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興和
( 上海交通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200240 )
據(jù)1915年2月17日《魯迅日記》記載:“下午同陳師曾往訪俞師,未遇?!?月10日又記載:“午后訪俞恪士師,未遇?!?月11日再次記載:“午后訪俞恪士師,略坐出。”(1)魯迅:《魯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60、167、167頁。魯迅拜訪三次才見到的“俞恪士師”,即1902年親自護送陳衡恪(即陳師曾)、陳寅恪兄弟和他一起赴日留學(xué),同時也是陳氏兄弟親舅舅的俞明震。這大概是闊別13年之后,魯迅第一次正式登門拜見老師,同時也可能是師生二人的最后一面。這次會面看起來更像是一次禮節(jié)性的拜訪。30年前,譚湘先生曾經(jīng)根據(jù)這一細節(jié),推測魯迅與老師“話不投機”,因為十幾年人生異路,師生二人“已沒有共同語言”(2)譚湘:《俞明震在臺灣和在甘肅》,《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8期。。這種說法雖屬推測之辭,但的確引出了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即1915年左右的俞明震究竟處于一種什么樣的思想境況,以致魯迅見到他之后失去了深入交流的沖動?
自1961年俞啟崇撰文介紹俞明震以來(3)詳見俞啟崇:《關(guān)于魯迅早期思想的一點研究》,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8-193頁,魯迅研究界對俞明震的關(guān)注度不斷提升。僅《魯迅研究月刊》就曾五次刊發(fā)文章(4)分別是林辰的《同光體詩人俞明震》(《魯迅研究月刊》1987年第8期)、譚湘的《俞明震在臺灣和在甘肅》(《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8期)、譚湘的《關(guān)于俞明震史料的一點辨正》(《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5期)、顏廷亮的《俞明震與蘇報案》(《魯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1期)、呂山的《被魯迅研究忽略了的一位人物——江南陸師總辦俞明震》(《魯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11期),詳見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7-222頁。,介紹和考釋俞氏的生平和思想。近年來,史料的挖掘又有一些進展(5)比如,王敏的《蘇報案中革命黨人眾生相》(《歷史教學(xué)》2009年第4期)對蘇報案的細節(jié)有大量補充,吳永萍的《俞明震在甘肅的文化活動與詩歌創(chuàng)作》(《西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6期)對俞明震在甘肅的活動有詳細的考證。,但仍然存在一個很大的缺憾,即忽略了俞明震的詩歌作品,或?qū)ζ湓姼璧慕庾x不夠充分。實際上,俞明震是一位思想型詩人,在近代舊文學(xué)領(lǐng)域占有一席之地。(6)俞明震在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中的席位是“地勇星病尉遲孫立”,詳見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50頁。俞明震在錢仲聯(lián)《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中的席位則是“天究星沒遮攔穆弘”,詳見錢仲聯(lián):《當(dāng)代學(xué)者自選文庫·錢仲聯(lián)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74頁。要了解俞明震晚年的思想狀況,最好的途徑莫過于細心品讀他的詩歌作品。筆者在研讀《觚庵詩存》時發(fā)現(xiàn),在與魯迅會面之前,俞明震已動歸隱之念;在與魯迅會面之后不久,俞明震即辭官南下,移居杭州,且終老于此。可以說,歸隱杭州是1915年左右俞明震最大的心念,也是他生命后期最重要的精神事件。因此,精細考釋俞氏移居杭州之因緣及其居杭時期的心境,就成為理解俞明震晚年思想的關(guān)鍵,而且,對于理解俞明震與魯迅師生的精神隔閡及民國初年思想之裂變,應(yīng)有一定的意義。
俞明震與杭州并無“先代親緣”之關(guān)系。俞氏祖籍山陰陡亹,但曾祖一代已寄籍順天宛平。其父俞文葆因游宦湖南,“遂喬居善化(今屬長沙市)”(7)馬亞中:《觚庵詩存·前言》,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前言第1頁。。俞明震即在長沙出生、長大,實際上是土生土長的湖南人。但是,1888年,他以“順天宛平縣監(jiān)生”的資格參加鄉(xiāng)試時,履歷中卻強調(diào)自己“原籍浙江山陰縣”(8)《光緒戊子科〈順天鄉(xiāng)試朱卷履歷〉》,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3頁。。這一細節(jié)折射出復(fù)雜而微妙的身份認同。“原籍山陰”意味著對江南的某種歸屬感。而山陰陡亹地近蕭山,距離杭州不過幾十公里。因此,祖籍認同在俞明震與杭州之間構(gòu)建了一種類似于“文化親緣”的關(guān)系,可能會在意識或潛意識層面,對其晚年移居杭州的選擇,產(chǎn)生一定的牽引作用。
1916年移居杭州之前,俞明震至少六次來到杭州。相關(guān)細節(jié)值得考索。
1897年,37歲的俞明震曾經(jīng)游覽韜光、靈隱、天竺諸寺,留下三首詩作,從中可以感受到靈隱、天竺一帶之幽僻及佛化程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895年,他曾奉命赴臺,協(xié)助唐景崧創(chuàng)建“臺灣民主國”,試圖變相保衛(wèi)臺灣,但最后以失敗告終。保臺運動的失敗在他心里留下沉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詳見集中與臺灣相關(guān)的三首詩作及《臺灣八日記》(9)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105-113頁。)。但如果將此次游杭詩作與保臺詩作略做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的激憤與失落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冷寂與沉哀。他在杭州“入蘿徑”,“對海潮”,上“天竺”,“下云房”,體驗到“梵寂”與“坐忘”的況味。(10)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頁。顯然,西湖一帶的山水對其精神創(chuàng)傷產(chǎn)生了一定的治療作用。
1910年5月,俞明震與陳詩、林開謩、夏敬觀等人同游杭州(11)陳詩有詩題為《四月九日與林詒書俞恪士夏劍丞三觀察泛舟西湖玩月》,詳見陳詩撰,徐成志、王思豪編校:《陳詩詩集》,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第101頁。,曾游理安寺、九溪十八澗、煙霞洞等地,還曾泛舟里西湖(12)夏敬觀有詩題為《游西湖理安寺經(jīng)九溪十八澗還至湖上》,可知此次游杭行蹤大略,詳見夏敬觀撰:《忍古樓詩》卷三,上海:中華書局,1937年,第9頁。。當(dāng)時,他剛剛從江西回到南京,等候新的任命,因此才有游覽杭州的余暇。此次游杭路線,與上次略有不同。上次主要在湖外往西一帶,這次則游覽了從里西湖直至西南諸山的眾多景點,在空間上有較大的拓展。此次游覽讓俞明震對湖山之美有了更深的體悟。他在傍晚時分泛舟里西湖,一直賞玩到月出,寫出了為人傳誦的名句:“湖光不能紫,細浪吹成藍?!?13)俞明震:《游山歸泛舟出里湖待月》,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5頁。表露出他對里西湖觀察之細膩與迷戀。此外,游九溪十八澗詩云:“了知出世難,清景付馳驟。”(14)俞明震:《游理安寺》,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4頁。游煙霞洞詩云:“他山自晴雨,吾歸尋敝廬。”(15)俞明震:《游煙霞洞贈學(xué)信長老》,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4頁。這些詩句都顯示出他對湖山之美流露出眷戀之意,也隱約透露出歸隱之志。事實上,此前兩年,他在江西道臺任上,已動歸隱之思。(16)如《居南安十日書寄伯嚴》詩云:“便擬從容理歸棹,從君袖手看神州?!庇崦髡鹱?、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7頁。但當(dāng)時預(yù)設(shè)的歸隱地未必是杭州,因為他與杭州的因緣尚未成熟。此時,魯迅正在杭州擔(dān)任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生理和化學(xué)教員,沒有資料顯示師生二人之間有任何聯(lián)絡(luò)。
1912年春(舊歷壬子年二月),俞明震第三次游覽杭州。遺憾的是,《觚庵詩存》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但陳曾壽《蒼虬閣詩集》中有一組小詩,題為《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劉氏花園》(17)陳曾壽:《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劉氏花園》,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8頁。,可見同游者還有陳曾壽和李瑞清。此次游杭的背景是辛亥革命和清民鼎革的大變局。1911年5月31日(舊歷辛亥年五月初四),俞明震抵達蘭州,(18)陳衍:《石遺室詩話》(第1冊),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9頁。出任甘肅提學(xué)使。不到半年,辛亥革命爆發(fā)。1912年1月28日(舊歷辛亥年臘月十日),俞明震稱病辭職,然后自河套回京,最后自京南下,蟄居上海。此時,陳曾壽和李瑞清也分別從北京和南京兩地避居上海。很可能是俞明震率先提議,三人一拍即合,遂有同游杭州之舉。李瑞清作有《與俞恪士前輩泛舟西湖作》一詩,非常清晰地描述了三人同游西湖的緣由與感受,詩云:“偷生伏窮巷,久與人世絕。偶就良朋招,遠游讬春發(fā)。惠風(fēng)豈不和,凝寒戀芳節(jié)。新荑始苕展,殘梅守芬烈。暄暄微雨陰,窈靄空江夕。煙波擁樓觀,平林帶荒堞。連嶂合渺茫,云水但一碧。山川信幽美,萬慮苦相紲。興衰迭來去,安用悲往哲。即此滌囂滓,且以適吾適?!?19)李瑞清:《與俞恪士前輩泛舟西湖作》,李瑞清撰、段曉華點校:《清道人遺集》,合肥:黃山書社,2011年,第114-115頁。陳曾壽的詩句,如“十年藏我夢,孤影入鐘天。步冷溪橋舊,心蘇釣石前。一椽聊可借,橫榻晚梅邊”“小立真忘世,棲遲荒徑臺”(20)陳曾壽:《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劉氏花園》,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8-39頁。等等,則流露出對西湖風(fēng)景的喜愛與眷戀。此次,他們住在西里湖邊上的劉莊(即今西湖國賓館),因此,有足夠的時間飽覽西里湖一帶的風(fēng)光。這個地方,與俞、陳二人后來居住之小南湖近在咫尺。
1913年7月,俞明震又與陳三立、程頌萬等同游杭州,曾經(jīng)游覽三潭印月、靈隱等地。當(dāng)時的背景是“二次革命”。革命黨人與袁世凱的部屬在長江中下游一帶,發(fā)生激烈的沖突。7月12日,李烈鈞在江西湖口誓師,通電討袁。7月15日,黃興在南京宣布獨立。隨后安徽﹑上海﹑廣東﹑福建﹑湖南以及重慶等地也相繼獨立,加入討袁行列。7月16日至22日間,在江蘇戰(zhàn)線,討袁軍會戰(zhàn)失利,退回南京。7月28日,黃興離寧出走,接著各地相繼取消獨立。9月1日,張勛率部占領(lǐng)南京。所以,俞明震和陳三立的此次游杭,帶有避亂的意味。(21)1913年12月,陳三立回寧,發(fā)現(xiàn)“二次革命”對南京造成了不小的破壞,甚至散原精舍也受到波及。陳三立《留別散原別墅雜詩》有云:“墻角彈所穿,涂塈不待筑?!笨梢娨话?。詳見陳三立撰、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89頁。俞明震借居劉莊,長達40日,一直住到荷花慢慢凋謝,結(jié)果愛上這里,居然萌生終老西湖之念,游杭詩作乃有“生慚亂世能容我,靜覺高荷已退香”“放歌同是無家客,水枕風(fēng)船老此鄉(xiāng)”之句。(22)俞明震:《湖莊示子大伯嚴》,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6頁。借居劉莊的四十日正是“二次革命”兩派混戰(zhàn)的時期。戰(zhàn)亂平息之時,即俞明震回寧之日。此次游杭有詩作四首,對西湖光影世界的描摹漸入佳境,足見作者對西湖山水又有了更深的體認。
1914年初春,俞明震第五次游杭,再次住在劉莊水竹居,留下詩作一首,題為《初春重至西湖》(原題為《初春重至劉氏水竹居》),詩云:“曲檻陰陰水繞廬,雨花風(fēng)葉看西湖。無多來日思前事,剩有春光賺老夫。向曉亂山分紫翠,隔年寒漲沒菰蒲。何須更覓傷心句,滿眼煙波鬢影孤?!?23)俞明震:《初春重至西湖》,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0頁。除第三聯(lián)有些明亮的色彩,全詩沉郁滯重,心事重重。不久,俞明震即赴北平,出任平政院肅政使。這首詩應(yīng)該是俞氏出處之際的精神實錄。
1915年夏日,俞明震又曾到過杭州一次,這是第六次。緣由及相關(guān)細節(jié)下文再述。
總之,在1916年正式移居杭州之前,俞明震至少六次到訪杭州。頻繁的造訪促進了他與杭州的文化親緣關(guān)系,并最終促使他做出移居杭州的決定。
移居杭州之前,俞明震已有兩處居所。一處在江寧(南京),一處在上海。南京居所雅號“觚庵”,俗稱“俞園”,地點在頭條巷,購置時間在1901年左右,即俞氏擔(dān)任江南陸師學(xué)堂總辦的時期。同一時期,陳三立亦在此購置“散原精舍”。南京俞園和散原精舍是陳、俞兩家“讀書種子”(即陳寅恪兄弟和俞大維)的發(fā)蒙地?!读缡莿e傳》卷首有云:“寅恪少時家居江寧頭條巷”“舅伯山陰俞觚齋先生明震同寓頭條巷。兩家衡宇相望,往來便近”。(24)陳寅?。骸读缡莿e傳》(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頁。指的就是這個地方?!读缡莿e傳》的寫作也與俞園所藏牧齋詩集有非常直接的關(guān)系。此后十余年,俞明震一度游宦贛南、甘肅,但南京俞園一直是他的“大本營”。約在1912—1915年之間,或許因為安全方面的考量,或許因為教育后輩的需要,俞明震又在上海公共租界東區(qū)購置了第二處居所,地點在塘山路二十七號。(25)《鄭孝胥日記》1915年11月13日載:“過俞恪士、俞壽丞新居,在塘山路二十七號”。塘山路即今虹口區(qū)唐山路。詳見鄭孝胥撰、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585頁。但是,這一居所屬于俞氏兄弟的共同財產(chǎn),且在十里洋場之中,自然不是理想的人生歸宿。
1916年,俞明震決定移居杭州。移居杭州是俞氏晚年最重要的人生選擇。前后細節(jié)頗堪玩味。
俞明震30歲中進士(1890年),47歲實授贛寧道臺(1907年),50歲授甘肅提學(xué)使(1910年)。勞碌一生,在清朝龐大的官僚體制中不過是一名普通的中層官員,所以,49歲時曾經(jīng)流露出歸隱之意。其實,俞明震有著隱藏極深而又非常強烈的經(jīng)世抱負。通過拼合詩集中的零碎信息,不難發(fā)現(xiàn),俞氏推崇科學(xué),崇尚理性,主張開放,宣揚啟蒙,對帝國體制的弊病洞若觀火,對清朝失望已久,具有卓爾不群的政治見識。所以,當(dāng)清政府崩潰時,他在情感上雖不免有些傷感,但很快就接受了這一事實,甚至認為清朝的覆亡乃是咎由自取。辛亥革命中,俞明震辭職南歸。最初兩年,先后在上海和南京居住,生活在一個高度遺民化的人際網(wǎng)絡(luò)之中。與其交往最密切的是陳三立、陳曾壽、李瑞清等人。他們都是江南遺民詩人群體中的核心人物,但俞明震從未以遺民自居。經(jīng)過近兩年的觀察,1914年,他決定出任平政院肅政使。須知,在當(dāng)時的遺民圈中,接受民國職位也就意味著政治上的背叛和道義上的失守,會遭到朋友圈內(nèi)的譏諷和排斥,樊增祥和易順鼎就是典型的案例??上攵?,俞明震也承受過同樣的輿論壓力。(26)陳銳《抱碧軒詩話》即以“吃素也知俄頃事,一家容易一身難”譏諷俞明震之出仕,詳見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2頁。上文提及的《初春重至西湖》之所以心事重重,與此背景很有關(guān)系。但他很快就拋棄了那些精神包袱,重新獲得“心定萬緣了”的定力和“甜香入簾幕,花氣在襟抱”的自在感(27)俞明震:《園居早起》,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1頁。,因為他覺得只要襟懷坦蕩,不必屈從于任何外在的輿論壓力。這里的“襟抱”,與其論詩主張之“閎抱遠識”(28)《平等閣詩話》卷一載,早在1904年,俞明震在與狄葆賢論詩時,就曾指出:“詩人非閎抱遠識,必?zé)o佳構(gòu)?!痹斠姷逸豳t撰、段春旭整理:《平等閣詩話·平等閣筆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12頁。,實屬同一人格。要之,俞明震的出仕在政治理念和道德層面,均與樊、易二人判然有別。他的“出山”并不違背他一貫堅持的政治理念,與困擾遺民的節(jié)操問題無關(guān)。因為他早已完成政治觀念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不是清朝的遺民,也就沒必要受遺民圈政治觀念的約束了。
1914年的北上,說明俞明震對共和政制有一定的認同和期待。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袁世凱政府與他的期待相去甚遠。1915年2月13日(舊歷甲寅年除夕)病起詩中,即有“有家甘自放,憂國竟何從”“告存應(yīng)自笑,重數(shù)隔年鐘”之句(29)俞明震:《甲寅除夕時久病初起》,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1頁。,顯然,此時的他已經(jīng)對自己的選擇產(chǎn)生了懷疑,對民國政府有些失望。1915年4月16日(即與魯迅會面之后五日),俞明震在什剎海參加陳衍等人組織的上巳修禊活動,看著紫禁城落日的余暉,不禁感慨“料量春事不如歸,經(jīng)天淚向蒼茫灑”(30)俞明震:《乙卯上巳日修禊十剎海分韻得灑字》,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3頁。,明確地表達了南歸的意愿。當(dāng)時,袁世凱的核心關(guān)切是鞏固權(quán)力,并為稱帝作準(zhǔn)備,北京哪有俞明震伸展“襟抱”之可能性?于是,是年六月,俞明震行色匆匆地自京南下,去了一趟杭州。這就是上文未及詳述的第六次杭州行蹤。關(guān)于此次杭州之行,《觚庵詩存》中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但筆者推測,很可能與營置杭州別業(yè)有關(guān)。
俞明震離寧北上時,陳三立有詩贈別,詩云:“拂去緇塵向江海,買船更看富春山??蓱z寸抱關(guān)饑飽,未死閑情自往還?!?31)陳三立:《觚庵南下信宿舊廬遂之滬入浙頃倦重過取下關(guān)還都敘別一首》,陳三立撰、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69頁。詩中透露出幾點信息:其一,俞明震的“出山”既關(guān)乎“寸抱”,又關(guān)乎“饑飽”,而陳氏的態(tài)度比較微妙——同情中有惋惜,惋惜中又不乏同情之理解;其二,俞明震此次南下曾游富春(32)夏敬觀《忍古樓詩》有詩題為《古微聘三恪士子言同游富春渚雨過江溢不上七里瀧及桐廬而返》,還有一首詩題為《西湖劉氏水竹居夜宿》,有理由推測,俞明震此次也可能住在劉莊水竹居。詳見夏敬觀:《忍古樓詩》卷六,上海:中華書局,1937年,第19頁。,這意味著他至少兩次經(jīng)過杭州,而驅(qū)使他往返杭州的,未必只是陳三立所說的“未死閑情”,很可能還有營謀“三窟”的“小算盤”。因為此時,陳曾壽在杭州小南湖邊購筑的“畀廬”(民國時期俗稱陳莊)已經(jīng)完工,是年五月,陳曾壽已經(jīng)住在陳莊。(33)舊歷乙卯年(1915年)四月至七月之間,陳曾壽作有《南湖晦夜寄懷散原先生》和《十五夜月》五首詩作,其中有句云:“濕螢亂開闔,山影霾半湖”“荷碧水到門,洗眼湖上宅”“分耀同光一星在,有香無影萬荷空”??芍咴麻g陳曾壽住在杭州小南湖。詳見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71-73頁。一年之后,陳俞二人正式結(jié)鄰于此。有理由推測,俞明震此次突訪杭州,真正目的很可能是實地考察在小南湖置業(yè)之可行性。
1915年8月25日(舊歷乙卯年七月十五日),陳三立在詩中透露出“觚庵將南歸”的信息(34)陳三立:《七月十五夜觚庵水閣玩月》,陳三立撰、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86頁。,說明此時俞明震已作出辭職的決定,但他最終離開北京的時間是1915年年末。離京之后,俞明震先到上海,與家人團聚度歲。在《乙卯除夕》一詩中,可以體會到他辭官的心情,詩云:“一笑真成幻,堯天入禹天。繼承無舊歷,疑似又新年。但覺兒童長,終知身世懸。春王誰秉筆?凄絕紀元篇?!?35)俞明震:《乙卯除夕》,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3頁??磥?,他的心境是凄傷的,對國家的前途和自己的命運充滿幻滅感。
乙卯年除夕過后,丙辰年正月初三(1916年2月5日),俞明震回到南京俞園。陳三立立刻前來探視,還寫了一首小詩安慰他,詩云:“對汝宜衰疾,能歸有此身。灌園仍可樂,發(fā)詠得其真。山瘴偷噓坐,梅梢怒坼春。系年迷實錄,呼作避秦人。”(36)陳三立:《正月三日立春過觚庵宅》,陳三立撰、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06頁。陳三立很高興地看到,俞明震終于回到了正確的人生軌道。橫亙在兩位友人之間的微妙罅隙終于消弭了。在陳三立看來,“灌園”“噓坐”的生活,可以親近植物、春天和自然,是一種更加自由、詩性和真實的生活。俞明震也的確想這樣生活下去,但他的隱居計劃卻有點出乎陳三立的意料之外。
俞明震辭職南歸意味著他徹底放棄經(jīng)世夢想而轉(zhuǎn)向自我精神生活的追求。1916年初春,俞明震在《夜坐》詩中寫道:“還向紙窗尋我相,一燈明滅去來今?!?37)俞明震:《夜坐》,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3頁。既表露出“歸去來兮”之意,又透露出明確的時間切分意識。他還在《睡起》一詩中寫道:“夢長夢短了無跡,窗暗窗明過一生?!?38)俞明震:《睡起》,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4頁??梢姡麤Q定徹底告別官場和以前的生活方式,選擇在西湖山水之間做一名真正的隱士。
據(jù)詩集可知,至遲在1916年秋前,俞明震已在西湖南岸小南湖湖畔購置房舍一座,即西湖“俞莊”,與陳曾壽結(jié)鄰而居。俞明震詩作顯示,兩家之間,只隔著一道象征性的籬笆,甚至俞家的小狗可在兩家自由覓食。這只狗,大概正是幾年前歷經(jīng)喪亂而頑強存活下來的那只小狗,俞明震把它從南京一直帶到杭州。(39)俞明震《園居雜詩》有句云:“煢煢花下犬,見客垂兩耳。三年汝猶活,喪亂殊未已。我作病鶴看,呼入竹林里。竹林風(fēng)露寒,不似臥花底。”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1頁。《湖居與仁先結(jié)鄰賦呈四首》其一、其四云:
世轉(zhuǎn)無窮境,人生有收束。老尋湖上廬,滄桑了無觸。一籬分割據(jù),圖史羅百族。借君寒菜畦,畫此井田局。我自娛寂寞,君還課耕讀。童稚稟禮法,山水含親睦。晨炊松柏香,書聲過墻屋。日腳淡廚煙,飯熟書還熟。此是承平聲,念之淚盈掬。汶汶五十年,舊夢今可續(xù)。(其一)
西湖天下奇,移步各殊形。傳之畫師稿,意匠存模型。遂令游觀客,顛倒遺性靈。老夫獨迂怪,筑此背湖廳。懶焚天竺香,不禮三潭星。編籬辟幽徑,種竹可中亭。南北兩高峰,列幾如罍瓶。霜天色黝黯,補以湖面青。置身入閑冷,借景皆空冥。東鄰有高士,避俗常獨醒。(其四)(40)俞明震:《湖居與仁先結(jié)鄰賦呈四首》,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7-78頁。
這兩首詩意味雋永。有幾層意思值得闡釋:其一,“世轉(zhuǎn)無窮境,人生有收束?!币馕吨崦髡鹩泻苊鞔_的生命轉(zhuǎn)向意識:他決定從晚清以來的紛紜世變中抽出身來(他曾對這段歷史介入很深,比如,曾經(jīng)參與保臺運動、陸師和礦路學(xué)堂改革、蘇報案和辛亥革命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相關(guān)細節(jié)學(xué)者們已考索甚詳),由外在的經(jīng)世追求轉(zhuǎn)向內(nèi)在的自我精神生活。其二,俞明震最終選擇在西湖南側(cè)定居,乃是要在“亂世”之中構(gòu)建一個現(xiàn)實版的“烏托邦”。其要素不僅包括美好的風(fēng)景、新鮮的菜蔬、豐富的典籍、古樸的家風(fēng),還包括參與躬耕的生活方式(比如親自種菜),甚至還有對上古田制的象征性“模仿”??傊?,是對理想生活之再現(xiàn),也是對童年記憶的復(fù)制。其三,俞明震坐在家中就可以玩賞“園外有園,景外有景”的理想風(fēng)景(41)陳從周:《說園》,上海:同濟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9頁。,將整個西湖山水包括南北高峰都納入幾案之間。這意味著,在精神層面對西湖山水的涵容吐納,已經(jīng)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這個理想的居住點,他心中的“內(nèi)部風(fēng)景”與外在景觀終于完美地疊合在一起。(42)關(guān)于“內(nèi)在景觀”這一概念,詳見蕭馳:《詩與它的山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書店,2018年,第251頁。其四,隱居理想的實現(xiàn)不僅需要對理想空間的占有,更重要的是,還需要有一個理想的結(jié)鄰對象。換句話說,除了風(fēng)景因素之外,詩人陳曾壽是俞明震移家于此的重要原因。因此,詳細考索俞、陳二人的交往史就顯得非常重要。
俞、陳二人的交往并不算早,年齡也相差18歲(實屬兩代人),進入科舉體制和仕宦生涯的時空也不一樣。倘若沒有辛亥革命,他們大概很難產(chǎn)生交集。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他們都流寓上海,碰巧生活在同一個朋友圈中。大概通過陳三立或李瑞清的介紹,兩人開始交往起來。由于性情相投(一如俞詩所云:“真有性情皆骨肉?!?43)俞明震:《駐南安郡城得京師寄書奉答》,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8頁。),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兩人就有了高度的精神契合。從俞明震《寄陳仁先》一詩來看,1913年,兩人交契已深。陳曾壽愛菊成癡,曾作詠菊詩多首?!都年惾氏取吩娭兴f的“手寫詠菊詩,閉門自成世。”(44)俞明震:《寄陳仁先》,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8頁。很明顯是對陳曾壽“物外有日月,得意為我辰。閉門自成世,此花宜賤貧”詩句的回應(yīng)與知賞(45)陳曾壽:《述菊》,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3頁。。俞詩又云:“昨夢坐茅庵,君持菊譜至?!?46)俞明震:《寄陳仁先》,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8頁。則顯示他對陳曾壽其人其詩的知賞已達夢寐求之的程度。從陳曾壽的詩作來看,1912年春二人偕游西湖,已經(jīng)結(jié)下了卜鄰湖畔之因緣。陳曾壽在詩中寫道:“十年藏我夢,孤影入鐘天?!?47)陳曾壽:《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劉氏花園》,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8頁。足見他對西湖夢想已久。陳詩又云:“小立真忘世,棲遲荒徑臺?!?48)陳曾壽:《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劉氏花園》,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9頁。足見其心靈與西湖山水相互嵌入之深。陳詩復(fù)云:“臨流商去住,何日更重來?”(49)陳曾壽:《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劉氏花園》,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9頁。可見他此際已動移居之念。果然,一年后(1913年),陳曾壽即奉母養(yǎng)疴于杭州。最初賃居于劉莊,繼而賃居于三臺別墅,最后在小南湖邊購筑“畀廬”(50)陳曾矩:《強志齋隨筆》,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60頁。。那幾年,陳曾壽活動的核心地帶,正是從小南湖到三臺山一帶的景物幽深之地域。特別是法相寺和唐樟,都是陳曾壽率先游賞,然后再引導(dǎo)俞明震重游的地方。讀《觚庵詩存》,不難感受到俞明震對這一帶景物的形神相親??梢?,俞、陳二人對西里湖一帶的迷戀不約而同,而陳曾壽的實際行動又對俞明震造成了很強的示范效應(yīng)。因此,當(dāng)俞明震決定開啟另一種生活模式時,陳曾壽所在的小南湖自然成為他的首選之地。
結(jié)鄰之后,俞、陳二人的互動相當(dāng)頻繁,多次相攜而游,相和以詩。比如,1916年9月12日(舊歷丙辰年中秋節(jié)),俞明震約同人在法相寺聚餐,陳曾壽先作一詩,俞明震以詩和之。是年重九(1916年10月5日),陳曾壽招俞明震攜酒龍井登高,陳詩先發(fā),俞后和之,陳復(fù)和俞,俞再和之。10月下旬,陳三立、馮煦等人從外地來杭,俞陳二人共同接待他們,一起游覽了法相寺、虎跑、云棲、六和塔和西溪等地,形成了一次同游與唱和的高潮。陳三立回寧后,俞明震又曾與陳曾壽同游靈隱,并在詩中互斗機鋒。1917年張勛復(fù)辟落敗之后,陳曾壽重返杭州,一度非常沮喪。是年重九(1917年10月24日),兩人同游煙霞洞,在登高途中,俞明震讀到陳曾壽的新作《湖上雜詩》六絕句,回贈七古一首,詩中有云:“一年容易君南歸,心自沉冥氣瀟灑。”(51)俞明震:《丁巳重九日登煙霞洞讀仁先截句感賦即贈》,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6頁。充滿同情的理解和慰藉的溫情。11月中旬,俞明震又和陳曾壽、陳三立等人同游嚴子陵釣臺,再次在朋友圈中形成一次唱和的小高潮。如此這般的同游,應(yīng)該遠遠多于文字記錄。不僅如此,俞、陳二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過從更加密切。陳曾壽曾在《觚庵先生挽詩》中透露了很多細節(jié)。比如,陳詩有云:“新瓦見炊煙,一飯笑先禱”“往來踐籬落,兩家羅酒醬”。(52)陳曾壽:《觚庵先生挽詩》,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16-117頁。在柴米油鹽等日常生活之中,蘊含著無處不在的溫情和友誼。又如,陳曾壽稟性沉郁,而同樣稟性沉郁的俞明震則頗能以詼諧之談辭釋解陳的煩惱,所以,陳詩有云:“君多身后言,詼諧破煎惱。我習(xí)陵谷悲,??舟E如掃”“簡招強來游,談笑詎云暢”。(53)陳曾壽:《觚庵先生挽詩》,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16-117頁。俞明震去世的前一天,陳曾壽還曾陪他聊天。俞明震去世時,親人不在身邊,陳曾壽是第一個見到其遺容的人。俞明震辭世后,陳曾壽哀慟至極,甚至反問:“結(jié)鄰亦何好,同此積慘悽?!?54)陳曾壽:《觚庵先生挽詩》,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17頁。凡此種種,都可以感知到二人結(jié)鄰之樂、情誼之厚、相知之深。
總之,俞陳二人在西湖邊上的結(jié)鄰,展示出兩位詩人在道義操守、情感趨向和詩學(xué)品味上的高度契合(55)其實,這里也有一個隱含的詩學(xué)品味的問題。細玩陳三立《〈觚庵詩存〉序》,雖然提及俞明震每出一首詩作都引起他和陳曾壽的“驚嘆”,但又委婉地對俞之“幽獨自負”持保留意見。就詩學(xué)風(fēng)格而言,俞明震與陳三立完全是兩條路子。后來,關(guān)于觚庵和散原詩歌之高下,王瀣與汪國垣的認識就存在很大分歧。陳三立屬于駝庵所說的發(fā)散激射型詩人,而俞明震則屬于深沉內(nèi)斂型詩人。李肖聃也曾在《星廬筆記》中說俞明震的詩“力內(nèi)蘊而外發(fā)”,與陳曾壽的風(fēng)格更為接近。陳聲聰《兼于閣詩話》也說過,“俞恪士先生”“與陳仁先先生為詩中骨肉”。詳見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9、333頁。,堪稱近代詩史上的一段佳話。
1916年,俞明震正式移居杭州,開始探索和回歸詩性生命的本原。移居杭州之后,憑借山水之助,俞明震的詩與人都達到了更加幽邃超脫的新境界。比如,居杭后第一首詩云:
水鳥無聲風(fēng)滿亭,起看微月在南屏。云山款我秋前雨,露葉如沾曙后螢。思逐遠鐘同脈脈,身經(jīng)殘夢但冥冥。養(yǎng)心漸喜知茶味,預(yù)汲寒泉入夜瓶。(56)俞明震:《雨后湖樓曉起》,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4頁。這首詩被鐫刻在花港觀魚公園俞莊故址的一塊太湖石上。
末句化用了蘇東坡的名句“大江貯月分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57)蘇軾:《汲江煎茶》,蘇軾撰、馮應(yīng)榴輯注:《蘇軾詩集合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211頁。真意并非吃茶,而是以隱喻的方式透露出要將生命周納深藏之意味。是年重九日(1916年10月5日),他從龍井酌取龍泓之水,帶回俞莊烹茶,詩云:“乞得甘泉留茗飲,夜瓶音里隱龍泓。”(58)俞明震:《子純丈詩來和新居次韻奉酬》,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7頁。再次化用東坡詩典,并以雙關(guān)的方式透露出“龍隱”之生命態(tài)度。如此闡釋,絕非臆斷,因為俞明震在龍井登高詩中也說:“世改性隨龍不滅,天空云與雁同飛?!?59)俞明震:《丙辰重九龍井登高》,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76頁??梢姡亲詳M為“龍”的,只不過,這條“龍”從此要隱入“夜瓶”之中而已。
最后兩年,俞明震的游蹤基本上以小南湖為中心向外延伸,主要在西湖一帶,曾經(jīng)遠游,到過紹興、常熟,偶爾也回過南京和上海。游覽的方式有群游、偕游,還有獨游。取境各不相同,而獨游最勝。比如,1917年秋,俞明震曾獨游靈峰寺。此外,還曾游覽法相寺、滿覺隴、六和塔等地。從相關(guān)詩作來看,應(yīng)該都是獨游。(60)如《由六和塔歸觚庵偶成》云:“何因分覺妄,漸喜斷知聞。佳客來如燕,晨炊錯認云?!彼剖强腿?可能是陳三立)離開之后的獨游,詳見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5頁。1918年暮春,他曾獨游花塢,一直走到最深處的“白云堆”僧舍。獨游表現(xiàn)出俞明震對幽僻景致的特殊嗜好,折射出他對幽深意境的探索欲求。比如,《獨游靈峰寺》云:“靈峰十里遙,秋色滿平麓”“想望諸天高,步步入幽曲”“獨游取空象,人境兩無觸”“曳杖出青冥,止觀吾亦足”。(61)俞明震:《獨游靈峰寺》,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5頁。寥寥數(shù)語,刻畫出探尋幽境、體悟妙諦、滿足而歸的游蹤和心靈歷程。他的不少詩作,如《法相寺歸遇雨》《曉起滿覺隴看殘桂》《游花塢至白云堆僧舍午飯》,都有類似的敘事結(jié)構(gòu)和抒情意味。美國學(xué)者彼得·蓋伊曾言:“周圍的環(huán)境越是擁擠嘈雜,那擅于創(chuàng)造的孤獨者越是緊緊地將自己包裹在與世隔絕的創(chuàng)作中?!?62)[美]彼得·蓋伊著:《現(xiàn)代主義》,駱守怡、杜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年,第11頁。反過來講,同樣如此:對幽僻環(huán)境的追求,可以讓孤獨者更好地與山水融為一體,從而心無旁騖地體驗和書寫山水與自身的本質(zhì)。俞明震杭州詩作之所以有如此高密度的質(zhì)地,這是一個重要原因。
疾病是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正如陳曾壽因母親咯血而決定奉母養(yǎng)疴一樣,疾病與療養(yǎng)的需求也是俞明震決定移居杭州的重要原因。從最后幾年的詩作中可以看到,疾病之于俞明震可謂如影隨形,這是理解他后期創(chuàng)作和思想的重要支點,從中可以看到他的身體苦難、生命意識及其與杭州山水之關(guān)系。后期詩作多次提及“病”“支離”“死”等字眼,特別是“杖”字,頻繁出現(xiàn)。比如,初到杭州,病起后即攜杖登龍井。接著,又勉力拄杖,登上六和塔(“支筇人老怯憑欄”(63)俞明震:《六和塔》,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0頁。)。1917年秋,拄杖游法相寺(“拄杖看泉落”(64)俞明震:《法相寺歸遇雨》,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4頁。),曳杖游靈峰(“曳杖出青冥”(65)俞明震:《獨游靈峰寺》,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5頁。)。1918年春游白云堆時,仍然拄著拐杖(“孤筇身外身”(66)俞明震:《游花塢至白云堆僧舍午飯》,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0頁。)??芍^杖不離身,直到走向生命的終點。但令人感動的是,一方面是不斷加重的疾病,另一方面則是不斷深入的對生命本質(zhì)的透徹了悟。對此,西湖山水可謂功不可沒。俞明震自己也承認:“平生哀樂情,聊借湖山補?!?67)俞明震:《韜光寺》,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8頁。由于西湖一帶不僅風(fēng)景絕佳,而且是高度佛化的場域,俞明震最后幾年在此道場中體悟到了很深的佛家義諦,慢慢歸于內(nèi)心的平靜。
最值得注意的是后期詩作對光影的捕捉。俞明震對光與色一直都非常敏感,很早就表現(xiàn)出這種獨特的稟賦。比如,早期詩云:“日躍天無根,金光射萬隙”(68)俞明震:《曉發(fā)南津港》,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頁。“水際一燈來,清光散空濕”(69)俞明震:《舟發(fā)萍鄉(xiāng)遇雨》,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頁。。中期詩云:“回光射叢薄,細路披碎金”(70)俞明震:《通天巖》,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6頁。“湖光不成紫,細浪吹成藍”(71)俞明震:《游山歸泛舟出里湖待月》,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5頁。。后期詩作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精彩的光色描寫,而且具有更為深刻的象征意味。初到杭州時的詩句,暗色偏多,例如,“窅然入深黑,遺世真吾徒”(72)俞明震:《暑假同子大伯嚴泛舟三潭》,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5頁?!坝嗌鬃由街袣v,看到秋花始黯然”(73)俞明震:《中秋集法相寺和子純丈原唱》,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頁?!皵y壺賭酒少年事,俯視落照同幽深”(74)俞明震:《登高再和仁先一首》,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6頁?!八焐铟觯a以湖面青”(75)俞明震:《湖居與仁先結(jié)鄰賦呈四首》,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8頁。等等。后來,在那深濃的幽黯中,越來越多地顯現(xiàn)出明亮的光澤,例如,“蘆花淺白夕陽紫,要從雁背分顏色。頹云掠霞沒山腳,一角秋光幻金碧”(76)俞明震:《游西溪泛舟湖上晚景奇絕和散原作》,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9頁。“春風(fēng)入云隙,炊煙相與白”(77)俞明震:《丁巳初春至獅子峰》,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2頁?!把詫M覺隴,遠見炊煙白”(78)俞明震:《曉起滿覺垅看殘桂》,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4頁。“錢江背城去,團團一湖白”(79)俞明震:《登葛嶺初陽臺》,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7頁。等等。特別是1918年某個夏日的清晨,他突然看到湖鷗背上和荷葉邊的一抹霞光,以及湖面閃爍的光點,便將早西湖的光影世界寫入詩中。詩云:
昨夜南山雨,雷峰凈如拭。澄波倒天影,云來滿湖石。石底一星明,余光隨槳沒。忽驚鷗背紅,荷邊上初日。曙色分遠近,湖光有明滅。漸覺東方高,市聲出煙隙。日計在一晨,生事紛如發(fā)。蛻世吾何曾?替人愁午熱。萬事不如歸,南湖風(fēng)獵獵。(80)俞明震:《暑夜雨初過平明泛舟出南湖》,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2頁。
這首詩描寫的是陽光沖破黑暗并逐漸主宰天地的時間歷程,透露出一種難得的驚訝和喜悅之情。實際上這是一種充滿隱喻的書寫,不僅在描寫旭日初升的自然景象,更在隱喻作者心靈空間的光影博弈,即光明的凸顯與幽暗的撤離。換言之,它是晚年俞明震心路歷程的寫照。
俞明震最終是“達道”的(81)汪國垣也曾指出俞明震“詩見道語極多?!蓖舯俳骸锻舯俳募罚虾#荷虾9偶霭嫔?,1988年,第351頁。。他的肉體生命雖然未能得到根本的治療,但精神生命卻在杭州得到了很好的補償。其絕筆詩云:“哀樂隨年盡,星河向曉明。了然無觸處,夜氣與心平。”又云:“夢邊無悔懼,燈外即鴻濛。漸悟形骸累,終慚淡泊功。有涯應(yīng)自惜,回首萬緣空?!?82)俞明震:《病甚口占》,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4頁。雖然有一絲后悔未能及早悟道,畢竟意識清晰,心境平和,終能放下一切,沒有痛苦地離開人世。
從朋友們的挽詩來看,俞明震最后的辰光堪稱圓滿。沈曾植在《哀恪士》中回憶說,最后一面的俞明震“病余意舒泰,氣乃溫溫春”(83)沈曾植:《哀恪士》,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91頁。,告別時放聲大笑,足見兩人的交流非常愉快。據(jù)諸宗元回憶,歿前兩日,俞明震還曾扣門過訪。據(jù)陳曾壽追憶,去世之前的那天,俞明震還曾跟自己詼諧談笑。凡此種種,都是精神圓滿的表現(xiàn)。這樣的精神境界是超凡出塵的,這種死亡方式也是令人羨慕的。所以,沈曾植有言:“行前大笑樂,豈必非佳因?”(84)沈曾植:《哀恪士》,俞明震撰、馬亞中校點:《觚庵詩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91頁。
可以說,俞明震是一位典型的“杭州迷戀者”。在他的朋友圈中,迷戀杭州者大有人在。比如,吳慶坻、吳士鑒父子本來就是土生土長的杭州人,辛亥革命之后不久即退居杭州,葉落歸根。諸宗元是紹興人,在俞明震定居杭州的同一年,也在西湖邊購筑“大至閣”,視為終老之計。陳曾壽是湖北人,夏敬觀是江西人,也千方百計地想著住在杭州。陳曾壽迷戀杭州的故事,簡直是近代詩史的一段傳奇。陳曾壽曾與雷峰塔朝夕相處了12年,竟然發(fā)展出一種纏綿悱惻的類似于“人神之戀”的“人地戀愛”關(guān)系。他曾在一首《浣溪沙》小詞中寫道:
修到南屏數(shù)晚鐘,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黃深淺畫難工。
千古蒼涼天水碧,一生繾綣夕陽紅。為誰粉碎到虛空。(85)陳曾壽:《浣溪沙》,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72頁。
“目成”一典,出自《九歌·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86)洪興祖撰,白化文、許德楠、李如鸞、方進點校:《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2頁。屈原的本意是用人神之間的“眉目傳情”,來隱喻他和楚王之間的互動以及楚王曾經(jīng)對他有過的信任,陳曾壽則化用此典,十分精妙地表達出這位詩人與雷峰塔之間的神魂相親。陳曾壽在杭州生活了十幾年,雖然后來不得不離開杭州,但在西湖邊上的那段隱居生活成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至于陳三立,更是一位資深的“杭州迷戀者”。俞明震生前,兩位老友曾多次偕游杭州。俞明震去世后,陳三立與朋友們將他葬于西湖南側(cè)的吉慶山。落葬那天(1921年9月14日),在瀟瀟秋雨和民工的“邪許”聲中,陳三立居然產(chǎn)生幻覺。他覺得四周的山巒都在圍著墓穴跳舞,不禁羨慕起老友的歸宿,甚至產(chǎn)生埋骨于此的沖動。(87)陳三立《八月十三日會葬恪士西湖吉慶山》詩云:“須臾邪許響荒山,漆光搖搖濕寒雨。夙收靈氣指埋骨,臨穴四擁巖巒舞。我老亦無世可托,偕亡羨此一抔土?!痹斠婈惾⒆?、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10頁。兩年后,他的夫人俞明詩(即俞明震的妹妹)和長子陳衡恪病卒于南京,家人擔(dān)心他憂傷過度,安排他移居杭州。他在湖邊一住就是三年,慢慢恢復(fù)了身心的健康。1925年,他曾將妻兒安葬在杭州牌坊山。1948年,他本人的骸骨最終也安息于此。(88)1948年6月16日,陳三立的靈柩自北平經(jīng)天津、上海,運抵杭州,葬于九溪牌坊山。詳見李開軍:《陳三立年譜長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556頁。
俞明震及其友人對杭州的迷戀類似于人文地理學(xué)者段義孚所說的“戀地情結(jié)”(Topophilia)(89)段義孚撰:《戀地情結(jié)》,志丞、劉蘇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第136頁。。他們之所以迷戀杭州,是要保持對審美體驗的持續(xù)占有,既是戀地(90)陳曾壽《觚庵先生挽詩》云:“知君有遺戀,南湖與青溪?!奔匆腰c出俞明震對杭州的依戀。詳見陳曾壽撰,張寅彭、王培軍校點:《蒼虬閣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17頁。,也是戀人,更是戀文化。杭州之所以值得迷戀,不僅僅是因為“西湖天下奇”,更是因為自六朝、唐宋、明清以來,杭州山水“層累地”積累了豐厚的歷史文化信息(91)杭州文化史至少包含著六朝、唐宋、明清、近代等若干文化地層。比如,《西湖佳話》中的那些故事就大致展示出杭州文化地層的豐富性。詳見古吳墨浪子輯:《西湖佳話》,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成為中國文化的“記憶儲藏之地”。因此,俞明震及其友人對杭州的迷戀,其實就是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特別是隱逸傳統(tǒng)的迷戀。他們樂于以游覽、結(jié)廬甚至卜葬的方式,在西湖山水這幅活生生的文化古卷上蓋上了各具特色的“印戳”。同時,由于民國初年政治的失序和文化傳統(tǒng)的崩塌,俞明震及其友人的杭州情結(jié)中又有了追求理想政治和文化尋根的意味。一個典型的事件是法相寺樟亭的建造。1918年,在“戀地情結(jié)”的驅(qū)動下,俞明震、陳三立、陳曾壽、夏敬觀、金蓉鏡、朱祖謀、王乃征、鄭孝胥、胡嗣瑗、蔣國榜十人集資,在俞莊之南、南高峰北麓的深山中,為古老的法相寺唐樟建造了一座樟亭。朋友們紛紛寫詩、作文記述此事。在此地、此亭、此樹上,這群近代詩人想要尋找和寄托的,乃是“狎古今,傲宇宙”“遁世無悶”“獨立不懼”“不材”“無用”“震蕩人心”而堪為“百世之師”的精神生命。(92)圍繞這棵唐樟,有一系列的詩文寫作。其中的核心人物是俞明震、陳曾壽和陳三立。陳三立認為,這棵古樟見證了白居易、林逋和蘇軾的時代,因而值得膜拜。顯然,他將這棵樟樹視為杭州歷史文化的一個象征。詳見陳三立:《樟亭記》,陳三立撰、李開軍校點:《散原精舍詩文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35-936頁。
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魯迅曾經(jīng)14次到過杭州,甚至還在杭州工作了將近一年(1909—1910年),但他對杭州沒什么好感。據(jù)許壽裳回憶:“魯迅極少游覽,在杭州一年之間,游湖只有一次,還是因為應(yīng)我的邀請而去的。他對于西湖的風(fēng)景,并沒有多大興趣?!m塔如美人,雷峰塔如醉漢’,雖為人們所艷稱的,他卻只說平平而已;煙波千頃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為人們所留連忘返的,他也只說平平而已。”(93)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上海:峨嵋出版社,1947年,第38-39頁。1924年,雷峰塔倒掉,在迷戀杭州的舊體詩人群體中,成為一個充滿創(chuàng)傷記憶的歷史事件。在陳曾壽、況周頤、馬一浮等人的心目中,雷峰塔的倒掉無異于傳統(tǒng)文化崩塌的一個象征。比如:1924年,雷峰塔倒塌之后,況周頤作了一首《八聲甘州》詞云:
坐南屏煙翠晚鐘前,摩裟劫余灰。問金塗幾塔(94)“問金塗幾塔”句后,作者自注云:“吳越王俶造金塗塔四萬八千,余曾見拓本?!编崯樏鳎骸稕r周頤先生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4頁。,瓊雕萬軸,肯付沈薶。彩鳳無端掣搦(95)“彩鳳無端掣搦”句后,作者自注云:“彩鳳欲飛遭制搦,情眽眽,行即玉樓云雨隔。吳越后王詞,見《后山詩話》。”鄭煒明:《況周頤先生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4頁。,往事總堪哀。不盡興亡感,窣堵波穨。
我亦傷心學(xué)佛,演珠林梵說,隨分清齋。淹新亭涕淚,何物不荒萊。盡消磨、藥鑪經(jīng)卷,忍斷蓬、身世老風(fēng)埃。湖山夢、散諸香處,圍繞千回。(96)“圍繞千回”句后,作者自注云:“《金剛經(jīng)》。當(dāng)知此處即為是塔,皆應(yīng)恭敬作禮,圍繞以諸花香而散其處?!贝嗽~況周頤集中未收,轉(zhuǎn)引自鄭煒明:《況周頤先生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3-324頁。
詞中流露出明顯的憂郁凄傷的情緒。當(dāng)時,在迷戀古典文化傳統(tǒng)的知識群體中,這種情緒是比較普遍的。1924年,馬一浮作有《為人題雷峰塔藏經(jīng)》一詩,流露出他在雷峰塔倒之后所產(chǎn)生的幻滅感??箲?zhàn)勝利后,馬一浮歸隱西湖,曾在詩中寫道:“鐘聲尚識南屏寺,夢里雷峰塔未崩?!?97)馬一浮著、吳光主編:《馬一浮全集》(第3冊)(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70頁。似乎還在精神層面停留于雷峰塔倒之前的那個時代。相比之下,魯迅對雷峰塔的感覺完全不同。1924年,他寫作了那篇非常著名的《論雷峰塔的倒掉》,從雷峰塔的倒塌中解讀出女性解放的意味。關(guān)于雷峰塔,魯迅的印象是“破破爛爛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間”“并不為佳”(98)魯迅:《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79頁。。雷峰塔的殘破非常合乎陳曾壽、俞明震等人的審美趣味,令他們深深著迷,因為其中包含著滄桑的歷史感和一種頹敗的詩意,但這些恰恰是魯迅所反感的。
魯迅還曾說過:“西湖風(fēng)景,雖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連忘返,湖光山色,也會消磨人的志氣的。如像袁子才一路的人,身上穿一件羅紗大褂,和蘇小小認認鄉(xiāng)親,過著飄飄然的生活,也就無聊了?!?99)川島(章廷謙):《憶魯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人民文學(xué)》1956年第9期?;谶@一認識,1933年,魯迅曾經(jīng)寫詩勸阻郁達夫移家杭州。在他看來,岳墳和孤山無一不是“冷落”和“凄涼”的,倒不如住在上海,“風(fēng)波浩蕩足行吟”。(100)魯迅:《阻郁達夫移家杭州》,《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162頁。顯然,魯迅更樂于在現(xiàn)代都市中戰(zhàn)斗不息,甚至樂于在十里洋場尋覓現(xiàn)代生活的詩意。隱居于杭州,在他看來,是一種沒落的文化姿態(tài)和對現(xiàn)代世界的逃避。
有意思的是,新文化運動巨子如魯迅和陳獨秀,都是反對隱逸文學(xué)的,也都曾在杭州居住過一段時間,最后都逃離了杭州。中國古典詩學(xué)的最高理想是以陶淵明和林和靖為代表的隱逸人格,而現(xiàn)代主義的最高理想則是一種直面幽暗生活的英雄氣度。在魯迅與俞明震之間,的確存在一種非常深刻的精神分野。雙方在生活方式、審美趣味、文化信念等方面都迥然不同,彼此之間缺乏深度了解與溝通,但優(yōu)劣是非,不易判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guān)系過于復(fù)雜、微妙,就像魯迅所展示的那樣:一位深刻的現(xiàn)代詩人可以禮節(jié)性地在老師家中小坐片刻,一生保持著對古老傳統(tǒng)的敬意,但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則一直在戰(zhàn)斗著,大膽地拓展和堅守著現(xiàn)代主義的文化立場與存在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