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
毫無疑問,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母親實在無比普通,作為這塊土地上生活著的千千萬萬個勞動婦女的一員,養(yǎng)豬種地、燒火做飯,并沒有超出日常生活的光芒,但因緣際會,她生了我,成了我的母親,不但給了我肉身,還用她平凡的一生,塑造著我的精神世界。
母親比父親大三歲,自結(jié)婚起,大概除了農(nóng)民式的“婚姻式的愛情”,母親對父親還有些姐弟般的情感。正是這種情感,讓她一輩子在父親面前都處于弱勢,所有的好吃的好用的,除了我和弟弟,她都給了父親。結(jié)婚之后,父親幾乎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我五歲左右,父親受四爺爺?shù)男M惑,到村里的小學做了民辦教師,每月只有幾十元的收入,且常常被鄉(xiāng)里以各種名義扣掉。父親還要在學校里吃午飯,有幾年一年到頭,不但一分錢不賺,還欠了學校幾十塊飯錢。這樣的日子差不多有十年,都是母親一個人的勤苦支撐全家,從春到秋,種田是她,薅草是她,收割是她,把糧食磨成面粉碾成米、最后做成飯的還是她。
母親二十幾歲時,我們還小,她也畢竟是年輕,自有年輕女人的愛好。有一年夏天,她日日早出晚歸去挖藥,兩頭不見太陽,兩個多月斷斷續(xù)續(xù)上了30天山,終于攢下100塊錢。她坐班車到鄉(xiāng)里,千挑萬選給自己買了一塊表。這塊表,她一戴就是20年,現(xiàn)在依然不舍得扔,存放在扣箱的一個紙盒子里——那兒都是些不值錢她卻當寶貝的東西:我和弟弟若干年前寫給她的信、我們小學時得過的獎狀、幼年時的照片等。這塊手表,成了當時年輕的母親最大的財富。有了這塊表,她再同村里的婦女們一起下田,自己多少有了些卑微的自豪,當其他人抬頭看著太陽估摸時間的時候,她就抬抬手腕,說:“12點了呀,該回去喂豬了。”
農(nóng)閑季節(jié)村里人家都去山上挖藥,賺幾塊買油鹽醬醋的錢,母親也去,總是步行,一天少說跑上百里。她從大山上背回的芍藥、遠志、黃芩、蒼術(shù),拎到村東頭的供銷社去賣掉,換回油鹽醬醋,或者攢下來,等過年時扯幾尺布,給我和弟弟做一身新衣服。等我和弟弟長到十幾歲后,每年暑假也同母親一起去采藥,回來換下一學期的課本費用。若干年一直如此,那是我成長時的辛苦,也是我少年時的快樂。等冰箱這種電器開始蔓延到農(nóng)村,村東的供銷社和小商店里夏日總會賣些冰棍雪糕,我們兜售了藥材,總渴望能買兩根冰棍來吃,收入好的時候,母親會給我和弟弟一人買一根。我們先給她吃,她只是象征性地咬一小口,說:“哈,真涼。”然后看著我們狼吞虎咽地消滅干凈。幾年后,我和弟弟都工作了,父親也終于轉(zhuǎn)為公辦教師,家里的債全部還完,母親再去山上采藥,賣完之后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買兩根雪糕來吃了。終于有一天,她在電話中和我說:“這回吃足了,那些年真饞,舍不得吃,這回算是吃足了?!?/p>
和我一起上學的伙伴,都陸陸續(xù)續(xù)輟學了,去外地打工,在家放羊、種地,母親卻堅定地供我讀書。當這些伙伴一個個給家里掙到了錢,或幫家里干了許多活的時候,我還只是父母看不見前路的負擔。2000年,已經(jīng)復讀了兩年的我,因為志愿填寫不當,被大連的一所稅務學校錄取,我無法再拒絕這個大學,帶著家里借的5000塊錢只身去報到??晌倚睦镆恢庇袘嵢缓筒桓省T谀莾捍艘粋€月,軍訓了一個月,忽然一天班長發(fā)下一個算盤來,我震驚不已,明白自己永遠無法去當一個好會計,就想,我寧可去種地,也不要在這里浪費生命,便決定退學。
打電話給村東頭的醫(yī)生,讓他通知母親下午五點過來接電話,當時全村只有這一部電話。那天,母親趕著驢車從地里往回拉玉米秸稈,她大概知道要發(fā)生什么,自己不敢去接,跑到學校找了父親。下午,兩個人到醫(yī)生的小藥房里,等著我的電話。我在電話里告訴父親:“我要退學,不想念了?!备赣H很憤怒,也很傷心,他無法理解其他孩子求還求不來的大學,我竟然不想念了。那一次,因為自己對命運的不忿,也因為想打動遠在內(nèi)蒙古的父母,我掉了眼淚。終于還是母親心軟,她在旁邊和父親說:“不愿意念就回來吧,讓他回來?!备赣H終于說了那句話:“你回來吧?!?/p>
我回來,在家里倒騰了一個月土肥。一天晚上,母親說:“你還是再去復讀一年吧?!逼鋵?,我一直在等這句話,只是自己萬萬沒有臉去提起。我知道他們?yōu)槲易x書付出的辛苦與屈辱。母親后來和我說,從我初中住校開始,她天天盼著我放假回家,可又怕我放假回家,因為每一次回來,總要帶錢。有幾次,她去村里有錢的人家里借錢,被冷言冷語頂了回來,就一個人躲在灶火坑前哭,哭完了想想不行,孩子還要上學呀,就抹一把眼淚,繼續(xù)去求人、去借。那一段時間,家里甚至借過五分利的高利貸,每到年根,就會有村里人來家里討債,母親連忙沏茶、點煙,賠著笑臉,請人家寬限幾日。事實上,那一段有不少親戚家是有錢的,但沒人愿意借出來,他們都不理解父母為何要拼死拼活供我和弟弟讀書,覺得這錢借出去,可能就永遠也回不來了。
2001年的秋天,我終于從學校傳達室拿到北京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坐班車回來,半路車胎爆了,天黑才到村里。母親一如既往地在村口等我,我下車,告訴她:“媽,我考上了。”她并沒有喜極而泣,只是說:“考上了?好,好?!比缓髱е业焦╀N社買了幾瓶啤酒,回去和父親、弟弟一起喝了慶祝。第二天,一家人依然早早起床,套上車,去北山上拉干草。許多年的期待和折騰之后,考中大學已經(jīng)不那么令人激動了,但無論如何,我知道母親在人前人后的腰板挺得直了些,漸漸地,曾經(jīng)被村人瞧不起的貧窮,竟然會隱隱地成為一種光榮。“看人家那么窮,都把學生供出來了?!弊x大學時放假回家,母親常常要拉著我去供銷社買點兒什么,最初我不愛去,后來我明白了母親的小小心思,便和她一起出門,穿過其實很短的馬路,再回來。母親是想不動聲色地把她的兒子展示一下,從村人略帶羨慕的眼神里獲得她這一生唯一能獲得的小小的虛榮。
現(xiàn)在的母親,身體還算結(jié)實,但終歸年齡越來越大,頭發(fā)掉了許多,膝蓋也總是疼??粗諠u衰老,我不能責怪時間的無情,唯一可寬慰自己的是,日子不再那么艱難,我和弟弟都成了家,她的心,終于能從緊緊繃了近30年的狀態(tài)中稍稍舒緩。她依然不輟地勞作,幾十年如一日,一個人侍弄著幾十畝地,養(yǎng)七八頭豬、30只雞、20只鴨子、四五十只羊、一頭毛驢,鍋里做著飯,院子里種著菜,手里搓洗著衣裳。以我現(xiàn)在的生存能力,我始終無法想象,母親是如何承受這些紛繁復雜而且繁重無比的勞作。她的手,是這一切的見證。我還從未見過有誰的手像母親的手那樣,除了堅硬的老繭就是裂紋,一到冬天,這雙手一沾水就會針刺般地疼。我握著母親的手,就好像握著她五十幾年的辛苦,溫暖而酸楚,老繭劃著我的手心,粗糲如石頭。而母親不會想這么多,她會笑著舞動自己的手說:“這手多好,撓癢癢都不用癢癢撓了?!?/p>
當我明白農(nóng)民的辛苦也就是他們的命運,便不像少年時那樣為此悲悲戚戚,反而是從根子上看清楚,他們比所謂的許多城里人,活得更豐富。8月份回老家,母親講起前一年收割玉米的情景。她說:“別人家都是兩三口人收秋,咱們家你爸上班,就我一個人,怕落了后?!蔽抑?,闊大的田野里,一旦別人的莊稼都收完拉走,只剩下你家的戳在那兒,牲口就會來糟蹋,也說不準有缺德的人來偷。因為進度緩慢,母親著了急,早晨早早起來,腰也不直地干到晌午,回家吃口飯,喂豬喂雞,狠狠地睡上一覺。等太陽偏西,不那么曬的時候,她就關(guān)好門,趕著驢車下田干活。太陽落山了,她吃塊干糧、喝口涼開水,就著秋天又圓又大的月亮,干一整宿。母親在閑聊中隨口一說,我腦海里卻立刻顯出了這個畫面:月亮,黑魆魆的田野,一個人影揮舞鐮刀,一棵一棵地把成熟的玉米秸稈割倒,從田壟的這頭,到田壟的那頭,循環(huán)往復,天也靜,地也無聲,只有玉米葉子嘩啦啦地響。我感到一種勞動的詩意,也感到了勞動的辛苦和寂靜。我想象著那一夜母親的內(nèi)心,也許除了身體的疲乏,她也體驗到了與以往不同的感覺了吧。我可以肯定,那只是勞動本身,也是善和美本身,或者,就是人本身。
我們才從家里回北京沒多久,有一天母親突然打電話給我,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和委屈,我猜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我不停的詢問下,她終于說了,前幾天上臺階絆倒,把腿磕了,本來以為沒大事,可正面腿骨前起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包,走路都困難。我很著急,問她有沒有去村東看看醫(yī)生,她說去了,輸了兩天藥水,可一點兒也不見好。
“趕緊去醫(yī)院吧,”我說,“明天就去,必須去?!?/p>
“家里沒人管啊。”她還是放心不下。
“沒人管就不管。”我?guī)缀跏窃诤?,她終于同意了。
第二天,母親坐班車到醫(yī)院開了刀。她本計劃第二天就回去,可因為瘀血一時清理不干凈,需要每天換藥、輸液,只能留在那兒,一待就是十天。我每天早晚給她打一個電話,不是寬慰她腿傷,腿傷經(jīng)過檢查和治療,我已經(jīng)不太擔心了,而是寬慰她對家里的惦記。她覺得自己在這兒,家里肯定雞飛狗跳亂了套。不管我怎么阻攔,她還是比預期早兩天回去了,好在腿傷已經(jīng)沒有大礙,半個月之后,徹底痊愈了。
又忽然一天,她打來電話,我細細聽,口氣里透著小小的開心和得意,知道大概是有了好事情。果然,母親說她和父親去山里打杏核了,賣了80塊錢。我也很開心,因為母親終于從腿傷的消沉中恢復了樂觀。能跑到山上去打杏核,證明腿確實沒有問題了。然而,接下來的十幾天里,她幾乎每天都上山。我又開始擔心,問她在做什么,是家里要用錢嗎?她笑著說,不是,家里有錢,只是覺得前一段治腿花了一千多塊錢,越想越覺得虧,她非要把這錢掙回來不可。果然,杏核打到1000塊錢的時候,母親不再上山了。
母親有她的頑固,母親也有她的天真,母親用她的行動和話語,為我展現(xiàn)了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哲學。
(饒晉藝摘自新世界出版社《別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