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辛泊平,70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詩歌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秦皇島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學》《詩刊》等海內外百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并入選數(shù)十種選本。出版有詩歌評論集《讀一首詩,讓時光安靜》、《與詩相遇》,隨筆集《怎樣看一部電影》等。曾獲《詩選刊》中國年度詩歌評論獎、河北省文藝評論獎等獎項。
古今中外,以兒童視角書寫人生困境與塵世苦難的作品很多,那些作品,也因了兒童敏銳和獨特的感受,讓生命的重量與靈魂的輕盈格外醒目。從某種意義上說,兒童在人間所受的苦難與疼痛是加倍的。因為,他們的苦難與疼痛缺乏塵世的出口與社會性的安慰。比如契訶夫筆下的凡卡(也譯作萬卡),那個給鄉(xiāng)下爺爺寫信求助的男孩兒,比如安徒生筆下賣火柴的小女孩兒,他們的苦難與疼痛注定只能自己一點點承受和消化。慈祥的奶奶在夢幻的天國,寬厚的爺爺在寒冷的鄉(xiāng)下。在現(xiàn)實中,他們的痛苦無處傾訴,也無處感受心靈的安慰。也正因如此,面對這類形式的作品,我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與悲傷。兒童所受的傷害比我們知道的要嚴重,兒童的孤獨比我們想象的要遼闊。讀孟薇的《救贖》,我再次讀出了這樣的印象和感受。
從小說情節(jié)的角度看《救贖》,這篇小說是缺乏看點的。因為,它沒有激烈的沖突,也沒有緊張的節(jié)奏,更沒有讓人欲罷不能的懸念與伏筆。所以,我們不必糾纏于故事的起承轉合,不必糾結于故事的逆轉與高潮。它只是在寫童年的印象,寫這種童年印象的背景,寫這種童年印象關涉的各種人生。在我看來,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既不是故事的敘述者“我”,也不是其他人,而是一種記憶,是一種模糊的、不完整的但又能映照出諸多人生傷痛的記憶重構。在這種記憶重構中,所有人都沒有改變什么,死者依然擁有端莊的面容,沉默的依然沉默,然而,他們又都改變了,因為,在對往事的鉤沉中,已經(jīng)注入了講述者當下的打量與判斷。正是因為有這種時空與感受上的交互性,整個敘事雖然撲朔迷離,但又不是沒有頭腦,沒有章法,而是有蛛絲馬跡的關聯(lián)。
正如記憶的碎片化特征,這個故事從開始就仿佛沒有進入一種我們習慣的因果互生,而只是一個習慣性的印象——繼祖父兒子冷漠的表情和背影。但讀者可以從敘述中推測因果?!拔摇睆暮味鴣??“我”的父母去了哪里?奶奶與繼祖父因何種機緣走到了一起?繼祖父和他兒子的關系呈現(xiàn)一種什么樣的日常狀態(tài)?“我”對于所有人究竟是一種怎樣尷尬的存在?這一切都沒有交待、沒有解釋,也不需要交待和解釋。因為,在小說中,核心不是人,而是記憶,是“我”獨特的記憶,是“我”對往事的印象。這種記憶隱藏著傷害與不安,隱藏著個體的私密經(jīng)歷和私密感受。所以,它無法按照正常的事件邏輯來展開,只能以打破正常邏輯的形式來呈現(xiàn)。
在這種雖有時空分割但又時有交叉的記憶網(wǎng)絡中,每一個出現(xiàn)的人物雖然不構成主題上的打造,但卻在不同的層面上完成了一種人生意味的構建。那個擁有海螺的女孩兒,她既是“我”最初的友誼理解,也是“我”對欺騙與背叛的深刻體驗。因為,那個女孩兒雖然沒有毫無保留地和“我”一起分享那個據(jù)說可以聽到大海聲音的海螺,但她還是和“我”一起度過了許多難以忘懷的時光。在那些時光里,兩個孩子可能不會交流成長的心靈秘密,但對一個孩子來說,陪伴便是友誼最重要的部分。然而,就是面對這樣一個“朋友”,“我”卻沒有坦誠以待,而是欺騙了她,背叛了她。當奶奶把女孩兒的海螺藏起來交給“我”時,“我”雖有還回去的沖動,但還是因種種原因,最終還是沒有付諸行動。所以,這個曾經(jīng)讓人羨慕不已的海螺,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并非美好的證物,而是變成了最初的罪惡陰影,始終壓抑著“我”,讓“我”羞愧難當,讓“我”無法釋懷。
然而,我們無法譴責一個孩子的欺騙和謊言,因為,那欺騙和謊言里隱藏著成長的傷痛與代價,每一個孩子的成長都不是透明的,它有自己的邏輯和速度,有自己的懺悔與救贖。小說的名字叫“救贖”,其實也暗合了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裂變與反思。一切都是隱含的,覺悟是,救贖也是,甚至,絕望也是。正如《追風箏的人》中主人公和他的阿桑。當然,這絕不是為一個孩子的罪惡找借口,而是想說,在許多事情上,孩子還缺少理性的判斷,他做事的出發(fā)點和行事的方式,也許只有原始的感受和原始的好惡。孩子們的世界里沒有律法,但有天性。而天性,必須要經(jīng)過社會的修正才能進入理性的范疇。在此之前,我們只能嘗試著一點點理解孩子,一點點走進他們內心深處的暗處。在小說中,“我”對那個死人的印象饒有深意。在塵世的意義上,人們對于死亡是避諱,對死者也是避諱的,除了特殊職業(yè)的從業(yè)者,似乎沒有一個人愿意走近一個遭遇車禍死亡的人,沒有一個人愿意近距離地打量他的面容和身體。然而,小小的“我”,卻那樣癡迷地打量了那個尸體好長時間,并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活人的端莊與從容,發(fā)現(xiàn)了一種有別于塵世的超脫與審美。
可以這樣說,這些都是不合常理的。然而,在小說中,它卻是成立的。因為,它從另一種意義上呈現(xiàn)了生命的多元與多義,呈現(xiàn)了生命中隱含的可能性,甚至,它還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被塵世遮蔽的罪惡與羞辱。在孩子的世界里,沉默并非無話可說,而是他們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話語去表達,不知道用什么樣的修辭去描述。
讀這篇小說,我不僅讀出了一種殘損而又凌厲的記憶,讀出了一種被漠視、被傷害的生命的呻吟,更讀出了一段童年的孤獨與傷口。那種傷口是無法示人的,因為,懂得傷害的時候,傷口已經(jīng)結了痂,甚至早已不見痕跡。也只借助記憶,那種傷害才會以一種眼神或者一個場景重現(xiàn)。這樣的閱讀可能不會帶來閱讀快感,但它注定會是一種閱讀體驗的沉淀。它需要靜下心來,從情節(jié)期待中走出來,進入生命深處,進入記憶深處,進入人性深處,在那些地方,傾聽來自童年細微的呼吸,并因此降下成人的身段,試著體悟被那些我們忽略但又異常凌厲的關于兒童感受和記憶的點點滴滴。
從總體看,這篇小說有散文化特征,它的語言也是詩意的,主觀性很強,但并非一路蹈虛,而是有質感,有落實。也正因如此,這篇小說不僅為讀者貢獻了許多印象深刻的畫面,還實現(xiàn)了一種虛實相互打開、相互印照的蒙太奇語言,呈現(xiàn)了寫作的多維開拓與深度挖掘。或許,也正是因為這些品質,我更愿意把這篇小說當做散文來讀。因為,只有當做散文來讀,那些痛楚才會更加尖銳,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