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儀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 海淀 100081)
東西的新作《回響》,以女警冉咚咚偵破“大坑案”為案件線,以其在破案過程中同時發(fā)現(xiàn)的家庭問題為感情線,兩線分奇、偶數(shù)章并行直到終章合并。許多人將視線聚焦在雙線“對照”中,或多或少地試圖解析這部作品的嘗試性色彩及所透露的寫作意味;但縱觀整部小說,除去這份單雙章節(jié)分線敘事的布局外,小說對出場角色的塑造同樣引人關注。作家東西在專訪中說:“心理學上有一個‘投射效應’,就是把自己的喜好投射到別人身上,遇到類似的人投射會比較準確,但遇到不相似的人,投射就會產生嚴重偏差。當現(xiàn)實投射到我們的心理時,我們的反應也各有不同?!薄笆裁礃拥牟馁|,有什么樣的投射反應,而這個材質就是我要塑造的人物,我通過他們對現(xiàn)實和情感的反應來塑造他們?!盵1]因此,小說人物也是作者的“實驗臺”,他們并非真實存在,而是作家出于某種創(chuàng)作動機所塑造出的觀念承載品?!痘仨憽防?,作者將女主角作為重點解析的對象,于是以冉咚咚為主,在夏冰清、貝貞、卜之蘭、沈小迎等一眾女性的輔助下,作者進行著他對“愛情”的探討,而在對這些出場女性的分析中,我們稍顯驚訝又理所當然地發(fā)現(xiàn)她們透露出一致的精神內核,于是得以更深地反推出作者思維模式中對這些女性形象的“要求”:她們必須、也只能如此相似,似乎不如此就無法強調出這部作品的某種導向。
《回響》并不是一部群像小說,卻因為多個人物之間的相互照應與對比產生了群像效應。以冉咚咚為首的女性和以慕達夫為首的男性有一種涇渭分明的分歧,小說的矛盾與張力也因此呈現(xiàn)。下文將視角聚焦于女性人物,從冉咚咚到卜之蘭,作家為她們賦予了相同的特質:懷疑、反復與神經質。如果說冉咚咚是作者用來剖析的“主菜”,其他女性角色就是為其補充側面的“配菜”。因此,冉咚咚們情感相通,又因為這份相通,以己度人、以人為鏡,造就了對自我更大的懷疑與更嚴峻的反觀。
死者夏冰清,是小說“案件線”所要追尋的謎底。在冉咚咚探案破案的過程中,夏冰清的各個生活碎片也被逐漸揭露出來。她愛上有婦之夫,對家人隱瞞虛構生活現(xiàn)狀,與徐山川糾纏并懷著恨與愛。冉咚咚與夏冰清一生一死,一個去不斷追尋另一個所留下的謎題,并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與自身比較——出于女性之間的共情,這份“比較”貫穿了整部小說。夏冰清的故事由冉咚咚親手為讀者揭露,在閱讀過程中,讀者也不可避免地將二者放在相似的位置思考,小說人物的行為與書外讀者的行為相應,打破了“第四面墻”,又印證了作家東西的“投射”理論。夏冰清的形象隨著小說劇情的開展,在徐山川、小劉、小尹、夏冰清父母、吳文超等人的口述中慢慢變得“豐滿”,冉咚咚的“自我”卻在與這些敘述相對的雙數(shù)章節(jié)中慢慢破碎——由探案帶來的對周圍環(huán)境的懷疑和對自身的反省,是冉咚咚精神波動的主因。作家并不對這位女主角多加憐憫,反而更加著力描寫其思緒混亂的過程,小說的家庭主線完全圍繞著冉咚咚的決定展開,正如其案件主線完全圍繞著夏冰清的死展開一般。在故事結尾,夏冰清的死因終于揭露,冉咚咚對自己的精神分析也迎來謎底和反轉:精神出軌的竟是她自己,她對丈夫慕達夫的懷疑其實是為了轉移自身出軌念頭的潛意識反應。夏冰清與冉咚咚遙相照應,同樣的懷疑、同樣的憤怒、同樣逼迫纏綿的愛和恨……冉咚咚在水面,夏冰清則是水下的投影,二者構成的“回響”,相似而不一致,客觀上完成了對小說主題的印證。
以冉咚咚、夏冰清的回響為立足點,我們很容易理解作家對卜之蘭的塑造。卜之蘭是劉青的女友,在男友被懷疑為案件嫌疑人后,卜之蘭的懷疑與敏感迸發(fā),這似乎是冉咚咚對慕達夫懷疑的簡縮版。不同的是,卜之蘭對劉青的愛是她不安的原因。小說第九章寫道:“他(劉青)一邊心疼她(卜之蘭)一邊反感她施加的壓力,忽然產生了逃避的念頭。他說如果我離開了,你會好起來嗎?她說離不離開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犯沒犯罪。我要是不愛你,你犯不犯罪也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已經成為你的一部分,你的罪也是我的罪……”[2]308卜之蘭的這份愛容易令人想到吳文超的母親黃秋瑩,面對兒子被懷疑的當口,黃秋瑩也如此輾轉反側,起初想安排兒子逃跑,最后又叫吳文超回來,大哭著說“文超,媽對不起你”[2]215。如果夏冰清與冉咚咚所代表的是對“是否愛”的懷疑,卜之蘭與黃秋瑩代表的就是“確定愛”后的糾結。前者作為小說的主要探討內容,后者作為小說中的補充部分,形成了對“愛”的多層次叩問。
與上述女性相區(qū)別,體現(xiàn)了在“愛”的探討中另一選擇的,則是貝貞和沈小迎。貝貞是一位女作家,與丈夫洪安格離婚后,試圖與冉咚咚的丈夫慕達夫結合;沈小迎則是徐山川的妻子,面對丈夫出軌的事實心靜如水,仿佛一切都與自己無關。這二位女性所展現(xiàn)的策略,便不再是“逼迫”,而是“復仇”。貝貞離開了洪安格,問慕達夫“我們究竟有沒有綠他們”,在來到慕達夫所在的城市后公開地追求他,并以自己和洪安格、冉咚咚、慕達夫等人為原型寫作復仇小說。她的小說《一夜》所寫的是否真實、她與慕達夫之間是否確實有過一夜情,與心中的復仇欲望相比,已顯得不再重要。沈小迎則表現(xiàn)出并不在意小劉小尹夏冰清們與徐山川的糾纏,她相當“佛系”,似乎早已看破男女之間的所謂愛情,說自己“心思都在孩子身上”[2]19——實際上也確實如此。“你不可能任由他把你翹到天上去,你能把你這一頭壓下來讓蹺蹺板保持平衡,心里一定有一個巨大的秘密,只是我暫時還沒發(fā)覺。”[2]87這段話出現(xiàn)在小說的開頭,是冉咚咚對沈小迎無動于衷的質疑,而這個秘密直到結尾才揭露:沈小迎的女兒并非徐山川親生,她用這種方式完成了對丈夫最持久的報復。那么,貝貞與沈小迎所代表的“復仇者”,與冉咚咚卜之蘭等是否有交界點呢?在深入分析角色后,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份復仇心與愛確實有一個交匯,那就是夏冰清。夏冰清聯(lián)系吳文超“策劃”殺死徐山川,是她試圖報復的體現(xiàn),放棄計劃和與徐山川的反復拉扯,則是依然徘徊在“愛與痛的邊緣”。至此,小說的幾種女性形象形成了一個可以連接的圓,不同女性形象之間相互對照,又不可避免地相互影響,小說家既讓我們看到她們的不同選擇,又提示了這些選擇相同的內核:無論懷疑、痛苦、糾結還是復仇,全都是女性因為愛情而產生的種種“扭曲”。作家似乎在說:沒有人面對愛情可以無動于衷,其實不止愛情,作為群居動物的人對親密關系的渴望,往往會超出自己想象——對于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孤獨個體,這份認識或許比單純對“愛”的糾結更具價值。
“凝視”在女性主義語境下往往并非一個中性詞?!八ǔJ且曈X中心主義的產物。觀者被權力賦予‘看’的特權,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位置,被觀者在淪為‘看’的對象的同時,體會到觀者眼光帶來的權力壓力,通過內化觀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盵3]349與分析角色對小說主題的影響不同,對于“凝視”的討論更關注作者與角色以及不同角色之間的關系,即作者及人物自身潛意識的投射。在《回響》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即使小說采用冉咚咚作為女主人公,并塑造了如上文所列舉的多位女性形象,它依然不可避免地將女性的身體敘事融合進了敘事過程中;如果說貝貞的嫵媚、夏冰清的美貌、冉咚咚的女性魅力可以解釋為作者對故事內容的點綴,那么,冉咚咚對“鄭志多”的臆想、易春陽對“謝淺草”的妄念,則不容辯解地將女性/男性“凝視”的意味推到了最高峰。約翰·伯格(John Berger)認為,“女人必須不斷地注視自己……從孩提時代開始,她就被教導和勸誡應該不時觀察自己。于是,女性把內在于她的‘觀察者’(surveyor)與‘被觀察者’(surveyed),看作構成其女性身份的兩個既有聯(lián)系又是截然不同的因素”,而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中,“男性觀察女性,女性注意自己被別人觀察。這不僅決定了大多數(shù)的男女關系,還決定了女性自己的內在關系,女性自身的觀察者是男性,而被觀察者為女性。因此,她把自己變作對象——而且是一個極特殊的視覺對象:景觀?!盵4]46-47在《回響》中,女性角色已在不經意間完成了自我物化并轉而壓迫同性的過程。在貫串全篇的對冉咚咚心理的剖析中,作家似乎故意避免常見的“同情”立場,從而讓冷峻的解剖帶有一種男性的居高臨下的俯視感。
整部小說中匯聚最多、占最大比例的身體描寫的對象,無疑是貝貞。小說對貝貞的首次直接描寫便借自冉咚咚之口:“貝貞的身材確實飽滿,眉宇間真還有那么一股靈性,舉手投足算得上嫵媚,詩意嘛,外行覺得縹緲,但權威說有就有了。……這些評價不僅沒能讓她產生對貝貞小說敘述的向往,反而讓她聯(lián)想到貝貞那雙修長白皙的手臂像南方瘋長的植物越伸越長,以至于纏繞到了慕達夫的身上。他指出貝貞的小說主題雖然看似大膽奔放,甚至經常涉及勾引,但那絕不是簡單的情欲而是女性主義的自覺。她想貝貞自覺到什么程度,會不會自覺到一碰就倒?”[2]53冉咚咚對貝貞的惡意并不來源于別處,竟是來源于“雌競”:女性們爭搶父權和男權的恩寵,并站在父權的視角凝視和要求其他女性。她對沈小迎不在乎徐山川出軌的震驚和不相信,其間所隱含的悖逆和否定恰恰是:她不相信沈小迎擺脫了對男性的迎合,正暴露了她自己對于自我主體的閹割。貝貞身上所承擔的凝視亦不止于此,小說寫她與洪安格離婚后,在慕達夫的城市租了一間房,一天慕達夫來拜訪她,她穿著三點式正在做瑜伽,慕達夫嚇得轉身欲走,她說對方是膽小鬼[2]182。這種直白的勾引,上可追溯到中國傳統(tǒng)話本小說中的佳人倒貼才子,下可聯(lián)系小說后文貝貞光著身子鉆進慕達夫的被窩。小說的這幾段描寫似乎著力體現(xiàn)慕達夫的坐懷不亂,可這種體現(xiàn)卻是在對貝貞形象的摧毀和扁平化的廢墟上完成的。以此為例,前文所列舉的女性群像,一一成為小說文本中存在男性凝視的豐富證據:夏冰清橫跨整部小說的痛苦糾結,是因為得不到徐山川的承諾和“完全的愛”,在她身上甚至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反凝視努力,完全是因為沒有得到男性話語的認可而瘋狂;沈小迎出軌的根由是為報復而非遵從自己;卜之蘭再度聯(lián)系劉青仍然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愧疚(有別于當初的虛榮及利用)……她們都并未擺脫男性主流社會為她們所劃定的道德取向,甚至依然渴求著得到男性們的偏愛。
貝貞等女性角色的塑造所透露的男性權力話語,尤其體現(xiàn)在作品后半部對易春陽的想象的描寫——對女性直接的意淫。易春陽是一位愛好寫詩的民工,在結識了“身份高貴樣貌美麗”的謝如玉和“對面女工能夠追求”的吳淺草后,他為自己虛構出了一個完美的戀人“謝淺草”。在他的妄想中,謝淺草倒追又倒貼,落落大方善解人意,喜歡他寫的詩,所有人都因為他有這樣的女朋友而羨慕他。易春陽通過“謝淺草”完成了自我滿足,并在這種意淫中進行自我情欲的投射和男權話語的建構。而正因為“謝淺草”的虛構性,“她”(代表著“她們”)被降格為一個物體,不具有絲毫的自我意志和反抗性格。小說中冉咚咚評價易春陽有“被愛妄想癥”,并說:“我也曾有過,但發(fā)現(xiàn)得很及時,……有一點‘被愛妄想癥’不是壞事,就像有一點兒阿Q的‘精神勝利法’不是壞事一樣,它們都具有安神補腦利于睡眠之功效,關鍵在于如何掌握這個‘度’,太癡迷就不能自拔?!盵2]331
有趣的是,在故事結尾,冉咚咚意識到的是自己主動喜歡上了邵天偉,因此才不斷試圖挑慕達夫的過錯。內疚深深擊中了她,她突然與她曾經審訊過的“犯罪嫌疑人”們產生了共情。于是在探問慕達夫是否愛她的過程中,冉咚咚實則透露的是自己依然渴望著慕達夫的愛?!澳氵€愛我嗎?”這話很難不讓人懷疑她究竟是真的愧疚,還是只想再次從前夫口中得到他對于自身魅力的肯定。因此,與所有自我物化而不自知的女性一樣,她的“被愛妄想癥”可以等同于“被凝視渴求癥”。冉咚咚迫切地需要從男性的原諒和肯定中找回自我的價值,此舉宣告了整部小說女性們反凝視的失敗,從女主角到女配角再無區(qū)別,均籠罩在男性主流話語之下。與其他反映女性主義思想的作品不同,《回響》的權力話語并不來自于小說文本內部,而來源于男性社會的“凝視”。這份“凝視”深埋在作品的表皮下,只有通過對角色的深入分析,才得以窺探其間一角。小說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作家有意識地在作品中透露人物的無意識和潛意識,正是我們應當深入思考與反省之處:某些習慣成自然的“約定俗成”,那些人們所喜聞樂見的橋段,究竟是確實的共識,還是已然被“合理化”了的文化權力?冉咚咚們所面對的自我認識的困境,也是當代不少女性正在經歷的。
《回響》第九章開頭寫冉咚咚到埃里住下,引起了村民們的巨大驚惶,這真是天才之筆。警察的角色身份,讓冉咚咚的社會性別(gender)遠遠超出了生理性別(sex),在一定程度上當可視為對社會性別獨立于生理性別這一女性主義理論的回應。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認為,“不管生理性別在生物學上是如何地不可撼動,社會性別是文化建構的。因此,社會性別既不是生理性別的一個因果關系上結果,也不像生理性別在表面上那樣固定”,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的區(qū)分“容許了社會性別成為生理性別的多元體現(xiàn),因而已經潛在地挑戰(zhàn)了主體的統(tǒng)一性?!盵5]8《回響》是這樣寫的:
于是,村民們開始猜警察來這里干什么?要么追蹤罪犯要么調查案件要么抓捕犯人。那么,犯人是誰?首先被猜的人是劉青和卜之蘭,他們是外來人口……甚至有人說看見冉咚咚拿著望遠鏡觀察劉青和卜之蘭的一舉一動,傳言甚囂塵上。一天夜里,村長問你是來盯梢劉青的嗎?她不答。村長說大家都這么傳,弄得人心惶惶,如果你是來抓壞人的應該跟我通通氣,怎么講我也是基層組織的領導,有事沒必要瞞著我。她還是不答,嚇得村長背后發(fā)冷,以為她是紀委派來暗中調查他的。為了消除自己的心理暗示或者說恐懼,村長也跟著大家說她是來抓犯人的[2]299。
身為一名警察,冉咚咚對涉案人的凝視無疑帶有社會責任所賦予她的權力,從普通村民的驚惶,到村長的恐慌,再到劉青、卜之蘭的精神崩潰,小說真實地敘述了人們面對“權力之眼”的種種反應。而這種女警察對男性嫌疑人的凝視、女上司對男下屬(小說中的年輕警察邵天偉)的凝視,恰恰證明了社會性別的文化建構性質及其對于生理性別“男強女弱”模式的顛覆。援用約翰·伯格的內在于女性的“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理論,冉咚咚不但把自己變?yōu)槟行匝酃獾挠^察對象或景觀,并用隱藏在自身內部的男性眼光凝視和評價其他女性。如貝貞的豐滿和輕佻、夏冰清無謂的糾結和死亡、卜之蘭的愧疚、沈小迎的可鄙……不僅如此,作為一名不斷破獲重大案件的資深女警察,冉咚咚以探尋“真相”和“正義”的眼睛,凝視和拷問自己的丈夫慕達夫、貝貞的丈夫洪安格、沈小迎的丈夫徐山川、年輕警察邵天偉以及吳文超、劉青、易春陽等男性。作家巧妙地用貫串全書的“審案”情節(jié),悄悄地上演了一出“性別反串”的戲劇。在劇中,凝視他人的冉咚咚,她的社會性別其實已經變?yōu)槟行裕欢鲜龅哪竭_夫、洪安格、徐山川、邵天偉、吳文超、劉青、易春陽等男性們,在冉咚咚的凝視之下已然變?yōu)榕浴哪竭_夫、邵天偉的猶疑,到吳文超、易春陽不同程度的“被愛妄想癥”,他們都表現(xiàn)出作為社會性別的女性特質。朱迪斯·巴特勒說:“當我們提出建構的社會性別身份根本上是獨立于生理性別這個理論時,社會性別本身成為一個自由流動的設計,結果男人(man)與男性(masculine)大可以意指女性身體,就像它們意指男性身體一樣;而女人(woman)與女性(feminine)也大可以意指男性身體,就像意指女性身體一樣?!盵5]9《回響》的每個章節(jié),大體依照刑事案件審訊(“探案”)與感情事件探詢(“探情”)的方式加以敘述,冉咚咚一以貫之的法律之眼(“罪犯是誰”)與情感之眼(“他還愛我嗎”)始終在交織和纏繞。以冉咚咚在單位與家庭中的成就和地位看來,她的凝視可以表述為“我要查出罪犯是誰”和“我還愛他嗎”,是非常典型的男性(masculine)凝視。另外,小說的每個人物在復述案情的過程中,也都帶著自己的口吻和自己的凝視。小說家在文本中呈現(xiàn)了類似于《羅生門》式的多人物、多角度豐富交迭的凝視,不僅關乎法律、道德、愛、教育、家庭,也關乎社會性別和生理性別,各種視線和聲音的“纏繞”與“回響”,使小說成為一部深具社會意蘊和性別意味的宏大之作。
雖然《回響》通過對案件的偵查和對角色心理的逐步解析,吸引著讀者思考有關親密關系的團團迷霧,作品卻并未將其最終內核簡單地定位于此。正如東西在專訪中所言:“所有的鋪墊就是為了這道光,因此,這道光才顯得明亮?!盵1]作家所塑造的女性角色們提供了劇情中多數(shù)的情感動蕩和糾纏,每一位女性都至少與一名男性相對應,呈現(xiàn)了東西對人與人之間關系多樣化的思考。但在人物群像的角色塑造上,作家同時完成了對主題百川歸海的靠攏:掩蓋在人物焦慮和懷疑的外表下的,其實是對信任與愛情的呼吁;冉咚咚們越偏執(zhí)、越敏感,其實正代表了越在乎、越愛。將希望埋藏在失望下,更能體現(xiàn)這份希望破土而出的力量。至此,作家終于披露了自己對于小說寫作的理解:角色需要為主題服務,冉咚咚們纏綿的愛恨,正是各種“回響”碰撞的綿密的回聲。作家巧妙地將作品主題寄寓于故事里的女性,通過她們的思慮和行為投射自己的思考。
夏冰清對徐山川的“愛”是整部小說中最為明確的感情線。與冉咚咚直到最后才“勘破”自己不同,夏冰清對徐山川的愛從“刷身體”到“刷感情”,最后上升到“刷婚姻”,有跡可循、逐步加深、不遮不掩,這種直線式的縱向發(fā)展甚至帶有些“斯德哥爾摩綜合癥”色彩。夏冰清對徐山川的愛情的執(zhí)著,是徐山川產生殺心的直接原因。徐山川無法忍受夏冰清的糾纏,終于與徐海濤謀劃“借刀”殺人,但在冉咚咚查案的過程中,讀者發(fā)現(xiàn)其實在徐山川決定擺脫夏冰清之前,夏冰清就已經聯(lián)系吳文超,試圖策劃殺死徐山川。但她在看到吳文超替她擬定的慶祝徐山川生日的安排后,愛又壓倒了恨,讓她沉浸在對徐山川更深的渴想與痛恨中。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特意提及夏冰清的父母在知道女兒的死訊后盡管悲痛難當,卻在第一次被詢問時向警方隱瞞了關鍵證據:夏冰清沒有成為他們理想中的女兒。“她把我們的臉丟盡了,而我們還以為她在為我們爭光……”[2]28行文至此,足以體現(xiàn)夏冰清在原生家庭感到的壓力和不安,這份壓力,讓她更不顧一切地要爭取徐山川的愛情。作家東西對家庭和愛情的互相影響有獨特的洞察。在小說中,得到承認的愿望,貫穿在夏冰清與父母、夏冰清與徐山川之間。她的偏執(zhí)是不被愛的投影,因為不被愛,所以更想要愛。
而冉咚咚則更多地代表了作家的另一個切入點:信任。在“大坑案”中,目睹涉案人員的種種隱瞞逃避后,冉咚咚變得多疑敏感,將工作帶入生活中,開始懷疑丈夫慕達夫的忠貞。在雙數(shù)章節(jié)所呈現(xiàn)的家庭糾紛中,冉咚咚的心理波動慢慢增大,是愈演愈烈的不信任造成的結果。從最簡單的口是心非,到后來嘗試割腕、不配合心理醫(yī)生、終至與慕達夫離婚。作家用幾乎整部小說的篇幅,講述了女主人公反思和懷疑親密關系的過程,但就在大部分讀者開始思索這部小說是否就此定格在“反映焦慮”時,《回響》用最后一章完成了驚天逆轉:冉咚咚其實是在用這種方式逼迫慕達夫主動分手,讓自己得以“沒有壓力”地離婚,不必背負變心出軌的負擔。于是前文構建的所有預設都瞬間崩塌,冉咚咚不信任慕達夫,是她希望慕達夫真的對不起她,而她的多疑一下子失去合法性,形成了對“信任”問題的顛覆。但東西顯然不是一位冷酷到底的作家,冉咚咚意識到自己的真實想法后,立刻對慕達夫產生了強烈的“疚愛”——“就像吳文超的父母因內疚而想安排他逃跑,卜之蘭因內疚而重新聯(lián)系劉青,劉青因內疚而投案自首,易春陽因內疚而想要給夏冰清的父母磕頭”[2]346。顯然,“疚愛”在人的情感反應中常與“彌補”相連。在冉咚咚不信任慕達夫時,她揪住他的“疑點”層層深挖,其實反而是潛意識里愈發(fā)執(zhí)著地想從慕達夫身上找到值得相信之處。當這份對他人的不信任轉化為對自己的不信任后,冉咚咚和“慕達夫”的位置頓時調轉,她發(fā)現(xiàn)自己才應該被擺在受質疑和調查的位置上。小說結尾留下一個半開放的空白,冉咚咚問慕達夫是否還愛她,慕達夫說愛,這是深情的愛,還是慕達夫對冉咚咚的信任(與小說前半部的情節(jié)恰好相反)的尋找?或兼而有之。“愛”和“信任”,與“恨”和“懷疑”相互投射,互為辯證。將夏冰清和冉咚咚的例子鋪開,我們便能發(fā)現(xiàn)小說中其他角色的故事也都表現(xiàn)了這一主題,并且主要通過女性角色的反應展示出來:貝貞與洪安格之間的信任危機、沈小迎對徐山川的恨、卜之蘭因懷疑劉青犯罪而夜不能寐……會產生“恨”,是因為希望得到“愛”;會因懷疑而痛苦,是由于尚未找到可以“信任”的憑證。在整部小說中,作家選擇了女性角色們作為體現(xiàn)這些希望的載體,而男性角色們則是讓她們產生希望或失望的開關。因此,《回響》中的女性具有相似的精神面向,作家通過她們,傳達的也不只是迷茫,而是更多期許:人心無法揣摩、不受控制,但追求可以,希望亦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