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敖天
文學家博爾赫斯曾說過,“我們是由記憶構(gòu)成的,而記憶是由遺忘構(gòu)成的?!钡斢洃洷旧砜杀凰怂烈獯輾Ш痛鄹臅r,我們又怎樣才能面對生活?
這不是某個科幻恐怖片的設(shè)定,而是美國中央情報局(以下簡稱中情局)秘密項目MK-Ultra的精神控制目標之一。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中情局在大批丹麥兒童身上持續(xù)進行了20年的非法實驗,以驗證其精神控制技術(shù)的可行性。隨著丹麥紀錄片《尋找自我》的熱播,這一被掩蓋數(shù)十年的黑幕遭到曝光。人們不禁想起《哈姆雷特》中的著名臺詞:“丹麥國中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腐敗?!?/p>
幾十年后,74歲的波爾·溫尼克依然能回憶起童年時那個可怕的“醫(yī)學實驗”。
“我記得他們(實驗人員)粗暴地把電線接在我們的腿上、胳膊上和胸口上,然后給我們戴上耳機,向我耳中灌入某種尖銳而嘈雜的噪音,難受極了。”
溫尼克在丹麥首都哥本哈根的孤兒院中長大。1960年,幾個陌生人來到孤兒院,問時年11歲的溫尼克愿不愿意去市醫(yī)院“做點好玩的事”。
“我和幾個小伙伴立刻就答應(yīng)了。孤兒院的生活實在太枯燥了,更何況那些人還答應(yīng)給我們16克朗作為報酬。我們完全不知道自己卷入了什么?!?/p>
之后的幾天里,溫尼克與同行的伙伴被綁在椅子上,巨大的耳機里不斷放著噪音、尖叫及各種令人不適的詞語?!搬t(yī)生”們則觀察著儀器上孩子們的腦電波、心跳和汗水分泌記錄。
實驗結(jié)束后,溫尼克的生活被徹底改變了。他經(jīng)常失憶,對聲音變得極敏感。晚上,他常被極輕微的聲音驚到。直到中年,這些癥狀才逐漸減輕。
隨著年齡增長,溫尼克越發(fā)懷疑那些實驗對他身體的影響,多次要求醫(yī)院做出解釋,卻沒得到任何答復(fù)。多年后他了解到,那些“實驗人員”通過丹麥衛(wèi)生系統(tǒng)一直在監(jiān)控他的身體狀況,直到1983年。
2018年,年近70的溫尼克下決心找出真相。隨后幾年,他與調(diào)查團隊積極尋找當年參與實驗的丹麥兒童。與此同時,隨著“冷戰(zhàn)”時期丹麥秘密文件的解密,越來越多的真相也浮出水面。這些丹麥兒童參加的實驗,正是臭名昭著的MK-Ultra項目的一部分。實驗的目的是為了了解精神分裂癥的形成與發(fā)展過程,以便開發(fā)精神控制技術(shù)。該實驗最大的金主是中情局。
根據(jù)實驗記錄,美國與丹麥組成的聯(lián)合實驗組從上世紀50年代末開始,陸續(xù)挑選了至少311名丹麥兒童作為實驗對象,其中約1/3是孤兒。這些孩子被帶到哥本哈根市醫(yī)院地下室,接受海量的各類心理和生理實驗。除了溫尼克講述的“噪聲刺激實驗”外,每個孩子都會被迫回答一個包含暴力血腥內(nèi)容的“心理問卷”。這份問卷最初的設(shè)計目的,是為了發(fā)現(xiàn)美軍中有支持納粹傾向的士兵。
根據(jù)調(diào)查材料,溫尼克最終推出了《尋找自我》,講述這段令人發(fā)指的歷史。由于大量資料已被銷毀,溫尼克無法確定有多少丹麥兒童成為受害者。美國政府至今依然對此事件裝聾作啞,沒有道歉,更沒有賠償。
正在接受MK-Ultra人體實驗的未成年受害者。
殘害丹麥兒童的邪惡實驗,還只是MK-Ultra項目的冰山一角。半個多世紀前發(fā)生在紐約的一起午夜自殺案,更讓人看到這個項目的暗黑起點。
1953年11月28日凌晨兩點,紐約曼哈頓島依然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在豪華的賓州酒店10層,一名穿著內(nèi)衣的中年男子從陽臺上縱身一躍,墜入車流。
死者是43歲的生物學家弗蘭克·奧爾森博士。辦案警員想不通:這位正處于事業(yè)巔峰、婚姻美滿的青年學者,為什么會突然自盡?警方最后告訴家屬:奧爾森臨死時可能突然“精神崩潰”。
這個秘密隱藏了幾十年。1975年,負責調(diào)查中情局的洛克菲勒委員會發(fā)現(xiàn),奧爾森死前被中情局注射了精神藥物。為寧事息人,美國政府向奧爾森家屬支付了巨額賠償金,但對MK-Ultra項目仍絕口不提。直到2019年,英國《衛(wèi)報》首次刊登了對奧爾森之死的深度報道,才揭出他死亡背后的秘密。
在紐約賓州酒店自殺的弗蘭克·奧爾森博士。
1944年,從美軍退役的奧爾森加入了美國位于德特里克堡的生化武器研究基地,擔任大氣生物學家。1950年,他參與了向舊金山海岸街區(qū)釋放病原體的秘密行動,以測試細菌戰(zhàn)對城市的影響。這個行動造成舊金山地區(qū)嚴重的疫情,奧爾森卻因“放毒有功”,成了德特里克堡生物戰(zhàn)專家。
1953年,奧爾森加入中情局,并被委以研發(fā)新型審訊藥物的“重任”。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化學家西德尼·戈特利布。在中情局,戈特利布綽號“首席毒藥官”。他制造暗殺用的各色毒物,也研發(fā)審訊用的精神控制藥物。
長期研究中情局的美國記者史蒂芬·金澤說:“戈特利布想要發(fā)明一種控制人的意識的方法,并提出了兩個步驟:第一步是徹底摧毀人的原有意識。第二步是在人的空洞大腦里植入新的意識。他在實現(xiàn)第一步上做了大量研究?!备晏乩嫉倪@套理論,最終在1953年演變成臭名昭著的MK-Ultra項目。
盡管奧爾森并不是個重視科學倫理的人,但他在MK-Ultra項目里目睹的各類暴行,還是突破了他的心理和生理底線。在日記中,他記錄了中情局實驗室中堆積如山的猴子尸體。而在當年的西德“黑獄”里,他也目睹了美國特工熟練使用藥物和刑具一點點摧毀犯人的意志,以驗證戈特利布開發(fā)的“精神控制技術(shù)”。
瀕臨崩潰的奧爾森開始萌生退意,但他的不安很快被中情局官員發(fā)現(xiàn)了。奧爾森開始被列為“安全風險”,遭到了特工的監(jiān)視和調(diào)查。最終,中情局認定奧爾森“知道的太多了”,已經(jīng)沒有回到正常生活的資格。
在戈特利布策劃下,中情局特工在1953年11月的感恩節(jié)聚會上,往奧爾森的飲料中秘密加入了新型致幻劑LSD。
5天后,藥效逐漸發(fā)作,奧爾森開始難以分清幻想和現(xiàn)實,甚至記不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對此喜出望外的戈特利布立刻指示特工將奧爾森押送至紐約的實驗室進行進一步“研究”。
但他低估了致幻劑的效力。在賓州酒店,精神瀕臨崩潰的奧爾森趁押送特工打盹時,從窗臺一躍而下。曾在他人身上進行藥物實驗的奧爾森,就這樣死于自己親手參與研究的藥物。
左圖:中情局“首席毒藥官”西德尼·戈特利布。中圖:未被銷毀的MK-Ultra項目計劃書原件。右圖:位于德特里克堡的美國陸軍傳染病研究所。
奧爾森自殺這一年,正是MK-Ultra項目誕生之年。冷戰(zhàn)謊言是它的“催生婆”。
這一年的7月,朝鮮戰(zhàn)爭停戰(zhàn)。此前的4月,《紐約時報》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聲稱從朝鮮戰(zhàn)場被遣返的美軍反戰(zhàn)戰(zhàn)俘“被共產(chǎn)黨洗腦了”。中情局新任局長艾倫·杜勒斯在一次公開演講中說,蘇聯(lián)人和中國人一定是用“洗腦術(shù)”改造了美國戰(zhàn)俘的思想,并宣稱,西方在洗腦戰(zhàn)中“落后了”。
朝鮮戰(zhàn)爭后,很多美國人無法理解從朝鮮戰(zhàn)場返回的戰(zhàn)俘們的反戰(zhàn)思想,而“洗腦說”給他們提供了一個“令人欣慰的解釋”。就在這種氛圍中,杜勒斯正式批準中情局啟動絕密的MK-Ultra項目。
以精神控制為核心的MK-Ultra項目,旨在通過電擊療法、催眠、測謊儀、輻射及各種藥物、毒素和化學物質(zhì)來改變?nèi)说男袨?。戈特利布等人挑選的實驗對象包括犯人、公立醫(yī)院的精神病患者、美軍士兵、智障兒童等。
當過“小白鼠”的前黑幫成員懷提·布爾格表示,當年實驗人員欺騙他們是在參與一個治療精神分裂癥的實驗。在接受了幾天的“治療”后,他開始出現(xiàn)幻覺:“牢房不斷地變換形狀,眼前的人會突然變成骷髏,攝像機鏡頭則變成可怕的狗頭,我感覺我徹底瘋了。”
美國媒體稱,布爾格在實驗中被注射了強效致幻劑——麥角酸二乙酰胺(LSD)。這種物質(zhì)于1938年由兩名瑞士化學家首次合成,并在上世紀50年代被MK-Ultra項目重新開發(fā),成為當時美國最先進的“洗腦武器”。據(jù)中情局記錄顯示,在一定劑量下,該致幻劑可以無視受害人意志而控制其身體。
中情局對LSD的應(yīng)用充滿興趣,認為可用于從轉(zhuǎn)移人員到暗殺敵方領(lǐng)導人的各種場景。1953年11月18日,也就是奧爾森死前10天,由10名科學家組成的小組在馬里蘭州森林深處的一間小屋里會面。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討論,他們一致決定,要真正弄清這種藥物的價值,“需要進行受試者不知情的實驗”。為保密起見,最初的試驗在中情局內(nèi)部悄悄進行,LSD被偷偷放進被試驗者的飲料里。奧爾森就是這種實驗的犧牲品。
到1955年,中情局不滿實驗對象數(shù)量過少,在美國城市正式展開了“午夜高潮”秘密行動。在人口密集的舊金山市,中情局改造了多棟民居,將其出租給不知情的平民。在這些民居的臥室中,中情局使用秘密安裝的藥物播撒裝置,定期向屋內(nèi)投放致幻劑,研究人員則在密室里使用雙面鏡監(jiān)視和記錄“實驗對象”的反應(yīng)。
實驗中為防止其自殘而被綁上枕頭和棉被的精神病患者。
被哄騙成 為MK-Ultra項目實驗對象的黑幫成員懷提·布爾格。
在之后的幾年里,“午夜高潮”行動不僅為MK-Ultra提供了大量實驗信息,也滿足了不少官員的變態(tài)偷窺欲。參與該項目的時任美國麻醉藥物管理局主任喬治·懷特在日記中毫無廉恥地寫道:“我廢寢忘食地工作的原因是它(‘午夜高潮’行動)實在是太有趣了。除了這里(監(jiān)控密室)外,我還能在哪里看到精力充沛的美國男孩在精神藥物的‘祝福’下,肆意撒謊、殺戮、盜竊、通奸和破壞呢?”
除了美國境內(nèi),中情局也開始將魔爪伸向自己的盟友。丹麥,加拿大、西德、澳大利亞、日本和菲律賓都當過MK-Ultra項目的試驗場。
1957年,在加拿大政府和心理學家唐納德·卡梅倫的協(xié)助下,中情局在加拿大首都渥太華對阿蘭精神病院的患者進行了長達7年的實驗。很多病人在接受大劑量致幻劑注射的同時,還要不斷遭受電擊“治療”。所有受害者都出現(xiàn)了和丹麥受害兒童一樣的長期失憶、幻覺和噩夢。在幻覺中,許多受害者開始把中情局特工看成自己的父母,對他們的指示言聽計從。
1973年,受“水門事件”沖擊,時任中情局局長理查德·海姆斯宣布中止MK-Ultra項目,并要求銷毀所有的相關(guān)機密文件。幸運的是,一個包含2萬份文件的MK-Ultra文件箱被粗心的管理員錯誤地放到了存放財務(wù)記錄的大樓中。這些幸存的資料,最終讓后人得以一窺MK-Ultra項目的冰山一角。
MK-Ultra項目的始作俑者戈特利布,最終于1973年平穩(wěn)退休。在一份報告中,他承認自己雖然能用藥物摧毀人的神智,卻找不到在“空洞”的大腦中植入新意識的方法。這也讓MK-Ultra的受害者們得以避免更加殘酷的命運。
1977年,自由派參議員愛德華·肯尼迪主持了針對MK-Ultra項目的國會聽證會。在兩黨黨爭的大背景下,主要得到保守派支持的MK-Ultra項目的“秘密”被有限地公開,其中奧爾森之死尤其令公眾震驚。但是,由于絕大部分MK-Ultra項目的資料已被中情局銷毀,外界恐怕永遠無法了解這場“美國噩夢”的全貌。
直到今天,中情局依然不承認該項目的危害,更拒絕向當年的受害者賠償。在MK-Ultra計劃實施至今,70多年間不斷有受害者出面控訴,但對其幕后黑手的全面追查,依然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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