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郭旭晨和我哥是大學同學,也是老鄉(xiāng),兩個人睡上下鋪。畢業(yè)后不久,我哥娶妻生女,然后全家移民去了美國紐約,郭旭晨先上了復(fù)旦的研究生,后來留在上海做證券期貨生意,經(jīng)常和銀行打交道,這家伙利用學到的知識修改了當時還不算很發(fā)達的一家銀行和交易所之間內(nèi)部聯(lián)網(wǎng)的計算機運行系統(tǒng)的參數(shù),不露聲色地裝了幾麻袋錢,幾個月后,郭旭晨辦了辭職手續(xù),開著一輛天津大發(fā)面包車,連夜趕回老家的縣城。
郭旭晨的父親是個木匠,病死前,把手藝傳給了他的堂弟郭玉亮,郭旭晨最欣賞的就是他堂弟的忠誠和賊膽子,他遞給他一張幾十萬元的現(xiàn)金支票,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幾件事。郭玉亮膽子雖大,可還是一屁股坐到地上,身體像抖簸箕一樣打顫,郭旭晨拍拍堂弟的肩膀,和顏悅色地對他說,把心放到肚子里,你哥心胸坦蕩,不用怕,只要把那幅畫弄到手就行。
沒過多久,郭玉亮找到我,我當時在海事局負責進出口貨物查驗工作。郭玉亮找我的原因很簡單,他注冊了一家木材廠,專門生產(chǎn)一次性的衣架和木質(zhì)日用品,每個月出口一個集裝箱,海運到美國的紐約港,通關(guān)查驗手續(xù)找我?guī)兔Γ矣行┆q豫地打電話問我哥怎么辦。
我哥在電話里口氣堅定地說,必須的,我和郭旭晨談了一樁生意,過兩天我就回來。果然,我哥一周后從紐約飛回了老家,回來的目的很簡單,參加郭旭晨的婚禮,另外幫他找關(guān)系辦移民手續(xù)。最后我哥和郭旭晨攤牌,我父母住在老城區(qū)好多年了,讓郭旭晨想辦法弄一套別墅,讓兩個老人搬進去安度晚年。郭旭晨在婚宴的酒席上喝多了,他指著富麗堂皇的婚房,醉醺醺地說,老兄,你家二老如果不嫌棄,這座小別墅就歸你了。沒多久,我父母搬進了離青弋江不遠的一幢類似于別墅的樓房。
我哥在老家待了一個多月,領(lǐng)著郭旭晨的老婆肖樂跑到上海領(lǐng)事館,費盡周折,終于把移民多倫多的手續(xù)跑下來了。郭旭晨感激不盡,那時他不敢拋頭露面,怕被警察抓到。作為答謝,送給我哥一幅鄭板橋的畫,說肖樂的祖上解放前是上海拍賣行的古玩商,這幅畫是他老婆的嫁妝。我猜我哥和郭旭晨之間要做的可能就是這樁買賣,我哥幫著辦移民手續(xù),他送給我哥一幅畫。
忙完這些,我哥才飛回紐約,郭玉亮像條狗似的,跟著堂嫂肖樂跑遍沿海的幾個大口岸,最終確定了廣州。郭旭晨也覺得廣州那兒邊檢比較松懈,加上自己又改名換姓,便同意從廣州離境,這樣夫妻倆登機飛到了多倫多。郭旭晨的老婆肖樂是一家外貿(mào)公司的業(yè)務(wù)員,長得很嫵媚,剛到多倫多那會兒,生活拮據(jù),可加拿大福利待遇好,他老婆一口氣生了一對兒雙胞胎男孩,生活有了改善,享受那兒的醫(yī)療、保健、兒童護理補貼費用,牛奶可以免費喝到十八歲,可還是居住在黑人和印度人的公寓里,處處不安全。
郭旭晨心里盤算著怎么重操舊業(yè),跑到紐約曼哈頓的金融區(qū),一看傻了眼,那兒到處是銅墻鐵壁,他只好做一個推銷員,在超市和唐人街到處亂躥,推銷衣服架。
我哥那時在紐約的水產(chǎn)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魚產(chǎn)品和海產(chǎn)品出口到新加坡。那個彈丸之地,連自來水都要進口,所以那兒的馬來西亞客戶很穩(wěn)定,最重要的是和郭旭晨的生意相比,水產(chǎn)品的利潤高出衣服架利潤幾十倍。
看在老同學的份兒上,郭旭晨自然將自己的股份加入到我哥的公司里面,可中途偏偏出了個岔子,他老婆肖樂忽然扔下不到三歲的雙胞胎,連離婚手續(xù)都沒辦,和一個從國內(nèi)跑來做房地產(chǎn)的商人又跑回國內(nèi),以外籍人的身份注冊公司,做房地產(chǎn)開發(fā)去了。按說郭旭晨和肖樂也算是患難夫妻了,對生活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繁花落盡,去蕪存菁。郭旭晨好言相勸,上海女人在國際長途電話里溫柔地吟誦了一句詩,“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我們不分家,孩子你帶好,我賺了錢就回來。
郭旭晨找我哥喝了一頓酒,感慨這個世界真的很喧鬧,紛繁浮華,紅塵滾滾,烈火烹油。他紅著臉嚷嚷,我不能回去找老婆,只能在這兒混,國內(nèi)的警察到處在抓我。
我哥沉吟片刻,拍了拍郭旭晨的肩膀,問他有沒有他老婆的聯(lián)系方式,郭旭晨憤憤地說,她不是好東西,背叛是可恥的。我哥說,你喝多了。我們大家都是朋友和兄弟姐妹,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郭旭晨酒喝多了,耷拉著腦袋,手伸到胸口,掏出一張字條遞給我哥,然后不斷地打著哈欠,醉意像突然決堤的江水,信馬由韁地一路奔襲而來,我哥望著他的樣子,招呼了一聲,我嫂子陳赫從里屋輕輕走出來,像看病人似的摸了摸郭旭晨的額頭,我哥和陳赫將郭旭晨從餐桌攙扶到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下。陳赫下意識地端起郭旭晨喝過的酒杯,我哥沉穩(wěn)地問,你是學醫(yī)的,醋酸酐的含量是不是多了一些?陳赫微笑地反問,你覺得呢?不過我有信心,成品可以出口到東南亞。
后來我哥在多倫多以郭旭晨的名義投資了一個分公司,擴大了經(jīng)營范圍,從水產(chǎn)品到衣架,以及包裝材料、木托盤、干燥劑等,出口方向主要是馬來西亞,因為新加坡對木制品有很多貿(mào)易限制,另外我哥將注冊資金劃到了郭旭晨的銀行賬號下,這也是他給郭旭晨的一個交代。郭旭晨感激得差點兒跪在我哥面前。
公司很快有了起色,我哥又回到紐約,忙他自己的事情,還特地讓我嫂子帶上女兒把家搬到多倫多,在郭旭晨住的公寓樓附近的富人區(qū)買了一幢別墅,過起了家庭主婦的生活。
郭旭晨的生意忙得昏天黑地,花錢請了一個印度保姆照看雙胞胎兒子,那個保姆時不時地跑到其他地方干私活,郭旭晨只好領(lǐng)著雙胞胎兒子到陳赫的別墅。
正值夏天,高大茂密的樹木像濃密的壁壘,郁郁蔥蔥的,抬起頭,上面就是藍天和白云,開闊的草地一碧如洗,兩個長相俊美、干干凈凈、斯斯文文的孩子趴在草地上睡著了,陳赫端詳著孩子們有節(jié)奏的呼吸,對郭旭晨說,要不我把他們都送回上海,見見你愛人,孩子不能沒有母親啊!郭旭晨搖搖頭,擺手說可能性不大,陳赫面色溫柔地問,那要是可能呢?
后來陳赫打電話給我哥征求意見,我哥思考了一會兒,同意了。我哥又問陳赫,郭旭晨的公司生意怎么樣?陳赫回答,他很賣力,每個月出口的集裝箱現(xiàn)在增加到十個。
我哥在電話里很滿意地舒了口氣,說這樣一來,集裝箱運輸成本雖然增大了,但是從加拿大繞了一圈兒再回到馬來西亞,該規(guī)避的風險都規(guī)避了,只是郭旭晨身上要背個十字架。陳赫說郭旭晨已經(jīng)染上了毒癮,跑不掉了,我還是回一趟上海吧,我怕孩子沾上毒品。我哥遲疑了一下兒,同意了。
陳赫帶著一對兒雙胞胎飛到上海,按照我哥給的地址終于找到了肖樂,可接下來陳赫和肖樂之間鬧出了別扭。兩個女人在淮海路的一家幽靜的咖啡館里見了面。肖樂打扮得很時髦,陳赫事先做了安排,讓服務(wù)生將雙胞胎安排到單間里玩耍,而肖樂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
兩個人開始聊天比較拘謹,后來談話越來越流暢,似乎她們之間關(guān)著的一扇門敞開了,她們聊化妝品、美容和女人的消費品,肖樂端著的姿態(tài)松懈了,倆人在話語之間找到了默契,不斷牽引出新的興致。陳赫恰到好處地示意服務(wù)生將兩個孩子領(lǐng)到肖樂的面前,微笑著讓他們喊媽媽。兩個孩子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媽咪。
肖樂臉上明媚的神情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熟練地回應(yīng)了一聲,寶貝你們好!媽媽想念你們。然后低頭從精致的包里拿出煙來點上,目光掃向窗外,顯得有點兒疲憊,又有點兒憂愁。
陳赫料到肖樂可能會有這副態(tài)度和面孔,那么她前面所做的鋪墊都失敗了,可孩子是那么新鮮、清冽、安靜、美好,一塵不染,無聲無息地站在倆人面前。陳赫忍不住了,帶著質(zhì)問的口氣問,咱們都是女人,孩子歸你了,怎么樣?你丈夫在外面做生意也不容易。
哼,他要不是因為我的那幅畫能有今天嗎?肖樂語氣不屑。
你以為你丈夫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好日子嗎?
我承認他現(xiàn)在過的不是什么好日子,可什么是好日子呢?肖樂輕蔑地反問。
公平地講,你是孩子的母親,孩子需要你撫養(yǎng)。
肖樂忽然顯得冷漠高傲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和你丈夫過著上等人的生活,卻把我丈夫拉下水,讓他吸毒,可孩子是無辜的。
既然孩子是無辜的,那么請你把孩子帶走吧。陳赫的語氣緩慢下來,窗外下起了雨,陳赫的目光一直盯著肖樂。
肖樂將手里的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她的手白而豐滿,修剪齊整的指甲閃著珠光。兩個孩子呆愣地望著大人們。肖樂心里喚起了某種強烈而又模糊的情緒,她甚至有點兒暴躁,火星在她心里燃開,和孩子分開久了,母愛的情緒又被呼喚回來了,她被一股強大的情緒抓住了,它陰郁而暴烈,像外面的風雨。忽然之間,她滿腦子都是想入非非的念頭,但她最終意識到,她不能在這里待下去受這樣的刺激,所以她忽然拿起包,沖出了咖啡館的門。
陳赫只好打電話給我哥,我哥像早已料到事情結(jié)果似的,沒有片刻猶豫,讓陳赫立刻將兩個孩子送到我的家里,然后立刻訂飛機票趕回紐約,暫時不要與郭旭晨、郭玉亮聯(lián)系。
那陣子我已經(jīng)辦理了從海事局辭職的手續(xù),老婆陪孩子去了美國念書,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單身漢,幫著我哥打理國內(nèi)的水產(chǎn)生意,郭玉亮遇到進出口通關(guān)的麻煩事情找我,我就找過去的老朋友,好在還有一些資源,大家都給面子,生意做的也蠻順利。
我哥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依舊不緊不慢、語氣平緩地說,出了點兒麻煩,郭玉亮出口到馬來西亞的集裝箱里隱藏了大量的干燥劑,可向海關(guān)申報的報關(guān)清單里沒有申報,結(jié)果干燥劑樣品送到上海海關(guān)化驗中心化驗,發(fā)現(xiàn)了醋酸酐的成分。郭玉亮已經(jīng)被海關(guān)緝私局控制住了,事情可能不小,郭玉亮供出了郭旭晨在上海犯的事,我哥在電話里讓我把陳赫帶來的兩個孩子送到父母家里。
當時我正在廣東的東莞托朋友出了一批貨到新加坡,申報手續(xù)齊備,集裝箱里也裝有干燥劑,我坐在集卡車里往老家的路上趕,路上遇到了暴風雨。天空像夜晚般漆黑,閃電變成了紅色,碩大的雨點劈頭蓋腦地砸在車窗上,在路面上迅速卷起一股煙塵般的白霧,司機埋頭注視著前方,而我卻拿著手機聽著我哥不緊不慢的話語,心仿佛躥到了嗓子眼兒。我哥是一個含蓄深沉的人,說話從不挑明。
但他的意思我聽明白了,他需要我回避一陣子,而且不要回老家,不要和父母聯(lián)系,什么時候回老家,都要聽他的安排和指令,我默默地掛斷了手機,后來我躲到了我老婆皖北老家的一個親戚家里。
一對兒雙胞胎孩子暫時寄住在我父母家里,那幢大別墅成了兩個孩子的天堂。小半年過去了,我哥每天打電話給我父母報平安,父母問我去哪里了,他只是搪塞,說我在外地忙生意回不來。
我父親是個明白人,從來也不發(fā)表什么意見,更沒有向我哥提出質(zhì)問。直到某一天,警察上我們家了解我的情況,母親可能受了刺激,一下子就中風住進了醫(yī)院,回到大別墅后,天天躺在床上,請了一個阿姨服侍照顧。
春天不可阻擋地來了,溫暖的青弋江水變得幽深清澈,我父親每天領(lǐng)著兩個活蹦亂跳的胖孩子慢慢爬到江邊大埂上,用尼龍網(wǎng)兜捕河邊的螃蟹和小魚蝦,每逢傍晚,有好多附近的居民簇擁在河邊,用同樣的網(wǎng)兜捕魚蝦,拋誘籠,甩漁鉤,兩個孩子像歡快的鴨子在人群里穿梭。我父親呆愣地坐在一塊礁石上,望著亂哄哄的人群,他一反常態(tài),身上的骨頭“嘎嘎”地響著,像是要散得七零八落,也像是要聚縮成一根骨頭,他眼睜睜的望著兩個孩子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摟住了,后來什么都看不到了。
孩子是陳赫和我送過來的,現(xiàn)在不見了,我父親也住進了醫(yī)院,不過沒多久就出院回到了家,母親中風的癥狀已經(jīng)基本恢復(fù)了,蹣跚著腳步,拄著拐棍在院子里來回晃悠。一周不到,像變魔法似的,我哥打電話也讓我回家。在離開家一年多后,他又從紐約飛回了老家,好像這之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兩個孩子被郭玉亮一手牽一個,喜滋滋地跨進了院子,我哥遞了個眼色給郭玉亮,他一陣風似的不見了蹤影。
可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哥風塵仆仆地跨進院子,還沒和我父母嘮上幾句家常話,便被我拉著胳膊直接上了青弋江的大埂,沒有任何過渡,我質(zhì)問他,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早該無話可說了,我只能告訴你,為了我們老李家傳宗接代,我不得不這么做?。?/p>
我沒聽懂你的意思,為什么要這么干?
為什么你要問為什么呢?我哥微笑著點燃一支香煙。
我沒好氣地啐了一口唾沫,本以為開公司做一些冒險的生意也就罷了,可你還有別的事情隱瞞著我,別以為你們都拿著外國護照,總有一天,哼……我望著遠處江邊的山巒巨蟒般綿延千里,青松白石間,隨處可見晶瑩剔透的冰河,太陽出來了,整個青弋江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哥默默地抽了一會兒煙,沒有吭聲。
晚上回到家,我哥從行李箱里捧出一袋巧克力遞給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圍著我母親撒嬌,他們收拾得很光鮮,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褲子上還有圖案,顯得很可愛。
我一愣,奪過我哥手里的那袋巧克力,疑惑地問,是從加拿大帶過來的吧?我哥微笑著說,沒關(guān)系,加拿大雖然大麻合法化了,但是上面的英文說明我還是看得清楚的。
我沒好氣地反駁了一句,孩子的父親已經(jīng)被你們弄成這樣了,就別再造孽了。
兩個孩子奪過我手里的那袋巧克力,扮了個怪相跑了,我哥沒搭理我,雙手捧住老母親干枯的雙手,詢問了老人的身體狀況,然后慢條斯理地問住在這個類似別墅的樓房里習慣嗎?樓上有沒有其他的雜物,他來幫著收拾一下。
母親可能有點兒老年癡呆,滿是皺紋的臉上顯得冷漠呆滯,混沌的瞳仁在深陷的眼眶里越來越濃黑,嘴里顛三倒四,這個房子是舊的,樓上還有一個閣樓,里面有好多舊掛歷和年畫,我讓保姆都燒掉了,還有一些書也燒了。我哥臉色有點兒難看,站起身問我,有沒有吃的,他低血糖要吃點兒東西。
我父親接過話茬,陰沉著臉說,住這兒不習慣,孩子又差點兒丟了,我們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以后這個房子還是過戶給這兩個孩子,我和你媽還是回老地方柳春園住。
我哥氣定神閑,一個勁地安慰我父親,這都是小事,老爸,您別過度焦慮,孩子的事我來處理。我父親沉默不語。
第二天清晨,我哥背起了自己的雙肩包,提起自己的行李箱,郭玉亮早早地就把車開到了家門口,我母親把一件鼓鼓囊囊的羽絨棉襖遞給了我哥,讓他注意保暖,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哥小心翼翼地接過棉襖,俯身深情地擁抱了一下母親。
我父親對我哥不咸不淡地說,你還得去一趟上海,孩子的事肖樂不能不管,我和你媽都老了。
我哥沉穩(wěn)地點點頭,爸,您放心吧。
郭玉亮被我哥找關(guān)系保釋出來,海關(guān)緝私局有規(guī)定,不能出遠門,我只好陪著我哥開車去了一趟上海。
一路上我聽我哥介紹肖樂這個女人,她有個致命的癖好,好賭,而且是豪賭,拉斯維加斯、大西洋城、蒙特卡洛和澳門等世界上有名的賭城,她經(jīng)常去,好在那個地產(chǎn)商滿足了她所有的欲望和幻想,肖樂在乎的不是輸贏,而是賭博帶來的那種心跳感,所以她一直跟著那個地產(chǎn)商,至于那個地產(chǎn)商,也是我哥生意場上的伙伴,我哥挖了個坑,把肖樂推到坑里,目的是為那幅畫,現(xiàn)在我哥終于通過那個地產(chǎn)商把肖樂的那幅真畫騙到手里了。
我聽得云山霧罩,問那幅畫郭旭晨結(jié)婚的時候不是給你了嗎?
我哥搖搖頭說,郭旭晨?;ㄕ?,那幅畫是假的。他繼續(xù)說這趟去上海,準備給肖樂和郭旭晨一筆錢,給兩個人共同開一個賬戶,算是為那幅真畫買單。
我單刀直入,問他怎么和肖樂勾搭上的。
我哥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說肖樂是個不簡單的女人,以前在上海交易所,她跟著郭旭晨干,是他的學生和助手,那時郭旭晨經(jīng)常在學校開金融講座,肖樂挺清純的樣子,總是坐在前排全神貫注地望著郭旭晨,就這樣兩個人搞到了一起。當年,我們二老逼著我再要個孩子,我急得抓耳撓腮,想到了郭旭晨,郭旭晨就把肖樂引薦給了我,我意外的是郭旭晨并不愛肖樂,也是對那幅畫垂涎欲滴,我倆的目標一致,我找我的哥們兒地產(chǎn)商設(shè)局,只想把肖樂那幅畫弄到手,沒料到順帶著肖樂為我生下了孩子,一舉兩得。這下兒真相大白了吧?我哥微笑地望著我,我緊握方向盤,一副緊張的樣子。
我隨口問,這太齷齪了,你們怎么干得出來呢?
我哥解釋,郭旭晨開導(dǎo)肖樂,每個人都有幻想,幻想必須超越現(xiàn)實,可幻想實現(xiàn)的那一刻,人們就無法再幻想它了,為了使幻想繼續(xù)存在,欲望的客體必須無法實現(xiàn),因為人要的不是欲望的本身,而是對欲望的幻想。欲望支持瘋狂的幻想,只有對未來幸福幻想的時候,一個人才會真正的快樂,不然獵人為什么津津樂道捕獵比殺戮更為有趣?所以心想事成的人是不會快樂的,成為完整的人的意義,是盡力活在目標和幻想中,衡量一個人不能看他的欲望實現(xiàn)了多少,要看他有多少幻想,只有幻想才能帶來快樂,這是拉康的哲學。
不要高談闊論了,我聽不懂,你和肖樂的孩子今后怎么處置?這個現(xiàn)實問題必須馬上解決!我白了我哥一眼,手握方向盤正視遠方。
我哥舒了口氣,悠然地點了一支香煙,這些都不是問題,我要告訴你,為什么郭旭晨要和我合作,他既是書呆子,又不是書呆子,因為他認為只有藥品才能幫助人們?nèi)セ孟?,欲望和幻想相比,幻想更能代表一個人的生命意義,他的這套謬論影響了自己,也害了自己,我和陳赫投其所好,讓他染上了毒癮。
我哥將煙頭扔到車窗外。太抽象了,我們還是回到那個晚上吧,我?guī)啡ド虾^k移民手續(xù),晚上消夜,上海那個地方除了酒吧,還能有什么娛樂的地方呢,我那個地產(chǎn)商朋友把那幅真畫扔給我,領(lǐng)我去了另外的包廂,輕輕帶上門,我見到肖樂,肖樂撲到我懷里,肖樂對我訴苦,覺得郭旭晨以前在課堂上拋售的理論就是一坨屎,人只有有了物質(zhì)基礎(chǔ)才可以實現(xiàn)所謂的幻想之類的東西,而郭旭晨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順水推舟,也感嘆人生不易,我介紹了我的家庭,我們只有一個女兒,而且太太歲數(shù)也大了,又得了子宮肌瘤。
細節(jié)就不要過問了吧?我哥戲謔地望著我。我摟住她,吻了她,隨后將手伸進了她的裙子里,她沒有反抗,說我們做一筆交易吧,就這樣雙胞胎兒子在多倫多生下來后,郭旭晨并沒有料到他的孩子是我的,作為補償,我資助了他在多倫多開分公司,他大喜過望,以為藥品實現(xiàn)了人生的幻想。可是肖樂給了他兩個致命的打擊,不僅背叛了他,還帶走了他認為生命中最寶貴的兩樣東西,孩子和那幅畫。我哥不急不慌地從我母親給他的那件羽絨棉襖里掏出了一個絲絨長條盒子。
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無法挽回,我也算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內(nèi)幕,我只能保持沉默。
因為車流量大,進了市區(qū),小車停停走走,好半天才開進普陀區(qū)的一幢帶院子的老房子前,找好車位停下,天色已近傍晚,邁步跨進院子,院落安靜,窗前微亮,我哥領(lǐng)著我躡手躡腳地推開一扇油漆斑駁的榆木大門,我看到了令我驚恐的場景,碩大的客廳里,一個頭發(fā)凌亂的女人被反手吊在房梁上,她雙眼緊閉,好像睡著了一般。
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女人身邊還坐著一個醉醺醺的老男人,那應(yīng)該就是郭旭晨吧,我下意識地轉(zhuǎn)身欲離開,我哥卻微笑著緊緊拉住了我,不要走,既來之則安之,等我把這里的事處理完了,你再回去告訴二老,他們也會放心的。
我哥走到郭旭晨面前,伸手奪下他手里的酒瓶,又從挎包里取出那個絲絨的長盒子,放到八仙桌上,物歸原主,松開你的女人吧,郭旭晨罵了幾句臟話,一眼瞥見畫盒子,眼睛一亮,瞬間眼神又暗淡下來,本來就是我的,你和那個婊子合伙害了我。
我哥表情真誠,用略帶歉意的口吻說,是我做的不對,傷害了你,我請求你原諒,也希望你放了肖樂,畢竟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孩子是無辜的,既然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他們需要呵護和關(guān)愛。
我哥示意我?guī)椭忾_捆住肖樂胳膊的粗麻繩,肖樂一屁股坐在鋪著紅磚的地面上,一口接一口地喘著粗氣,神志慢慢地恢復(fù)了清醒。
郭旭晨忽然吼了一聲,從椅子上躥起來,屠夫一般粗壯的身體撲向我哥,狠狠地踹了他一腳,我哥冷不防一個踉蹌,被他踹趴在地上,半天沒緩過神來,肖樂艱難地往我哥身邊挪去,郭旭晨咬牙切齒,抬腳還要踢肖樂,被我一把抱住了。
我哥擺擺手,依舊溫和地向郭旭晨解釋,愛之欲其生,旭晨,放過肖樂吧,你倆才是真正的一對兒。而我并不愛她,可她為我生了孩子,我必須感激她,也必須感謝你。你書讀多了,拉康的哲學能當飯吃嗎?嘿嘿,心想事成可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對吧?只有幻想才會讓你快樂,好吧,多倫多的公司所有的股權(quán)我都轉(zhuǎn)到你的名下,我哥又示意我從地上撿起挎包遞給他。
他從挎包里掏出兩個嶄新的蘋果平板電腦,分別遞給蜷縮在他身邊的肖樂和蹲在地上發(fā)出沉重呼吸的郭旭晨,我的一點兒心意,老同學,希望你倆破鏡重圓,百年好合。我下載了電腦銀行的APP,里面有一千萬,算我和太太對肖樂的補償,我是個俗人,沒什么文化,除了有兩個小錢兒,嘿嘿……我哥調(diào)侃了一句,面帶微笑,讓我扶著他艱難地站了起來,我趕緊搬了把椅子讓他坐下。
我哥半倚在椅子里,悠然自得地點燃一支香煙,指著郭旭晨和肖樂手里的平板電腦,平靜地說,點開桌面上的銀行賬戶管理,你倆分別用自己姓名的拼音登錄用戶名,密碼我設(shè)定了兩個英語單詞之一,幻想或者現(xiàn)實,誰先準確選擇一個英語單詞輸入密碼進入你倆的共同賬號,那么順理成章,誰就優(yōu)先獲得這筆資金使用的支配權(quán),盡管你倆共享這筆錢,可我到銀行和律師事務(wù)所出具了一份法律協(xié)議,確保誰也不能全部取走賬號里的錢。我哥微笑地望著他倆。
郭旭晨和肖樂面面相覷,倆人忽然像被電擊了一下兒,粗暴地打開各自的平板電腦,手指像雞爪子似的胡亂地在觸摸屏上亂點亂戳,竭力辨認搜尋著平板上游移不定的各種應(yīng)用設(shè)置符號,還是女人心細,肖樂動作雖然緩慢了一些,但柔軟的手指堅定地點進了賬號管理的界面,她抬起頭,平靜地說,密碼是幻想,我贏了。
郭旭晨瘋子一樣抱住肖樂,使盡全身的力氣,結(jié)果只是發(fā)出哀號的一聲大哭,我后悔啊,我對不起你,我交友不慎,我一定要報復(fù),我要找回我的尊嚴。
肖樂如泥塑般不為所動,手指輕輕點了一下觸摸屏,喃喃地說,現(xiàn)在五百萬已經(jīng)進入我個人的賬戶里,這是孩子的撫養(yǎng)費,畢竟我是母親,還剩五百萬那要看你的表現(xiàn)。
你他媽是婊子!你背叛了我!你們所有的人都陷害了我!郭旭晨咆哮著,將手里的平板電腦狠狠地砸到地上,嘴里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笑聲,笑著笑著,聲音微弱下來,他歪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嚕。
我哥輕輕地將那只長絲絨盒子放在郭旭晨的身上,兄弟,你不要過于指責我,當年是你出的主意讓我認識了肖樂,至少這幅畫我?guī)湍阏一貋砹恕?/p>
他轉(zhuǎn)過臉對著肖樂平靜地說,那五百萬是他的,你幫他戒毒,我在公證協(xié)議里已經(jīng)注明了,另外以后對他好一點兒。我哥指指他的腦袋,他這兒出現(xiàn)了毛病,上大學的時候他就生活在現(xiàn)實和虛幻里,他是個感性的人,人不壞,我利用了他,也利用了你,那個胖子地產(chǎn)商,不敢和你來往了吧?我哥微笑著看了肖樂一眼,他也是我的朋友,好了,今后誰也不欠誰的了,戲演完了,我們各得其所。我哥起身拉著我往門外走,肖樂望著我哥的背影,輕嘆口氣,智者不入愛河,愚者自甘墮落。
我和我哥在上海分手,他又飛往紐約,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臨別前他叮囑我要照顧好家里的兩個老人,言下之意對他兩個孩子也不能松懈,這是他唯一的牽掛了,等他回去安頓好了,就過來把孩子們接走,他的語氣很重。
回到家,我立刻把過去所有的報關(guān)清單都銷毀了,凡是有郭旭晨和郭玉亮簽字的單據(jù)燒得干干凈凈。
又過了兩個月,我哥領(lǐng)著陳赫以及郭旭晨夫妻倆回到老家,看樣子是要攤牌算最后的總賬單了。果然,郭玉亮拉著我先去了青弋江邊的小酒館,酒喝多了,對我齜牙咧嘴,法院的判決書終于下來了,第一感謝我哥,花錢找關(guān)系從中周旋,由于多倫多公司的法人不是他,所有的證據(jù)鏈都斷了,他被無罪釋放,其次他的草臺班子公司也解散了,那意味著他和他哥以后再也沒有生意上的瓜葛了。郭旭晨整了容,改頭換面,沒人認得出。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手腕上戴著的手表,感嘆一聲,都他媽是名牌,阿瑪尼的衣服,勞力士手表,可都是假的,我只好把股市里套牢的資金割肉,作為遣散費,打發(fā)了卡車司機和十幾個員工,現(xiàn)在的資產(chǎn)是負資產(chǎn),汽車、手表和鉆戒都進了二手市場抵押光了,我無牽無掛,只有今天沒有明天了。
我奪過他手里的酒杯,論損失我從體制內(nèi)下來,年齡還比你大,連社保都沒有了,可人還在,以后我們從街頭販子干起,不行嗎?我必須穩(wěn)住這個家伙,在上海的時候,我哥委婉地提醒過我,要處理好這邊的后事,郭玉亮低下頭,頹喪地點點頭。
我哥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哪兒,他在電話里向我表示道歉,這些年我付出了這么多,還差點兒坐牢,他給我的銀行賬號里打了補償費,讓我?guī)退鲎詈笠患虑?,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覺后背直冒涼風,我腦海里倏然跳出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
我趕緊結(jié)賬,拉著郭玉亮走出小酒館,上了青弋江的大埂,我要把他送回家。
這廝什么都敢干,什么都能干出來,我心里盤算著怎么進一步套出郭玉亮的打算和計劃,傍晚的大埂上,三三兩兩有不少散步的行人,我沒料到身后還跟著一個女人。她化了妝,耳朵戴著有些夸張的大耳環(huán),手腕上戴著兩只艷麗的景泰藍鐲子,她安靜自然地望著我倆,跟在我倆身后一言不發(fā)。
是肖樂,我們就這樣默默地往前走,我心里奇怪,我們居然被她引領(lǐng)著往前走,快到中江塔了,那兒過不去了,到處是“禁止通行”的牌子,那是施工現(xiàn)場,中江塔要修繕,燈火通明,到處是吊車和挖掘機的轟鳴聲,工人們戴著安全帽,手里舉著小紅旗扯著嗓子喊,各種鑄件堆滿在吊車的掛斗里被鋼繩拽出來,高高地越過我們的頭頂,鋼繩繃緊了,掛斗慢慢的移動,融入中江塔附近的黑洞里。
望著遠處的江水,撞擊耳膜的聲響似乎變得微弱了,停下腳步,江風撲面而來,郭玉亮的酒也醒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一個女人,渾身一哆嗦,彎腰大口嘔吐起來,呼吸粗重,嘴里含混不清地沖我嚷嚷,她怎么來了?她不是個好女人,她害了我哥,她和你哥勾搭在一起,你別走!他伸出胳膊,撲向肖樂,被我一把抱住了。
肖樂面無表情地對我說,我去了你家,我要把孩子帶走,你父母沒有反對,他們是慈祥善良的老人。肖樂晃了一下手腕上的鐲子,這是你母親送給我的,老人反復(fù)絮叨,不管怎么說,我還是你們家的兒媳,鐲子是傳家寶,老人讓我好好保存著,我流著眼淚,向兩個老人保證,一定把孩子撫養(yǎng)好,如果有來生,我還做你們家的兒媳婦,我覺得你們一家人比拋棄我的母親還好,所以我和你哥商量,我來把孩子帶大,讓他們長大成人。
別聽她胡說八道!郭玉亮呼天搶地地沖向肖樂,我死死抱住他,吼著讓肖樂快點兒離開。
肖樂并沒有離開,而是掏出手機,神情緊張地低語了幾句,我的眼前一陣發(fā)黑,一輛吊車的掛斗懸在我們的頭頂上,繩索有些晃動,擺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忽然轟然一聲,掛斗里的鑄件砸進離我們不遠的泥土里,灰土彌漫。
許多石塊從灰土里四處飛濺,一塊黑色的鵝卵石從灰土里迸出來,像早有準備似的,不偏不倚砸向郭玉亮的腦袋。我的腦袋、肩膀、脖子和身體也挨了不少石塊的打擊,可因為郭玉亮像塊門板擋住了我,我沒有挨到致命的那一下兒。
郭玉亮撲倒在我的懷里,黑色的血從他腦袋下面極不情愿地爬出來,緩緩地變換著形狀,他的眼睛有些鼓脹,沾著沙土,他的表情保持著剛才的憤怒,洞開的嘴巴里縈繞著一團沒來得及散開的酒氣,吐出的舌頭上面也沾滿了沙土。
肖樂早就無影無蹤了。飛來的橫禍使得郭玉亮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成了植物人,我也傷痕累累,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月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
我哥和陳赫陪著兩個孩子在花園里捉迷藏,熱熱鬧鬧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見我擰著眉頭回到家,我哥依然微笑,拍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到別墅頂層的天窗閣樓間,從一個老式鞋柜里翻出一個絲絨長盒子遞給我,搓著雙手說,你沒有吃虧,這才是鄭板橋的真跡,你們?nèi)以趪膺@輩子就夠了,我忙了半天,就是為了這幅畫,現(xiàn)在送給你了。
我虎著臉,沒好氣地說,我真的不想摻和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我哥回答,可以啊,找個時間你去香港,問問拍賣行,這幅畫值多少錢。
我問,孩子怎么辦?郭玉亮怎么辦?還有那個女人,我哥恢復(fù)了原有的矜持和穩(wěn)重,行了,我回來了。
郭旭晨跌跌撞撞跑到醫(yī)院病房,看到堂弟郭玉亮一動不動地緊閉著雙眼,像一具僵尸,他一屁股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抱著頭,兩只手覆蓋住自己的臉,仿佛那張臉上寫滿了見不得人的秘密,他的哭聲很壓抑,肩膀上下抖動得厲害,終于嗚嗚的哭聲演變成撕心裂肺的號叫。
最后還是我攙扶著郭旭晨,把他安頓到離青弋江不遠的花園酒店住下。半躺在套房的沙發(fā)上,郭旭晨慘兮兮地抹著眼淚,紅腫的眼睛盯著我說,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生活只欺窮苦人,佛門只度有錢人,我弟是個苦命人?。?/p>
我說,郭大哥,看來你還蠻清醒的嘛,一套一套的,我聽我哥說你喜歡研究哲學,還喜歡幻想,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是玉亮老弟被弄成這樣,你更應(yīng)該看淡些。
郭旭晨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從西裝口袋里摸出一片疊好的餐巾紙遞給我,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幫我個忙,我剛從病房里撿來的,這里面有我弟的幾根頭發(fā),你把那兩個孩子的頭發(fā)也弄幾根,做個DNA檢測,告訴我結(jié)果就行了,唉!我弟永遠睜不開眼睛了。郭旭晨又開始抹眼淚了。
我努力地瞪大眼睛,接過餐巾紙,腦袋轉(zhuǎn)不過彎兒來,我有些猶豫地剛要開口,郭旭晨搖搖晃晃站起身,把我往門外推,不要問為什么,這是我弟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我現(xiàn)在需要安靜。
我開車緩緩地在老城區(qū)坑坑洼洼的馬路上行駛著,兩旁是巨大茂盛的梧桐樹,枝葉遮住了所有的光線,包括路燈光,只落下灰暗的陰影,路上行人不多,都是電動車和嘶鳴的出租車,再往北就是醫(yī)院和我父母家的別墅區(qū),我似乎終于明白了什么,渾身戰(zhàn)栗。
回到我父母住的別墅,我輕而易舉地進了兩個孩子的房間,一對兒雙胞胎已經(jīng)在各自的床上睡熟了,倆人穿著紅藍格子襯衫,像個小大人似的,小平頭,小圓臉,眉形很好看,像兩把劍,眼睛輪廓像一對兒玻璃珠子,小鼻梁高高的,嘴唇濕漉漉的,在燈光的映照下,帶著紅潤,我開始恍惚,這兩個孩子到底像誰呢?
我躡手躡腳湊近兩個孩子,剛把剪下的頭發(fā)拾掇好,我哥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心虛地轉(zhuǎn)過身,他依然那么穩(wěn)重地沖我微笑。
孩子是你的嗎?我脫口而出。
當然了,你怎么能問這么奇怪的問題呢?要不然我會費這么大力氣,繞一大圈兒跑回來?挖空心思,該做的都做了,還不是因為老祖宗在天上教訓我們,要傳宗接代嘛,我哥漫不經(jīng)心地給兩個孩子掖了掖被角,你一定要把鄭板橋那幅畫保存好,這幅畫才是真的,我哥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我找專家鑒定過了,在上海還給郭旭晨的那幅畫線條和筆法都非常幼稚,而北碑的筆法渾厚,和鄭板橋的老辣風格簡直沒法比。
行了,我默然地轉(zhuǎn)過身,拉開門,我說你應(yīng)該和郭旭晨當面鑼對面鼓把事情都攤開吧。
可以啊,你安排時間吧。噢,對了,你不是不愿意摻和我的事嗎?我哥在我身后戲謔地調(diào)侃了一句。
我沒把DNA檢測的報告單給我哥,而是直接給了郭旭晨,看到報告單的結(jié)果,郭旭晨臉上掠過一絲難得的疲憊的笑容,他剛要張口,我轉(zhuǎn)身走了,我實在厭倦了,因為我已經(jīng)意識到,這出戲的主角是我哥和郭旭晨,其他的人自始至終都是配角,或者說是道具,有一點我哥提醒的沒錯,我得把我哥送給我的那幅畫保存好,這是最實惠的。
我拿著那幅畫,悄悄的去了南方,找到鑒定機構(gòu),的確是鄭板橋的真跡,我找了家外資銀行將那幅畫寄存起來,兩個多月后,我悄然回到老家。父母又從那座小樓搬回了老城區(qū)的柳春園,我哥和他愛人陳赫依然在紐約,快樂地忙著他們的生意,其它的事情,我就沒再多問我哥了,可我哥卻給我來了個電話,他說其實他喜歡孩子,還給孩子寄了一盒巧克力,另外那幅畫能不能還給肖樂?我嚷了一句,那盒巧克力里有什么?然后狠狠地掛斷了手機。
李為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0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文學》《當代》《大家》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出版《每個人都有秘密》《從明天起》兩部小說集,榮獲第四屆朔方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