另寫題記:“此是過錄乾隆庚辰定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生平所見,此為第二最古本石頭記。民國廿二年一月廿二日胡適敬記?!?4)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原件,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第8冊1a。鈐“胡適之印”白文正方章。對一部古籍文獻而言,名家題跋鈐印顯得格外珍貴,無形中會大大抬高本子身價。徐星署仰慕胡適的鼎鼎大名,竟不以他的題記鈐印為滿足,借出庚辰本五年以后(1937年初)托人向胡適索求跋庚辰本手稿。胡適曾受驚艷之惠,自然不便搖頭??珊赌鞘指迨怯勉U筆寫在稿紙上的,涂抹勾乙,較為凌亂,胡適覺得原樣送出去十分欠妥,擬用毛筆謄抄一份,以便跟古籍文獻庚辰本原物相配;自己卻又太忙,便不得不勞煩旁人援手。

此“旁人”不是小友輩的顧頡剛、傅斯年、羅家倫、俞平伯,不是徒弟輩的羅爾綱、程萬孚、吳晗、徐芳,而是姐姐輩的陳衡哲,一個典型的新女性,美國留學生、新文學作家、西洋史教授、摩登官太太及虛假緋聞女主角,人在北平,恰巧閑暇,無所事事“而怕寫毛筆字”。照這架勢估計,多半是胡適海闊天空時偶爾聊及,陳衡哲聽聞之下主動請纓,要練練書法。同時表明,陳衡哲多么喜歡《石頭記》,多么服膺新紅學,多么欽佩曹雪芹。查1937年初的胡適日記,節(jié)錄如次:

(1月1日)讀Sophia(莎菲)寫的《三個朋友》,頗不滿意。[18]633

(1月3日)寫一長信給Sophia(莎菲),論(1)凡太intimate(私密)的文件,乃是二人之間的神圣信托,不得隨便由一人公開。(2)此稿只是排比文件,像一個律師的訴狀,不是小說,沒有文學的意味。[18]634

(1月26日)今天沒有出門。任叔永來談。[18]646

(1月31日)寫一封長信(1600字)給叔永、莎菲,力勸叔永不要辭川大校長。寫了,我自己帶出,和他們長談了兩點鐘。但終無效果。明知無益,但朋友之誼應盡忠言,他人更不肯如此懇切說了。[18]649

(2月1日)十一點得協(xié)和醫(yī)院電話,說今天有空位,可以入院。稍稍安排一些事,下午入醫(yī)院,冬秀送我去。今天沒有用手術,但作了一些準備工作,如洗腸子、剃小肚毛之類。[18]649

(2月2日)上午九點,Dr. H. H. Loucks(H. H. 魯克斯先生)為我開刀,用脊骨麻醉。[18]650

(3月1日)到北大辦公。此為病后初到北大。叔永來談。他很明白,只是因為太太不明白,故不能不辭川大的事。我看他很可憐,還想再勸莎菲一次,叔永說:“只是白費筆墨!”[18]660

(3月2日)……與徐森玉談。下午上課兩點鐘,是病后第一次上課,頗覺吃力。晚間叔永、莎菲來吃飯。[18]660

(3月6日)與徐森玉先生同邀袁復禮、徐旭生、黃文弼、沈仲章、沈兼士吃飯,談談西北科學考察團的事務。[18]662

(4月8日)訪莎菲談四川大學事。她是無法勸的。[18]673

內(nèi)中“冬秀”即胡適夫人江冬秀(1890—1975);Dr. H. H. Loucks是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美籍外科主任;袁復禮(1893—1987),字希淵,地質(zhì)學家;徐旭生(1888—1976),名炳昶,歷史學家;黃文弼(1893—1966),字仲良,考古學家;沈仲章(1904—1987),名錫馨,音樂家兼語言學家;沈兼士(1887—1947),名堅士,教育家及語言學家。 胡適日記用公歷。該年元宵節(jié)后的3月2日(農(nóng)歷正月二十日)“我們?nèi)齻€朋友”共進晚餐。筆者相信,正是此夜,胡適談到了徐星署索要跋庚辰本手稿一事,陳衡哲挺身而出,毛遂自薦,要替胡適用毛筆謄抄一遍。她這樣做,除了消遣破悶,也是想為好朋友減輕些負擔。胡適剛做完手術,體尚羸弱,加之新學期伊始,雜務甚夥。當時任鴻雋在座,茲事足證,莎菲女士與適之博士之友誼光明正大,并無秘密可言。

為何此夜聊及此事?皆因當日中午徐森玉光顧過。徐鴻寶(1881—1971),字森玉,浙江吳興人,文獻學家,曾任北大圖書館館長、京師圖書館采訪部主任,友傅增湘、徐星署、王克敏、沈兆奎、張允亮。事之經(jīng)過應該是徐森玉此日晌午為徐星署捎話,欲征乞胡跋庚辰本手稿,故胡適當日晚間同任鴻雋、陳衡哲餐敘時談及。陳衡哲“怕寫毛筆字”,謄抄胡跋耗時十天左右,諒必寫寫停停,寫壞的揉掉。她用的底本定是胡適手稿,而非《國立北京大學國學季刊》或《胡適論學近著》排印本。陳衡哲“丁丑年二月三日”即1937年3月15日竣工,至4月8日面晤時交差。胡適交給徐星署,必在盧溝橋事變(7月7日)之前,由徐星署裝訂裱卷。盧溝橋事變后,王克敏與傅增湘落水,徐星署歸西,“我們?nèi)齻€朋友”及徐森玉在戰(zhàn)火硝煙中顛沛流離,浪跡天涯。徐星署生前自然知曉此件不是胡適手跡,而是陳衡哲謄清稿,胡適定會向他申明。一代才女陳衡哲亦為當世名家,她的毛筆字更罕覯,徐星署必會感到欣慰的。區(qū)區(qū)小事一樁,還略覺私密,胡適未采入日記。

胡跋五千多言,“怕寫毛筆字”的莎菲女士用毛筆工楷整整齊齊謄抄一遍,需費些辰光與心血。陳衡哲見沒見到脂本原物(甲戌本或庚辰本)?胡適的朋友遍天下,但不是誰都想或誰都能提出非分要求的。陳衡哲肯定想,否則何苦抄跋?她的苔岑級別也足夠高,向胡適提出這項小要求,再自然不過,純屬事之定然、情之天然、理之必然。胡適怎么回絕?因何回絕?寶劍贈壯士,紅粉酬佳人,古本待知音。故可斷言,陳衡哲親睹庚辰本原物是小概率事件,親睹甲戌本原物則是大概率事件。1955年秋文學古籍刊行社首次影印庚辰本,1962年夏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套色翻印甲戌本,陳衡哲是否購置、披閱、批注過?俟考。

事實是,自1937年至今乃至永遠,胡跋陳衡哲抄件始終與庚辰本原物庋藏一處,如影隨形。自1993年秋季起,人民文學出版社新版影印本更是將胡跋陳抄件與庚辰本連綴為一個整體,即以前者冠卷首,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陳衡哲對紅學是鼎力支持的,新文學首位女作家、民國首位女教授、現(xiàn)代首位女才子,在紅學史上僅留下這淺淺的半枚屐痕,極不惹眼,大可忽略。盡管如此,關涉乾隆庚辰本遞藏細節(jié),江海不擇細流,了解一下也是必要的。

三、結 語

紅袖添香夜讀書,古人艷羨。受此暗示,有人反復宣揚,脂硯齋就是史湘云,是曹雪芹的“新婦”,也就是他的續(xù)弦,賈寶玉最后的夫人就是史湘云。這純粹是捕風捉影、牽強附會、猜笨謎而已,比索隱派高明不到哪里去,本質(zhì)上是一路。孰料,類似的奇特景象,居然搬演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胡適撰成《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陳衡哲便工楷謄抄一遍,流傳為寶貴文物,至今珍藏在北大圖書館善本室內(nèi),堪稱新紅學佳話。莎菲女士是胡適的好友,紅顏知己,江冬秀、韋司蓮、曹誠英等都是比不了的。

曹雪芹同情女性,尊重女性,謳歌女性,所以贏得了女性讀者的廣泛愛戴。有許多女詩人賦詩填詞,度曲撰文,吟詠《紅樓夢》,嘆賞書中角色,乃至續(xù)寫小說故事,如宋鳴瓊、熊璉、孫蓀意、吳藻、沈善寶、顧太清、歸懋儀、鐵峰夫人、曹慎儀、周綺、汪淑娟、扈斯哈里氏、王素琴、謝桐仙、莫惟賢、姜云裳、王猗琴、胡壽萱、徐蕙、王紉佩、李佩金、彭寶姑、楊蕓、江瑛……不勝枚舉。陳衡哲率先證明,新時代的新女性也不例外。

陳衡哲暮齡病目,隱居黃浦江畔,從公開出版物上銷聲匿跡。1954年秋起,俞平伯紅學帶累胡適思想遭遇批判,陳衡哲始終未表態(tài),一言不發(fā),持續(xù)緘默四分之一個世紀。1961年底所寫詩詞、短文、信函等十分私人化,當時并未公開發(fā)表。她已做出抉擇,讓這個世界將自己遺忘。顯然,歷史是不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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