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碧

駱賓王（約619-687），婺州義烏（今浙江義烏）人，一生命運多舛，是個頗具爭議的人物，古往今來，各界對他的評價不一，大致經(jīng)歷了一個從毀譽參半到推崇備至的過程；其形象也從博徒之流、叛逆之臣轉(zhuǎn)變?yōu)槲恼伦诮场⒅伊x之士，反差很大。

唐中宗景龍（707-710）年間，郗云卿奉敕訪尋駱賓王遺文，編成《駱賓王集》十卷并為之作序：

高宗朝，與盧照鄰、楊炯、王勃文詞齊名，海內(nèi)稱焉，號為“四杰”，亦云“盧駱楊王四才子”。

這是駱賓王名列“初唐四杰”最早的記載。稍后的張鷟在《朝野僉載》中提到四杰公認的排名為“王楊盧駱”，而《舊唐書》本傳載楊炯對這個排名很不服氣，說自己“愧在盧前，恥居王后”。

文人并稱，一般按年齡定先后，或以優(yōu)劣論位次?！八慕堋敝?，駱賓王年輩最長，創(chuàng)作最全面，留存作品也最多，文學(xué)成就明顯高于楊與盧，而與王勃不相上下（駱祥發(fā)《初唐四杰研究》）。那為什么駱賓王在“四杰”中排名靠后呢？張說的《贈太尉裴公神道碑》中有一段話很耐人尋味：

（裴行儉）在選曹見駱賓王、盧照鄰、王勃、楊炯，評曰：“炯雖有才名，不過令長。其余華而不實，鮮可令終?！币娞K味道、王勮，嘆曰：“十數(shù)年外，當居衡石?！焙蠊缙溲浴?/p>

劉肅在《大唐新語·知微》對這段話進行了轉(zhuǎn)述：

李敬玄盛稱王勃、楊炯等四人，以示行儉。曰：“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也。勃等雖有才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者？楊稍似沉靜，應(yīng)至令長，并鮮可令終。”

同樣的記載見于各類史籍，文字略有出入。不管是“華而不實”，還是“浮躁淺露”，都屬于對德行的品鑒。雖然這些評價是就“四杰”整體而論，但其中駱賓王遭到的非議最多。《舊唐書》本傳就直言駱氏“落魄無行，好與博徒游”，又說他“坐贓，左遷臨海丞”。這樣的敘述明顯是在貶低駱賓王的人品。

不僅如此，不少人還認為駱賓王參加揚州起事并非出以公心，而是因為“失職怨望”。如《資治通鑒》卷二〇三載：

時諸武用事，唐宗室人人自危，眾心憤惋。會眉州刺史英公李敬業(yè)及弟盩厔令敬猷、給事中唐之奇、長安主簿駱賓王、詹事司直杜求仁皆坐事，敬業(yè)貶柳州司馬，賓王貶臨海丞，求仁貶黟令……皆會于揚州，各自以失職怨望，乃謀作亂，以匡復(fù)廬陵王為辭。

這種說法在唐宋時期很有代表性。一句“失職怨望”可謂誅心之論，亦可視為駱賓王器識不夠、“浮躁淺露”的注腳。因為“浮躁”之人大多昧于私利，行事沖動，甚至不惜鋌而走險。《朝野僉載》卷五記載的一則材料則坐實了這個差評，意思是：駱賓王為了讓裴炎參與叛亂，偽造童謠并擇機散布，其后不斷地引誘、挑唆，可謂處心積慮。不過這段材料兩《唐書》及《資治通鑒》均未見記載，明顯是小說家言，有捕風(fēng)捉影之嫌。而其謠讖實在是太小兒科了，明眼人一眼便看穿。何況裴氏乃高宗之顧命大臣，暗中反武后或有之，篡奪李唐之位則絕無可能。把裴炎與揚州起事聯(lián)系起來，本質(zhì)上是武后陣營制造輿論，對不合作者進行詆毀、中傷，同時也強化了駱氏“淺露”的負面形象。

初盛唐時期，出于政治需要，斥責(zé)、貶低駱賓王的言論大行其道。生前有“淺露”之譏，身后遭“怨望”之訕，駱賓王排在“四杰”之末也就合乎情理了。若非成名已久，作為“逆黨”骨干，他甚至有可能被移除“四杰”之列。而且，在很多人看來，駱賓王最后不得善終，儼然就是德不配位，咎由自取。

既然品行上“浮躁淺露”，文藝為先，器識其后，那創(chuàng)作時就容易“輕薄為文”。所謂“輕薄為文”來自杜甫的引述，其《戲為六絕句》（其二）曰：“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薄八慕堋倍际巧倌瓿擅?，為人處世難免有孤清自傲的一面。行高于人，眾必非之。他們那些不平則鳴、滿腹牢騷的文字就經(jīng)常被“正統(tǒng)”人士斥責(zé)為“輕薄”，頻繁遭到嫉妒者的曲解、貶低。這種情況在駱賓王的作品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

比如長篇歌行《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寫道士李榮與王靈妃的愛情糾葛，將李榮始亂終棄、道貌岸然的形象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結(jié)果卻被視為“文人薄戲之為”（蒙文通《輯校老子李榮注跋》）。又如《帝京篇》警示世人功名富貴不長久：

春去春來苦自馳，爭名爭利徒爾為。

久留郎署終難遇，空掃相門誰見知。

莫矜一旦擅繁華，自言千載長驕奢。

倏忽摶風(fēng)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

張鷟的《朝野僉載》卻單獨拈出“倏忽摶風(fēng)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兩句，認為這正應(yīng)了駱賓王揚州兵敗后投江自盡的結(jié)局，言語間不無調(diào)侃之意：

明堂主簿駱賓王《帝京篇》曰：“倏忽摶風(fēng)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辟e王后與敬業(yè)興兵揚州，大敗，投江而死，此其讖也。

張鷟大概認為駱賓王的詩無意間表露了內(nèi)心的陰暗（詛咒他人），故冥冥之中自有報應(yīng)。聯(lián)系前文提及的“緋衣小兒”謠讖亦出自駱手，其“輕薄為文”可謂是“劣跡斑斑”。張鷟的看法牽強附會，但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當時官方的立場。所以駱賓王才會在《在獄詠蟬》詩中哀嘆“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駱賓王的詩文，善用對仗，特別是數(shù)字對。如《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有“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這樣的名句。數(shù)字對仗在南朝駢文中隨處可見，后來者如李白、杜甫、杜牧等人詩中也大量使用，但只有駱賓王因此遭到時人的鄙薄。《朝野僉載》卷六記曰：

時楊之為文，好以古人姓名連用，如“張平子之略談，陸士衡之所記”，“潘安仁宣其陋矣，仲長統(tǒng)何足知之”，號為“錄鬼簿”。駱賓王文好以數(shù)對，如“秦塞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時人號為“算博士”。

《帝京篇》里除了“秦地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兩句，詩的數(shù)字對還有“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五緯連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橫地軸”；“三條九陌麗城隈，萬戶千門平旦開”；“小堂綺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延年女弟雙飛入，羅敷使君千騎歸”；“春朝桂樽樽百味，秋夜蘭燈燈九微”；“且論三萬六千是，寧知四十九年非”；“相顧百齡皆有待，居然萬化咸應(yīng)改”；“當時一旦擅豪華，自言千載長驕奢”；“三冬自矜誠足用，十年不調(diào)幾邅回”等，其數(shù)字對仗不僅形式工整、位置靈活，而且氣勢壯大、感慨良深，“當時已為絕唱”（《舊唐書》本傳）。他的駢體文中，數(shù)字對往往結(jié)合典故綜合運用，如“弋志書林，咀風(fēng)騷于七略；耘情藝圃，偃圖籍于九流”（《上兗州崔長史啟》）“求小善于毫芥，顧正禮于二龍；振幽滯于泥沙，許公明以一驥”（《上兗州刺史啟》），這樣的句子，敘事凝練，辭約義豐。五律中的數(shù)字對則虛實結(jié)合，收放自如，如“千里風(fēng)云契，一朝心賞同”（《初秋于賽六郎宅宴》）“一旦先朝菌，千秋掩夜臺”（《樂大夫挽詞五首》之四）“擢秀三秋晚，開芳十步中”（《秋菊》）。

數(shù)字對的運用，使得作品在抒情之外，增強了敘事、議論的功能，充分展現(xiàn)了駱賓王的寫作才能，然而獲得的不是贊賞，而是“算博士”的嘲諷。因為在批評者看來，詩文處處充斥著數(shù)字，不過是“輕薄”的小伎倆罷了，終究不脫博徒習(xí)氣，慣于算計而已。我認為，這是典型的吹毛求疵。

中唐以后，于政治上否定駱賓王的觀點依舊盛行，但從文學(xué)上加以肯定的評論也不鮮見。孟啓《本事詩·征異》載“宋考功以事累貶黜，后放還，至江南，游靈隱寺”而向駱賓王討教云云，這則傳聞有些怪誕，很多細節(jié)也經(jīng)不起推敲，但后世屢有征引，多用以考證駱賓王揚州兵變后的下落。也有少數(shù)學(xué)者認為這是宋之問偽造的，欲借此“爭取個人新的政治前途”（顧農(nóng)《駱賓王借詩還魂》）。不管怎么解讀，有兩點是沒疑問的，一是駱賓王詩才非凡，至老不衰，連曾經(jīng)“龍門奪袍”的宋之問都自嘆不如；二是他的檄文“以匡復(fù)為名”，站在道義的一面，民間對其很認同，所以在逃亡過程中“人多護脫之”。

兩宋時期，肯定駱賓王文才的評論開始多了起來。比如陳長方《步里客談》卷下云：

內(nèi)外二制，以潤色王言，布告天下為職，一字重輕皆系國體。喜則升之九天，怒則擠之九地，此為何理？要須褒貶之間示有懲戒。如駱賓王詆武后，讀之但笑，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處，乃曰：“宰相安得失此人？”武氏猶知此，況天下有識之士乎？

陳氏認為，駱賓王的檄文以忠孝立論，寓褒貶懲戒之義，理直而氣壯；武后尚且有容人之量，一般人卻對駱賓王求全責(zé)備，實屬可笑。程大昌亦云：“駱賓王馳檄天下，明指聚麀之丑，而后曾不能設(shè)一語以自解說，反嘆宰相失人。乃知事犯公義，不獨心不可欺，亦不能自文也。”（《考古編》）可見駱賓王的檄文義正詞嚴，震懾人心，堪稱大手筆。黃震的《黃氏日抄·文藝傳》則主張要知人論世，公正評價駱賓王：

論者謂李杜氣節(jié)高偉，其自負不止文辭間，不當與沈宋謟諛者伍。愚亦謂李翰表上張巡之功狀，使巡大節(jié)白于世，邪說不得行。而朝廷之賞當其功蓋義士也，有關(guān)于風(fēng)教者也，當傳之巡遠之后，而不當傳之文藝之列。若駱賓王從徐敬業(yè)亂而亦不失文藝之名，或者以其“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托”此二語有足以聲賊后之罪與？

黃氏認為，駱賓王雖誤入歧途參與揚州兵變，但大筆如椽，有益風(fēng)教，作為文學(xué)大家載之史冊是當之無愧的，不能因事廢人，因人廢言。

當然，也有學(xué)者認為駱賓王是文武全才，智勇兼?zhèn)?。如北宋著名詩僧惠洪（一名德洪）詩作《洽陽何退翁謫長沙會宿龍興思歸戲之》云：

何郎西州來，逸氣掃秋晚。

平生貯書腹，中有文武膽。

材如駱賓王，其直亦不減。

上書論國事，忌諱失料揀。

居然為逐客，安免投手板。

其詩認為好友何退翁像駱賓王一樣才學(xué)出眾，敢作敢為。這樣的評語，對何氏而言屬溢美之詞，對駱賓王來說是實至名歸。元好問在《博州重修學(xué)記》則曰：“博自唐以來為雄鎮(zhèn)，風(fēng)化則齊、魯禮義之舊，人物則魯連子、華歆、駱賓王之所從出?！保ā对z山集》卷三二）駱賓王早年曾生活于博州（今聊城），所以元好問將其視為博州的杰出人物，與魯仲連、華歆這兩位膽識過人、允文允武的名士相提并論。這也是對駱賓王的充分肯定。

從元代開始，因為改朝換代異族統(tǒng)治之故，士人更重節(jié)義，駱賓王在滄海橫流之際挺身而出的言行受到推崇。如張憲《匡復(fù)府》詩云：

揚州都督開三府，十萬強兵猛如虎。

駱生長檄魏生謀，大義精忠昭千古。

（《玉笥集》卷二）

到了明代，文人講究風(fēng)骨（如明初建文舊臣方孝孺等人的殺身成仁與明末東林黨人的不屈不撓），駱賓王便成了義士的化身。比如吳騵認為駱賓王“不勝忠憤之切，輔徐敬業(yè)以圖匡復(fù)”（《唐義烏鄉(xiāng)老先生駱公墓碑》）。楊慎則盛贊駱賓王：

勁辭忠憤，唐之義士，而與垂拱四杰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閑，可惜也。君子當表而出之。（《升庵集》卷四九）

明代的胡應(yīng)麟對駱賓王更是偏愛，其《少室山房筆叢》評駱之語頗多。他先竭力從政治上為駱賓王平反：

史稱駱賓王失職鞅鞅，遂與徐敬業(yè)起兵。夫孽后臨朝，羅織萬態(tài)，即狄仁杰輩尚誣以反，況賓王倡義殺身，欲加以罪，寧足據(jù)乎？且文人失意，憤誹其常，屈平懷沙，賈誼賦鵩，后世咸悼其忠。賓王首倡大義，庸可以此訾之？

他認為駱賓王參與起兵是舍生取義，加在他身上的種種罪名，根本不值一駁。此外，他對駱賓王“首倡大義”也非常欽佩。畢竟在武則天篡權(quán)之時，“英才杰士俯首臣伏，無敢聲其罪者。獨駱賓王廣陵一檄，詞嚴義正，足寒猾賊之膽。蓋唐初第一流人物也”。這樣的評價，略顯夸張但也非常精當。他還視駱賓王為浙江地域文學(xué)的先驅(qū)，認為“吾越之言詩文，率由賓王始”，并高度評價其文學(xué)貢獻：“挺生景龍垂拱之辰，驟揭天寶開元之軌。雕章繪句則霧卷霞舒，授簡揮毫則星流電掃。楊盧遜其渾博，沈宋范以馳驅(qū)。”也就是說，駱賓王也為盛唐文學(xué)的到來導(dǎo)夫先路。

沈長卿《沈氏日旦》則云：“唐之才子，予以駱賓王為第一，可方駕漢之賈誼?！逼洹渡蚴线f》又謂：

蓮有并頭之瑞，有九品之尊。植物如此，人亦有之。文章節(jié)義相兼者，千古不多幾人。在春秋為季札，在戰(zhàn)國為屈原，在漢為諸葛孔明，在晉為稽叔夜，在唐為駱賓王，在宋為蘇軾，皆無可置議者，此外亦非予所知。

他認為駱賓王“文章節(jié)義相兼”，乃曠代宗匠，故能與季札、屈原、賈誼、蘇軾等相提并論。明代鄉(xiāng)賢祠的入祀限制條件非常嚴格，德行相稱且年久論定者方可。萬歷十三年（1585），大學(xué)士張國維疏請賜謚駱賓王“文忠”。之后，駱賓王塑像被迎入府縣兩級鄉(xiāng)賢祠，與孝子顏烏、忠臣宗澤并祀。自此，駱賓王的身份與歷史地位獲得官方正式認可。

近現(xiàn)代以來，學(xué)者們注意到駱集中很多作品都流露出一種“少年重英俠，弱歲賤衣冠”（《疇昔篇》）的豪情，并且考證出他曾投筆從戎，隨裴行儉西征突厥并創(chuàng)作邊塞詩多首（如《從軍行》），是唐代文人從軍邊塞的第一人。也有學(xué)者視駱賓王為一代“詩俠”，如聞一多先生就說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唐詩雜論·宮體詩的自贖》），又稱駱賓王是“久歷邊塞而屢次下獄的博徒革命家”（《四杰》）。總之，駱賓王一生充滿悲劇色彩，但憑借傳奇的經(jīng)歷與蕩氣回腸的作品，他逐漸贏得后人的尊敬。

（作者系文學(xué)博士，湖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