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朋友去贛東某景區(qū)玩,碰到一只路邊的小野貓,樣子挺可愛,只是瘦巴巴的。她把手中火腿腸順手喂給它,這只貓狼吞虎咽地吃完,給她帶路——當時正好在一個分岔口,有兩條下山的路。她原本打算從左邊的路下山,從路線圖來看用時更短。但貓一直叫,把她往右邊那條路引。好吧,反正時間還寬裕,于是她跟著貓從右邊下山,那只貓一直把她送到了山腳下。到了山腳下,她才知道,左邊的路因為頭天大雨,中段被沖壞了,景區(qū)還來不及為此設置標識。
朋友自駕來的,停車場就在山腳下百米開外。這只小貓一直跟著她到停車的地方,和車保持了幾十米距離,趴在那兒,望著她。
朋友心一動,問:“你要是想和我回去,你就叫一聲?!?/p>
“喵?!必埥辛寺?。
也許是巧合?朋友又說了句:“你要是想跟我回去,就自己過來?!?/p>
貓沒動。
朋友又說了次,貓還是沒動。好吧,看來自己誤會了,人家根本沒打算和自己走,朋友發(fā)動車子。這時,貓站了起來,向車邊慢慢地矜持地走來。
這只貓現(xiàn)在朋友家待了快半年,胖了不少,外號“豆芽”(后改叫“包子”),學名“山拾”,朋友習書,特意刻了枚章,是為紀念此緣。
另位朋友的黑貓,在小區(qū)的垃圾桶旁邊領回來的,當時幾人逗它都愛搭不理,一副“懶得理你”的樣子。但朋友過去,那只貓的高冷表情有了點變化,它看了眼朋友,“喵”地叫了聲。朋友喂了它幾天,有次,它跟著她到電梯。朋友摁著電梯門,問它進不進來。貓低著腦袋,仿佛在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斗爭的結果是電梯門快關上時,它竄了進去,于是就這樣成了朋友家中的一員。叫“小米”,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貓媽媽了。
從上海一位攝影師的朋友圈里看到,位于普陀區(qū)安遠路的玉佛禪寺里有一只叫“釋大橘”的貓。攝影師朋友去給它拍了不少美照,曬了一組,張張美極,配了文字,說是一只有故事的貓。
怎么個有故事法?趕緊問朋友。朋友發(fā)來則鏈接,原來網(wǎng)上對這只貓已有報道。
“大橘”是住在玉佛寺的流浪貓,因其佛緣深厚,被往來香客戲稱為“釋大橘”。大橘生于寺院,其父也生在寺院。橘爸自小與諸上善人聚會一處,伴隨晨鐘暮鼓,邂逅橘媽后,有了大橘三兄弟。大橘出生不久,曾遇黃鼠狼偷襲,橘媽驚恐的叫聲引來了寺院法師,黃鼠狼逃之夭夭。此后,大橘一生親近三寶。
橘媽和大橘兄弟們陸續(xù)被善信領養(yǎng)回家,唯獨大橘調皮搗蛋,一般人招架不住,于是留在寺里成為“常住”。
據(jù)說大橘祖父常穿梭于寺內屋檐樓閣,身段靈活,輕功了得,被常來的信眾稱為“金毛獅王”。大橘的奶奶每天跟隨法師一同參加二時功課,它會匍匐在自己選中的拜墊上,聆聽佛音。等到早晚功課結束,法師們都散去,橘奶奶才起身離開。
大橘因為有向佛的基因,不僅不避香客,還愛湊各種熱鬧,見者隨喜。無論是法會或是居士班、梵唄班,或是禪夜,都少不了其身影。寺院里來過幾只流浪貓,有的自行離開,有的被有緣人領養(yǎng)歸家,唯大橘如如不動。
攝影師朋友是聽另一友說起,特意從浦東開車去玉佛禪寺看它,攝下一組照。
我想,下次去上海,一定要找機會去寺里瞧瞧“釋大橘”本尊,帶些魚干給它——也不知它是不是吃素。
現(xiàn)在要說說我養(yǎng)的貓了,我是完全被動地成了“鏟屎官”的。前年秋天,先生的生日當晚,十點多了,總聽見有“喵喵”的叫聲,細聲細氣,我們以為一定是樓下院里的某只貓。結果兒子無意中打開房門,發(fā)現(xiàn)門口蜷縮著一只小白貓,大概一個月左右的樣子。這真讓人太驚訝了!要知道,我家住六樓,不,嚴格來說,是七樓,一樓是架空層。它是怎么爬上樓的?不可思議。它在門口應當叫了好一陣子。
不管怎樣,既然來了,那得先招待好。趕緊上網(wǎng)咨詢了翻譯家肖毛先生——他是一往情深的資深養(yǎng)貓者,簡介中寫著:“愛貓且如貓一般獨來獨往,故以‘肖毛’為筆名?!彼g了不少與貓有關的書,至今家里養(yǎng)了七八只貓。肖先生靠翻譯為生,有限的收入很大一部分用在了貓身上。他告訴了我這個養(yǎng)貓小白一堆入門知識,譬如給這只小貓喂什么。他還告訴我,貓不會隨便去人家的,它有靈性,去誰家一定經(jīng)過挑選,知道去的人家會善待它。有搗蛋孩子的人家它也不會靠近,它肯定知道你兒子乎乎是善心的好孩子。肖毛老師這樣上綱上線到對我們品格的表揚,讓我有點犯暈,但我還是保持了清醒。因為真沒想過養(yǎng)一只貓,乎乎上初中,學習生活已夠忙亂,再添只貓……而且“養(yǎng)”這件事是得負責到底的,不能始亂終棄,嫌煩了就丟開,和養(yǎng)育一個孩子一模一樣。等等,貓的壽命是多少年來著?十五年左右,隨著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二十年估計也普遍。
我還得承認,我并不怎么喜歡貓,覺得它幽冷、神秘、警惕,不如狗憨厚、樸實、親人。有時看到一只貓的眼睛,我覺得它們的肉身游蕩在塵世,精魂卻寄居在一個人所不知的異時空。
我們打算先收留,有合適人家再送走,畢竟,如果非要養(yǎng)只什么動物,那也是狗。乎乎要求養(yǎng)狗好一陣了,從他六歲起,每年都要重申好幾次這個要求。屬狗的他特別喜歡狗,尤其在我姐姐養(yǎng)了一只美且?guī)浀目禄?,他太羨慕了。疫情期間,有次他差點把一只路邊的流浪狗帶回了家——他去買火腿腸回來喂狗時,那只狗已不知所蹤。
我媽知道我家來了只小貓后,聯(lián)系了我大姨,我大姨欣然表示可以接收,她家有鼠。然而,乎乎聽說后,激烈反對,他不允許這只可愛的小白貓以捕鼠為志業(yè),爪子沾染上鮮血。我只好騙我媽,這只貓自己走掉了,沒找著。
我們管這只貓叫“咪”,這是我父母之前收養(yǎng)了二十年的一只橘貓的名字,這只貓幾年前已去世了。新來的咪和我們熟起來,從最初的防御到親近。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貓并不冷淡,而是很黏人,它會跳到我的膝上,撥弄我的衣服拉鏈或飾品,有時跟在我先生的腳邊,亦步亦趨,讓人擔心一抬腳會踩著它。我們有空陪它玩時,它四腳朝天,亮出肚皮,表示對我們的信任。
咪來家后的生活,我不打算展開寫了,總之它現(xiàn)在已成了只文靜的大白貓。咨詢肖毛老師后,我們決定不給它做絕育,但即使春天到來,它也叫得十分含蓄。我只是覺得,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確是有緣的。事實證明咪的選擇何其明智,如肖毛先生所說,它果真知道,我們會善待它。
萬法緣生,皆系緣分。無緣的,距離再近也覺硌硬;有緣的,再遠也心息相通。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皆如是。
曾看一心理專家的微博:
藥方這個東西有時候很神奇。我經(jīng)常用的一個膏藥,用來緩解我的肩頸酸痛,它來自成都一個朋友卷哥。他做核電站里的核燃燒反應監(jiān)控技術,讓核裂變更加可控和充分,用他的技術可以節(jié)省一些核原料。
這個朋友家有個方子,他爸臨終前把方子給了他們哥幾個,哥幾個都嘗試熬藥,一樣的配比,就是都熬不成,藥出來沒效果。只有卷哥熬制的藥成功,有效果。卷哥這個人心很靜,做出的藥薄厚均勻,有美感,他說做藥就跟禪修一樣,是他的修行。他自身財務自由,每年熬一次藥,布施給有緣人,就當他自己的修行。
你看,這就是所謂緣法的奇妙。沒有緣,僅有藥方?jīng)]用,因為藥方里包含的不只是那幾款植物,更有制藥者這個人,他的氣息與藥材融合,藥方能熬成。
還有次看人說,買了個陶瓷杯子,想配個碟子喝咖啡。在廚房找到一個滿是灰塵的白色小碟。碟子刷洗干凈之后,把杯子往上面一放——碟子和杯子無論大小、色調搭配一起都正合適。母親告訴他,碟子還是他小時候買的,當時買了十只,現(xiàn)在碩果僅存這一只,已經(jīng)多年不用。這只二十多年前購入的碟子,與這只新杯子的組合近乎嚴絲合縫——好像它就為了等這只杯子,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身,以免被打碎。
這讓杯碟的主人不由感喟:一件物品,冥冥之中也有其自身的命運。
人和植物亦然。
我第一次看到廣東法性寺那棵菩提樹時,哭得像個淚人,我圍著菩提樹轉啊轉啊,就覺得我這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棵樹,卻是跟這棵樹真的很熟很熟的感覺。而我本人今生真的第一次去。
在心理專家那則有關藥方微博下的留言區(qū)看到這段,讓人莫名感動,也想起有年在廣東南雄的大雄禪寺,住持為我們介紹兩棵寶殿前的菩提樹,雌雄各一,雄樹高大粗壯,雌樹柔美低垂。神奇的是,每年四月初八佛誕浴佛節(jié),兩棵樹一榮一枯,同時示現(xiàn)盛衰奇景,仿向眾生宣說無常之法。
我立于樹下,仰視菩提,微微鼻酸。這樣的感覺,在上周去撫州大覺山又經(jīng)歷一次。乘纜車上山,車至海拔一千多米處,半空響起梵音裊裊,左邊云霧繚繞的視野中忽然出現(xiàn)依山而鑿的一尊巨佛。佛像與山全然融為一體,大叢灌木在佛像頭頂如一頂蔥郁綠冠,使得他更似人間的神,不,是天人合一,肅穆慈寧,人世千年滄桑都在他默默垂眸中……
透過纜車玻璃凝視佛像,耳聞有幾分邈遠的梵音,不由有些眼熱。我當然知道這是人力所為,但這寄寓著人的愿景與信仰、人的苦詣與渺小的佛像身上,那明知的人力似不覺化入了山勢與自然,如同這尊佛像原本由這座山化育而出,具有了神魂。
想起一位朋友去敦煌,對一尊微笑頷首的坐佛怎么看都看不夠,佇立良久,告別時竟流下淚來,猶與親人作辭。
人與萬物冥冥中有著釋不清道不明的聯(lián)結,與一段旅途、一幢建筑、一盆植物、一段旋律、一本書,也常常如此。
這個秋天,咪來家里三年整了。除了帶它去寵物醫(yī)院幾次,它從未下過樓,像我父母之前養(yǎng)的那只貓一樣,溫順,膽小。它有時歪著腦袋看我,圓而大的眼瞳充滿孩子般的天真與好奇,還有一點狡黠??粗难弁?,我相信了肖毛先生說的:它是一只有感知的貓。它來到了一個壓根兒沒想養(yǎng)貓的人家門口,因為它知道,這家人終于會為它而改變,接受某種事先安排的緣法,成為一個養(yǎng)貓的人家。
肖毛先生還說:“植物告訴我,生活是為扎根、開花和結果,即創(chuàng)造與延續(xù)。很多同類告訴我,生活是為了出人頭地或者應有盡有。貓咪告訴我,即便住在最簡陋的房子里,吃著最普通的飯菜,只要能夠得到真愛,就會感到滿足。”
從收養(yǎng)咪后,我成為貓的忠實粉絲,關注了好多萌貓,看了好多可愛的貓的電影與視頻。比如土耳其女導演希達·托倫執(zhí)導的《愛貓之城》,電影講述了伊斯坦布爾居民和自由自在生活在這座城市中的貓之間溫暖而充滿愛意的關系。還有據(jù)真實事件改編的《流浪貓鮑勃》,以及日本電影《咕咕是一只貓》《小貓奇緣》等等。
貓的世界從此向我敞開了一扇新大門,曾經(jīng),我們在同個世界里生活了這么久,一直沒有交集,像在兩個平行時空。但一個秋天的夜晚,它意想不到地進入了我們的生活,帶來溫存,也帶來一份卸不了的責任。
(思文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