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艷玲,教師,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散見于《四川文學(xué)》《龍門陣》等刊物。
那時候的早上,真早??!
那是個星期一,雞叫三遍的時候,鄭前準時醒來,伸著懶腰,打著長長的哈欠。一股冷風(fēng)從墻縫中鉆進來,鄭前打了個寒戰(zhàn),趕緊借著蒙蒙的天光,手忙腳亂地穿衣服。這時,廚房里也照例響起母親拉風(fēng)箱的聲音,呼哧呼哧,時長時短。還有隔壁,也照例傳來林家媽叫喚林富強起床的聲音,還有風(fēng)箱的喘息聲。
“鄭佳,弟弟起床了,把煤油燈端進去給他照亮!”母親停下風(fēng)箱,給姐姐鄭佳安排例行功課。
鄭前知道,當(dāng)風(fēng)箱不再喘氣的時候,紅苕飯就要熟了。
風(fēng)箱是川中地區(qū)那時候生火做飯的必用工具,助燃。一只手呼哧呼哧地拉著,一只手往灶堂里喂柴草,左右開弓,不亦樂乎。要是不熟練,即便手忙腳亂,也未必煮得出飯來。比如鄭前就不行,姐姐鄭佳也只能算半個熟手。
姐弟倆的名字是父親取的。鄭佳、鄭前,即為“掙家”“掙錢”之意,生活的愿望,從字里行間呼之欲出。鄭前的父親,是白馬公社中心學(xué)校教語文的民辦教師,母親是白馬公社白果樹村小的民辦教師。在那個年代,他們就是知識分子啊,至少是文化人,卻給姐弟倆取出這樣的名字,真俗氣??赡菚r候窮??!白馬公社處于四川盆地的最底部,屬于川中丘陵。這里,冬天總是大霧彌漫,寒風(fēng)呼嘯,濕氣逼人。陽光,總是被盆地四周的山脈遮擋著,只有晌午時分,太陽磨磨蹭蹭到了頂,才吝嗇地灑下一點陽光。有歌中是這樣唱的“雨露滋潤禾苗壯”,這至少不全對吧。沒有充足的陽光,那些禾苗就像那時的孩子一樣,營養(yǎng)不良。所以,那時的白馬公社,就是窮鄉(xiāng)僻壤的代名詞。當(dāng)然,其他公社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過那時候,鄭前見識有限,對窮富沒有比較,更不知道有“俗氣”這個詞兒。直到上了初中,鄭前才自作主張將名字改為“鄭謙”,聲母韻母都一樣的,算是照顧了父親的面子。父親笑了笑,并沒有反對。其實,那時候的農(nóng)村人給子女取名,口味都比較統(tǒng)一,都寄托著“露骨的理想”。比如“有財”“富貴”“建設(shè)”什么的。比如同桌的李建設(shè),還有既是隔壁又是同學(xué)的林富強。只是鄭前家姓鄭,用了諧音,到底還是文化一些。
姐姐鄭佳給鄭前端來煤油燈,然后匆匆出去了。她比鄭前早半個時辰起床,每天除了早讀之外,還要幫母親煮豬食。鄭前起床后,除了讀父親給他的《少兒唐詩》,還要做家務(wù):掃地和喂雞。父親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母親說,母雞下了蛋,鄭前吃了蛋,身體強壯,頭腦清醒,才能像李白那樣寫詩。只是,父親教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震著了鄭前,銀河真會從天上落下來嗎?但他又想,說不定那李白還真是天上的神仙呢。神仙是不會看錯的。所以,鄭前認為,讀詩、掃地和喂雞這三件事,一定是人生的大事,少一件都不行??上Вu并不多,就一只公雞,兩只母雞。公雞不下蛋,只會打鳴。
吃過早飯,鄭前背起書包去叫林富強,他們都是母親那個班的學(xué)生。每天,母親都會早他們半個時辰到學(xué)校。姐姐在父親的鄉(xiāng)級中心校讀書,距離更遠,也早早地走了。
鄭前和林富強走出一里地了,老是感覺哪里不對。濃重的霧氣裹滿全身,水田里結(jié)的冰反射著白光,好像刺著他的屁股。林富強取了一塊田里的冰,對著冰塊吹了一口氣,瞬間冰塊上有了一個洞。鄭前扯了一根茅草給林富強穿在冰塊上。林富強嘻嘻地甩著冰塊玩,嘴里吟誦著鄭前昨天教給他的詩句“稚子金盆脫曉冰,彩絲穿取當(dāng)銀錚”。鄭前打了個哆嗦,不由得緊了緊舊棉衣,感覺那冷氣正從單薄的褲襠里嗖嗖地鉆進來。他歪著頭看了看林富強的屁股后面,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忘記帶上了:草墊子。這樣的天氣,坐在那幾塊石頭壘起的凳子上面,猶如坐在冰窖上。那滋味,那后果……
鄭前剛上學(xué)的那個冬天,還沒養(yǎng)成帶草墊子的習(xí)慣,就經(jīng)常挨凍,甚至有一天上課時,他拼了命也沒憋住,一泡尿悄悄地涌了出來。這可不是“飛流直下”。他不敢告訴嚴厲的母親老師。就讀于母親所教班級,不知是別扭感還是另類感,鄭前不知道該喊“母親”還是“老師”,最后竟自出心裁,這樣聯(lián)合稱呼了。他也不敢讓鄰座發(fā)現(xiàn)異樣,更不敢離開座位。因為一離開座位,那石塊上面就會留下顯而易見的“罪證”,他就會成為同學(xué)們嘲笑的對象。這是有前車之鑒的。林富強就遇到一次,至今還被同學(xué)們叫著“屙尿狗”。鄭前后來才想到,那時候寒冷都是一樣的,石頭凳子也是一樣的,忘記帶草墊子的同學(xué)也是有的,那為啥他們就不涌出尿來,成為“屙尿狗”呢?說不定也像我一樣,拼命忍住的吧?其實,鄭前的猜想是極有道理的。放到今天來看,那時候,這些孩子為什么憋不住尿呢?為這問題,鄭前默默思索了很多年,終于想明白了:主要是生活太差,平時少見油葷,加上那冰冷的石頭凳子的刺激,自身體質(zhì)不好的話,絕對撐不到下課,絕對尿!
總之,鄭前決定誓死守住這個秘密。他寸步不離,就那樣在石塊板凳上端坐著。偏偏天公不作美,一陣狂風(fēng)過后,窗外飄起了小雨,還夾著川中地區(qū)難見的雪花,不疾不徐卻密密匝匝,在昏黃的天空中旋轉(zhuǎn)飛舞,并穿過木格窗飄進教室里來。鄭前就和著雪花,還有尿褲子,在石凳子上冷了一個上午,也瑟瑟地抖了一個上午。他的尿褲子由濕到干,嘴皮由紅到白,再到紫?;丶液?,褲子上是一圈又一圈的“花白地圖”。更要命的是,屁股上長出了大大小小的紫紅色凍瘡。
這凍瘡又痛又癢,陪伴了鄭前整個冬天和第二年的春天。更讓他想不通的是,這凍瘡也像他讀詩、掃地和喂雞一樣,鍥而不舍,毫不懈怠,在以后的每一個冬天,都會如期而至,回到他的屁股上。到次年的仲春,凍瘡才開始陸續(xù)自愈。其間屁股會奇癢難耐,他就開始用手一遍一遍地抓撓,抓啊抓,撓啊撓。但他又不能在同學(xué)們面前撓,會被誤認為是干疙癆(疥瘡)。這干疙癆的特征就是奇癢,還傳染性極強。常常是一人染上,全家乃至親朋都得遭殃。晚上,染上干疙癆的那家人,圍在桌旁吃飯,突然男女老少總動員,齊齊地抓耳撓腮,場面盛大而滑稽。不知者,還以為他家在集體演練猴戲呢。所以,干疙癆是很討厭的,像瘟神一樣,人人避之唯恐不及。gzslib202204051307然而,誰又能避得開時代呢。
至少在川中,那是一個干疙癆盛行的年代,甚至虱子也是鄉(xiāng)下孩子身上的??汀,F(xiàn)在的孩子對虱子的概念絕對只能去百度了。其產(chǎn)生的根源么,和“屙尿狗”是異曲同工的。想想吧,一件衣服,尤其是內(nèi)衣,一穿就是一個月甚至更長。所謂勤換衣服,那最起碼你要有換的啊。
鄭前怕當(dāng)瘟神,但又忍受不了凍瘡的癢癢,要撓呢,又不能明目張膽地進行,只能偷偷摸摸的。有時,他把手伸到課桌下,裝著撿東西,乘機撓上一把;或者故意玩鉛筆,用筆尖使勁刺上幾下;又或者假裝調(diào)整坐姿,用力把屁股在石凳子上來回蹭上幾下。但這些動作,也只是隔靴搔癢,甚至有時還變本加厲地癢起來。等到下課鈴聲一響,鄭前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然后躲進某一個角落,把手伸進褲子里,一陣狂撓??偹銜簳r舒服了。一進教室,鄭前便焦頭爛額,苦不堪言。心里默默對母親老師說:如果我成績下降了,你可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什么呢?他一直也想不明白。
其實很多時候,秘密就是用來暴露的,尤其對于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過了不久,鄭前就暴露了,全班嘩然。鄭前哭著央求母親老師幫忙解釋,說這不是干疙癆,只是凍瘡。當(dāng)然,同學(xué)們是相信老師的,再說了,生凍瘡的也不只鄭前一個人。但鄭前的抓撓是有目共睹的啊,于是,得了個綽號“鄭抓抓”。
那時候,取綽號,編(唱)順口溜,一向是同學(xué)們重要的也是富有創(chuàng)意的娛樂活動。比如,學(xué)校旁邊的大路上,偶爾會看到自行車,多半是鳳凰牌的,那鋼圈輪子還有中間那個啥,白晃晃地耀眼。那時候,人們叫它“洋馬兒”。當(dāng)然,能騎“洋馬兒”的人,也是很“洋盤”的。于是,一些搗蛋鬼就會追著唱“洋馬兒,白肚皮,老漢兒買來兒子騎”。仿佛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開心地大笑。直到新來的劉老師也騎了“洋馬兒”到學(xué)校來,才沒人敢唱了。愣是少了一項娛樂活動。
扯遠了。鄭前痛定思痛,丟下林富強,轉(zhuǎn)身就往家跑。寧可遲到挨批評,他也得回去拿他的草墊子。
草墊子到底是啥玩意呢?這對若干年后的孩子,甚至對很多城里人來說,恐怕和宇宙飛船差不多吧,只能想象。其實,它就是一種簡易的坐墊。今天的孩子有各種各樣的坐墊:粗布的、絨布的、真皮的,或方形的、圓形的、卡通的。軟硬厚薄,花樣百出。但那時候鄉(xiāng)下的鄭前們就只有一種坐墊——稻草的?,F(xiàn)在描述起它的制作工藝來,都有些繞:用一捆稻草,將中間扎緊,然后從扎緊處的兩邊,依次摟起一縷,繞著整捆稻草,一圈一圈地像辮辮子似的編,就編成一個圓圓的有點像寺廟磕頭用的蒲團。用的稻草大捆一點,編出的墊子就厚一點,如是一小捆稻草,就很薄。編到最后的那一縷稻草,就束成一個小尾巴吊在邊上,以便手提。不知別處是不是這樣,反正到了秋冬季節(jié),鄭前他們白果樹村小學(xué)的孩子們?nèi)耸忠粋€,可謂標配。早晨帶去學(xué)校,放學(xué)帶回家,不然會丟的。如此,就構(gòu)成了一道獨特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
話說鄭前提著自己的草墊子沿著田埂飛奔進學(xué)校,已經(jīng)上課了。進了教室,他卻找不到自己的凳子了。說是凳子,其實就幾塊爛石頭重疊在一起,最上面一塊稍微平一點罷了。課桌也大抵是這樣的。鄭前有點蒙,發(fā)現(xiàn)爛石塊不見了,變成了一截四四方方的石條立在泥地上。桌子也是整塊的石板,還泛著青光。他再看泥地,也平平整整。以前教室的泥地可是坑坑洼洼的,即便老師組織同學(xué)們用土填起來,過不了多久,又原形畢露了。高一腳低一腳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摔跟頭。老師摔倒后,學(xué)生就在下面捂著嘴吃吃地笑。有膽大聰明的孩子會趕緊把老師扶起來。老師尷尬地“咳咳”兩聲,拍掉泥土,顧不得手肘、膝蓋的疼痛,捧起書本又繼續(xù)上課。同學(xué)們已習(xí)以為常。
但是,摔跤摔出了深度和影響力的,就只有劉老師了。那天,鄭前的母親老師要趕在暴雨來臨之前搶收地里的油菜籽,請了半天假。順便說一句,民辦教師在本質(zhì)上還是農(nóng)民,沒有編制,沒有糧食供應(yīng),要一邊上課一邊務(wù)農(nóng),工資也很少。而且,由于主要精力在學(xué)校,地里的莊稼往往是全村里最差的,產(chǎn)量最低。這天,母親老師請假以后,鄭前他們的課由新來的小劉老師代上。劉老師二十多歲,穿著剛剛流行的喇叭褲和尖頭皮鞋。那堂課,劉老師不止摔了一次,兩次,而是三次。一次比一次有深度。別的地方看不見,只說膝蓋。第一次把膝蓋處的喇叭褲摔了一個破洞。第二次把破洞里的膝蓋摔了一條小口,滲出了絲絲猩紅的血。第三次把摔出小口的地方,又加深了一層,那血就把破洞兩邊染紅了,像一朵紅艷艷的花。劉老師摔第一次的時候,全班哄堂大笑。摔第二次,沒人笑了。摔第三次,很多同學(xué)都哭了。因為劉老師除了齜牙咧嘴,他并沒有發(fā)脾氣,更沒有摔書,而是跛著腿,繼續(xù)上課。只說,同學(xué)們哪,我們確實很落后,但大家說,我們愿意這樣一直落后嗎?同學(xué)們抹著淚眼使勁地搖頭。劉老師說,對了,今天我們認真學(xué)習(xí),就是要改變這落后……
放學(xué)以后,鄭前走到劉老師面前,囁嚅道,劉老師,對不起,我媽今天如果不請假……劉老師摸摸他的頭,笑著,不要這樣說,你媽也不容易,又要上課又要種莊稼,怪我,沒走習(xí)慣。
那時候真苦,但那時候人與人之間真簡單哪。
曾經(jīng)有個同學(xué)叫夏春花,被摔得跛了半個多月,是由班里的大個子同學(xué)輪流攙扶著、背著上下學(xué)的。夏春花很過意不去,一次,從家里“偷”出一捧花生要分給大家。人人都盯著花生,但都擺手不接。夏春花說,不要我甩田里了哦,揚手欲甩。結(jié)果大家歡叫一聲,一涌而上……在那個還不知零食為何物的年代,又香又脆的花生可是了不得的。那時候的孩子沒那么嬌貴,他們像田埂上的鐵線草一樣,默默地、頑強地生長著。給點陽光,他們就心滿意足。而學(xué)校、老師和書,還有同學(xué)之間單純的友誼,就是他們的陽光。
當(dāng)然,那時候的家長也比較馬虎,孩子摔傷以后,愣是不見有人沖到學(xué)校氣勢洶洶地討說法。他們都忙著包產(chǎn)地,夜以繼日地要從貧瘠的土地中多刨糧食。他們也許并不懂什么知識改變命運,但他們知道,學(xué)校和老師是不會害學(xué)生的。而且,有不少民辦教師比他們還難。曾經(jīng)有一個住校的年輕女老師,因房間漏雨,把煮飯的柴草全淋濕了,餓著肚子,一個人坐在門口哭得一抽一抽的。后被一個路過的家長看見了,曉得了情況,馬上回去聯(lián)絡(luò)了幾家人,組織了三擔(dān)大柴捆子送到學(xué)校來……gzslib202204051307鄭前看到教室里的桌凳和地面,非常恍惚,難道是自己跑快了,被大霧迷了眼?再一看,周圍的同學(xué)好像也不認識了,有人捂著臉,有人壞壞地看著他,有人笑出了眼淚。鄭前想,肯定是走錯教室了,趁老師沒發(fā)現(xiàn)趕緊溜。于是,他弓著腰向教室門口蹭去?!班嵡埃∧阃睦锶??”鄭前站住了,這分明是我母親老師的聲音??!他撓著頭:“我、我以為走錯了?!惫淌依锝K于憋不住了。
“回到你的位置吧。”母親指了指。同桌李建設(shè)擠眉弄眼向他招手:“鄭抓抓,看這里!”
母親老師清了清嗓子:“孩子們,以前,你們用的是爛石塊砌的課桌、板凳,我們的支書和隊長一直覺得這事愧對你們!他們經(jīng)過一年的籌備,組織村里的男勞動力,到山坡上去開石頭。他們一錘一錘地敲,也不知磨破了多少雙手,用壞了多少把鏨錘,才為咱們鏨出了這些方正的石桌子、石凳子?!蹦赣H老師的眼里閃著淚光:“為了給我們一個驚喜,昨天是星期天,他們組織了很多勞動力加班加點,全給我們換上了,把泥地也平整了。全校四個班,我們被排在第一批?,F(xiàn)在,你們高不高興啊?”同學(xué)們拍著桌子:“高——興!”雖然桌凳仍是石頭的,但總算平整了、踏實了。再也不用擔(dān)心哪塊石頭冷不丁掉下來,砸著小腳丫子了。鄭前瞟了一眼腳背還包著布條的李建設(shè)。
鄭前穩(wěn)穩(wěn)地坐在石凳上,一雙手在光滑的石桌子上摩挲,屁股下又有草墊子。他一時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幸福。這下寫字就更工整了,聽課就更專心了,成績嘛,必須超過班長周有財!
這天,母親老師給他們講了很多新鮮的東西。不但有高級公路,還有四通八達的鄉(xiāng)村公路,能通到每一個家門口,還有鄉(xiāng)村別墅。不但家家戶戶用電燈,還可以看電視,全世界發(fā)生的事都知道。以后的課桌凳啊都是木質(zhì)的,散發(fā)著香氣。同學(xué)們昂著頭,眼睛迷離,如聽故事。鄭前心大,暗暗說,我就要成為故事里的人!末了,母親老師說,我們現(xiàn)在的條件是艱苦一點,但只要我們不斷努力,永不放棄,一定會越來越好的!那時,我們這里隨處都可以看到外國人那樣嘟嘟的小汽車……
鄭前不知道外國是啥樣,但他見過外國人造的小汽車。夏天的時候,姐姐考上了重點初中,父母親兌現(xiàn)了承諾,帶姐弟倆來到縣城游玩。在公園口的廣場里,剛好停下一輛锃亮的小汽車。車屁股上貼著英文字母。鄭前大著膽子上前問那個戴著墨鏡的叔叔,這是啥車呢?墨鏡看了看鄭前,不認識吧,嘿嘿,外國車。鄭前想去摸一下那閃光的玻窗,又不太敢。就想,要是我們教室的窗戶也安上這明亮的玻璃,就不怕那些冷風(fēng)和暴雨鉆進來了。那天,他們一家子還去參觀了縣城最好的一所中學(xué)。鄭前見到了傳說中涂著烏紅油漆的木質(zhì)課桌椅。是不是有香氣,他倒沒聞出來。課桌下還有一個“大肚皮”,里面可以放好多的書。穿著雪白連衣裙的小姐姐可真好看。鄭前一臉神往,他想,要是自己能馬上進去和他們并排坐著才好哦。但又馬上掐滅了這個念頭,就無師自通地涌出一首剛背熟的詩“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回來以后,鄭前首先就近地向同桌李建設(shè)“傳達”了縣城的見聞,并說,我不想做詩人了,我要做一名設(shè)計師,一定要為白果樹村小學(xué)設(shè)計一座高樓,比白果樹還高。門窗全是玻璃,不怕風(fēng)雨,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也是他剛知道的成語)。課桌和凳子都是木制的,涂上烏紅油漆,放著光,散發(fā)出香氣。
李建設(shè)偏著頭說,好是好,只是你設(shè)計出來了,哪個來建呢?這么高的樓,怕是要很多錢吧?
鄭前怔了一下,好像沒想到這一點。但馬上指著李建設(shè),你來建啊,你不是叫李建設(shè)嗎?……還有那么多同學(xué)。李建設(shè)將手一陣亂搖說,我……我不行的,完不成,我家這么窮。
鄭前很生氣,說,你聽明白沒有,我說了是現(xiàn)在嗎?
李建設(shè)說,以后……那行吧。
兩人還拉了鉤。
一晃,可怕的冬天又早早地來了。
是不是在缺乏陽光的季節(jié),大人小孩都容易受傷呢?鄭前摳破小腦殼想。因為林富強的二伯也受傷了,是林富強的爸干的。
原來,林富強家有一塊地與他二伯家的一塊地相鄰,都在白安河邊,屬于灘涂,薄薄的沙地上浮著硬硬的亂石。那天,兩兄弟都在鋤地,準備種油菜。然后就為他二伯把地的邊界挖多了,侵占了林富強家的面積,兩人由爭吵到動手,由動手到動武器。林富強他爸用鋤頭挖了他二伯肩頭一鋤,他二伯當(dāng)時就倒在白安河邊,血水流入了白安河。
這下,白安河就不白了吧?鄭前想。
林富強家一下就空了。他爸挖傷了人,看著他二伯滿身是血,嚇得丟下鋤頭就跑了??墒撬麐屌懿涣税?!還得頂著。鄭前聽父母說,幸好沒傷著骨頭,但在區(qū)醫(yī)院住個十天半月是肯定的。林富強他媽賣掉了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兩個柜子、一個大圓桌,甚至還抵上了一頭就快出欄的肥豬,一并賠給他二伯作醫(yī)療費,才暫時了結(jié)。但是,他二伯家要求林富強他媽必須去醫(yī)院護理,不然就要去派出所報案。林富強他媽急出了眼淚,我……我的莊稼呢?又指著林富強說,他呢?我兒子咋辦?
這時,鄭前他媽站出來說,富強他媽,你去吧,富強就交給我們。林富強他媽說,這……這……鄭前他媽說,沒事的,我們不單是鄰居,更主要的是,富強是我的學(xué)生,曉得不?
鄭前當(dāng)然很高興。并且自從林富強在他們家吃飯以后,一日三餐的紅苕糊糊(紅苕煮熟以后,加少許玉米面攪拌而成)都變得稠了一些,有時在泡菜里還加了幾顆油辣子。這可是意外的收獲。
只是,林富強從此變得沉默了。每天晚飯后就跑到村口的大白果樹下,一屁股坐在枯樹葉上發(fā)呆,不知想些什么。
那棵白果樹真大啊!鄭前他們試過,要十個小伙伴手拉手才能圍上一圈。白果樹村,就是因這樹命名的。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會吟誦一首歌謠:
村口有棵白果樹,屋后有片翠竹林。竹林采來一枝竹,白果樹上打白果。手中翠竹輕輕搖,白果樹下遍地金。
村口有棵搖錢樹,屋后有片聚寶林。翠竹編成大竹框,白果樹下裝笑聲。手中竹筐沉甸甸,白果樹下喜盈盈。gzslib202204051307鄭前問過父親,父親說,這白果樹又名銀杏樹,還叫“公孫樹”,意思是爺爺種樹孫子才能吃到果子。鄭前就想,咋這么慢呢,不是說只爭朝夕嗎?要是我們白果樹村的變化也這么慢,那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從此,在鄭前的小腦瓜中,對白果樹就不是很尊敬了。
很多時候,鄭前就陪著林富強坐在大白果樹下。樹上的葉子還有少許未落,黃燦燦地掛在樹梢,被瑟瑟的寒風(fēng)吹著,上下翻動,發(fā)出簌簌的聲音,似在竊竊私語,嘲笑著樹下這兩個小家伙。只一眨眼工夫,黃葉就被吹落,飄飄乎乎晃蕩在他倆眼前。林富強就會抓住一片,雙手使勁地撕扯著。鄭前就說,別扯了,這葉子這么好看。林富強甕聲甕氣地說,好看能當(dāng)飯吃嗎?
兩個九歲的孩子,常這樣在寒風(fēng)中默默坐上一兩個時辰。直到鄭前的屁股又癢得不行了,兩人才回家。
有一天,林富強突然大聲喊出一句:我不想窮!
鄭前愣了一下,然后使勁地點頭說:嗯哪,我也是!
夜晚,月亮升起來,掛在白果樹枝頭,倒映在白安河上。白安河還是白的。月亮被霧氣籠罩著,時明時暗,像隨時都要藏起來的樣子。鄭前躺在床上,就想,城里的月光是不是這樣的呢?很久睡不著,突然聽到堂屋里母親和父親小聲的對話。
父親問:哪里還痛,我再給你揉揉?母親有腰疾,那是長年累月上課和干農(nóng)活積淀下的。
母親說,不用了,你上課也累,每天十多個小時。
頓了頓,父親說,自從學(xué)校都換上了整齊的石桌凳,地面也平整了,就再沒有人摔傷了吧?
母親嘆口氣說,學(xué)校倒是沒人受傷了,只是難為支書、隊長他們了,那些石頭都是山坡上、莊稼地里埋著的,要開采出來,就得毀掉一些莊稼,還有土地。一些人就稀罕那點田邊土坎,當(dāng)時……
父親說,這情況你早說過的,當(dāng)時你就發(fā)現(xiàn)支書和隊長臉上有烏青,推測不是被村民打的,就是勸架誤傷的。
母親說,我說過了嗎?
父親說:嗯哪,早說過了。接著也嘆了口氣:唉,怪就怪太窮了吧,那點土地就是村民的命根子。
母親說:只是,可憐這些孩子哦,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
這一晚,鄭前做了很多奇怪的夢。但都非常破碎,沒有一個清晰、完整的。他夢見了阿拉丁神燈,好像是從白安河邊的灘涂上,用鋤頭“叮當(dāng)”一聲挖出來的。好像是林富強他爸,又好像不是。那燈在空中飛舞,后來又變成了煤油燈。很多人跑過去跪著許愿。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其實,以上這些是差不多二十年以后,白果樹村小的四個同學(xué),坐在一處殘垣斷壁上共同絮叨、回憶的一段舊時光。
他們是:鄭前,不,是鄭謙,某大學(xué)建筑設(shè)計學(xué)院副教授。林富強,縣城打工,做房屋裝修。鄭前的同桌李建設(shè),白馬鎮(zhèn)街上一個廢品收購站小老板。還有一個女同學(xué)夏春花,是白馬鎮(zhèn)初級中學(xué)語文教師。
林富強抓了塊斷磚,不停地杵著地面說,看吧,錯過了就錯過了,現(xiàn)在連補救都沒得意義了。
李建設(shè)說,不怕你們笑,那年我回到這里,沒見一個人影,我從破門窗里鉆進去,還特別收購了一件東西,你們猜是啥?
大家都望著他。
李建設(shè)比劃著:一根斑竹做的教鞭!
鄭謙的心怦了一下,殷切地說,給……給我可以嗎?也許正是……我媽用過的。鄭謙他媽如今老年癡呆了,每天就會說兩句話:我是民師,我在白果樹村小教書。
三個人都愣了一下,一齊說,肯定的,肯定的。
鄭謙搖著頭,唉,都怪我,說大話,其實很無能。
林富強伸出粗糙的手抹了一把臉,苦笑了一下說,你再能,你能擋得住那些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外出打工嗎?然后是中年人,然后是婦女,再然后孩子們要么去鎮(zhèn)上讀書了,要么隨父母去了外地。
夏春花接過話,然后村小就幾乎沒有生源了,只得關(guān)門。才過兩三年,原本就破舊的教室……嗚嗚……就……就全垮塌了,成了現(xiàn)在這一堆堆……嗚嗚……夏春花哭得梨花帶雨。
然后,三個男人都流下淚來。
林富強站起來指著四周,噴著唾沫星子。當(dāng)年,為了爭那點田邊地角,親兄弟都打得頭破血流。再看現(xiàn)在,這些好田好土,長的啥呢?野草?。?/p>
鄭謙向林富強伸出手,說,把圖紙拿出來吧。
林富強從背上取下一個圓筒,茶碗大小,差不多有一米長,泛著幽藍的光。這是一個裝圖紙的專業(yè)工具,應(yīng)該叫收納筒或別的什么。里面的圖紙還是好幾年前鄭謙親自設(shè)計的:教學(xué)樓、辦公室、圖書室,連廚房、廁所、操場、綠化帶都清清楚楚,漂漂亮亮。教學(xué)樓盡管沒有白果樹高,但應(yīng)該更切合實際。圖紙一直被林富強收著,很多同學(xué)都看過。
鄭謙取出圖紙,展開摩挲了一會兒,然后走到一邊,拿出打火機,咔嚓點燃了。其余三人幾乎驚叫起來。林富強要過來奪,被夏春花擋住了。
鄭謙喃喃道:這叫“化”,就讓它和這里徹底融為一體吧。如果非要建點什么,也只能是別的了。
盯著那火苗,夏春花又涌出淚來,還能怎樣呢,各地的村小幾乎都沒有了,就連民師這個稱謂也遠去了。突然說:你們猜,此刻我腦海中冒出個啥詞兒?——挽歌。
林富強和李建設(shè)同時問:啥……啥晚歌?
鄭謙當(dāng)然聽明白了。他的心痛了一下。
好在,白果樹還在。他輕聲吟起了那首歌謠:
村口有棵白果樹,屋后有片翠竹林。竹林采來一枝竹,白果樹上打白果。手中翠竹輕輕搖,白果樹下遍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