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則強
(韓山師范學院 學報編輯部,廣東 潮州 521041)
丘逢甲(1864-1912),字仙根,祖籍廣東嘉應州鎮(zhèn)平縣(今廣東蕉嶺),晚清愛國詩人、教育家、抗日保臺志士。作為一介書生,在臺灣也好,內渡“歸籍海陽”也罷,丘逢甲無不在尋求書生報國的最佳途徑。既是詩人,又是新式教育家、愛國將士,多重身份使得丘逢甲在中國近代民主革命與教育實踐互動中具有重要的歷史作用。我們看到丘逢甲身份多樣性背后的高度統(tǒng)一。在新學思想的影響之下,丘逢甲的新學思想與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結合在一起,也從側面體現(xiàn)其對中國近代詩歌不斷進步的孜孜努力。
晚清時期,特別是戊戌變法前后,面對中國分崩離析、動蕩不安的時局,在西學東漸的時代潮流影響下,維新派人士對文學與社會的關系形成新的理解和認識,開始自覺地利用文學來傳播新思想,進行社會啟蒙,積極推動社會改良,掀起“詩界革命”①據(jù)張永芳的研究,“詩界革命”是以梁啟超為中心人物的一次文學改革運動,興起于戊戌前夕夏曾佑、譚嗣同、梁啟超等人的“挦扯新名詞以表自異”而試作“新學詩”;正式形成是以改良派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陣地“詩文辭隨錄”(后改為“詩界潮音集”),以及梁啟超提出“詩界革命”口號為標志;其成熟以“飲冰室詩話”專欄問世,并提出“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創(chuàng)作綱領為標志;“詩界革命”的消歇,以改良派刊物《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癁闃酥?。參見張永芳《晚清詩界革命論》,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78頁?!拔慕绺锩薄靶≌f界革命”等。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創(chuàng)作被賦予了新的時代意義和社會使命。
寓居嶺東時期(1895 年秋內渡至1906 年夏赴廣州),丘逢甲對腐敗的清廷大失所望,轉而重新投身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以求自我調適,并積極參與維新派倡導的教育改革以求“教育救國”。丘逢甲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紛繁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藝術地表達了對開眼看世界的渴望和對新生事物的贊美,飽含熾熱的愛國情懷,呈現(xiàn)了豪壯的民族骨氣和赤誠的拳拳愛國心,傲骨而多情、雄直而悲壯。同時,丘逢甲還以向《清議報》《新民叢報》《新知報》《新小說報》等新學報刊投寄大量“新派詩”及相關詩文的形式參與“詩界革命”,發(fā)表詩作多達上千首,占《嶺云海日樓詩鈔》的半壁江山。此一時期可謂是丘逢甲詩歌創(chuàng)作的繁榮期,也是其現(xiàn)存詩作最多的時期,并且新學教育也成為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職業(yè)背景和文化底色。可以說,丘逢甲一方面結合其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與思想視野,不斷地嘗試和探索近代中國教育的新模式;另一方面,在丘逢甲的教育實踐過程中,其文化眼界與創(chuàng)作實踐,也開拓了中國近代詩歌的新樣式與新發(fā)展。
20 世紀80 年代后,海峽兩岸多次舉行丘逢甲學術研討會①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大陸與臺灣已舉行10 次丘逢甲學術研討會,大陸8 次,臺灣2 次,分別在1984 年、1994 年、1996年、1999年、2000年、2004年、2009年、2014年、2015年和2016年舉行。,對丘逢甲在政治、文學與教育等方面的研究逐漸深入,成果斐然。特別是1996年成立“廣東丘逢甲研究會”時所出版的《丘逢甲集》[1],其收錄詩歌韻文作品達2 559首,文章102 篇,并附相關史料文獻及年表考證,是海峽兩岸目前最完整的集子?;仡櫱鸱昙仔屡稍娧芯?,可以看到,“思臺灣、傷港澳、贊英雄、景先賢、仇列強、責清廷、哀民生、求振興、主統(tǒng)一”[2]組成丘逢甲詩歌的主要內容。而愛國主義精神則貫穿于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成為學界研究的導向。學者們多認同丘逢甲詩歌風骨悲壯雄健,沉郁蒼涼,多慷慨激越之音。如丘鑄昌、吳穎與許崇群、陳新偉、劉學照以及黃志平與徐博東等的研究。②主要成果有:丘鑄昌:《丘逢甲詩作中的愛國主義精神及其藝術特色》,《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2 年第1 期;吳穎、許崇群:《愛國主義的強音——讀丘逢甲〈嶺云海日樓詩鈔〉》,《學術研究》,1984 年第5 期;陳新偉:《廿載風塵兩鬢絲、英雄心性由來熱——論丘逢甲內渡后的生活、思想和詩作》,《韓山師專學報》,1984年第2 期;劉學照:《丘逢甲詩中的“新中國”思想》,《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 年第2 期;黃志平、徐博東:《試析丘逢甲詩歌的藝術特色及其詩歌理論》,《臺灣研究集刊》,1987年第1期。
新學教育方面,丘逢甲嚴厲批判清政府統(tǒng)治下腐朽的科舉制度摧殘人性,在內渡后積極創(chuàng)辦新式教育,倡導新學思想在中國的傳播,興學堂,辦女學,一生為培育有志青年而奔波拼搏。學者們重視研究丘逢甲的教育事跡,把嶺東同文學堂作為其創(chuàng)辦新式教育的標桿。丘逢甲的《創(chuàng)設嶺東同文學堂序》與《嶺東同文學堂章程》成為了記載其教育理念的重要史料。葉瑞祥、何國華與湯孟松、夏曉虹、陳荊淮、魏明樞與王曉軍等,都從不同角度分析了丘逢甲的新學教育實踐。③主要成果有:葉瑞祥:《愛國教育改革家——丘逢甲》,《韓山師專學報》,1995年第1期;何國華、湯孟松:《關于創(chuàng)設嶺東同文學堂緣起》,《學術研究》,1984 年第5 期;夏曉虹:《心關國粹謀興學——丘逢甲教育理念的展開》,《潮學研究》,第8輯,2000年;陳荊淮:《丘逢甲與嶺東同文學堂若干史實考證》,《汕頭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魏明樞、王曉軍:《略論丘逢甲內渡后的教育實踐》,《南寧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5年第4期。丘逢甲“中體西用”的新學教育思想在當時可謂振聾發(fā)聵,學者對其新學教育理念給予極大的關注。何國華、李鴻生與朱春燕、聶蒲生等都有深入探討。④主要成果有:何國華:《丘逢甲的教育思想》,《嶺南文史》,2001年第1期;李鴻生、朱春燕:《丘逢甲的教育思想與實踐》,《學術研究》,1995年第2期;聶蒲生:《論中國近代教育改革家丘逢甲》,《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
然而,通過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與新學教育實踐之間的互動關系,研究丘逢甲在詩人與教育家兩者間的身份契合,更能考察其深刻的國家民族情懷和救亡圖存興辦新學教育的內在統(tǒng)一。丘逢甲在“新派詩”中表達新學思想,并以新學思想成就其作為新派詩人“新”與“健”的境界??梢哉f,新派詩與新學教育實踐奠定了丘逢甲詩學與新學思想在文學史和教育史上的價值和意義。
丘逢甲才華橫溢,文思敏捷,詩文筆力雄健,風骨凜然,常借鑒古人文風,靈活運用新詞,滿腔家國情懷與愛國主義情思,多慷慨激越之音,是近代“詩界革命”和“新派詩”①“詩界革命”理論創(chuàng)作的詩稱為“新派詩”,因為詩界革命的先導黃遵憲自稱所作詩為“新派詩”。郭延禮把“新派詩”的理想境界歸納為:“第一、復古人比興之體;第二、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第三、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第四、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眳⒁姽佣Y:《中國近代文學發(fā)展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9頁。的代表人物。他一生詩作豐碩,惜內渡前作品多已散佚,僅存有《臺灣竹枝詞》《柏莊詩草》等400多首,多以吟詠臺灣的風景民俗為主;內渡后的詩集作品大致有1 800 余首,收于《嶺云海日樓詩鈔》中。
正如高嘉謙在《時間與詩的流亡:乙未時期漢文學的離散現(xiàn)代性》一文中所描述的,清末民初恰遭逢憂患、人口的大舉遷徙與文人的移動,此時文學其實可以看做千年來文學體質與文學版圖的重大轉變。近代漢語文學的表述隨著廣泛的境外經(jīng)驗侵入必然遭遇異地、異族、異文化的沖擊,文人在由外在因素影響(殖民、流亡、經(jīng)商、出使,等等)而自主或被迫的遷徙中,體驗的已是“現(xiàn)代”的氛圍。就其現(xiàn)代性的沖擊而言,近代漢文學具備了漢語的文學生產(chǎn)中別具現(xiàn)代意義的存在樣態(tài):飄零而自足,保守卻求變。既以傳統(tǒng)詩詞寄寓家國胸懷,表征時事,也以傳統(tǒng)文化精神安頓己身,另謀出路。所謂離散,始于行旅卻不止于行旅,而是遷徙中游移的主體意識及認同。[3]4-5
在甲午中日戰(zhàn)爭后,“自強求富”的洋務運動宣告破產(chǎn),帝國主義掀起了瓜分中國的狂潮,民族危機加劇。然而,大時代背景下的個人困境和焦慮,則顯得更加具體和沉重。在臺舉事失敗后,丘逢甲內渡來到嶺東。一方面壯志未酬,一方面離家背井,丘逢甲有深刻的英雄末路的心緒,在這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俯拾皆是?!稏|山酒樓放歌》抒發(fā)出這種愁嘆,“丈夫生當為豫州,渡江誓報祖國仇,中原不使群胡留”,“儒書無能解國憂,仡仡食古心不休”。[1]386詩人的抱負和氣概是不容置疑的,只是末路之中一時化為慨然長嘆罷了。但丘逢甲在后來的新學教育實踐中,卻很好地詮釋了他教育救國的理想。
居潮初期,丘逢甲并沒有很快地融入當?shù)氐纳?,而是?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淀及與地方名流的唱和,逐漸融入進而“重操舊業(yè)”回到講席。待到后來為金山書院撰寫對聯(lián),這種英雄末路的感覺仍然濃厚:“憑欄望,韓夫子祠,如此江山,爭讓昔賢留姓氏;把酒吊,馬將軍墓,奈何天地,竟將殘局付英雄?!保?]689詩人的審美焦慮,與當時中國的時局密切相關,也不自覺中透露著自身客居異鄉(xiāng)的愁悶。《潮州舟次》:“九秋急警傳風鶴,萬里愁痕過雪鴻。獨倚柁樓無限恨,故山回首亂云中?!保?]47在這個客居他鄉(xiāng)的末路英雄看來,那些個前仇舊恨并沒有煙消云散,倒是由于時空的錯位,遺世獨立的詩人反而能看清自己在蕪雜現(xiàn)實中的位置。陳平原認為,“居潮期間,丘逢甲在詩文中一再吟頌的,一是韓愈,一是文天祥。不只因為歷代來潮人中,這二位的聲名最為顯赫。丘氏的選擇,其實隱含著一種自我人格塑造”。[4]24所以,居潮時期的丘逢甲事實上也是在休整自己、韜光養(yǎng)晦。從他積極參與“詩界革命”和新學運動不難看出,他事實上也從來沒有放棄為家國救亡圖存的念想。
作為“詩界革命”的一面旗幟,也作為新派詩人的代表,丘逢甲的詩中多引新名詞,科學理念,傳播西方的自然科學知識。諸如敘寫“月輪”“地球”“地球繞日”“西半球”等科學知識,并非新名詞與新知識的簡單堆砌,而是詩人對宇宙空間的新探索,旨在傳播新穎觀點,力圖改變陳腐觀念。另外,“興學校,廢科舉”的教育制度改革觀念也在丘逢甲的詩歌中有所體現(xiàn),如:要維新,批判科舉,設立經(jīng)濟特科等。為了普及教育,丘逢甲在詩歌藝術風格形式上也加以創(chuàng)新:呼應黃遵憲的“我手寫我口”,“以文為詩”,用民歌等通俗的語言,客觀上使得新學思想得到更好的普及和宣傳。
幾乎所有的改革和革命的前奏,都是要做好輿論導向和宣傳。到晚清以降,這種前奏便深刻地體現(xiàn)為媒體報刊與文學作品的“共謀”,其中不乏改革家思慮精微的策略和謀劃,如其時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掀起了一場新的政治制度的改革,也發(fā)起了沖擊舊教育制度的改革——新學教育,鼓吹教育革新思想和培養(yǎng)維新人才。為配合政治運動所醞釀的文學革新——“詩界革命”也應運而生。康、梁作為維新派的領軍人物,作為倡導維新的思想家和政治家,他們也是不遺余力地推進“文界革命”“詩界革命”,因為“詩界革命”本身就是維新派在詩歌領域革新的嘗試。
相對歷代移民形態(tài),值此世紀與新舊交替的晚清遺民,雖然重走了傳統(tǒng)的結社唱和之路,卻展開了焦慮的救國抱負。特殊的“現(xiàn)代”處境(新興異國勢力、文明與技術)有效地將鄉(xiāng)愁及流離失所之悲轉化為介入時代的契機,流亡可以另辟事業(yè)戰(zhàn)場。無論是政治意義的保皇,還是文教理想的保教保種,都體現(xiàn)出一種理想。此時文學的實踐,是著眼文化想象與政治現(xiàn)實的舞臺。[3]8丘逢甲早年就具有“維新之志”,對新式教育高度關注,認同康有為的教育救國理念“才智之民多則國強,才智之士少則國弱”“今天下治之不舉,由教學之不修也”,并與維新志士多有交往,政治傾向一致,重視教育改革的政治效用與社會功能。丘逢甲明白新學教育的目的在于“開民智”——支持維新,批判清政府的腐朽。其詩作如《感事》《哭李芷汀》《海中觀日出歌》,“完全主權不曾失,詩世界里先維新”[1]387,認為只有維新,重視教育,才能達到培育新民、改造社會的作用。
1901年,丘逢甲于汕頭創(chuàng)辦了“嶺東同文學堂”,推行新學的傳播。1902 年在《寄懷瑞鳳綸分轉誥》中以“新辟王通講學廬”[1]504提起開創(chuàng)同文學堂,感嘆“百年休悔樹人疏”。[1]504另有《為潮人士衍說孔教于浦,伯瑤見訪有詩,次韻答之》《紀興寧婦女改妝事與劉生松齡》《題陳擷芬女士女學報》等詩,記錄新學教育點滴,吹響改革號角。1903-1904 年,作《贈謝生逸橋》《題劉銘伯制科策后》《送溫君靖侯、梁君少慎、謝君良牧、饒君一梅游學日本》等詩,為學生有獨到見解和遠大志向鳴掌喝彩。1905年作《送長樂學生入陸軍學?!贰度q往長樂勸學,今聞學堂已開,喜而有作》,為嶺東學子勸學取得成果的欣喜躍于紙上。
在初辦學堂時,丘逢甲感慨“呼應不靈,阻抑百出”[1]792,道出在潮汕辦學之初遭遇到的種種舊勢力的阻礙與壓制而舉步維艱情形。據(jù)史料記載,在嶺東同文學堂剛成立時,守舊勢力就收買流氓地痞,在學堂破壞搗鬼,惠潮嘉巡道丁寶銓感嘆:“凡欲去一弊,必有無數(shù)為弊之人抵死相抗,一人之耳目精神有限,茍無堅忍不拔之力,已斷斷不能有成!”[5]可想而知,風氣未開,辦學阻力頗大,若無破竹之勢,勢必無法推行新學。由于戰(zhàn)亂、鼠疫等天災人禍,嶺東同文學堂有些年份經(jīng)費入不敷出。報刊史料記載,1902年嶺東同文學堂六月的經(jīng)費不敷銀為900 余兩。[6]另外,當時具有新思想與新教學理念的先生不多,丘逢甲除了聘請日本學者為教習,還聘用大量的客家籍學者為教習,這也難免導致潮客間矛盾的升級。最后,便是潮客之間的利益爭奪所導致的沖突不斷,并導致了1903 年的“土客之爭”①“土客之爭”風潮,《嶺東日報》、新加坡《天南新報》均有持續(xù)多種函件和言論刊載?,F(xiàn)代學者也較多關注,如鐘佳華:《黨怵眾咋的日子——“同文學堂風潮”與丘逢甲的前途》,客家研究輯刊,2002年第1期。大風波,而丘逢甲也因此于1904 年3 月8日含恨辭職。[7]
以上的重重困難,并沒有打消丘逢甲創(chuàng)辦新學的斗志,在詩作《次韻再答賓南,兼寄陳伯嚴(其三)》中,詩人表明了不畏艱苦阻撓,勢必“興學”的意念:
遙憐駐馬望千門,人在江南黃葉村。鼠璞殊方名未定,蚊雷竟夕語何喧!
心關國粹謀興學,目笑時流說重魂。庚子陳經(jīng)拜宣圣,尊王遺義故應存。[1]518
“鼠璞”與“蚊雷”的“語何喧”暗喻現(xiàn)實守舊派的流言譏諷,丘逢甲不為之所迫,而是“心關國粹謀興學”,認為“孔子之教則政與教合一,凡今日西人新政,四書六經(jīng)皆已言之”[1]824,孔教與西學得以融通,進而把“新學”與“孔教”相結合,即吸取儒學“經(jīng)世致用”,又引入西學開闊視野。
新式教育的學堂摒棄了“試帖等無用之學”,以科學新知教授學生。丘逢甲的很多詩歌中,都可以看到新觀念與現(xiàn)代文明的影子,他將詩作的創(chuàng)作變?yōu)榍笾耐緩?。在《星洲贈姜君西行》《題駱賓王集》《和獨立山人論詩韻》《題無懼居士獨立圖》都有體現(xiàn)。例如,在《題無懼居士獨立圖》中:“黃人尚未合群里,詩界差存自主權”[1]387,他認為,亞洲人在團結性上,是著實比不上西方人的,與世界潮流相脫節(jié),正因為中國一直都是如此,才落得這樣的下場。在政治上,我國一直固守傳統(tǒng),不僅喪失了國格,還失去了尊嚴,讓大家無能為力,丘逢甲也正是借此來宣傳“詩界革命”的意義。
縱觀“詩界革命”與“新學教育”的淵源,“詩界革命”的興起是康、梁等人“頗挦扯新名詞以表自異”的“新學之詩”的嘗試與推進,“新學詩”傳播了新學,而新學思想也促進了詩歌的改革。“丘逢甲流亡期間交游的粵東詩人群,興學辦校其實展開了其自身更大的活動能量?!保?]11丘逢甲的“新派詩”則達到了“詩界革命”的發(fā)展與高潮期的創(chuàng)作頂點,在《清議報》《新民叢報》上多有刊登,廣為流傳。閱讀新詩成為吸收新學知識的重要途徑,新學教育也因新詩的發(fā)展影響力不斷擴大。沒有新學思想,丘逢甲不可能成為詩界革命的風云人物;沒有新派詩,丘逢甲的新學教育思想也不可能產(chǎn)生那么大的影響,從而成為廣東特別是嶺東地區(qū)新學教育的風云人物。
中國傳統(tǒng)士人大都有經(jīng)世致用的入世觀念,“器”“道”之間,“器”即為“用”,“道”則類“體”,體用之間,“道”則更趨向為“無用之用”。從晚清魏源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開始,“西學為用,中學為體”便流傳開來,或說是“西器中道”也邏輯相當。然而,傳統(tǒng)士人的入世觀念是“學而優(yōu)則仕”,只是晚清出現(xiàn)的知識分子才有更多的經(jīng)世致用意識,在一個具體的崗位上去實現(xiàn)自己的生命價值,乃至報效家國,這大概是現(xiàn)代意識的產(chǎn)物。
1897年初,丘逢甲擔任韓山書院的山長,有詩句“振華樓頭看今月,今月冰人銷俠骨”,[1]232“振華樓頭夢公召”[1]325等,都是丘逢甲夜以繼日,常宿于書院中一心一意投入于教學的記錄。傳統(tǒng)的科舉教育使得學子們埋頭八股,追隨功名,不顧民族危亡,丘逢甲無比痛心,意欲在韓山書院大興新式教育,打破傳統(tǒng)舊學格局,為書院羅列一系列改革促新的新學教育主張,向青年學生灌輸新學思想及時政要聞,要求學生要密切關心關注國事天下事,把自己的仕途榮辱與民族興亡相結合,為國為民竭忠盡智。此時的丘逢甲對傳播新式教育的理念滿懷信心,對能夠為國家培養(yǎng)新時期的棟梁之材倍感驕傲,于是便有了那滿懷激情的四首詩作《韓山書院新栽小松》:
郁郁貞蕤夜拂霜,十年預計比人長。要從韓木凋零后,留取清陰覆講堂。
不惜階前尺地寬,孤根未穏護持難。何須定作三公夢,且養(yǎng)貞心共歲寒。
森森高節(jié)自分明,莫學胥濤作憤聲。大廈將傾支不易,棟梁材好惜遲生。
出林鱗鬣尚參差,已覺干宵勢崛奇。只恐庭階留不得,萬山風雨化龍時。[1]227
這組詩體現(xiàn)了詩人立志獻身于祖國教育事業(yè)的衷懷與熱忱之心,力求通過對新學教育思想的傳授與普及,來為祖國培育可用之材。詩人以樹木來比喻樹人,彰顯其無心仕途而決意為新學教育事業(yè)奉獻終生的信念,也顯現(xiàn)出作者的教育道德規(guī)范即“貞心共歲寒”,“要從韓木凋零后,留取清陰覆講堂”更是直抒胸懷,表達他思韓崇文的思想背后巨大的教育抱負,要打破舊式教育,發(fā)揚新式教育,進而達成“教育救國”的時代宏愿。“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從這組詩作中,我們能體會出詩人對新時期新型人才培養(yǎng)的殷切之情與“萬山風雨化龍時”的為國育才之心。而“孤根未穩(wěn)護持難”“只恐庭階留不得”兩句中更是流露出詩人對舊式教育改革會受阻的擔憂?!按髲B將傾支不易,棟梁材好惜遲生”等句子,正是表現(xiàn)出丘逢甲對舊式教育思想已不適應國之發(fā)展、人才極需培養(yǎng)的準確判斷,以及其要在潮汕地區(qū)大力推行新學教育的決心與銳氣。
正當丘逢甲欲放手大干時,當?shù)氐呐f貴族勢力以及鄉(xiāng)紳富豪階層,集體討伐丘逢甲,污蔑其講學是“離經(jīng)叛道”,宣傳“異端邪說”,向知府李士彬加壓,企圖強迫丘逢甲放棄自己的主張與講學方式,依照書院舊制去教化學生。[8]究其原因,一方面維新之風尚未吹及南荒之地,一般民眾還無法接納新政新學;另一方面,韓山書院是嶺東(即當時潮、惠、嘉地區(qū))最高學府,生源大都為權貴豪紳的子弟,而科舉是世代能光宗耀祖的渠道,丘逢甲大談維新與民主,自然引起恐慌與顧忌了。[9]
丘逢甲毅然于年終辭別了韓山書院,本懷有遠大抱負,試圖在潮州一展宏圖,卻遭遇到了一次重大的挫敗,丘逢甲憤恨不平,借詩歌以言志,作詩《家芝田市菊數(shù)盆見贈,時已冬十月矣,感其晚芳擒我郁抱,聊賦拙什以質芝田》直抒胸懷:
寒雨瀟瀟下鳳城,秋光殘后見金英。失時未貶文章價,入市難逃隱逸名。
香國久推黃種貴,蠻花休慕黑洋生。吟芳冷抱無窮感,過酒墻頭且共傾。[1]234
秋日殘陽斜照,寒雨凄清,蕭瑟的意境讓人讀到詩人對時代與現(xiàn)實的失望,“失時未貶文章價,入市難逃隱逸名”,甚至都想隱于市井不問世事。但詩人難改初衷,“吟芳冷抱無窮感”體現(xiàn)的正是詩人對舊勢力的不畏懼不屈服。全詩托物言志,表達了詩人對動蕩時局的深刻認知,對新學教育推行到底的必要性的果斷與堅決,同時,還堅定地表明對于封建舊勢力的反對與抵制的絕不屈服之心、高風亮節(jié)的傲骨雄風。[10]
陳平原認為,丘逢甲本質上是個“書生”,“書生報國,并非特有政治抱負及軍事謀略,只是不忍見山河破碎,方才挺身而出”[4]26。從一介書生的角度看,丘逢甲也許真的就抱定“教育救國”的理想在努力,這當中也包括其詩歌創(chuàng)作。所以他才能真正“絕意仕進”,正如丘琮在《岵懷錄》中說丘逢甲:“曾疊受保舉及招聘,多不就。以清末朝廷昏聵,仕途污濁,政不易為,不若居鄉(xiāng)奉親,專意養(yǎng)士講學,或為民間仗義興革,反有意義也?!保?1]
事實上,新學教育的職業(yè)活動對丘逢甲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一方面,由于丘逢甲并不像其他新學倡導者多有海外旅居背景,所以他要通過多種途徑學習這些新學思想。這在不自覺間影響并帶進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丘逢甲為更好地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和價值,在新學報刊上發(fā)表大量詩作,而這些詩作要發(fā)表出來,很大程度上要符合新學報刊的要求才能發(fā)表。可見,丘逢甲的詩歌改革以及新學教育思想的轉變與發(fā)展幾乎貫穿他的一生,而在其內渡居潮之后的一段時期內集中凝聚體現(xiàn)出來。丘逢甲居潮期間先后任韓山書院、東山書院以及景韓書院的主講,在其日常教學過程中,丘逢甲將一腔愛國的激情與熱情傾灑于對新式教育的探索與研究之中。同時,也在探索與嘗試新式教育、新式學堂的教學模式實踐中,不斷豐富著自身對詩歌藝術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開拓。
1900年,丘逢甲被當?shù)卣扇巍盀榛浾赏涎笳{查僑民兼事聯(lián)絡”,遠渡南洋的丘逢甲感受到了海外華人的支持與更為開放包容的思想,這些都使得丘逢甲更加堅定自身的教育理念與新學思想。此時的中外思想交流與碰撞也為丘逢甲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思索感悟的眾多素材,如他的詩作《詩鈔·選外集》:“乘風徑欲跨南溟,游客征輪此暫停。浦潮來天漠漠,鷗汀帆去雨冥冥。萬方待見黃人日,五緯交連赤道星。莫笑臨岐歌慷慨,滄州目極海云青。”[1]8詩中字句可見丘逢甲的情真意切、感慨之深。在進一步開闊視野,且得到了海外華人的支持下,丘逢甲歸國后更堅定了大力推行新式教育的思想,積極創(chuàng)建新式學堂,培育適應時代潮流發(fā)展的新型人才。從很大的程度上而言,丘逢甲的詩人身份與教育家的身份正是在這樣的不斷實踐與探索的過程中實現(xiàn)著彼此互動的印跡。
丘逢甲新派詩所呈現(xiàn)的新思想,付諸于其嶺東時期豐富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新學教育實踐?!靶戮辰纭笔窃娊绺锩年P鍵詞之一,也是丘逢甲對詩界革命的突出貢獻。這里主要探討丘逢甲如何以“新派詩”的形式和方法,以“新思想”的內容和氣韻達成梁啟超、黃遵憲等人所謂的“新境界”。正如丘逢甲的君子自道“直開前古不到境,筆力縱橫東西球”。[1]300
柳亞子曾稱贊:“時流競說黃公度,英氣終輸倉海君。戰(zhàn)血臺澎心未死,寒笳殘角海東云?!保?2]梁啟超曾評價“若以詩人之詩論,則丘倉海亦天下之健者矣”。[13]30從丘逢甲新派詩可以看出“世界大同”“覺民啟智”“科學尚新”“自由民權”“婦女解放”等方面較為突出的新思想。在這些新思想中主要成就了丘逢甲“新”和“健”的兩種境界?!靶隆备嗟幕谄渫黄苽鹘y(tǒng)舊思想的藩籬,學習和引進西學、科學的觀念和思想,這些幾乎都是區(qū)別于舊思想的“新知”,而導向的正是丘逢甲在詩歌中多用新詞匯、新語句、俗語化、口語化等的新派詩傾向,導向其新學教育實踐中提倡廢除科舉,新設化學、生理衛(wèi)生、算學以及體美勞等新課程。而“健”方面,更多體現(xiàn)在其新思想中突破破落舊統(tǒng)治的反抗精神,特別具有政治的雄偉韜略,此在其新派詩中多呈現(xiàn)為沉郁雄健、真摯豪邁的風格和境界,體現(xiàn)在其新學教育實踐中不畏舊勢力,努力探索發(fā)展符合社會要求的健康的新學教育,更體現(xiàn)其篤信執(zhí)著的擔當意識和憂國憂民的時代使命感。
丘逢甲的時代是“睜眼看世界”的時代,其新派詩的創(chuàng)作開拓詩歌創(chuàng)作新境界。他在勇于開拓新題材、新境界的同時,并不濫用新詞。丘逢甲嶺東時期的新派詩作吸取了反映新思想、新知識的新詞語和新事物,如民主、民權、地球、火車、電輪等。詩人在《七洲洋看月放歌》中寫道,“月輪天有居人在,中間亦有光明海。不知今宵可有南去乘舟人,遙望地球發(fā)光彩。地球繞日日一周,日光出地月所收。此時月光照不到,尚有大地西半球?!保?]458作者充滿激情幻想,想象月宮“有居人在”,敘寫“地球繞日日一周”等科學知識,應當是詩人接受了哥白尼“日心說”等科學理論。
在《論詩次鐵盧韻》中,丘逢甲顯示了十足的自信:“新筑詩中大舞臺,侏儒幾輩劇堪哀。即今開幕推神手,要選人天絕代才……四海都知有蟄庵,重開詩史作雄談。大禽大獸今何世?極目全球戰(zhàn)正酣?!保?]520
在《飲冰室詩話》中,梁啟超這樣論述當時的“詩界革命”代表人物:“吾嘗推公度、穗卿、觀云為近世詩家三杰,此言其理想之深邃閎遠也。若以詩人之詩論,則邱倉海其亦天下健者矣。”他說:“嘗記其《己亥秋感八首》之一云:‘遺偈爭談黃蘗禪,荒唐說餅更青田。戴鰲豈應遷都兆?逐鹿休訛厄運年。心痛上陽真畫地,眼驚太白果經(jīng)天。只愁讖緯非虛語,落日西風意惘然?!w以民間流行最俗最不經(jīng)之語入詩,而能雅馴溫厚乃爾,得不謂詩界革命一鉅子耶?”[13]30正如江山淵所說:“詩本其夙昔所長,數(shù)十年來覆顛頓于人事世故家國滄桑之余,皆足以鍛煉而淬礪之。其所為詩盡蒼涼慷慨,有漁陽三撾之聲,如飛兔騕褭絕足奔放,平日執(zhí)干戈、衛(wèi)社稷之氣概,皆騰躍紙上?!保?4]
在新學教育實踐上,為了覺民啟智,進而樹人立國,丘逢甲從臺灣時期就決意投入新學教育實踐,內渡后更在嶺東尋找到新學教育的同路人,不斷突破舊傳統(tǒng)和舊體制的制約,為嶺東新學注入新的思想動力。①詳見徐博東、黃志平《丘逢甲傳》(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一章第三節(jié)“聯(lián)捷進士,服務桑梓”、第三章“銳意新學,培育英才”相關論述。因為舊勢力的干擾,也使得丘逢甲的新學教育實踐更多呈現(xiàn)了對舊體制的反抗性。陳平原在《鄉(xiāng)土情懷與民間意識——丘逢甲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的意義》中闡釋丘逢甲“落籍海陽”體現(xiàn)的認同危機及“辭官辦學”隱含的改革思路,兼論其詩歌創(chuàng)作與教育實踐,突出其“鄉(xiāng)土情懷”與“民間意識”在晚清思想文化史上的意義。陳平原認為,辦學與吟詩,本是丘氏兩大嗜好,貫穿其一生。但相對而言,潮嘉時期(1895-1906)的詩風慷慨蒼涼,無愧梁啟超“詩界革命一鉅子”的期許;辦學則追求獨立自主,超越時賢興起人才的思考。[4]
在其新學教育實踐中,丘逢甲正表達了與其“新派詩”創(chuàng)作精神同樣的堅毅雄健的精神氣質,在幾乎萬劫不復的現(xiàn)實困境中步履維艱,然而毫無難色,艱苦卓絕。這讓人不禁想到屈原在《離騷》中寫到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p>
縱觀丘逢甲短暫的一生,其為詩歌創(chuàng)作和教育實踐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吟詩”與“辦學”是他一生的追求,同時也促使他在“詩界革命”與“新學教育”上成就顯著。1895年內渡居潮的丘逢甲,在經(jīng)歷短暫的悲痛與迷茫后,重返杏壇,突破舊式書院教學模式,創(chuàng)辦新式學校,大開嶺東新學教育風氣之先。丘逢甲也用雄健的筆觸記錄教育實踐與艱辛歷程,融合嶺東古今教育發(fā)展的文脈,書寫宏偉詩篇。其“新派詩”創(chuàng)作與新學教育實踐之間的互動關系,是丘逢甲在詩人與教育家兩者間的身份契合,這雙重身份的思想源頭與實踐皈依都是“新學”。也就是說,“教育興國”的新學教育理念使丘逢甲緊跟近代中國的時代潮流,他擁護支持資產(chǎn)階級維新變法運動,推進教育革新,并用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來表達“世界大同”“崇尚科學”“自由民權”等新思想;同時,又用這些新思想辯證地指導其新學教育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