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緒樾
1968年,蘇珊·桑塔格在《紐約書評》上連載了自己的兩篇批評文章,分別是《作為隱喻的疾病》和《艾滋病及其隱喻》。這兩篇文章的共同點是考察疾病如何在人類的認識過程中逐漸隱喻化。蘇珊·桑塔格所列舉的疾病主要是肺結(jié)核、癌癥、艾滋病、梅毒等。其重點不是疾病本身,而是疾病如何成為一種對人的評判。桑塔格所要強調(diào)的是疾病所產(chǎn)生的對所有人隱喻化思維的影響,力圖消解其中的隱喻,而將疾病本體及本質(zhì)與疾病的隱喻對人造成的影響分離開來。桑塔格強調(diào):“疾病并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1]可是,疾病所帶來的隱喻化,對文學、對日常生活所造成的影響,是任何人都無法躲避的,桑塔格也認識到了這一點,進一步強調(diào)揭示疾病的隱喻,而借此擺脫。
從文學出發(fā),涉及到疾病的書目數(shù)不勝數(shù),加繆的《鼠疫》和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都是極具代表性的傳染病題材的小說,將疾病作為故事背景展開,所探討的是人性本質(zhì)。而本文所論及的疾病,是作為隱喻的元素來塑造人物和構(gòu)成人物關(guān)系。那么,隱喻究竟是什么?亞里士多德將隱喻歸納于修辭學的范疇,借此將修辭學與詩學分開,認為詩學所探討的是模仿和再現(xiàn)的藝術(shù),而修辭學則是探討說服的藝術(shù)。隱喻在修辭學中成為了一種增強說服力的工具。并且,亞里士多德將隱喻視作“天才”的能力。他認為“善用隱喻字,唯獨此中奧秘無法向別人領(lǐng)教;善于使用隱喻字表示有天才,因為要想到一個好的隱喻字,須看出事物的相似之點?!盵2]而在其中亞氏所強調(diào)的不僅是“天才”的能力,還有關(guān)于隱喻的基本概念,那便是“事物的相似之點”——只有事物具有相似性,才能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進一步論及隱喻字與類同字,“借用有相似關(guān)系的類同字做隱喻,可產(chǎn)生新的意義”[3]。《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中張沛對其做了簡述——“所謂‘隱喻’(Metapher),用最通俗的話講就是‘打比方’?!盵4]這是我們口語化最為直接的解釋,而在隱喻研究者的筆下,隱喻成為一個龐大的體系,包含著修辭學、語言學、認知哲學等內(nèi)容。亞氏所提到的例子是老年之于生命,有如黃昏之于白日,兩組關(guān)系之間的類比得出,老年為生命的黃昏,黃昏為白日的老年,將人類的認識經(jīng)驗進一步轉(zhuǎn)化,提升至一定的隱喻意義。那么,隱喻的本質(zhì)便是通過一種“跨領(lǐng)域映射”而產(chǎn)生更新更深的意義。
疾病的隱喻便是將對人身體造成傷害的疾病與對于個體身份和社會價值等方面的內(nèi)容結(jié)合起來,而使得人類認知中疾病等于神秘和身份貶抑。例如“結(jié)核病就被認為是對生命的偷偷摸摸、毫不留情的盜劫”[5]。癌癥也被認為是“冷酷、秘密的侵入者的疾病角色”?,F(xiàn)實中正是如此,談癌色變,醫(yī)生都避免直接告訴癌癥病人其病因。這種撒謊的方式,桑塔格認為是工業(yè)社會的人們無法正視死亡,并且將癌癥等難以醫(yī)治的疾病視為身敗名裂。疾病的隱喻化,極大增強了疾病的危害和死亡的恐懼,將疾病視為死亡的同義詞。桑塔格是因個人患病經(jīng)歷而產(chǎn)生的寫作沖動,被確診患有乳腺癌的她,從疾病中不僅看到了患病的痛苦,更在治療過程中認識到疾病與人之間的隱喻關(guān)系,人類通過隱喻而使得本該正視的疾病導向了遮蔽真相的結(jié)果。她強調(diào):“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盵6]每個人在生命歷程中都會患病,而患上結(jié)核病、癌癥、艾滋病等疾病的人會遭受極嚴重的不公平對待,或憐憫或歧視,而患者也會因為疾病產(chǎn)生消極的態(tài)度,這都是因為在隱喻化認知下疾病隱喻所造成的結(jié)果,遮蓋了疾病本來的面目。這也正是許多文學作品使用疾病的隱喻來塑造人物和推動人物關(guān)系的原因。在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筆下,結(jié)核病是最為主要的一種疾病隱喻的方式,《天邊外》與《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等都是通過人物身處的環(huán)境和人物關(guān)系的壓抑感,促使一個憂郁、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人物患上結(jié)核病。結(jié)核病不僅被認為是一種“時間病”消磨生命,也被視為壓抑過久后亢奮的表現(xiàn),相結(jié)合起來的隱喻效果便是“燃燒”,在患病的過程中,燃燒著最后的情感與生命。
而本文所要解讀的是尤金·奧尼爾早期的作品《救命草》,本劇作內(nèi)核的來源正是奧尼爾本人在肺結(jié)核療養(yǎng)院的精神狀態(tài)。在其1918年的一次談話中提到:“我有困難時期的親身經(jīng)歷,因為我自己也住過肺結(jié)核療養(yǎng)院,是靠著希望和靠著在精神上得到的安慰,我才戰(zhàn)勝了肺病?!盵7]劇本中艾琳·卡莫狄與斯蒂芬·莫雷正是兩個在精神上互相陪伴的人。劇中講述的是卡莫狄一家窮困潦倒,母親去世,照顧四個弟弟妹妹的重擔全都放在了長女艾琳的身上,就連父親也依賴著她。在母親去世的悲傷和家務的勞累之下,使得本就陰郁的艾琳不幸染上了肺結(jié)核,這對整個家庭來說,災難性在于至此無人照顧他們,而不是艾琳染病的痛。父親比爾被迫無奈將艾琳送至山中療養(yǎng)院,至此,艾琳受到的折磨不僅是疾病的漫長治療,更是從父親和曾經(jīng)的愛人弗萊德等人那里受到的精神傷害。萬幸的是,在冰冷的療養(yǎng)院里,莫雷成為她的陪伴,而莫雷也因為艾琳的陪伴疾病消退。于是劇作通過將肺結(jié)核作為一種隱喻和故事背景,表現(xiàn)艾琳受到家庭和弗萊德的冷漠對待,以及艾琳患病中憂郁多思、情感壓抑的狀態(tài),更深層次進入艾琳的所思所想。將身體上的疾病與精神、情感相結(jié)合,肺結(jié)核的蒼白與潮紅,身體因疾病而發(fā)燒,肉體上的“燃燒”消瘦,所隱喻的正是艾琳內(nèi)心情感的躁動,對于莫雷掩藏于心的愛。此外,桑塔格認為肺結(jié)核的治療是一種“特殊規(guī)則的雙重世界”。為了治好肺結(jié)核,病人需要送至深藏大山的療養(yǎng)院中,被隔離的病人從現(xiàn)實的隔離走向精神的一種放逐和逃離,遠離一切的艾琳逐漸產(chǎn)生被拋棄的心理狀態(tài),悲觀的她經(jīng)受的更是一次心靈的“旅行”,進而在盡頭找到了自我的價值。支撐艾琳活下去的正是正視了自我,從莫雷身上得到的希望,一絲絲希望使得她有了活下去的動力。從疾病和家人那里得到的絕望是致死的,希望是她唯一能夠生存的力量。從肺結(jié)核的痛苦進而生發(fā)出希望,這是奧尼爾創(chuàng)作該劇的最終目的——“我真誠地相信我的劇本《救命草》能夠得到承認,因為從根本上講它是寫人的希望的重要性。”[8]將肺結(jié)核帶來的絕望與艾琳的一絲希望結(jié)合,突出的是艾琳生的欲望和為他人而生的悲涼。本文也將從以下三點來解讀《救命草》中疾病的深刻內(nèi)涵與作用。
蘇珊·桑塔格將結(jié)核病總結(jié)為“時間病”“貧困病”“靈魂病”“熱情病”“順從的死”“柔弱病”等隱喻化之后的效果,其形成也都是根據(jù)結(jié)核病的成因和病情。無論是疾病對于患者身體的消耗,還是因靈魂內(nèi)包含著熱情如火的感情,結(jié)核病在《救命草》中成為艾琳內(nèi)心的展現(xiàn)。她的消瘦和高燒不退,都是其精神的外化,身體克制著情感的宣泄,壓抑著對父親比爾和弗萊德的恨,掩藏著對莫雷的愛意。艾琳便是結(jié)核病作為隱喻的表現(xiàn)。她溫柔安靜,總是埋頭讀書,詩人般的氣質(zhì)是卡莫狄家中女性共同的特點。母親也正是同艾琳一般安靜,父親卡莫狄形容幼女瑪麗也將其與長女艾琳和妻子進行對照,認為“她們總是在夢想中過日子”[9]。與卡莫狄家中好斗的血性截然不同。父親卡莫狄也將艾琳患病的原因歸結(jié)于悶在房中看書,認為看書導致的悶悶不樂和陰郁會毀掉身體。對于疾病隱喻化的結(jié)果,在父親卡莫狄身上便有所展現(xiàn),將看書的習慣歸為結(jié)核病的起因是源于結(jié)核病常?!氨豁灀P成那些天生不幸的疾病,是那些敏感、消極、對生活缺乏熱情一直不能生存下去的人們的疾病”[10]。然而,造成艾琳真正患病的原因便是日日勞碌。劇中的蓋諾大夫也給予了最為本質(zhì)性的回答:“她一直在干活?!卑找疹櫼患伊谌?,并沒有人在意她的感受,一切家務都需要艾琳,她逐漸成為了母親的替身。身體的勞碌和心理上對于弟妹的擔憂、照顧促使一個本就體弱的女子染上了肺結(jié)核。
從艾琳染上肺結(jié)核至最后躺在莫雷的懷里,艾琳身體一步步地在“燃燒”,發(fā)燒的癥狀一直不斷,體重也不斷在衰減,“被消耗掉的”艾琳的身體和精神逐漸走向同化,合為一體。傾注在莫雷身上的愛意正從她的肉身逐漸散開,這種情感和陪伴從莫雷的痊愈便可看出。艾琳是將情感輸出,而莫雷則是在吸收。以至于艾琳發(fā)現(xiàn)自己消瘦的體重和莫雷增加的體重相等時,說“我希望你重的就是我輕的,你長的肉就是我掉的”[11]。結(jié)核病在艾琳身上成為了將其肉體和精神連接的方式,從疾病對于她身體的消耗能夠看出艾琳情感上的播撒,她從在意家人到愿意陪伴莫雷,不斷地釋放著她的光,而艾琳從他人身上得到的只是“被需要”。最終莫雷以一種頓然醒悟的方式對艾琳說著“愛”,而奄奄一息的艾琳借此感受到了被需要,于是“用母親一般的、忘我的、關(guān)切的口吻”說著要照顧莫雷,略顯悲涼的畫面的確是艾琳唯一能生存下去的“救命草”。她便是需要一直向外輸出自己的情感,在莫雷出院的日子里,對于艾琳的煎熬不是疾病讓她身體丟失了“三磅肉”,而是不再有人需要她,不再有人能陪伴。這種消磨情感的疾病被認為是一種“靈魂病”,用極具浪漫色彩的方式來顯示一個人物精神世界的燃燒狀態(tài)已經(jīng)包裹了外在的肉身。這也正是尤金·奧尼爾早期劇作中浪漫主義的獨特展現(xiàn)——“浪漫派以一種新的方式通過結(jié)核病導致的死亡來賦予死亡以道德色彩,認為這樣的死消解了粗俗的肉身,使人格變得空靈,使人大徹大悟。”[12]而奧尼爾在《救命草》中以開放式的結(jié)局,讓艾琳抓住了最后的“救命草”,這個“希望”能否讓危在旦夕的艾琳最終走向新的生命,便來自受眾的理解。但奧尼爾通過結(jié)核病對于艾琳身體的消耗,使得艾琳走向新的自我,正在了解了身邊人和自我需求,曾經(jīng)遍體鱗傷的身體不再牽絆著她,生命因此被照亮。初進療養(yǎng)院的艾琳看不透父親的厭棄和弗萊德的虛偽,仍被陳舊的身體禁錮在曾經(jīng)的生活里,結(jié)核病對于肉身的消耗,使得艾琳最終看到家人時平靜而通透,看出了父親的狠心和不再被需要,“大徹大悟”便是艾琳最后面對家人的最好的狀態(tài)。此時的艾琳也是身體的疾病與精神最極端的同化,結(jié)核病使得她骨瘦如柴,肉體不再是她的累贅,精神也達到了最明白曉暢的狀態(tài),無論是肉體還是他人他物,都不再成為艾琳所依戀的,精神上也不再有所依靠,死亡在這種情形下是艾琳身體與精神最終的合一,可幸的是仍有一絲希望,那便是對于莫雷的情感依靠。至此,疾病的消磨結(jié)束,過去的艾琳因為結(jié)核病已經(jīng)隨肉體“消磨殆盡”,新的自我也逐漸從中生發(fā)。
桑塔格認為結(jié)核病的隱喻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的是“旅行”,“‘心理旅程’這個隱喻,是與結(jié)核病相關(guān)的那種有關(guān)旅行的羅曼蒂克觀念的延伸”[13]。為了治療結(jié)核病,患者與原有的生活相隔離,前往山中的療養(yǎng)院,身處自然中的病人能夠呼吸到新鮮空氣,是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旅程。而這種“旅程”對于《救命草》中的艾琳而言,是一種“流放”,被家人粉飾的治療試圖讓艾琳安心,實則是以卡莫狄為首的恐懼疾病的表現(xiàn)。艾琳也因療養(yǎng)院治療,就此遠離了勞碌的生活,然而又進入了一個怎么也逃不出的“牢獄”,而不再“被需要”的艾琳深深感受到的是一種“流放感”。加繆在詳細描述因鼠疫而隔離家中的人時提到:“鼠疫帶給同胞們的第一個感覺是流放感。”[14]而居于隔離中的人們,空虛和情感的膨脹使得他們不再僅僅將思想存留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而去回憶過去,去預想解脫的日期,去放眼未來。加繆進而將他們形容為“幽靈”,“他們停在深淵和頂峰的半中腰,說他們在生活不如說他們在漂浮,他們被遺棄在沒有方向的日子里和毫無結(jié)果的回憶中。這些日子和回憶有如飄忽不定的幽靈”[15]。而當《救命草》中將艾琳送至療養(yǎng)院,過去的生活和家人已經(jīng)將她拋棄,可是對于家的情感依賴,使得她不斷回憶著過去。甚至療養(yǎng)院中明確有一首歌不許唱,那便是《家,可愛的家》。無論是艾琳還是莫雷,療養(yǎng)院中的所有人都被過去拋棄,莫雷也將療養(yǎng)院視為“監(jiān)獄”。艾琳也就漂浮在過去和未來的分界線上,她舍不得過去,回憶著過去,更不知曉何時能夠痊愈。艾琳便是加繆所描述的“飄忽不定的幽靈”。
作為結(jié)核病患者,艾琳成為了一個被迫的“出走者”,家人將她形容為狠心的人,然而艾琳在被莫雷求婚前,情感的寄托是自己的妹妹瑪麗??墒牵斆妹矛旣愖詈髞砜此龝r,瑪麗眼里全是恐懼和厭棄,這樣的打擊使得艾琳正在接受現(xiàn)實,從幻想的親情中走出來,親情的一絲希望也就此斬斷。從身體的“流浪”到情感的放逐,艾琳正走向“雙重放逐”,身體不僅從過去的煩勞和虛假中走出,更是血肉從肉身耗盡,精神世界走向了看透一切的旅程。這種羅曼蒂克的方式,將艾琳脫離了世俗,以至最后像母親、更像“圣母”一般撫摸莫雷的頭。肉體經(jīng)受了流放、拋棄和逐漸消耗的旅行之后,“現(xiàn)在輪到精神錯亂了,據(jù)認為,它能把人的意識帶入一種陣發(fā)性的徹悟狀態(tài)中”[16],將精神的旅行通過肉體的流放進而推至極端,艾琳血肉的消弭正是精神達到徹悟的時刻,這也正是精神與肉體的同化的最終結(jié)果。
奧尼爾在創(chuàng)作《救命草》時投入的正是他在結(jié)核病期間所感悟到的。奧尼爾在肺結(jié)核療養(yǎng)院之所以能戰(zhàn)勝疾病,正是因為他精神世界中的希望。因而在《救命草》中,艾琳最后能夠存活,也正是靠著莫雷所給予的希望。這一希望并不是艾琳自我的安慰,其原因是艾琳曾處于絕望的狀態(tài)之中。絕望作為希望的對立面,作為在疾病期間兩個極端的精神狀態(tài),在奧尼爾筆下也將艾琳最后的精神世界的升華推到了頂端??藸杽P郭爾認為絕望是致死的疾病,身體上的疾病只是某一次染上的結(jié)果,而“每一絕望的真實時刻都能追溯到可能性。他在絕望的每一刻都是他自己正在招致的”[17]。他將絕望視作永遠的“現(xiàn)在時態(tài)”,絕望中的人會將全部的過去作為現(xiàn)在的痛苦而去承受。絕望是與精神世界的永恒性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不斷折磨處于絕望中的人。艾琳在最后狀態(tài)里,吉爾平小姐用絕望來形容她:“她會死。把她留在這里也毫無益處。她會在這兒死。她到哪兒都會死,因為最近她已感到絕望,她不想再活下去了?!盵18]吉爾平小姐作為療養(yǎng)院的看護,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通過旁觀者的視角,所看到的是艾琳對家人、對莫雷都不再抱有希望,沒有人需要她,生命已經(jīng)處于絕望之中,活下去還是就此死去已經(jīng)毫無區(qū)別。疾病所招致的死亡只是肉體的死亡,而絕望給艾琳帶來的是自我的死亡。她看不到自己需要什么,自己愛誰,情感的依托全部消失。
在《致死的疾病》中,克爾凱郭爾將肉體的疾病與絕望的疾病對照——“人死于這種疾病或這疾病會導致肉體的死亡是絕不可能的?!盵19]“這種疾病”便是絕望。絕望最后導致的是精神的死亡,是自我的死亡,與肉體疾病帶來的死亡完全不同。肉體上的疾病最終的極端便是身體的死亡,而絕望則是折磨性的讓人生不如死。與患者躺在病榻上同死亡搏斗是兩種狀態(tài),艾琳也正是如此,躺在病床上與病魔抗爭的狀態(tài)已然過去,身體上幾近死亡,然而絕望是艾琳既不能死也似乎看不到希望的狀態(tài)。她最終所希望的只有莫雷的陪伴以及她所賦予艾琳的“被需要感”,這是她唯一生的希望。
與結(jié)核病相同的是,絕望也是一種消耗性的疾病。結(jié)核病所消耗的是肉體,絕望所消耗的是希望,絕望被視為求死不得的無望。結(jié)核病也正是通過折磨患者,將人的熱情和精神釋放,如光一般散開,留下的是捉摸不到的靈魂。克爾凱郭爾也將絕望與結(jié)核病相較——“絕望的個體像是個結(jié)核病人,當病到最關(guān)鍵的時候,他卻感覺很好,認為他自己格外健康,并且似乎要對別人輻射出健康?!盵20]艾琳從到療養(yǎng)院的時刻就已然進入絕望的狀態(tài),是一種絕望無知的狀態(tài),而她所輻射出來的不僅僅是健康的意識,也是內(nèi)在的情感。在見過虛偽的家人最后一面后,艾琳最后的對妹妹瑪麗的希望就此破裂,絕望徹底消磨掉了自我,靈魂已無法支撐肉體的衰弱,而拯救艾琳的唯一方式,便是從精神之外攝取希望,來填補自我的靈魂。奧尼爾正是通過將艾琳絕望的致死狀態(tài)、靈魂和肉體雙重的死亡邊緣呈現(xiàn)出來,強調(diào)了希望的強大力量。絕望和希望也成為《救命草》中疾病的最終狀態(tài)和疾病拯救的唯一方式,二者也正是通過結(jié)核病的疾病隱喻所展現(xiàn)出來。
注釋:
[1]程魏譯,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5頁
[2]羅念生譯,亞里士多德:《詩學》,《修辭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3頁
[3]同上
[4]趙一凡主編:《西方文論關(guān)鍵詞》,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775頁
[5]程魏譯,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7頁
[6]同上書,第5頁
[7]郭繼德編,尤金·奧尼爾:《奧尼爾文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316頁
[8]同上
[9]郭繼德編,尤金·奧尼爾:《奧尼爾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460頁
[10]程魏譯,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24頁
[11]郭繼德編,尤金·奧尼爾:《奧尼爾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510頁
[12]程魏譯,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19頁
[13]同上書,第34頁
[14]柳鳴九譯,加繆:《加繆全集(小說卷)》,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第124頁
[15]同上
[16]程魏譯,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35頁
[17]張祥龍、王建軍譯,克爾凱郭爾:《致死的疾病》,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年,第13頁
[18]郭繼德編,尤金·奧尼爾:《奧尼爾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536頁
[19]張祥龍、王建軍譯,克爾凱郭爾:《致死的疾病》,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1997年,第14頁
[20]同上書,第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