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有兩年的時間，我活得很落魄，除了不恰當?shù)奈膶W野心，幾乎一無所有。就在那時，我認識了一個男孩，他是人們眼中“條件很好”的那類，最關(guān)鍵的是，他熱愛文學，所以我對他多多少少產(chǎn)生了移情。周圍的人替我感到慶幸，但不知為何，我自己完全無法接受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

很簡單，我沒感覺。是的，我沒有理由沒感覺，但感覺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

但人家要跟我講道理，周圍的人都說：“過日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嗎！跟誰過不是過？”有人更犀利：“你現(xiàn)在唯一的本錢就是年輕，可要把這個機會抓住啊?！?/p>

有一天，我爸對我說：“如果你不喜歡這個人，就好好地跟人家說清楚。不能看條件，人生有太多的變故，將來人家條件不好了，你怎么辦？結(jié)婚就得找個一開始就讓你滿心歡喜的人，像我當初見到你媽，就是滿心歡喜，這些年雖然磕磕絆絆，但有當初那點滿心歡喜做底子，就過得去?！?/p>

這話我聽來并不新鮮，尤其是“滿心歡喜”4個字，起碼被我爸說了一百遍，也就是說，他起碼對我回憶了一百遍他和我媽初見時的情形：在介紹人家里，我爸看著我媽走進來，他眼前一亮，倒不是覺得我媽長得有多漂亮，而是我媽笑容里的淳樸，讓他在那個悶熱的下午，忽然有了某種清涼感。

我爸跟我媽差別挺大的，我爸算是現(xiàn)在人們所說的“鳳凰男”，從小就愛看書，上進心強，特別有奮斗精神，后來參軍入伍，轉(zhuǎn)業(yè)后當了記者。我媽則有點漫不經(jīng)心、稀里糊涂的，據(jù)我媽自己說，她小時候不知道讀書的重要性，學習的那點知識全還給老師了，后來進廠當了工人。

父母的興趣愛好、人生觀都不太一樣，脾氣也不一樣，我爸比較溫和，我媽則很暴躁。

有天中午，家里來了一個親戚，我媽不知道為了什么事兒對我爸大吼起來。親戚替我爸圓場：“反正你們也習慣了。”我爸說：“對，我們知道她的性子。子曰，知性可同居?！比胰硕夹ζ饋?，我媽也笑了，說：“誰跟你同居！”

當時是玩笑，某天我爸卻很認真地跟我談起這個話題。

那次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我媽把我罵得灰頭土臉。后來，趁我媽不在家，我爸對我說：“你不要放在心上，你媽沒有惡意。在她小的時候，你姥爺就跟你姥姥離婚了，你媽跟你姥姥相依為命，你姥姥脾氣很壞，經(jīng)常罵人，你媽習慣了，以為發(fā)脾氣是常態(tài)?！?/p>

我爸還說：“有時候我們被人傷害，其實是把對方想象得過于強大。如果你能夠?qū)Ψ郊右苑治?，知道對方也很弱小，你就能夠理解對方。理解別人才能放過自己?！边@個經(jīng)驗，讓我后來受益不少。

不過，面對暴脾氣的老媽，我爸倒也不是逆來順受，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巧妙地改變我媽。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爸常常從外面帶回最新的《新華文摘》《小說月報》等刊物給我媽看。于是，在我家的飯桌上，談文學成為常態(tài)。他們談張賢亮、劉恒、池莉，這在很大程度上調(diào)劑了我媽的生活。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爸的這種引導還另有一層非同尋常的意義。

我媽原本是紡織廠的工人，每天穿梭在許多紡織機之間，早中晚三班倒。后來，我媽得了一場大病。此后，我媽得以轉(zhuǎn)崗去辦公區(qū)做勤雜工。這份工作相對輕松自由，獲得諸位工友的羨慕，但是我媽自己感覺并不好，老說自己怎么變成“刷廁所的”了。

所謂勤雜工，我媽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掃衛(wèi)生，這是其一;其二，在辦公區(qū)不比在工廠區(qū)，人被分出三六九等，我媽自認為是在最底層的，她半輩子地位不高，但心氣高，因此很受不了。

似乎就是從那時起，我爸開始鼓勵我媽寫作，他說我媽經(jīng)歷的事情多，語言鮮活，一定能寫出好文章。我媽不太相信，但經(jīng)不住我爸的攛掇，她半信半疑地拿起筆，寫她小時候的事，寫她的朋友和工友。我爸幫她把這些稿件投出去，竟然頻頻命中。我爸特意將稿件聯(lián)系地址寫在我媽單位，于是時不時地，收發(fā)員叫著我媽的名字，送來樣報和匯款單，也算是意外收獲。

我媽寫得并不多，但對閱讀的興趣更高了，最重要的是，她漸漸找回自信，活得舒展了，脾氣也好了。很多年后，她對我說：“我找到你爸，知足了?！?/p>

現(xiàn)在我爸媽都已年逾古稀，但我爸依然習慣鼓勵、贊美我媽。有時一起出去吃飯，回來后，他還會用一種好像完全不帶私人感情的決斷口氣說：“今天在座的所有女的，都沒有你漂亮……”

我不免問我爸：“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媽身上到底有什么東西，讓你依舊滿心歡喜？”我爸說，還是淳樸，只不過淳樸這個印象里又加了點別的東西，比如善良、寬容、樂觀、勤勞……

“你媽頭一倒就能睡著，只有特別單純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還有，你媽特別容易對別人有好感、有信任感，這也是值得我學習的地方。讀書人，容易看誰都不順眼，你媽總是能從別人身上看到閃光點，這能夠幫我糾偏，我一想起這點就很感謝她。在她身邊，會覺得很安寧，有歸屬感?！?/p>

父母的婚姻，是孩子的鏡子。我后來找到并且結(jié)婚的那個人，幾乎在所有方面都是我的“反義詞”。比如說，我感性，他理性;我急性子，他慢性子。有些時候，我也會氣急敗壞地朝他吼，但是，最后的結(jié)果經(jīng)常是我對他說：“我錯了，你是對的。”

在婚姻中，找一個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結(jié)婚也很有意思，他會讓你有更多的角度、更大的視野，你是以兩雙眼睛看這個世界，是不是能看到更多風景？

在婚姻這件事上，我承認，我“拼爹”了。

（摘自七一網(wǎng) 七一客戶端/《戀愛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