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鶯,黃夢琴
(1.大連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4;2.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英國著名小說家安吉拉·卡特(Angel a Carter)(1940—1992年)曾在《寫在前線》(Notes from the Front Line)中自稱“女權主義作家”[1]24,并不斷從事女性解放運動和女性文學批評??ㄌ貙τ诟笝鄩浩认碌男詣e偏見極為敏感[2]174,她的寫作實踐“常以傳統(tǒng)思想和主流理論為批判對象”[3]87,致力于顛覆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模式以爭取女性的獨立、平等、自由和解放。卡特的后現(xiàn)代小說毫不隱諱地從女權主義的立場審視男女性關系中浸透的男權思想,顛覆傳統(tǒng)的二性對立并建立性別操演(巴特勒語)。此外,卡特對女性身體、欲望和生命力量的關注和探索使她得以更加清晰透徹地構建新的女性主體。德勒茲基于“生成論”提出的“生成女人”解放了女性欲望,通過不斷的欲望“生成”和連接回歸多樣化的女性身體并增強女性的生命力量[4]140-142。在這里,德勒茲“生成女人”的后現(xiàn)代女性主體概念通過多樣化和欲望化女性身體為女性主體的主體性確立根基,以消解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讓女性逃離父權制權利結構和以男人為標準的主導價值。同樣,卡特在其后現(xiàn)代小說中構建的“生成女人”的后女性主體旨在解域“性”話語形成的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為最大化男女平等提供可能。
德勒茲的“生成論”表現(xiàn)在卡特的后現(xiàn)代寫作實踐中是解構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的女性書寫。“生成女人”體現(xiàn)在卡特對女性主體的構建過程中便是消解傳統(tǒng)的二性對立、回歸欲望化的女性身體和增強女性的生命力量。中外學者關于卡特后現(xiàn)代小說的研究多集中于女性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和童話改寫等方面,基于德勒茲“生成論”的女性主體的構建鮮有論及。本文以卡特后期的后現(xiàn)代小說《新夏娃激情》和《馬戲團之夜》為研究文本,從德勒茲的“生成論”出發(fā),以“生成女人”的概念為理論基礎,深入探究卡特在后現(xiàn)代寫作實踐中對女性主體的構建??ㄌ毓P下的女性在“生成女人”的主體化過程中消解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在父權制文化之外樹立新形象,回歸欲望化的身體并增強生命力量以爭取自身的獨立和解放。
傳統(tǒng)的性別話語表現(xiàn)為男性/女性對立的二元框架,西方文化中的兩性觀念將女性視為邪惡和危險的化身。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模式由此將女性特質界定為一種觀念性的禁忌。然而,中世紀以來的女權主義者一直在探尋性別是否是生物學的、上帝賜予的,還是其他不變和普遍的,或者性別是否是一種可變的社會結構。后結構主義的觀點認為,性別是由與特定性別身體的含義相關聯(lián)的文化含義集合組成的,每種認識到性二態(tài)性的文化都會創(chuàng)造男性和女性的文化類別。“女性”和“男性”的概念隨著歷史和文化運動的變化而變化,性別的變異性由此發(fā)生。性別表達可能會在性別角色換裝的過程中因時而異、因情況而異,它并不是一個人身份表達的固定因素。德勒茲的“生成女人”是對穩(wěn)固身份的摧毀,即對性別角色的重演。有意義的是,“生成女人”旨在消解男性和女性之間的二元對立,取消性別準則和性別編碼,從而顛覆父權制的權力結構和男性的主導價值觀。在卡特看來,這是對“作為實踐行為的女性特質”和“應對世界積極模式的女性特質的否定”[1]81。卡特在后現(xiàn)代小說中有針對性地否定了傳統(tǒng)二性對立定義下的女性特質[5]37,她筆下的性別特質表現(xiàn)為可變的和任意的,而不是固定的和穩(wěn)定的。人體也是可以具有多種性標記的,這就意味著傳統(tǒng)的二性對立并不能對人類進行固定的性劃分,也無法指代任何個體的性別身份。
“生成女人”強調女性本身是一個過程中的術語,是一種不能合理地起源或終結的構造。“生成”是對克分子實體的解域,而男人是社會中最純正的克分子實體。男人將內在性平面組織稱為克分子形式;將本來流動的、非有機的、非個人的生命組織稱為不同的有機體,把生命限制在個體之內;將非個人的、自由流動的欲望限制在個體和家庭之內[6]97。長久以來,西方社會是一個以男權霸權意識為中心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長期影響使得人們大都從男權的角度來描述我們生存的世界,并把這種描述誤認為真理。《圣經·創(chuàng)世紀》中的女人是上帝抽取男人身上的肋骨造就的。夏娃被描述為邪惡的刻板印象,她哄騙亞當吃蘋果,從而使他們生活在充滿禍患和邪惡的世界里。基督教認為,女性是不潔的象征。亞里士多德的生理學觀點認為,男性在本質上高于女性,女性是男性有缺陷的、發(fā)展不完備的形態(tài)。無論哪種方式,傳統(tǒng)的西方思想都將女性定義為誘人且危險的物種[7]204。德勒茲基于“生成論”提出“生成女人”的后現(xiàn)代女性主體概念,這里的女性本身作為一種持續(xù)的話語練習,可以干預和解除傳統(tǒng)的二性對立,“一切生成都是從生成女人開始,都會經過生成女人。它是所有其他生成的關鍵”[8]275。
卡特后現(xiàn)代寫作實踐中的性別表達是不斷變化的,性別身份也是幻象式的。傳統(tǒng)的二性對立和性別編碼或準則在卡特的筆下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既不是真實的也不是表面的,既不是原始的也不是衍生的。穩(wěn)固的性別身份由此變得徹底不可信,這樣的性別演繹與德勒茲的“生成女人”深度契合。當西蒙妮·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宣稱,“一個人天生不是女人,而是生成女人”[9]301的時候,她便重新詮釋了女人??ㄌ乩^承了波伏娃對女性生成性的探索??ㄌ卣J為,性別不是產生和歸納男性和女性概念的機制,而是解構和歸納此類術語的手段,從而為“生成女人”提供了路徑,保證了女性主體的建構性。
卡特是德勒茲“生成女人”觀念的踐行者,是男性克分子實體(德勒茲語)的消解者,她的后現(xiàn)代小說致力于在性別角色轉變的過程中消解傳統(tǒng)的二性對立并構建新的女性主體。巴特勒理論最核心的觀念便是將對性別的角色變化定義為性別的操演性,表明性別乃至一切身份都是操演性的,“操演不是一個單一的行為,而是一種重復、一種儀式,通過它在身體——在某種程度上被理解為文化所支持的實踐性持續(xù)存在——這個語境的自然化來獲取它的結果”[10]139??ㄌ厣钍馨吞乩招詣e操演理論的影響,她的后現(xiàn)代小說《新夏娃激情》中新夏娃的性別是不斷生成變化的,突破了傳統(tǒng)的二元性,這與德勒茲的“生成女人”概念殊途同歸??ㄌ卦噲D指出,性別的內在本質是通過持續(xù)不斷的行為活動和對身體進行性別的程式而穩(wěn)固下來的。“性別不完全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所擁有的”[11]42,性別是一種可能會擴散到二元性限制之外的行為。
對傳統(tǒng)性別二元性的質疑和消解是卡特構建后女性主體的關鍵。正如波伏娃所認為的,性別本身就是一種“生成”活動,性別不應該被視為名詞或實質性事物或靜態(tài)的文化標志,而應被視為某種不斷的重復行為。卡特通過小說人物的變性表演揭示了性別表達的新可能性,這種對性別和性的新理解消除和顛覆了二元模式。在將性別表現(xiàn)為性別操演時,卡特在小說中開辟了一個性別空間并“構筑了一座超越性別二元性的身體之城”[12]537,使她的讀者對性別的不同看法成為可能?!恶R戲團之夜》中的主人公杰克發(fā)現(xiàn),“他不是,也絕不再成為從前那個男人了,另一只母雞已經孵化了他”[13]441。通過轉化杰克的性別意識,卡特表明性別將表現(xiàn)為操演性的指稱,并超越了傳統(tǒng)的二性對立。杰克從“無知”的殼中孵化,“必須從頭再來過一次”[13]445-446,這樣,他將自身的性別從其自然化的內在性和表面性中釋放出來,從而引起性別意義的喜劇性擴散和顛覆性表演。
“生成女人”的主體化過程為性別這種文化或肉體的行為建立一種新的身份表達。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進行了嚴格的性別區(qū)分,要解域這種二元性就要通過生成女人來超越?!吧膳恕笔欠肿优?,不被年齡、性別等分子范疇界定,而是介于它們之間;它們沒有任何固定的外在形式,沒有特定的行為和特征,只有“此”性界定[14]276-277?!吧膳恕钡纳矸荼磉_所建立和擴散的形式是各種各樣廣泛的類別,這些分類既能抵抗性別的二元性,也能抵制對性別規(guī)范的嚴格限制??ㄌ卦诤蟋F(xiàn)代寫作實踐中對男性分子實體的解域,表明性別是不斷地轉換著的,它總能超越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或呼應準則而采用新的形式,甚至反過來使準則變得靈活可變。卡特的這一努力,旨在揭露性別角色的建構性和在父權制下運作的壓迫性權力結構。卡特對傳統(tǒng)二性對立的解構,是要女性要擺脫傳統(tǒng)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男人的認知、思想視角、價值觀和道德規(guī)范,進而消解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
卡特在后現(xiàn)代小說中建構的后女性主體是欲望的主體,這一主體回歸身體本真的自然狀態(tài)。德勒茲的“生成女人”同樣的是將女性身體本身具有的欲望揭示出來。在傳統(tǒng)的西方社會中,欲望被狹隘地定義為男女之間的性欲,被界定在性欲關系之中[4]142-143。弗洛伊德指出,作為性欲的“力比多在本質上為男性的”[15]527,欲望是男性的專屬品?!澳贻p男人在性沖動中獲得驕傲,他從中發(fā)現(xiàn)自身的超越性和力量。少女的欲望則保留著羞恥的性質,而且女性的性器官對女人本身來說是令人不安的。女人在那里認不出自己,所以她不敢承認她的欲望是自己的欲望”[9]154,女人的欲望僅僅以一種羞恥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福柯在《性史》(The History of Sexuality)中提到,以性為中心的知識和權利的特定機制表現(xiàn)為:“婦女肉體的歇斯底里化。婦女的肉體被分析為徹底充滿著性欲,被納入醫(yī)學實驗的領域(由于其固有的病態(tài)),被置于與社會肌體、家庭空間、兒童的生命的有機交流中?!盵16]102女性被定義為“神經質婦女”的消極形象,成為歇斯底里化最明顯的形式。由此可見,傳統(tǒng)的西方思想試圖通過性政治來排斥女性的欲望,進而否定女性。這樣,女人具有的自由創(chuàng)造性的、流動的、生產性的欲望就淪為了對女人來說恥辱的男女性欲。因此,回歸欲望化的女性身體是建立后女性主體必不可少的步驟。
卡特之前的女性主義者在解放女性欲望方面也做了諸多嘗試。波伏娃在《第二性》(The Second Sex)中提到,“世界在女人看來不像海德格爾所定義的那樣,是介于她的意志和目的之間的‘工具總體’;相反,她們的肉體順從月相變化的節(jié)奏,歲月先是使之成熟,然后使之損傷,她在肉體中感受到這種抵抗”[9]442-443。在這種意義上,肉欲的愛即欲望,既不應該被看做絕對目的,也不應該被看做簡單手段。欲望應該在女性的整個人生中扮演插曲和自主的角色。也就是說,“女性的性欲望首先應當是自由的”[9]35。露絲·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和埃萊娜·西蘇(Helene Cixous)也指出,女性的欲望從身體開始,如果要發(fā)現(xiàn)并表達自己并破壞男性的壓迫歷史,她們必須從欲望開始。
深受波伏娃等法國女性主義者的影響和啟發(fā),卡特在后現(xiàn)代寫作實踐中傳達出欲望化女性身體和提倡女性追求性享受的思想。她勇敢地闖入文學中的性這個禁區(qū),從男女不平等的角度和作家寫色情文學的心理狀態(tài)和動機來研討這個禁忌??ㄌ厥且粋€嚴肅的作家,她是帶著為婦女爭取獨立、平等、自由、解放的思想和動機闖入這個禁區(qū)的[17]29。卡特在《新夏娃激情》中將新夏娃描繪成欲望和激情的主體,“在這些深不可測的親吻和相互穿透、不分彼此的性之中”,夏娃和她的戀人“一起變成了柏拉圖筆下那種偉大的陰陽人,完整而完美的存在”,她們“創(chuàng)出了停止時間的存在,停止在情人自我創(chuàng)造的永恒中……情欲之鐘停止所有”[18]224。在小說的結尾處,卡特借新夏娃之口呼吁“性的報復就是愛”[18]224。通過對女性欲望的肯定和贊揚,卡特表明如果女性能夠解放而不是抑制她自己的欲望和性欲、色情和愛,她將具有自由超越而不是屈從的本質。這樣的女性是激情洋溢的個體,她們的肉體反解創(chuàng)世,她們的欲望創(chuàng)造新的愿望,她們的身體蘊含著無窮的自由??ㄌ毓P下的后現(xiàn)代女性解放了自身的欲望,是欲望化的女性主體。
回歸欲望化的女性身體是要使女性主體身體化,以實現(xiàn)“生成女人”的后女性主體構建。這里的身體并非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人類文化建構范疇的身體,而是欲望的象征,是傳統(tǒng)經驗的抵抗特性??ㄌ貙ι眢w實踐的探索是用反文化的身體語言“質疑現(xiàn)實的本質”,“身體,全是身體,管它什么靈魂”[18]4??ㄌ貜氐追穸俗诮淘捳Z下的身體只能與靈魂對立的否定性存在,她筆下的女性身份不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而是變動不居的、逃逸的、生成的[19]95。女性對身體需求的更大適應對其欲望具有潛在的解放作用,“女性的身體帶著一千零一個通向激情的門檻,一旦她通過粉碎枷鎖、擺脫監(jiān)視而讓它明確表達出四通八達貫穿全身的豐富含義時,就將讓陳舊的、一成不變的母語以多種語言發(fā)出回響”[20]885。這樣,女性通過身體的需求和欲望的聯(lián)結不斷地生成,永遠不會完成,也永遠不會結束。女性在不斷地生成中構建和創(chuàng)建新的主體。也就是說,女人這個欲望主體是身體各部分的欲望主體,同時也是身體各部分欲望不斷連接生成的主體。這個主體不是簡單不完整的,而是“一個運動著的、無窮變化著的集合體,一個愛神不知疲倦地橫貫其中的宇宙,一個巨大的星際空間”[20]204-205。
卡特筆下的女性欲望操持著不同于男性欲望的語言??ㄌ卣J為,情色作品能最大限度地提供身體實踐的場域,情色作品中的兩性身體是符號化的欲望機器[12]539。男性唯一的形式、單獨的性別、他的名分和實際意義試圖取代作為女人同自己聯(lián)系的起碼二者的接觸。然而,男性唯一可以界定的形式的價值無法排除涉及女性的自生性欲的形式。女人的“性欲望的機制是巨大非凡的。她在直接與間接地變革一切以男性機制為基礎的交換體制上是不會失敗的。她的力比多將產生的政治與社會變更的影響遠比一些人所愿意想象的要徹底得多”[20]196-197。女性的欲望肉體能夠表達自己的內心,即女性通過身體將欲望物質化并用欲望表達思想。女性欲望的個體與所有女性的欲望歷史相融合?!缎孪耐藜で椤返闹魅斯耐拚沁@樣的女性個體,她“像人魚,一種滿足自己感官而活的與世隔絕生……這條粼粼發(fā)光的車河的河上女妖……她的肉體仿佛融化,燃燒”[18]195。夏娃是卡特創(chuàng)造的女性欲望的神話,她把女性語言回歸女性生殖器的物質特征和生理的本質。夏娃欲望化身體的回歸為她拯救自身和女性世界提供了可能。
卡特在肯定和贊美女性欲望的同時解放了女性欲望,回歸了女性身體,進而構建了欲望化的女性身體主體。這樣的后女性主體充滿無理性的和醉夢中的幻覺,她的欲望表現(xiàn)為情欲的愉悅,并反對任何對肉體的壓抑?!恶R戲團之夜》的女主人公飛飛就是這樣的欲望主體,她“從狂妄、想象與欲望中建立起來”[13]146。這種欲望是“一種在自我內心活著的欲望,一種對隆起的腹部的欲望,對語言、對熱血的欲望”[20]207。卡特回歸欲望化的女性身體的同時構建了新的女性主體,這種欲望主體不倒退,不壓制像生命的欲望這樣質樸自然的事??ㄌ貥嫿ǖ暮笈灾黧w是身體化的欲望主體,她身體各個部位的沖動,都是“生成女人”的力量。女性的欲望得以解放,它自由流動,進行各種各樣的連接、生產和創(chuàng)造以形成各種各樣的性別、年齡和物種主體。
“生成”是揭示欲望并不斷進行欲望連接以增強生命力量的過程。它既不是對立面的動態(tài)對抗,也不是在目的論上導致身份合成的過程中的本質的展開。相反,“生成”是對差異積極性的肯定,意味著轉化的多重且不變的過程。德勒茲認為,“生成是至高無上的,多樣性也是;生成和多樣性都不僅僅是外觀或幻象……生成是對成為的肯定;多樣性是對統(tǒng)一的肯定”[21]22。卡特筆下的女性正是不斷生成并具有多樣性的,她們是“象征天體圣輪之軸轂的夫人,半風半土之產物,處子與妓女,基地與蒼穹的調停者……對立狀態(tài)的調停者,死亡與生命兩大敵對勢力的調停者”[13]123。簡而言之,“生成”在不斷地變得不同,它不基于沒有起源或特定目的的任何事物,而是總是處于中間狀態(tài)。在“生成”的基礎上,“生成女人”形成的是高強度的、流動的、多樣性的、塊莖的和不固定的身份和性別[6]98?!吧膳恕笔恰吧伞庇钪娣▌t的內在目的,是增強女性的生命力量以最大化女性的生命力量。
在這種情況下,“生成女人”推動女性欲望不斷地生產和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形式,這樣的生命之流構成世界。“生成”是無限變化的動力,是純粹差異和不同的力量。女性的生命力量是通過生成、創(chuàng)造和變化得到增強的。女性通過盡可能多的遭遇,進行盡可能多的生成來增強生命力量[22]56-61??傊吧膳恕笔窃鰪娕缘纳α恳宰畲蠡缘纳α???ㄌ氐暮蟋F(xiàn)代寫作實踐正遵循了這樣的“生成”和“生成女人”理念?!恶R戲團之夜》的飛飛是“模棱兩可之女王,曖昧狀態(tài)之女神,處于物種邊界上的生物,顯靈的艾利歐利芙、維納斯、愛卡瑪朵絲、蘇菲亞”[13]123,處于不斷的生成和變化中?!缎孪耐藜で椤分械南耐奘亲蠲利惖模驗樗诓粩嗌?,在不斷地增強生命力量。她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事物,她是最悠久纏綿的吊詭,是永不滿足的藥劑。新夏娃自述道:“我一無所知。我是一面拭凈的板,一張白紙,一顆未孵出的蛋。我尚未變成女人,盡管擁有女人的形體。不是女人,不;既多于又少于女人的形體”[18]97,可見“生成女人”是純粹的、無限的和永不停息的女性增強生命力量的運動,它不以任何本質存在為目的。
女性身體里蘊藏的無限潛能是女性生命力量最大化的表征,卡特構建的后女性主體正是生命化的女性主體?!恶R戲團之夜》中的飛飛是從一顆蛋里孵出來的,她長著兩只健壯的手臂和七彩的雙翼,她的翅膀平展開來,“整整有六英尺寬,就像老鷹、禿鷲或信天翁展開的雙翼一樣”[13]17。龐大的翅膀和健壯的手臂都象征著生命力量,翅膀和手臂的結合便是生命力量的無限增強,就像卡特所說,“有翅膀而沒有手臂是一樁不可能的事,但有翅膀同時又有手臂是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加倍不可能——不可能的平方”[13]18。這種生命力量的無限增強是最大化女性生命的寓意,也是卡特構建后女性生命主體的意旨。這種生命主體生成“狂野的頭發(fā)和羽毛,神氣昂揚的乳房和尺寸可比餐盤的一雙藍眼睛”[13]441,她的生命力量大得足以讓神屋的屋頂裂開,我們“想象不出什么樣的巨大存在可以與她交合,她是一塊純粹的大自然,她是大地,她是結果”[13]68。
卡特通過增強女性的生命力量構建生命力量最大化的女性主體,即后女性生命主體?!恶R戲團之夜》中的飛飛在不斷“生成女人”的過程中增強生命力量。在故事的前段,飛飛的“生命的第一章燒毀在熊熊烈火中”[13]73。不久,飛飛重生了,她的“呵欠充滿了旺盛無比的精力”。她就像“普羅塞爾皮娜一樣,來自死亡之地,卻預示著新生命的來臨”。卡特構建的女性生命主體“是永不愈合的傷口,是所有欲望的源泉,是生命之水的源泉”[13]74。這樣不斷“生成”的女性主體具有極大的破壞性,她們擁有比任何事物都蓬勃的生命力,她們像火山般暴烈地引起舊性質或固定外殼的大動蕩,那外殼就是男性資本的載體。后女性主體是生命化的主體,是生命之源,她能夠限制男性對女性的權力,并利用自己的生命力量來掌控自己的生活軌跡最終到達自己的人生方向。
增強女性的生命力量將不斷解除女性性特征和女性存在的抑制關系,從而使女性得以接近其原本的自然力量。卡特構建的女性生命主體“有能力成為其他人,化為其他女人,成為與她不同的其他女人,成為他,成為你”[13]206。她巨大驚人,充滿力量,“狂妄,想象,欲望!鮮血在她的血管中歌唱”[13]440。這里的狂妄、想象無疑是卡特女性生命力量的代稱。鮮血的歌唱就是卡特對女性生命力量的歌頌,宣稱女性增強了的生命力量是“宇宙性的,就像她的潛意識是世界范圍的一樣”[20]205。正如波伏娃所說,“她們熾熱的生命力完全融入肉體中”[9]141,她們的身體和欲望中蘊涵著強大的生命力量?!八齻儜嵟貤⒃谏萑A的身體上,用她們的肉欲和激情的身體語言攻擊摩西首領塑像,用她們聽不見的但又是雷鳴般的譴責煩擾他”[20]202??ㄌ貙ε陨黧w的構建集中體現(xiàn)了女性對強大生命力的渴望??ㄌ睾蟋F(xiàn)代寫作實踐中的女性主體用生命力量的話語刻畫出無限廣大的女性世界,讓女性跳出男人統(tǒng)治的歷史??ㄌ貙ε灾黧w生命力量的增強,旨在擊碎西方傳統(tǒng)慣例的框架,用女性的力量打破男性“真理”以最大限度實現(xiàn)男女平等。
作為德勒茲哲學思想和文學批評中至關重要的概念,“生成”強調不斷生成差異,解放欲望和增強生命力量?!吧膳恕笔堑吕掌澔凇吧烧摗碧岢龅暮蟋F(xiàn)代女性主體概念,這一主體化過程旨在建立新的女性主體以解域“性”話語形成的菲勒斯、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身份。安吉拉·卡特的后現(xiàn)代寫作實踐在消解傳統(tǒng)的二性對立,回歸欲望化的女性身體和增強女性的生命力量的過程中“生成女人”,進而構建后女性主體。首先,卡特對傳統(tǒng)二性對立的超越使女性擺脫傳統(tǒng)西方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男性的認知視角、真理標準和思想體系,為后女性主體的構建提供路徑。其次,卡特通過欲望化和身體化女性建立表演性身體模式,讓女性回歸身體被文化話語規(guī)訓前的本真自然狀態(tài)。最后,卡特通過增強女性的生命力量保證后女性主體走出性別壓制的藩籬以爭取女性的獨立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