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柳七
市語有排他性,大家一張嘴,就分出誰是同行。網(wǎng)語也一樣,一發(fā)帖子,就知道是論壇老炮。比如進了足球論壇,要說西班牙的拉莫斯,不說名字,只說“水爺”,也算是入鄉(xiāng)隨俗、同行談天了。
蘇軾仿李商隱,編《雜纂二續(xù)》,專記市談巷議,俚語習俗。在“會不得”的條目下把“諸行市語”和“番人說話”并提。明代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馀·委巷叢談》曾感慨:“乃今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語,不相通用,倉猝聆之,竟不知為何等語也?!痹凇段饔斡洝防?,孫悟空神通廣大,也要對唐僧坦陳:“師父,我是個老實人,不曉得打市語?!?/p>
市語行話再進一步,就到了黑話的范疇。清代《江湖通用切口摘要》一書,就說“至于各行各道,另有隱切口,乃避同類而用,隱中又隱,愈變愈詭矣?!边@就像飯圈里的“毒唯”“泥塑”,這些詞繞了不少彎彎繞,如果不在其中,自然難解其意。
知乎上有篇《互聯(lián)網(wǎng)黑話指南》,調(diào)侃現(xiàn)在IT 業(yè)都是工程獅、程序猿、運營貓、市場牛,都不會說人話,還舉了個現(xiàn)今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的說話模本:“譚總,待會咱們對一下需求,找用戶痛點,給產(chǎn)品賦能,找到正確的賽道,選擇正確的商業(yè)模式,項目試錯落地就有望了。”這些年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常聽什么閉環(huán)、護城河、垂直、下沉,感覺還挺生動的。早些年讀《杜拉拉升職記》,那時的職場到處蹦英文單詞,嘴里像炒豆子似的,現(xiàn)在應該算是進步了吧?“踩點”“上手”這些原本的黑話,時過境遷,不是也成了熟語?
蘇軾談市語,就持包容態(tài)度,說“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镕化耳”。宋代《邵氏見聞錄》說唐朝詩人劉禹錫曾經(jīng)要做九日詩,打算用糕字,“思六經(jīng)中無此字,遂止”。相較而知,用詞說話是要膽子的。
蘇門子弟黃庭堅推崇唐代僧人王梵志的詩,詩寫得有土味:“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仡檽駶h,心下較些子。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p>
詩中的些子是方言,意思是些許、一點兒。宋太祖讓宰相盧多遜賦詩新月,限用“些子兒”,盧多遜詩云:“太液池邊玩月時。好風吹動萬年枝。誰家玉匣開新鏡。露出清光些子兒?!崩钋逭找灿小按旱介L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之句,不避俗詞。
網(wǎng)語也是俗語,好不好關(guān)鍵在于怎么用。蘇軾說镕化,就是說沒必要對俗言市語一棍子打死,活學活用,照樣可以有詩意。劉禹錫不敢寫糕,蘇軾敢寫牛糞:
半醉半醒問諸黎,
竹刺藤稍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
家在牛欄西復西。
到了清代,紀曉嵐說“牛矢(屎)”太俗了,編注蘇詩的王文誥反駁說,《左傳》寫過“馬矢”,《史記》寫廉頗“一飯三遺矢”,都是據(jù)事直書,未嘗以“矢”字為穢。曾國藩在《求闕齋日記》里評價最到位:“毫無渣滓,何其大也!”
古往今來,有生命力的語言總會活下來的。而把話說明白,都是不容易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