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峰
那是一條無名河流。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處河灣,三三兩兩的釣魚人安坐岸邊,從他們的衣著來看,多是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
釣魚是他們打發(fā)周末時光的一種方式。釣的魚可以果腹,釣魚時的大把時間可用于回憶,回憶遙遠的童年,或是故鄉(xiāng)的愛人。
我看不到這溪流的盡頭。
這條自東向西流淌的小溪,在這里被人接管、整治,從此處變得筆直,直到匯入湖泊。
一只白鷺立在水中覓食,它目不轉(zhuǎn)睛,一動不動。水沒過它的雙足,但它并不在意。
它也在“釣魚”,能不能吃上一頓豐盛的午餐,取決于它是否有足夠的耐心。
與人類獲取魚的工具不同,白鷺用的是嘴;與人類獲取魚的方式相同,白鷺用的也是等。老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在人世間,我們比的都是耐心。
在一塌方處,一棵高大的香樟樹比它的同伴矮了一半,失去了與同伴在風中握手的機會。身處的位置,多么重要。
垮塌下來的石頭形成了碎石灘。河流在石頭間歡快地奔走,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因為河道變窄,前路變得擁擠,河水擠到一起,涌出了白色的浪花,發(fā)出了撩動心弦的流水聲。
這是自然的聲音,自然的聲音常能治愈人。這兒不是整治過的河道,整治過的河道悄無聲息,輕聲細語,不敢大聲說話,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收拾”。
碎石灘前方,是一處水潭。水潭之下是高達十米的飛瀑。水流傾瀉而下撞擊水面的聲音在山谷間回響。再往下,溪流轉(zhuǎn)了一個彎。
柔軟的水展現(xiàn)出強悍的力量。它沖開巨石,“殺”出一條水道,從容前行。它讓山開了門,留給后面的水流,讓它們自由奔流。它讓樹分立兩側(cè),夾道歡迎,并不時為它歡呼吶喊。
這個瀑布,正對著一個在建的商場,那兒層層疊疊的樓房如同積木。瀑布迎來了新鄰居,也將迎來新觀眾。等商場建成,人們在對岸遠眺飛瀑,會有怎樣的感受?身后,是萬丈滾滾紅塵;身前,是翩翩山谷小溪。巨大的視覺差異,是否會讓人恍若隔世。
瀑布的上方,曾經(jīng)有一座石橋,供行人從水上通行。如今,石橋只剩下殘缺的臺座。想當年,這里一定是水面寬處,風景佳處。河流在這里,蓄力飛身一躍。這場面,吸引前人在瀑布上建橋,方便通行,更方便把風景裝在心中,帶向遠方。
兒子臨崖而立,讓身為父親的我心驚膽戰(zhàn)。我好不容易費盡口舌,才勸其離開險境。他重回碎石灘,我緊緊跟在他身后。
“這石頭好青??!”“真神奇,風化的石頭,穿著一層一層的衣服?!眱鹤訉μ綄ば缕娴氖挛镆幌蛑浴K槭癁┥?,大大小小的石頭,灰、白、青、黑,是它們的主色調(diào)。
看著眼前的石頭,我說:“千萬別許諾??菔癄€心不變。因為,石頭它真的會爛?!?/p>
“你看,石頭的心是這樣的,都傷碎了。”我用手輕輕觸摸著一處青石,一碰就碎了,仿佛已等我多年。我沒有絕世神功,我有的只是一顆憐憫的心。
一個偶然的機會,石頭被挖出。它經(jīng)歷風吹雨淋,水沖日曬,石撞鳥踏,渾身長滿了裂縫。
從大石頭裂成小石頭,又變?yōu)樾∷槭僮優(yōu)槟喟?,重新回歸大地。江邊的石頭,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旅行。
我發(fā)現(xiàn),即便是一塊石頭,面對它的死亡或者離去,人的內(nèi)心也會柔軟,生出很多哲思來。
碎石與流水的耳鬢廝磨,讓它變得圓潤,變成了鵝卵石。這不,兒子就找到了兩塊圓滾滾的石頭。他斷定,這就是恐龍蛋化石。誰又能說絕對不是呢?
石頭會隨著自身的境遇改變形狀,這不得不令人深思。最堅硬的石頭,也有最柔軟的身段。即便是石頭,誰又能肯定地說它沒有生命呢?
石頭記憶的歲月,比任何物件都久遠。不是嗎?從古至今,多少文化正是通過石頭傳承至今。想到此,我想拜石頭為師。
我目視前方,浮萍隨波漂流,順流而下。它在我腳下的這塊石頭上安了家。兩塊石頭之間,形成了一個迷你花園,生機勃勃,煞是可愛。石頭啊石頭,你給了它們一個幸福的家,讓它們不再流浪。
碎石灘上,我浮想聯(lián)翩,記憶也涌到眼前。我多想溯溪而上,去看一眼故鄉(xiāng)的河流。
想當年,我19歲,離開故鄉(xiāng)的前夜,和幾位同學到山中游玩。有山必有河,一座高峰,自然是河流的母親。
河水旁,是高過人的映山紅。石縫間,是香氣四溢的蘭草。
即便正值盛夏,在水中,我也感到冰涼徹骨,站不到一秒鐘,馬上撤回岸上。
故鄉(xiāng)的石頭都是花崗巖,無比堅硬。記憶中,我從來沒有看到石頭風化的樣子。所以,青春年少,我們都喜歡許諾——我們的友誼,天荒地老不變,??菔癄€不變。
興許是故鄉(xiāng)的石頭過于心慈,讓我們做出了誤判。年少的我們,始終相信一些東西會永遠不變,比如石頭、大海、友情、夢想。我們正是懷揣著山一般的淳樸,走出大山,走向五湖四海。
離別在即,我們在碎石灘上,拍下了合影。那時候,夕陽正好,多么大方,多么慷慨,把我們的臉,都染成了金黃,仿佛預示著我們光明的未來。
如今,又一個19年倏忽而逝,我突然發(fā)現(xiàn),石頭會爛,青春會老。我和孩子看到的山河,已然不同。
我突然與歲月達成了和解,我不會用自己的經(jīng)歷去教育孩子,也不會用自己的人生去定義孩子。我愿意跟在孩子身后,去認識這個嶄新的世界,與孩子一起走向未來,走向未知的時光。
我們的青春,正如當年那座石橋,已然在歲月中風化,風化成一段需要努力辨認才能相識的光陰。歲月如流水,流水已千年。
我等散后,流水依然。
(作者系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