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
母親這輩子沒有正經(jīng)到城市里打過工。我上小學(xué),她到城里一個老頭那里去做保姆,干過一段時間;后來在工廠給人家做過一段時間的飯;50多歲時候到飯店打過工,具體干多久,我不是很清楚。種地是母親的本分,除此之外,母親50歲左右開始不斷地做小工。
煙站一直佇立在那里,但是很多年很多年過去,我們都不知道那里原來可以打工。母親50多歲,開始到煙站打工了。母親嚷著用我姐或者我的身份證,去復(fù)印,一心想著要去煙站干活。前幾年確實去干了,我還去過幾次,多一個人多一份錢嘛。大大的車間,到處堆滿了煙葉,母親們的任務(wù)主要是抱煙葉,煙葉來了,就開始抱,灰塵很大,烤過的煙葉真嗆鼻子啊,我戴了口罩?;厝ノ腋嬖V母親,你也戴口罩吧,母親說戴著難受,堅決不戴。我鼻子里嗆滿了煙灰,只是兩天的工夫,晚上回去洗臉洗鼻子,都是黑黑的污垢。一咳嗽,吐出來的吐沫都是黃的。
才一兩年,人家堅決不要母親了。即使母親一到夏天便嚷嚷著要去煙站報名,但事實證明,母親只是瞎念叨罷了。母親50多歲了,40多的女人大把,30多的女人也想去,誰還要50多的啊。母親再也不能去煙站干活了。
從哪年開始,村里開始流行打工了,去他家鋤地、拔草、撇煙葉、集煙。暑假我正好在家,親眼見證了母親有多辛苦。
三點鐘,母親就不停地開始打開手電筒看手機(jī)上的時間了,一遍遍地,等到四點多,母親爬起來了。廚房里忙活,還忙活一些別的,菜地里澆大糞等。我說你起那么早干啥啊,不是六點人才來接嘛,你五點多起來也來得及。母親說,五點多起來,上廁所哩,洗臉哩,燒鍋哩,吃飯哩,哪能來得及?
人家來接,母親便走了,毒辣的太陽曬著,不停地撇煙葉,抱過去,中午,才勉強(qiáng)坐下休息,吃一碗人家煮的掛面,能吃飽嗎?我問母親。出去干活哪能像在家似的,誰還回碗?一碗掛面半飽不飽。我說那你煮點雞蛋拿著,或者拿點我買回來的點心。母親說拿了也不好意思吃,你看誰拿了。吃完飯便開始集煙葉,集煙需要很大的力氣,那繩子上綁著那么多的煙葉,很重,你要使出吃奶的力氣將新的煙葉弄到那隊伍上,手上勒出血痕是正常的。太陽還是那么毒辣,便奔赴地里,開始繼續(xù)撇煙葉,一直到天黑透,主家開車送回來或者走回來?;氐郊遥它c多了還沒吃飯,燒鍋隨便吃口。很多次,天黑了并不是能馬上回家,人家主家沒說回,在人家吃完晚飯,又坐著開始集煙了,十點多了,母親還沒回來,鄰居的嬸嬸叫母親明天去哪里干活,母親還沒回來。等到不知道幾點了,母親終于回來了,我開始犯小孩子脾氣,責(zé)怪母親,你60多了,往70上去哩,你不能這樣干了。
又一天,母親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偏偏有個娘娘來串門,我心想,干活累一天了,估計一會兒就走了,結(jié)果她一直說啊說啊,兩個小時了,已經(jīng)十點多了,她還沒有走的意思,中間沉默了好幾次,不知道說什么了,然后又找話題聊了起來,母親打了好幾次哈欠,我終于忍不住了,心想昨天母親半夜回來,早晨又四點多起來,今天又干了一天累死了,肯定是累了,我說我起來尿哩,不料那女人很不識眼色地說,尿就尿嘛。我說沒穿衣裳。她卻來一句,都是女的,怕啥。雖然嘴上那么說,但還是說回去睡了,不早了,就走了。
每次我回去趕上母親要去干活,往往是我倆好幾天幾乎見不到面。早晨她天不亮就走,夜里我睡了她才回來。就算是第二天我要走,母親也不會為我歇一下,陪我一天,送別我。我懂得她的苦心,她雖然沒說,但是我大概知道如果你差一天,這個活會被別人頂?shù)?。這是一個班的人,相當(dāng)于一個小團(tuán)體,一個也不能少,如果你今天有事,明天她有事,這個活還干不干了。雖然是最辛苦的活,但是誰也不想要少掙這一天的活。我心里有點委屈。家里雞蛋也沒有,蔬菜也沒有,下個掛面吃吧,吃點咸菜。凄凄慘慘的感覺,這是個家嗎?有時候母親交代我去地里摘一下綠豆,說綠豆熟了好幾天了,再不去,下雨就要腐敗在地里了。我就去地里干活。很多年前就是這個樣子,我還上中學(xué),母親去打工,交代我小溝南的綠豆熟了,有一點小雨,我在地里摘綠豆,我快快地摘,淋著雨,哪個孩子像我啊,上中學(xué),在學(xué)校吃得差,睡不好,又孤獨,回到家里也幾乎看不到母親的身影,臨走還要去地里干活,坐上車我總是哭著,因為平時母親會送我。她老是將我的東西搶著拎在手上,說你上去了我再遞給你,你下車再倒車拎的地方多著呢,我現(xiàn)在替你拎會兒又不累。
如果母親恰好不干活,就在家里,而我第二天要走,她就蒸饅頭,做這個那個忙個不停,不同于干自己家的農(nóng)活,主要是忙活著我要帶到學(xué)校去的饅頭餅雞蛋,還想著盡量用家里有的食材給我做點好吃的。
但大多數(shù)情況是母親都不在家,母親也沒交代我有什么活要干,我就心慌慌地凄凄涼涼地一個人在家里,一個人在家里不知道咋了,心里總是有點慌,好像少什么似的。醒來,陽光大亮,洗臉吃早飯,去外面轉(zhuǎn)一圈,院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燒火做午飯,太陽快落山又燒火做晚飯,家里沒有饅頭餅了,自己弄面糊、雞蛋烙煎餅,然后一遍遍爬上房頂看母親有沒有回來。天快黑了,我開始怕起來,將院子里的燈拉開,屋子里的燈也拉開,還是怕。天越來越黑了,母親還是沒有回來,我這個路口走一段那個路口走一段,各個方向走一遍,終于,有一個白影閃現(xiàn)了,伴隨著人聲,母親回來了,我站在房頂上喊媽,母親洗臉吃擱在火上的飯菜,也算是能吃上一口現(xiàn)成飯。后來我越來越懂得能吃上一口現(xiàn)成飯的人是幸福的。父親在家,磨蹭著等著,暖瓶里都不知道燒一點開水,更別提吃上口熱乎飯了。母親回來,熱水喝不到,沒有熱水洗臉,還要急忙燒火給父親做飯,父親還說你媽欠干活。
有時候母親要洗澡,大盆擱在院子里,我給她搓搓背,躺下,和母親說著話(因為平時實在是見不到面),可是還沒說幾句呢,母親就睡著了,我還在不停地說著呢,母親突然反應(yīng)過來回一句嗯?我知道母親是累了,也就不吭氣了。月亮升起來了,院子里真亮啊。
母親和我說著,一年本來能存?zhèn)€五千塊錢,家里這個人情那個人情,買化肥種地又花花,五千也存不住。我在心里呼喊著,我們掙錢再難,還是比母親掙錢容易啊,她的錢那真是淌著血汗的。雖然沒有像建筑工地上的男人女人那樣,但是在烈日下暴曬一天,再不停地匍匐著摘煙葉,抱煙葉,累了也不能歇,不停歇地干,一天十幾個小時,才只能掙120塊錢,以前是50,漸漸漲起來的。120塊錢,主家還嫌虧,說人走得早了,說女人不抱煙葉了,不扛煙桿了,120塊錢,實在是虧啊。
母親帶著高興勁拿紙盒給我看,歪歪扭扭地記著,日子和工錢。我能掙3000多,母親似乎在炫耀著。有人來了,說這是你那50塊錢。母親接下了,擱在自己的錢盒里,那個盒子是姐姐當(dāng)年買的mp4的包裝盒子。那里面裝了不少錢,有50的,100的,也有十塊二十卷成卷的,大概是哪一天的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