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wèi)巍
姥爺活著的時候,曾是個極度吝嗇的人。其實,“吝嗇”一詞從我這里表述出來不一定準確,況且詞匯運用也不一定到位,他應該比吝嗇還要嚴重。這種吝嗇與他的外表呈現(xiàn)出格格不入的對比,換作其他人表述,絕對不這么認為。在其他人眼中,姥爺卻表現(xiàn)出一種波瀾不驚的獨特智慧。
他的吝嗇是我強加給他的。他不會準備花生、瓜子和糖果招待我,最多買幾根已近干涸的甘蔗,長短大小不齊,應該是在賣甘蔗處剩下的殘次品。若碰上他大方地拿出幾塊糖來,準是這塊糖快要融化,用以包裹的糖紙已全部粘住了,需要很費勁地舔下來。他也會掏出鑰匙打開抽屜,拿出幾塊麻酥,那么你要小心了,它們的堅硬程度堪比石塊,會冷不丁地崩掉半顆牙齒。
在我的印象里,他喜歡低頭走路,倒背雙手,上身前傾,像有心事般緩慢而行。他已經(jīng)在三年前故去了,要不然他會一言不發(fā)地用眼神和我對質。他的眼睛已經(jīng)太過渾濁了,并無波瀾也不清澈。眼球上面罩著一層暗黃色的薄膜,薄膜后面是無數(shù)個關于他的故事。他把故事裝進心底,不愿意和其他人分享,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他波瀾不驚的處事風格,很容易偽裝成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在他的視力范圍之內,不一定看清我在哪個方位。我尷尬地咳嗽一聲,他才慢慢轉回頭,暗灰色的眼神游離了過來,眼神是柔和的、模糊的、流動的,讓人稍感安慰。
若他活著的時候對著一棵樹、一盆花或者一只貓久久凝視,那么請你放一百個心,他針對你的眼神已在這種凝視中消散了。他的思緒慢慢飄動,撞開心扉抵達遠方。他會用眼神長久地答復你——然后低下頭走了。
他是荒原鄉(xiāng)村中非常普通的退伍機槍手、殺豬人和老木匠。這些身份集于一身也并未給他帶來特殊光環(huán),蕓蕓眾生中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舅舅家的表弟和我講,小時候跟著姥爺趕集,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jīng)鉆進人群消失不見了。表弟到處尋找他,炸油條處、賣燒餅處、賣花生瓜子處、賣烤地瓜處、賣糖果處……這些地方都沒有他的身影。表弟像一條受了委屈的小狗,在人群縫隙里鉆來鉆去,趕集的樂趣變得索然無味,就連通過變戲法賣肥皂的表演也沒心思觀看,只好低頭耷腦地返回家了。表弟懷疑他是否來過集市:來的時候,明明拽著他的衣角來著,卻轉眼不見了蹤影,連個腳印都沒留下。這種情形像被冬天的風雪掩蓋住了。雪花之下,腳印與大地還能分辨出來嗎?兩者之間貌似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大地承受了他,卻也遺失了他。
表弟回家之后,卻發(fā)現(xiàn)姥爺早已回家,并且正收拾一掛豬腸子、半個豬頭或是已經(jīng)有些爛兮兮的小青魚。他坐在院子里,臉上并未因舍棄我的表弟而感到不好意思,反而招呼他趕緊幫忙。
他有各式各樣的刀具,尖的、圓的,長的、短的,寬的、瘦的,這些刀具被他整齊地疊放在一起,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他十分熟練地將豬頭分割,耳朵、口條以及豬臉兒;他給小青魚開膛破肚,把已經(jīng)發(fā)黑的五臟六腑收拾干凈,用清水泡了;只用一根筷子就能快速地把腸子翻過來,洗凈上面黏糊糊的糞便。他對這些事情樂此不疲,并用鹽水、堿面、白酒等,消除掉令人作嘔的腥臭。等這些事情做完,陽光已經(jīng)跳到墻頭的另一邊去了。他泡一壺濃茶,看著眼前的一切,兀自笑了。
我曾見過姥爺?shù)牡毒撸阂话驯忾L的剔骨刀,還有一把寬綽的大砍刀。它們早已失去昔日神采,被扔在炕頭下一處破洞里。刀身銹跡斑斑,并不尖銳和鋒利,歲月把它們侵蝕得不成樣子,灰頭土臉毫無精神,如一頭受傷的老狼,在昏暗的巢穴里獨自寂寥,回憶舊時光,熬過風燭殘年。
關于姥爺年輕時殺豬的經(jīng)歷,我聽舅舅說起過。這并不是他的專業(yè),屬于半路出家自學成才。那時,荒原上的殺豬人是一種職業(yè)。他們與豬肉商販不同,只有碰到哪家過壽、娶妻或添子添孫,才會被請去殺豬取肉用以招待客人。殺豬人往往不收取費用,殺完豬脫了毛將肉分解后挑半掛下水算是報償。姥爺經(jīng)常拿回一只豬耳朵、半邊肺葉和肝葉、一只豬心和半掛大小腸,足以讓家人興奮不已。舅舅說,可別小瞧這半掛下水,在那個年代可是最美佳肴,清苦人家能吃上這些已經(jīng)不錯了。有時為熟人殺豬,姥爺表現(xiàn)出特有的矜持,只拿回四只豬蹄子。
有回,我在姥爺家住宿,他弄回一個豬頭來。他耐心細致地刮著尚未褪掉的豬毛,動作比繡花還要仔細。他的手順著豬頭的頂部緩緩向下,繞過耳根,然后在兩只眼睛處用食指和拇指把稍微硬長的毛發(fā)拔下來。他的眼睛已經(jīng)花掉了,只能時不時地把豬頭舉起來,對著陽光的縫隙找尋尚未拔掉的硬毛。他長久地與一個豬頭對視,讓我生出莫名其妙的幽默感。他把豬頭攬過來,自己的臉差點碰到豬耳朵或者豬嘴唇了,依然沒找到那根刺刺的長毛。對于豬頭上面的硬毛,他有著近乎瘋狂的密集癥隱患。他架起火堆,用一根鐵鉤子掛著這顆碩大的豬頭熏烤,火燒毛發(fā)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響,讓我的心臟都跟著縮緊。這種聲音像硬鐵相互碰撞發(fā)出的尖銳的呼嘯,貌似要把耳膜刺破。
我不敢與這顆豬頭對視,它緊閉著的雙眼會在煙火的熏烤下突然睜開,冒出一道道灰沉沉的暗光。它的耳朵隨著火苗的大小上下擺動,好像一對翅膀要帶著這顆頭顱飛起來一樣。姥爺可不管這些,豬眼睜開后,他會用刀子迅速在這四周刮上幾遍,那對眼睛只能不甘心地重新閉合了。
熏烤不過半刻鐘時間,姥爺把豬頭弄下來,然后燒化一鍋濃稠的松香。松香塊呈現(xiàn)出一種暗金色,迎著陽光時,更像一塊巨大的鉆石,光線被它不規(guī)則的棱角切割得零零散散了。開始時,松香的味道奇特無比,像小松鼠嚼了松果,彌漫著松林中的靜謐氣息,可松香徹底融化沸騰后,卻有一種腥臭焦糊的味道,讓人干嘔。他把豬頭放在松香中輕輕轉動,確保每個部位都能粘上這些稠糊糊的東西。多年之后,我還能記起那種味道,順著心底絲絲游離起來,然后涌入鼻腔。不過,那種味道已被歲月消磨掉了,繼而變得軟潤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膽量還可以,不至于被一個裹滿松香的豬頭嚇到。松香冷卻后沒有了晶瑩的微黃色光芒,它色如瀝青,在豬頭上面炸開一道道干涸的裂口,猙獰如頭困獸。姥爺粗暴地把松香撕下來,隨著松香片的脫落,撕裂下更為纖細的絨毛。他在做這些事情時,我總感覺臉上也糊了一層厚厚的松香,每脫落一片,臉上也跟著火辣辣地疼痛。這個過程尚未完成,我已經(jīng)捂著臉快速逃離了。
松香全部被撕裂下來后,整顆豬頭突然變成了潔白如綢的藝術品,即便火熏之下的灼黃色也有些柔軟色澤了。兩只眼睛里的暗灰此刻如玻璃般晶瑩透徹,似有水流。姥爺沉浸在自己做成的藝術品中不能自拔,翻來覆去不斷觀看,直到心滿意足地下鍋煮熟。我驚奇于所有變化,緩慢之間,姥爺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他這般操作一氣呵成,從未拖泥帶水,每一道工序細致而又粗暴,最終使這顆豬頭完成了華麗轉身。此刻,所有的焦糊味道已飄無痕跡,香氣在鐵鍋中旋轉、激蕩、漂浮,整個院子都充滿了迷人的肉香。
我猶記兒時與表兄弟們捉迷藏,會經(jīng)常藏在他打造的櫥子或箱子里,印象最深的則是躲藏在他打造的棺材中,或躺著、或蹲著、或倚在一角看外面的動靜。我在姥爺家最常見到的是鑿子、刨子、錘子、鋸子以及大大小小的釘子。他年輕時曾走街串巷打過家具,包括櫥子、桌子、椅子、凳子,至于打造棺材則是順手的活計。
荒原上的老人多有臨終前置辦壽材的習慣,自己出木頭,然后把姥爺請了去。主家燙一壺老酒,燒兩個小菜,算是開工大吉的儀式。主家多準備柏木、松木或者榆木作為原材,條件相對好一些的,則選擇保存長久不易腐爛的柳木。姥爺和舅舅兩個人配合,用兩到三天時間完成了這項最為樸質的手藝。姥爺從一名操作者儼然成了指揮者,他只打量一眼主家的身高便知道打造棺材的具體尺寸,然后指揮舅舅解木、打線、做好標記。他目測好木板長短之后,墨斗中的線便從這邊直直抽了出去。他伸出的指頭有點像戲曲里的蘭花指,輕揚之間便把墨線彈好了。墨線撞擊木板,上面的油墨精準無誤地打下來。兩者撞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一條筆直的黑線映入眼簾,墨線撞擊木板抖落的碎點,像銀河里的繁星。棺材做成的那一刻,從主家的眼神中能看出滿意之色。他們的贊美之詞讓姥爺沉醉,會用剩下的邊角料做一兩個小凳子,抬抬手的事,用不了多少工夫。
我不理解姥爺為什么會對木匠的身份如此偏愛,但他又不得已放棄了打造桌椅板凳的活計,從而專注于打造棺材。桌椅板凳已由傳統(tǒng)的手工制作轉為機械化批量生產(chǎn),這對于作為荒原老木匠的他來說,無疑是沉重的打擊。他無法逆轉潮流,只能默默承受。好在打造棺材的時候,他還能找到手握刨子、鑿子和鋸子的快感。他年邁不堪了,舅舅則成了他的精神支柱。這還不成,他又把我的小姨夫叫了過來,并鄭重其事地遞給他一個使用多年的老墨斗。我能準確地回憶起小姨夫接過墨斗的樣子:簡直誠惶誠恐,受寵若驚。捧著這么一個臟兮兮黑乎乎的東西,內心到底起了什么波瀾?這不是黃金疙瘩,也不是手雷炸彈,卻有沉甸甸的分量。這個墨斗讓我小姨夫過早地佝僂了脊背,他的頭發(fā)也在四十歲之前變得花白了。
姥爺喜歡坐在一旁看兩人做活,還時不時指點一番。木屑中漂浮著令人沉迷的味道,而這些碎屑又像冬日里激揚起來的雪花。雪花落到頭上,散發(fā)著下午茶里的晶瑩。姥爺迷戀這種感覺,他用最為原始的手藝致敬亡靈。在荒原,老人們告別人世最好的方式就是挑選一口上乘的棺材,塵歸塵土歸土,到頭來這才是最好的歸宿。老人過世后的操辦程度,不僅僅考驗子孫是否孝敬,還考驗著家境是否殷實。孝順的定義,荒原上每個人的心里自有定論,但總有那么幾家裝裝樣子,想在葬禮上掙一回死者的面子——而棺材的好壞自然牽扯到最后的面子。這給姥爺帶來了挑戰(zhàn):最為廉價的木材怎么能做出不失面子的棺材呢?
舅舅購進一批木材廠廢棄掉的松木,它們已然在風雨中浸泡得不成樣子了,千瘡百孔,腐朽不堪。這種木材做出來的棺材可想而知,稍不注意極有可能支離破碎。我一直替他擔心,這種脆弱不堪的棺材能夠承受身體的重量?要是漏了底可怎么辦呢?
我的憂慮最終沒有發(fā)生。姥爺用他特有的智慧使棺材煥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輝,他讓松木化腐朽成神奇。他會打一盆薄薄的漿糊,把早就篩好的沙土放在里面攪拌,形成類似于水泥般的涂料。在每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他手拿刮刀在棺材上層層涂抹,就像往墻上刮膩子一樣,精心細致、一絲不茍。對他而言,這簡直是一項偉大的工程,細沙把所有的窟窿填充,整塊木板光滑而又平整。我總覺得,這哪里是在打造棺材,分明是在造一座宮殿。等沙土晾干之后,刷一層大紅油漆——這口棺材就獲得了新生。
我在捉迷藏的時候,會冷不丁地聽到棺材咔咔作響,木頭與木頭之間的那種脆裂、厚重乃至讓人窒息的悶響。姥爺告訴我,這是荒原上某個人死去了,他的亡靈提前過來挑選心儀的棺材。我被他的講解嚇得汗毛豎立,像只野兔子從存放棺材的屋子里竄了出去。姥爺面無波瀾,找塊布料重新把它擦拭一遍,然后找個角落泡壺熱茶靜靜地等待。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來把它拉走了。
我想再告訴你另一件關于他的故事。這個故事需要往回追溯六十年,所以,請你不要著急。那時他剛剛結婚,一直想蓋座像樣的房子。在荒原上,泥土脫坯砌墻不是問題,樹木做成房梁也不是問題,最為重要的是需要支撐頂棚的蘆葦。他對建房的各個工序都了如指掌——這也是所有荒原男人所必備的技能之一。他獨自一人施工,挖土、脫坯、砌墻、選木、造梁和椽子,但遮蓋房屋的蘆葦何處而來呢?這讓他犯了難。若到集市上購買,他卻舍不得花這份錢,無奈之下,他拉著平板車下了東洼。
你可不要小瞧這個“東洼”,它是靠海之地,盛產(chǎn)蘆葦,而東洼距離荒原近一百五十公里,只有一條坑洼不平的土路能夠到達。他拉著車在荒原上行進,并未感覺到因勞累帶給他的寂寞和孤獨。沒人陪他說話,更沒人關注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但他確實走到了東洼,看到了蘆葦成片的壯觀景象。他并無心思觀看蘆葦中驚起的白鷺,無心留意橫沖直撞的野兔和驚慌失措的鵪鶉,只休息片刻便把鐮刀掄開了?;蛟S平板車裝滿的那一刻,他才感覺到困倦,只好倚在蘆葦旁瞇了一會兒。然后干啃幾塊窩頭,喝幾口涼水,趁著月光尚未升起來的時候返程。
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樣一個行程,他拉著裝滿蘆葦?shù)钠桨遘嚲徛匦羞M在鄉(xiāng)間土路上,路旁的榆樹和槐樹如孤零零的鬼魂,而不遠處的墳頭上卻飄蕩著一層層磷火。月光照在路面上,灑下一層鹽堿白,被拉長了的身影恍惚間變成移動的沙丘。他渺小如同螻蟻,卻有移動大象的氣力?;囊吧蠜]有任何聲音,只有他腳踏泥土的鏗鏘作響和蘆葦嘩啦啦的聲響,他能聽到自己粗壯的喘息聲和收縮擴張的心跳聲。他低著頭一路向前,終于走到了荒原。而這種一天一夜的行程,他卻來來回回地走了三趟。
在這之前,我還要敘述另外一個故事。他十八歲當兵,幾乎在奔跑中度過。他到過四川、湖北和云南。在這些地方輾轉,僅靠了兩條腿的測量。及至后來,我看到他雙腿上凝成的一團團烏黑色的疙瘩,這些疙瘩扭曲、猙獰甚至恐怖,經(jīng)脈擴張引發(fā)的暗疾使他后半生處于緩慢的疼痛中,從未停歇過。他身上的疤痕觸目驚心,他從未在外人面前光過肩膀——他隱瞞了自己的種種過往。
所以,你能猜到他到底走了多少路嗎?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有在年老之后的夢境里偶爾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地名。在他彌留之際的前幾天,他忽地說了幾句話,但我們都不知道具體內容。我的舅舅、母親,還有二姨和小姨,在點點滴滴中追溯這幾句話的源頭,都無從考證,毫無結果。不過,舅舅在他零散的語句里拼湊出了一句話:低頭走路。
是啊,他走了很多路!但荒原上每個人不都走了同樣多的路嗎?若人生還有另一個世界的話,他極有可能重見當年親手打造的櫥子、柜子、桌子、椅子、凳子,也會再做幾回香氣撲鼻的豬頭肉。他的腳步不會停歇,低著頭在荒原上行進,如一條緩慢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