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京春
我最后一次見汪小菲是在林老師的高一生物課上。那天,我們與孟德爾初次相識,聽林老師講,他是種豌豆的專家,也是遺傳學大師。那天,我在課堂上出盡了風頭,幾乎窺見了遺傳學的所有秘密。
汪小菲是我們高一(三)班的班長,我們從小就認識。她爸跟我爸在同一個紡織廠里上班,當機修工,兩家挨在一塊兒。我比汪小菲大一歲,她管我叫哥。初二那年我學習跟不上,留了一級,我就成了汪小菲的同班同學。后來我們一起考上了縣一中,碰巧又分到了同一個班。我懷疑這中間可能也有我爸的功勞。
說實話,我不怎么喜歡汪小菲。她學習好,年年得第一,我爸我媽老拿她說事兒。以前不在一個年級,她讓男生欺負了,我二話不說就沖上去。后來我們在同一個班,有什么事兒她都告訴我爸,我巴不得看她多哭幾回。當然,這些話都在心里,我沒對別人說過。
汪小菲的幸福生活在我眼里可望不可及。
汪小菲她爸勤快,會疼人,做飯洗碗全都會干。我爸一下班就忙著跟我媽吵架,有時候顧不上做飯,我就去汪小菲家里蹭飯。她媽話不多,有時候跟她打招呼也不應,但人很熱情,吃得再多也不嫌棄。汪小菲隨她媽,但比她媽聰明。
汪小菲偶爾也來我家,她跟我媽聊得多,跟我聊得少。有一陣子我爸請她給我輔導功課,教了三天她就不來了,還跟我爸打小報告,說我不認真。當晚,我就挨了一頓揍。
林老師上課這天,汪小菲她爸跟她媽吵架了。打我記事起,這還是頭一回。我爸沒上班,跑去勸架,我媽囑咐我別過去湊熱鬧。
“遺傳因子在體細胞內(nèi)成對存在,其中一個成員來自父本,另一個成員來自母本。”林老師站在講臺上劃重點,犀利的目光不停掃視著面前的學生。我堅信,沒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打盹,哪怕是蘋果樹下的牛頓也沒有機會。
那一天的汪小菲總是心不在焉。林老師喊她回答問題,她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林老師讓她下課去趟辦公室,她點點頭,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在孟德爾以前,孩子為什么像父母這樣的遺傳現(xiàn)象并沒有明確的科學解釋。而孟德爾以后,我們終于可以嘗試著認識自己。”林老師開始做一節(jié)課的收尾?!巴瑢W們還有問題嗎?”
鬼迷心竅的我騰一下從座位上彈起來:“林老師,我有個問題。汪小菲的爸爸是單眼皮,媽媽也是單眼皮,為什么汪小菲是雙眼皮呢?”
學習委員站起來代林老師回答:“說明雙眼皮可能是隱性性狀?!?/p>
“是嗎,林老師?”我繼續(xù)問。我看到汪小菲也抬起頭默默注視著林老師。
“不要隨便拿身邊的同學開玩笑?!绷掷蠋煹闪宋乙谎邸?/p>
“老師,我沒開玩笑,我認真聽課了。汪小菲她爸媽肯定都是單眼皮,我每天都去她家,她爸跟我爸是一個廠的。雙眼皮真是隱性性狀嗎?”
林老師沒回答我的問題,放學鈴響,孟德爾豌豆實驗也告一段落。在一哄而散的人群中,我突然發(fā)現(xiàn)汪小菲正咬緊了嘴唇盯著我。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怨恨。
那天放學后,我一個人沿著經(jīng)十路慢慢往回走,心里一遍遍推演孟德爾的豌豆實驗。我已經(jīng)確定,雙眼皮并不是隱性性狀。
我懷疑孟德爾的實驗出現(xiàn)了問題。
那天晚上,我爸跟我媽沒有吵架,吃過晚飯,我很早就上床睡覺了。我隱約聽見汪小菲的哭聲從墻頭另一邊源源不斷地傳過來。讓我沒想到的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汪小菲。她媽帶著她搬了新家,他爸還住在原來的房子里,我也再沒去過。
我的成績依舊毫無起色,沒了汪小菲這個參照對象,我爸也并沒覺得我會有出息。
我時常夢見孟德爾,并與他親切交談。我知道,當初的高一生物課我的確聽得非常認真。睡夢中我提出了諸多改良豌豆實驗的好方法,并試圖推翻他的遺傳學定律,無奈孟德爾夜郎自大,難以說服。
如果有機會再見汪小菲,我真想跟她說一句:“沒準兒,孟德爾也有出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