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里的白海棠開花了,矮矮的一株樹,開了三四十朵,團團圍著綠葉,像掛了花環(huán)。春天的花環(huán)這兒一串,那兒一串,淡白、鵝黃、淺粉,像愛漂亮的小姑娘,每天換一個花樣。
今年雨水多,紅葉李花沒見怎么開就謝了。我一直區(qū)分不出紅葉李和紫葉李有什么不同,葉子和花幾乎完全一樣。大概紅葉李的葉子紅一些,紫葉李更紫一些。我也區(qū)分不出許多別的花。春天長葉子的時候,看起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只有開出花來,才曉得是什么花。
“你未看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過來?!碑斘铱茨且恢臧缀L?,那沉寂的花朵瞬間明亮起來,仿佛曉得我在盯著她看,故而開得這般絢爛。白玉蘭,垂絲海棠,日本晚櫻,無一例外。當我在花樹底下經過時,她們紛紛抬起妍麗的小臉凝望你。不過兩三朝,花即萎謝,顏色迅疾黯淡下去。
花兒一刻也不等待人。兀自地開,兀自地謝。就像世間美好的事物,總是太過短暫,迅疾,一刻也不等待人。想要挽留,亦無從挽留。
去鄉(xiāng)下看望九十三歲的奶奶,睡在單人床上,穿著淡粉色格子睡衣,瘦弱似十幾歲小姑娘。問她要吃點什么,喝點什么。她搖搖頭。昨天的事情已經記不得了,倒記得幾十年前的舊事。去芝麻地里割芝麻,一百斤芝麻,很輕松就挑回了家。那時候身體強壯有力氣。力氣一點一點從身體里流失。就像棉花里的水,忽然走路輕飄飄的,像踩在云朵里。一年跌好幾次跤,最厲害的一次,跌斷了腰椎骨。吃飯時一只手拿碗,一只手用勺子舀飯。吃著吃著腦袋就滑溜到一邊去了。兒子過來替她重新擺好靠墊坐直了。
老了坐和站立都成了難題。仿佛重新變回嬰兒。穿上了紙尿褲。這是最令人感到屈辱和痛恨的。奶奶起先抵死不肯穿,后來架不住兒子媳婦兒勸。后來,漸漸習慣了。晚上穿紙尿褲,白天不穿。寧肯讓兒子抱著去上廁所。從臥室到廁所,就那么幾步路。兒子年紀也大了,抱著瘦骨嶙峋的媽還是能抱得動。怎么只有這么一點兒分量了。血肉一天天在流失,就像在干棉花上擠水。今天擠一點兒,明天擠一點兒??傆幸惶欤藁〞兂梢黄鹈?。
還能吃下半碗飯,菜只吃雞肉、蝦。不吃魚和豬肉。魚有刺,怕卡住喉嚨。豬肉柴柴的,從前就不愛吃。雞肉和蝦鮮嫩。蝦要剝殼,剝起來不利索,就買了蝦仁。蝦仁蒸蛋,炒豆腐。一頓吃十幾個。真鮮哪。奶奶咂咂嘴。青菜要吃哇,菠菜要吃哇。兒媳婦問。奶奶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兒媳婦也是老太太了。年輕時兩個人經常拌嘴,現在端茶遞水。有時候兒媳婦問她:我待你好不?奶奶不說話。給你吃,給你穿,伺候你,還不好?這是你應該的。老太太嘴巴硬。好家伙,說個好字有這么難。兒媳婦嘴上說著,心里并不生氣。九十多歲的老太太了,還和她較什么真,置什么氣呢。人總有一天都會老的。老了嘛,也讓小輩們伺候。現在給小輩們做個好榜樣。
白海棠栽下去時,奶奶還來新房子看過一回。那時還能拄著拐杖走路。從樓下走到樓上,去園子里看花。笑嘻嘻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紅包,硬塞到孫子媳婦手里。
就像二十年前,奶奶住在村子里一幢小屋里。孫子媳婦第一次上門,奶奶穿戴得整整齊齊,藏藍色袍子,外罩一件黑色網格開衫,頭發(fā)搽了桂花油,梳得一絲不亂。孫子媳婦叫聲奶奶,她歡歡喜喜答應,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紅包。紅紙包用紅紙裁成四四方方,折攏,包起來,里面塞了兩百塊錢。
“拿去買糖吃?!?/p>
想到這里,心里有點暖暖的,酸酸的。
人生好比白海棠開,白海棠落。
一開一落,就是一日,一歲,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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