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鴿
自2018年開始,為期三年的全國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取得了顯著成效。該專項行動啟動伊始即秉承嚴厲打擊有組織犯罪,嚴格落實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處置的理念。數據顯示,三年期間,全國打掉資產億元以上的涉黑組織653個,依法處置生效涉黑涉惡案件資產1462億元,托管代管涉案企業(yè)887家。①參見《全國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總結表彰大會在京召開,部署常態(tài)化開展掃黑除惡斗爭》,載微信公眾號“中央政法委長安劍”,2021年3月30日。有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產處置不同于其他刑事犯罪,具有收集難、認定審查難、保管難、執(zhí)行難等特征。為應對該種特殊性,摧毀有組織犯罪的經濟基礎,有必要對有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產的審查認定進行專門研究。
我國《刑事訴訟法》自1979年出臺歷經多次重大修改,愈發(fā)重視對人權的保障,但司法實踐中仍強調對被告人“定罪量刑”情節(jié)的審查,“重人身輕財產”的觀念也未發(fā)生實質轉變。我國《憲法》規(guī)定公民的合法私有財產不受侵犯,作為部門法的《刑事訴訟法》理應貫徹這一基本要求。因此在刑事訴訟中,對被追訴人權利的保障不應只局限于人身,對財產權的保護和處置也應受到重視。有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產的正確認定是其受到合法處置的前提,在常態(tài)化掃黑除惡行動的背景下,梳理立法及實踐中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認定現狀,以此為基礎解析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認定難的成因,并重塑認定規(guī)則與程序,對維護國家、被害人和被追訴人的合法利益具有積極意義。
黑惡勢力組織的發(fā)展壯大依賴于一定的經濟實力,而支撐起強大經濟實力的必然為各類資產。隨著打擊有組織犯罪活動的深入,司法機關愈發(fā)追求規(guī)范化,盡可能做到既有效鏟除黑惡勢力組織又能妥善處理涉案財產。因此,財產涉案與否的認定與處置也趨于合法化與明晰化。司法機關針對涉案財物認定方面面臨的問題陸續(xù)出臺專門規(guī)范性文件,并在《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的修改中也有所涉及。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中規(guī)定了可以依法認定、處置的涉案財產類型為黑惡勢力組織犯罪分子聚斂的財物及其收益、犯罪工具等,但未提及認定涉案財產需審查的內容和程序。2009年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辦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座談會紀要》對涉案財產的范圍進行了適當擴張,只要用于違法犯罪活動,維系犯罪組織生存均可視為涉案財產,并要求有關機關認真審查涉案財產的來源、性質。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全國部分法院審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進一步列舉出追繳、沒收的財產范圍,增加審查證明財產用途、權屬及利益大小的證據,調查財產權屬情況以及是否屬于違法所得或依法予以追繳的范圍。2019年,“兩高兩部”發(fā)布的《關于辦理黑惡勢力刑事案件中財產處置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為首個關于黑惡勢力涉案財產的系統性文件,規(guī)定在需要認定的內容上分類細化,闡明能夠證明涉案財物的證據類型等,首次明確規(guī)定審查涉案財產的適用程序,明確了檢察機關承擔證明責任,但檢察機關有證據證明追繳、沒收的涉案財物無法找到時,被告人若有不同意見,應當承擔提交證據的證明責任。但對涉案財產的證明達到何種標準未予明示?!斗从薪M織犯罪法》僅對需查封、扣押的財物認定與需追繳、沒收的財產認定做出區(qū)分,規(guī)定可適用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對涉案財產進行處理,增設案外人對涉案財產異議程序。
從目前的法律規(guī)定和規(guī)范性文件看,對涉案財產的范圍劃分、審查內容的規(guī)制呈現更具體、更細化的趨勢,符合我國現階段有組織犯罪涉及財產廣、合法財產與非法財產混同、組織財產與個人財產混同等現狀,有利于司法機關準確把握涉案財產,減少對被追訴人、案外人、被害人合法財產的侵害。但在審查程序及證明標準、證明責任方面,雖有完善但仍有欠缺,如涉案財產的審查認定是依附于庭審中定罪量刑的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還是另行開展?是由公訴機關承擔完全的證明責任嗎?
對涉案財產認定方面的實踐現狀考察,主要是通過裁判文書的收集、整理、分析,并輔之與負責涉黑案件的審判法官交談得出。裁判文書的樣本選擇來源于聚法案例網,在檢索欄中以“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一審”“涉案財產”“刑事案由”為關鍵詞共收集案例40個。案例數量雖少,但對實踐中有組織犯罪的涉案財產認定情況有了系統的認識。
1.涉案財產僅作為證明“經濟特征”成立的證據,而對其本身是否應當受到處置、受到何種處置缺少證據證明
有組織犯罪不同于其他刑事犯罪,“經濟特征”成為司法機關在偵查、審查起訴、審判階段中判斷是否構成該罪的核心要素之一?!耙院谧o商”“以商養(yǎng)黑”已成為現代社會背景下黑惡勢力組織發(fā)展的新態(tài)勢。從法院審查認定“經濟特征”的邏輯思維來看,是以廣義的涉案財產為基礎,即凡是與案件有關的財產均可作為證明黑社會性質組織具有一定經濟實力的證據。但并非所有的、與案件有關的財產最終都會受到同樣的刑事處置,現實中存在大量與黑惡勢力組織有關的財產,屬于合法來源、權屬明確且未被用于違法活動,此類財產屬于應當返還或退賠范圍;對違法所得、違禁品等則屬于被追繳、沒收的范疇。
在收集的40則案例中,指出證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成立的經濟特征證據的有31例,占比77.5%,其余9例案例多籠統地表述為:該組織通過違法犯罪行為大肆斂財,獲取非法利益,嚴重破壞經濟秩序。而裁判文書中列明的能夠證明涉案財產來源、屬性等證據的僅有12例,占比30%,證據類型主要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和辯解、不動產登記證書、公司法定代理人證明、資金流水等。需要注意的是,雖然這些案件中有公安機關積極收集能證明涉案財產來源、權屬等性質的證據,但幾乎也全部依附在經濟特征部分一并說明,未有專門單獨描述。公訴機關應當提供證據證明涉案財產與案件的關聯程度以及權屬、性質、來源等供法院審查判斷并做出最終處置決定,而現階段司法實務中正缺少對能夠證明涉案財產本身屬性的證據的審查過程。
2.法院裁判說理聚焦于定罪量刑情節(jié),對涉案財產認定的說理弱化
在樣本裁判文書中,就定罪量刑的事實認定而言,均有多個證據予以證實形成印證,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和辯解、被害人陳述、物證、書證等。但證明涉案財產應當受到刑事處置的證據呈現出單一化的特點。相較于定罪量刑情節(jié)審查認定的大篇幅說理,對涉案財產的審查、認定敘述甚少。在統計的40例案例中,有26例未對涉案財產的認定過程、認定結果作出說理,占比65%,表明法院對涉案財產說理的輕視。
除此之外,筆者發(fā)現,案件中對涉案財產的說理內容并非對涉案財產權屬、性質等本身的論證,而是對公安機關、檢察機關的查封、扣押、凍結等行為進行的說明,以查封、扣押、凍結決定書、協助執(zhí)行書、涉案財產清單等證明涉案財產的在案情況。如肖維忠、王安君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尋釁滋事罪案中,法院查明部分指出“股份轉讓協議書,證明肖維忠持有家富屠宰廠的股權情況。價格認定結論書,證明扣押物品的價格。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供述和辯解、證人證言等證實不動產、車輛的實質歸屬”其余籠統規(guī)定“根據事實和法律依據,法院經審查予以采納”或“依照《刑法》第64條規(guī)定,對涉案財產依法予以追繳、沒收”。①參見肖維忠、王安君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尋釁滋事罪案,黑龍江省鶴崗市南山區(qū)人民法院(2019)黑0404初70號刑事判決書。裁判文書說理不明確極易導致執(zhí)行難的問題,處置效果大打折扣。
3.法庭對于確認審前認定結果持消極態(tài)度
根據《意見》第11條規(guī)定,法院為涉案財產的認定主體,應當對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相關情況進行調查認定,公安機關、檢察院負責說明情況,出示證據并提出處理建議。雖近年來推行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但長久以來形成的以偵查為中心的訴訟格局仍對我國刑事司法發(fā)揮重要影響。具體來說,偵查中心主義不僅體現在偵查機關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人身自由的處置會對法院裁判的影響,也體現在偵查機關對涉案財產的強制處分對法院裁判的影響。②參見陳瑞華:《論偵查中心主義》,載《政法論壇》2017年第2期。對涉案財產的影響主要有以下兩種表現:
其一,部分案件中將查證落實涉案財產的權力轉移至查封、凍結機關。有組織犯罪在案財產數量大,涉及面廣,公訴機關移交法庭的涉案財產有限,通常情況下移交的是手續(xù)清單以及證明犯罪成立的作案工具等具有證據屬性的一類財產。整理的案例中,馮世宏、劉克輝、孫立軍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案的裁判部分明確寫明:“將扣押并隨案移交的車輛、現金等退回人民檢察院,由公安機關查清財物的來源、性質、權屬后,屬于贓款贓物及供犯罪所用的被告人財物直接沒收?!雹亳T世宏、劉克輝、孫立軍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案,陜西省黃龍縣人民法院(2018)陜0631刑初19號刑事判決書。雖然法律規(guī)定法院應當對所有的涉案財產進行審查,但實踐中可操作性偏低。
其二,辯護方未對涉案財產的認定與處置提出異議時,法庭不進行逐個審查認定。有組織犯罪認定耗時長、證據多且涉及多項罪名成立與否的判斷,因此法官在審查時分配于涉案財產的精力偏少。比如在審查認定過程中,若房產證或機動車輛證件能證明所有權為被告人享有,辯護方未提出異議,案外人亦無異議的情形即可認定其該財產應當受到處置。在全部的40例案例中,有36例辯護方未對涉案財產提出任何異議,占比90%。
4.缺乏專門的涉案財產認定程序
缺乏專門的涉案財產認定程序,是我國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認定難的另一重要原因。有組織犯罪中對涉案財產的認定基本延續(xù)偵查機關做出的認定結果。一般情形下,庭審過程中經過控方簡單地舉證質證予以認定即宣告結束。
2012年《刑事訴訟法》增設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但該專門程序有特定的案件適用范圍,有組織犯罪并未規(guī)定在其中,因此對涉案財產的認定還是依賴于傳統的庭審程序。結合前文,被追訴人未提出異議的,法院對涉案財產審查認定非庭審重點而流于形式。而在對涉案財產的認定與處置提出異議時,辯方會在對定罪問題及量刑問題進行辯論后對涉案財產提出異議,并提供相應的證據予以證明。此時,控方未能與辯方再就財產問題形成辯論,而直接交由法院判決。如沈啟浩、王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案一審中,辯護人就涉案財產的認定與處置提出意見,檢察機關未作回應,法院僅在裁判結果部分寫明法院根據查明的情況,依法處理。
涉案財產的認定與處置在某種意義上屬于對物之訴,未對涉案財產的認定與處置程序進行詳盡規(guī)定可能造成法官審判思維的混亂。“誰主張,誰舉證”向來是證明責任分配的基本原則,法律規(guī)定檢察機關承擔證明黑惡勢力犯罪涉案財產情況的證明責任無可厚非,但被告人對物認定提出異議時,是否承擔相應的證明責任,檢察機關的證明需要達到“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抑或民事訴訟中的“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都對法官的審查認定以及裁判的可接受度產生影響。
有組織犯罪是一種綜合性犯罪,涉及經濟、政治、文化等眾多因素。就政治因素來看,其尋求“保護傘”的行為并非基于強烈的政治或意識形態(tài)目的,而是為了保護其斂財行為能有效且長期實施。①參見蔡軍:《我國懲治有組織犯罪的刑事司法問題及機制調試——基于有組織犯罪企業(yè)化發(fā)展趨勢的思考》,載《河南社會科學》2021年第6期。有組織犯罪產生的目的、存在的成因皆是為謀取經濟利益。②參見蔡軍:《我國有組織犯罪企業(yè)化的現狀、特點與原因再探》,載《刑法論叢》2020年第3卷。因此,經濟因素實則為其根本所求,從本質上決定著有組織犯罪的發(fā)展。隨著黑社會性質組織、惡勢力組織的壯大,其經濟實力也隨之強大。
一是涉黑惡勢力犯罪財產來源廣。我國有組織犯罪從傳統的暴力斂財逐漸發(fā)展為向經濟領域滲透,試圖以合法方式掩蓋非法所得。原因在于,只有資產的獲取方式愈發(fā)多樣,來源愈發(fā)廣泛,犯罪活動才愈加難以被揭露。涉黑惡勢力犯罪財產來源廣泛性為司法機關甄別涉案財產的合法性與非法性帶來阻礙。涉黑惡勢力的資產從無到有,從有到巨額,單純依靠原始暴力斂財手段獲取的資產難以支撐組織的存續(xù)與發(fā)展,犯罪組織開始尋求其他途徑,坐大成勢。③參見張向東:《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涉案財物的處置困境及應對》,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1期。既可以通過直接的違法犯罪活動獲取,也可以通過成立實體經濟的企業(yè)等手段獲取資產,比如劉漢、劉維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案就能夠很好地體現出這一現象。該組織通過建立經濟實體(漢龍集團及關聯性企業(yè)等)的方式獲取巨額資產,該經濟實體既從事合法經營活動,所獲資產具有形式上的合法性;又通過開設賭場、騙取貸款等非法行為斂財,且形成了以經濟實體為依托的非法資產“清洗機構”。來源非法的財產在認定上較容易,但來源形式合法實則非法的資產則需要司法機關結合多因素深入調查分析,此為取證認定工作帶來巨大的壓力。
二是涉黑惡勢力犯罪財產涉及多個領域,類型呈現多樣化。以打擊有組織犯罪的情況來看,有組織犯罪涉及如房地產、運輸業(yè)、娛樂業(yè)等準入門檻較低的領域,涉黑惡勢力組織資產也在這些領域實現積累。其資產涉及傳統形式的銀行存款、房屋、土地、金銀珠寶、古玩字畫等,也包括投資股份、股票基金等。以北京二中院審理的石鳳剛等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案為例,涉案金額大,財產多種多樣:現金720余萬、銀行凍結存款2079萬、黃金31公斤、涉案房屋及其地塊37處、查扣車輛12輛。涉黑惡勢力財產的多樣性為公安機關收集證據帶來難題。針對不同類型的資產,公安機關需要收集足夠的證據材料證明財產與案件有關,且不同的處置措施要求公安機關的調查取證、檢察機關的舉證質證達到不同的證明標準。如查封、扣押、凍結等措施需要僅需達到與案件有關的標準,但沒收追繳則需要達到“高度蓋然性”甚至“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這些規(guī)定都反向要求公安機關、檢察機關窮盡對各類涉案財產的調查、審查,為審判機關提供正確認定的基礎,這對有限的司法資源和較短的訴訟時限提出了更大的挑戰(zhàn)。
有組織犯罪與企業(yè)、市場存在天然的聯系,黑惡勢力組織的組織性、管理性與企業(yè)制度高度契合。①參見蔡軍:《我國有組織犯罪企業(yè)化的現狀、特點與原因初探》,載《河南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有組織犯罪案件的涉案財產與普通刑事犯罪的涉案財產認定處置在本質上并無不同,都應當區(qū)分哪些是合法財產,哪些是非法所得,不能“黑白不分,一黑俱黑”;同時也必須區(qū)分涉黑惡勢力犯罪的非法財產與犯罪行為人的合法財產、犯罪組織或犯罪嫌疑人的財產還是利害關系人的財產。
黑惡勢力組織非法所得與合法財產混同現象凸顯。黑惡勢力組織前期通過傳統暴力手段獲取非法利益,后期通過設立經濟實體實現資產的“洗白”。資本持續(xù)不斷地流動,涉案財產在市場中歷經多個環(huán)節(jié),流經多重人手,財產性質不斷變化,究竟為合法利益還是非法利益早難以有效區(qū)分,為司法機關審查認定增加難度。非法所得與合法財產混同在實踐中的認定難點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其一,通過違法犯罪活動實現財產的積累,此后合法經營獲取的收益如何認定;其二,黑惡勢力組織的正常經營活動與經濟實體支持犯罪組織活動的財產性質認定。然而,對黑惡勢力組織非法所得與合法財產的界限缺乏明確規(guī)定,未能為審判機關提供類案指引,審判機關只能根據公安機關、檢察機關提交的證據材料,運用司法經驗把握認定。
黑社會性質組織非法財產與犯罪行為人個人合法財產相交叉情況屢見不鮮。從國外實踐看,有組織犯罪均面臨著犯罪組織的非法利益與組織成員的合法財產相混同的問題。②參見張向東:《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涉案財物的處置困境及應對》,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1期。該問題在兩個方面表現極為突出:情形之一,黑惡組織成員利用其本身合法財產進行的正常消費行為與利用黑惡組織財產支付的工資、福利等進行的消費行為造成所屬資產性質不明。以房產為例,產權證書上登記為犯罪行為人所有,但認定該財產是否非法,是否應該被處置,需要追溯其來源的合法性,也即其購買房屋的資金是否合法。但此時組織分配給犯罪行為人的非法財產已與其本人的合法財產發(fā)生混同,給審查甄別工作增加了很大難度。情形之二,在企業(yè)公司成立之時為個人合法出資并無任何犯罪斂財目的,在未“黑化”之前的投資所得為個人合法財產,但企業(yè)“由白轉黑”后會有相當部分的財產性質混同,如何進行甄別在實踐中困難重重也存在很大爭議。
三是犯罪組織或被追訴人的非法財產與利害關系人的財產界限劃分不清。黑社會性質組織及其成員為逃避法律制裁,避免財產被刑事處置,通常故意將非法利益轉移至他人名下進行“性質清洗”,或以他人名義進行投資收益,或采用違法犯罪行為斂聚他人合法財產等方式造成違法所得與利害關系人的合法財產相混同。該類財產混同的認定多依靠利害關系人提出異議,但若利害關系人為家庭成員、財產受讓方或受贈方,其為避免卷入訴訟,往往不主動向司法機關做出真實陳述,偵查機關難以取證證實財產的實際權屬。①參見李富建、尹遜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物處置的訴訟化審思》,載《山東法官培訓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在動產交付于他人,不動產登記于他人名下后,財產的權屬便難以區(qū)分,法律關系的特點也使得司法機關無法就他人擁有的財產準確做出性質甄別。
《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偵查機關應當全面收集證據,同時根據查明犯罪的需要有權查詢、查封、扣押、凍結與案件有關的財物,以固定證據保障訴訟的順利進行。有組織犯罪涉案人數多,涉及罪名廣,且黑惡勢力組織自萌芽到發(fā)展到成熟時間跨度長,關于犯罪事實的證據收集對偵查機關來說已是一項繁雜的工程。為在法定期限內完成偵查工作,公安機關必須有所側重。因此在實踐中,偵查機關重點關注定罪量刑證據的獲取,對收集證明涉案財物的證據關注度較低。加之傳統刑事訴訟中的證明以口供為中心,犯罪行為人拒不供述的,公安機關也難以全面收集證明涉案財產屬性的證據,難以達到證明有組織犯罪的目的。在“重人身輕財產”的司法觀念下,公安機關以簡單的財產與案件有關為判斷標準,以能證明案件事實為采納標準,以程序合法為處置標準,而未將證明涉案財產權屬、性質的證據與犯罪行為的成立相關聯。有組織犯罪的犯罪行為與證明涉案財產性質的證據其實是一種間接關系,缺少此類證據,造成證據體系單薄,為財產的后續(xù)處置埋下隱患。②參見方琳琳、韓仁潔:《懲治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實踐反思》,載《人民司法·應用》2018年第期。
與此同時,偵查機關的調查取證難度大,取證不能的現象時有發(fā)生。偵查機關的取證難度一方面源于涉案財產本身的特殊性,動輒上千萬上億元的資產,使其怠于行使調查取證權。另一方面的原因為體制內“保護傘”的存在。有組織犯罪的特征之一即具有政治腐蝕性,保護傘的存在對有組織犯罪的發(fā)展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司法機關的工作人員作為主要的腐蝕主體,了解案件的偵查、審查起訴以及審判要求,故意毀滅可能證明案件事實、涉案財產事實的證據,在為犯罪組織及其成員脫逃法網提供保護的同時也為避免涉案財物被采取追繳、沒收等出謀劃策,客觀上增加了對涉案采取性質認定的難度與查處難度。
有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產的認定復雜,涉及民法、民事訴訟法、刑法、刑事訴訟法等多個法學學科,也涉及多方主體如被追訴人、被害人、第三人等。①參見熊秋紅:《刑事訴訟涉案財物處置程序檢視》,載《人民檢察》2015年第25期。司法實踐中,對普通的涉案財產認定往往通過附帶民事訴訟,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以及普通的刑事審理程序進行。有組織犯罪案件涉案財產是否適用違法所得沒收程序,實務界多持否定觀點,主張其仍通過普通程序予以認定。實務中認為有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產不符合沒收程序的適用范圍。《反有組織犯罪法》雖規(guī)定黑社會性質組織案件的被追訴人逃匿,通緝一年后不能到案或死亡的,參照沒收程序辦理,但對正常在案的黑惡組織及其成員的財產認定暫無可適用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的定論。而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主體涉及被害人,還有第三人、被告人本人等,而附帶民事訴訟多適用于被害人財產、國家財產、集體財產受到損失等情形。
有組織犯罪適用法律繁瑣,法院并不圍繞涉案財產的認定、處置開展類似量刑問題的相對獨立的程序,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環(huán)節(jié)皆依附于定罪量刑程序。②參見方柏興:《刑事涉案財物處置程序的訴訟化及其限度》,載《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而程序的不健全成為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認定錯誤、處置錯誤的關鍵問題之一。③參見薛文超:《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涉案財產處置的疑難問題》,載《法治論壇》2019年第1期。在與法官交談中了解到,究其成因本源還是缺少具體的法律規(guī)定。立法規(guī)制的缺失使法官在審查過程中無法要求控方出示證據,法官依靠附卷移送的查封、扣押等清單難以了解涉案財產的性質全貌。在涉案財產以書面審理為主的背景下造成控辯雙方的實質對抗的欠缺??剞q雙方就涉案財產問題的庭審對抗可能延伸出認定犯罪外的重要信息,缺少程序的明確化,可能導致涉案財產的認定審查流于形式,甚至造成涉案財產的錯誤處置。除此之外,利害關系人對涉案財產的申訴、控告以及申請抗訴權難以實現。有組織犯罪案件中利害關系人的數量較多,案發(fā)后,利害關系人難以獲知案件情況,對相關權利的享有不知情,很難在庭審中向法院提出異議,主張權利。法院裁判后,利害關系人對認定處置不服的,可以請求檢察院抗訴,然而涉案財產附屬于刑事案件審理,是否可以單獨就“財產”提起抗訴,我國法律也沒明確。因此,利害關系人對認定過程和結果難以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很難發(fā)揮救濟保障作用。④參見李江貞、李笑娜、王志晴:《偵查階段刑事涉案財物處置中存在的問題》,載《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第4期。
《意見》與《反有組織犯罪法》均對涉案財產的范圍進行列舉式說明,但如何甄別、認定標準未能明晰。哪些財產屬于非法,哪些財產視為合法,涉案財產屬于組織財產、組織成員財產抑或由第三人合法持有財產等均表達含糊。根據法律規(guī)定,不同性質的財產應當區(qū)別處置,該標準的模糊性導致司法機關在認定涉案財產的過程中需自主把握并作出處置決定,認定恣意與認定難的現象隨處可見。在訴訟過程中會存在兩種極端情形:其一是司法機關不論財產性質、權屬等合法與否,只要與黑惡勢力組織及其組織成員有關一概視為違法,并采取刑事處置措施造成認定肆意;其二,標準差異的背后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的是法律對裁判錯誤不同損害的評價。①參見方柏興:《論刑事訴訟中的“對物之訴”——一種以涉案財物處置為中心的裁判理論》,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5期。司法機關為避免承擔錯誤認定后的不利后果,相互推諉,對應當加以甄別的財產不作處理,造成涉案財產“認定難”的現象。
對于證明責任而言,檢察機關在刑事案件中須承擔證明責任毋庸置疑,但其認定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以及該財產應當受到刑事處置的證明責任過重。對于有組織犯罪中認定、處置涉案財產的證明責任承擔僅《意見》第13條規(guī)定了人民檢察院應當舉證質證??剞q雙方對涉案財產的相關信息掌握不對稱,被追訴一方對涉案財產的來源、性質以及權屬明確了解,在犯罪行為實施前及實施過程中便以各種方式將涉案財產“洗白”,而偵查機關、檢察機關的調查取證行為、證明行為發(fā)生在案后,此時財產性質早已混同,偵查機關調查取證難、犯罪行為人故意拒絕供述等因素都使得檢察機關難以對涉案財產的權屬、性質等難以進行有效證明。在涉案財產認定難的背景下檢察機關的證明責任并未減輕?!斗从薪M織犯罪法》增加被告人無法說明財產合法來源的,法院應當予以追繳、沒收的規(guī)定。該規(guī)定吸收了刑事推定制度,將證明責任轉移至被告人一方,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檢察機關的證明責任。但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具有復雜性,通過企業(yè)化的發(fā)展,財產可以完全實現“形式合法”,在無任何前提條件的約束下,若被告人能夠解釋其“形式合法”,而對財產實質屬性語焉不詳,司法機關隨即不處置會給我國打擊有組織犯罪造成巨大阻礙。
按理論界與實務界的觀點,構建相對獨立地對物審查程序對有組織犯罪的涉案財產認定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現今,幾乎所有的刑事案件均涉及涉案財產的認定與處置,有組織犯罪、毒品犯罪等重大刑事案件中涉案財產認定的準確性對社會及國家利益保護的積極影響更甚,完善涉案財產的認定審查程序勢必成為有效打擊此類犯罪經濟基礎的有力工具。
1.合理運用庭前會議的爭議焦點整理功能。有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產類型多、數量大,將所有涉案財產逐個在庭審中審查認定并不現實。一方面法院司法資源有限,另一方面有組織犯罪總是存在黑數,不是黑惡勢力或其成員的每次犯罪行為都會被查獲,也不是所有與案件相關的財產都會被收集。因而,應當充分發(fā)揮庭前會議制度在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認定中的重要作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28條規(guī)定,在庭前會議中,法官可以就涉案財產的權屬、處理異議等情況聽取控辯雙方的意見。具體而言,被追訴人、檢察院均可以向法院就涉案財產問題申請召開庭前會議。在庭前會議階段,偵查機關往往已經對涉案財產采取了查封、扣押、凍結等強制性措施并制作了相應的財產清單。而被追訴人則處于被羈押狀態(tài),尚不了解涉案財產處于何種狀態(tài),此時法院可要求控訴方進行初步的證據展示,為辯護方知曉涉案財產情況提供便利。辯護方對被處置的涉案財產無異議的,法院在庭審中簡化認定程序;有異議的,遂進行爭議焦點整理。但鑒于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的特殊性,為避免辯護方惡意異議,可要求辯護方提供相應的線索或證據,證明涉案財產屬于合法所得或屬于利害關系人或其他不應被采取強制性措施的情況,提供的證明材料僅需達到使法官產生合理懷疑即可。法官在聽取控辯雙方的陳述與意見后,確定庭審階段審查范圍,并在庭審中嚴格依法認定。
2.涉案財產的最終認定權收歸法院享有,并在正式庭審程序中依法行使。公安機關、檢察機關雖可對涉案財產采取查封、扣押、查詢、凍結等措施,但此類的強制性措施具有臨時性,并不具有最終的法律效力。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均履行廣義上的控訴職能,若將涉案認定權賦予兩者極有可能出現內部決定,自行執(zhí)行,即在審前階段已實現認定、進而剝奪被追訴人財產的現象,完全避開了審判機關的制約。將涉案財產的認定權歸屬法院具有合理性與可行性。法院作為審判機關,具有中立的訴訟地位,能夠對涉案財產糾紛不偏不倚裁決,加之審判階段的參與性、公開性等特點,法院能在控辯雙方對抗的過程中了解案件真實情況,并接受社會監(jiān)督。經過公正的程序,被追訴人以及利害關系人對判決的可接受性與服從性大大提升。對于涉案財產的認定程序,筆者贊同在庭審中構建相對獨立的認定調查程序。將涉案財產的認定置于定罪程序后更為適宜。原因在于,對涉案財產的沒收、追繳等需要以犯罪行為人構成有組織犯罪為前提,涉案財產的認定與定罪問題同步進行,難免存在“疑罪從有”之嫌。認定流程如下:法官就庭前會議中無異議的涉案財產進行當庭確認;有異議的財產,由合議庭引導,控辯雙方在量刑程序中或獨立程序中審查認定,具體程序設置可以參照定罪程序舉證、質證并在判決書中闡明認定過程及理由。但一般有組織犯罪的案件較復雜,會歷經多次開庭,對涉案財產的審查應當盡可能一次性集中進行。①參見李富建、尹遜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物處置的訴訟化審思》,載《山東法官培訓學院學報》2019年第1期。為防止因涉案財產的問題致案件審理過分延遲,法院可就定罪量刑問題先行判決,后由同一合議庭繼續(xù)認定處置。②參見張向東:《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涉案財物的處置困境及應對》,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1期。
3.保證利害關系人的有效參與。程序正義要求權益可能受到刑事裁判結果影響的主體應當充分參與其中,并對裁判結果發(fā)揮有效作用和影響。《反有組織犯罪法》明確利害關系人的異議權與參與權,但參與時間、途徑、訴訟地位等均未做出明確規(guī)定。健全利害關系人參與認定程序,可從保障知情權、庭審參與權以及上訴權方面予以考慮。保障利害關系人的知情權,知情權在一定程度上是公民其他權利得以實現的基礎。對有明確利害關系人的,如家庭成員、財產共有人等,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在對涉案財產采取臨時性查封、扣押、凍結等措施的同時可將決定書以及相關財產清單送達利害關系人,并告知其如果對涉案財產的權屬、性質等情況存在異議,可在規(guī)定時間內向法院提出參與庭審申請。對利害關系人不明的,可在采取臨時性處置措施的同時對外發(fā)布公告,公告期至一審法庭辯論結束前,公告期內利害關系人可以向司法機關提出異議,③參見徐岱、畢清輝:《黑惡勢力犯罪涉案財產處置程序完善路徑探析》,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年第2期。保障利害關系人庭審參與權。利害關系人對涉案財產主張權利的,法院應當通知出庭參與庭審,告知其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并就其主張的權利和內容向法院提交證據予以證明。明確利害關系人的上訴權,利害關系人涉案財產的認定程序中,獨占一方訴訟構造,而公訴方與被告人居于構造另一端,此時利害關系的訴訟地位等同于“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④參見陳瑞華:《刑事對物之訴的初步研究》,載《中國法學》2019年第1期。因此,利害關系人屬于涉案財產糾紛的當事人,應當享有對涉案財產認定、處置決定不服的獨立上訴權,司法機關應當對該項權利予以保障。
自《解釋》首次設定涉案財產的范圍,其后各種規(guī)范性文件不斷嘗試使用列舉的方式詳盡規(guī)定涉案財產范圍、細化涉案財產類型。但對涉案財產的權屬、來源、合法性等事項認定并非易事,應盡可能具體化有組織犯罪中的涉案財產認定標準。
就黑惡勢力組織違法所得與合法經營所得的認定而言,有組織犯罪通過暴力斂財的原始積累,正逐漸實現“企業(yè)化”的發(fā)展目標。對以經濟實體為依托的財產收益性質的認定,可按照黑惡勢力組織的經濟模式(暴力寄生型、黑色經濟型、形式合法型)作如下考慮:首先,暴力寄生型的有組織犯罪,其經營活動依靠他人的合法實體,通過實施簡單的違法犯罪活動獲得利益。⑤參見蔡軍:《我國有組織犯罪企業(yè)化的現狀、特點與原因再探》,載《刑法論叢》2020年第3卷。此時的黑惡勢力組織獲取的利益尚未出現與合法經營所得交叉的現象,可以直接認定為違法所得。其次,對于黑色經濟型以及形式合法型的有組織犯罪,其通過設立一定的場所、中介、企業(yè)為不法領域或行業(yè)的違法犯罪行為提供便利,使其介入社會經濟生活并形成非法控制或影響。在該種模式下,黑惡組織獲得的經濟收益來源既可能是提供非法商品交易或非法服務,也可能是其他合法領域的經營。若非法行為所得與合法經營所得能夠實現剝離的,各自認定。若兩者出現混同的現象,可以根據市場經濟背景下,合法場所、中介、企業(yè)的平均收益額來判定,超出的部分由黑惡勢力組織及其成員說明,無法說明來源的,認定為非法所得。再者,對有組織犯罪的違法所得經過兩次以上的合法經營行為所得的財產,應到受到法律保護。①參見胡成勝、王莉《論衍生類型犯罪所得的沒收規(guī)則》,載《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在兩輪以上的交易中,雙方的意思表示逐漸真實,更體現對達成交易的向往,很難再將犯罪的主觀惡性歸咎于此,認定經營所得仍具有非法性難有正當依據。②參見劉善敏:《檢察視角下黑惡刑事案件財產處置探究》,載《上海公安學院學報》2021年第4期。
就組織財產與組織成員個人財產混同的合法性認定來說,黑社會性質組織支付的工資、福利等,一方面若組織支出該筆收入的目的是維系黑惡勢力組織的發(fā)展,或給予行為人違法活動的報酬等,則此時無論該財產的所有權屬于黑惡勢力組織或犯罪行為人均應視為涉案財產予以處置。組織通過合法手段經營正常業(yè)務取得的收益并將其分配給組織成員,而組織成員未曾出現任何利用職位謀取非法利益的行為以回報黑惡勢力組織的,此時屬于正常的經營資產流轉,對該部分財產應當作具體分析,貨幣以占有為所有、動產以交付、不動產以登記為所有權的轉移標志,判斷歸屬于組織成員的財產為合法財產,不得沒收、追繳。對于企業(yè)公司成立之初犯罪行為人投入本人合法財產并無違法目的,在發(fā)展過程中為謀取巨額利潤使企業(yè)公司逐漸走向“黑化”,其本身也發(fā)展成為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的,啟動資本并未用于“支持黑社會性質組織活動”,投資成本應當認定為合法財產。但在后續(xù)過程中組織成員明知而進行增資行為的,資助的資金和財產則應當作為非法財產予以認定。
對于犯罪組織或被追訴人財產與利害關系人財產混同時的認定。情形之一,利害關系人可能曾向黑社會性質及成員提供過財物,并獲取相應的利益,有必要厘清利害關系人的合法財產與利用黑社會性質組織及其組織成員的違法犯罪活動獲取財產之間的界限。③參見張武舉、李書瀟:《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涉案財物的合理界分》,載《重慶行政》2021年第2期。該部分財產的認定不應一概認定為非法財產,可以利害關系人的主觀認知為標準進行衡量。因有組織犯罪中巨額利益的獲取愈發(fā)呈現出隱蔽的特點,組織形式上的合法性掩蓋了其性質的非法性。對利害關系人提供資助或主動提供資產的情形,若利害關系人明知有通過違法行為獲益的可能仍資助的,資助和財產以及隨后的收益所得應當視為非法財產;若不知存在利用違法犯罪行為獲取利益的,其資助和提供的財產不能視為非法財產。情形之二,黑惡勢力組織通過轉讓、贈與等行為將所有權轉移至利害關系人時,贈與行為往往視為無效,財產權屬雖歸于利害關系人,但其性質仍屬應認定為非法涉案財產。在利害關系人支付合理的對價且主觀上善意,此時的轉讓行為有效,利害關系人以合法取得所有權為由進行抗辯并能提供相應證據證明的,法院在認定涉黑惡勢力組織財產的權屬時應當作出支持利害關系人主張的認定。
《反有組織犯罪法》第45條在一定意義上確立了有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產認定、處置問題上的相對的刑事推定。從立法的規(guī)制及實踐經驗來看,主要的證明責任應當仍由檢察機關承擔,將涉案財產的有關事實證明到一定高度后進行證明責任的轉移,由被告人一方承擔相對的證明責任。
檢察機關承擔主要的證明責任,即提出足夠的證據證明財產高度蓋然性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違法所得、孳息、收益等。在證明責任的具體分配方面,檢察機關可就以下事項承擔證明責任:其一,涉案財產與有組織犯罪之間存在實質聯系,包括涉案財產與有組織犯罪之間的證明、伴生、保全關系。①參見楊林:《刑事涉案財物處置程序的生命周期檢視與功能定位——兼評掃黑除惡中刑事涉案財物處置現狀》,載《法治研究》2020年第2期。比如,證明黑社會性質組織成員占有的汽車是經暴力手段從利害關系人處強奪而來,證明房屋為有組織犯罪的辦事場所等。對有組織犯罪中涉案財產的認定處置,以定罪為前提條件,一旦犯罪事實成立,有關犯罪事實的證據也可成為證明涉案財產證據。②參見黃風:《特別刑事沒收證明規(guī)則比較研究》,載《比較法研究》2014年第3期。其二,涉案財產侵害了國家利益、公共利益以及第三人合法利益。其三,涉案財產具有非法用途。這里的非法用途主要是指,財產被用于犯罪活動,屬于一定意義上的犯罪工具??偟膩碚f,對涉案財產采取臨時性的強制措施以及最終經過審判后的追繳、沒收的刑事處置措施都暗含對被追訴人權利的侵害,因此理應由控方承擔主要的證明責任。
明確檢察機關的主要證明責任后,為進一步實現打擊有組織犯罪的目的,應對被告人施加相應的證明責任,即說明涉案財產來源具有合法性的證明責任。有組織犯罪中黑社會性質組織及其成員謀取經濟利益的動機明顯,但打擊有組織犯罪經濟基礎的沒收、追繳等處置措施的運用存在障礙。在檢察機關證明涉案財產具有高度蓋然性屬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的違法所得、孳息、收益等后,由被告人進行來源合法性的說明,有利于解決證明難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由被告說明來源的合法性,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舉證責任倒置,不是要免除檢察機關的證明責任,其本質是減輕檢察機關證明負擔的舉措。①參見徐岱、畢清輝:《黑惡勢力犯罪涉案財產處置程序完善路徑探析》,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年第2期。若檢察機關無足夠的證據證明涉案財產高度蓋然性屬于違法的,仍堅持“疑黑從白”的原則,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即法院不得判決沒收、追繳該涉案財產的后果。
作為涉案財產另一主體的利害關系人在對涉案財產的認定持有異議或主張權利時,也應當就其訴訟主張承擔證明責任。《反有組織犯罪法》對利害關系人是否承擔證明責任未予明確。在證明責任的分配上,“原告和提出動議的當事人為獲得有利于在自己的裁決或判決,承擔著使所有必要事實的證明達到優(yōu)勢的責任”②[美]羅納德·J.艾倫:《證據法:文本、問題和案例》,張保生等譯,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6 年版,第810頁。。筆者認為,除卻司法機關與被追訴人,利害關系人成為與涉案財產認定、處置問題有最直接關系的當事人。因利害關系人提出異議,控方與被追訴人對涉案財產原本的訴訟主張存在被推翻的可能性,其訴訟地位更類似民事訴訟中“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且利害關系人的訴訟主張是繞開被追訴人刑事責任問題,單純就涉案財產提出異議的,通常情況下其自己證明主張更為便利。在域外,利害關系人就訴訟主張承擔證明責任也已成為共識。如在美國,若利害關系人對涉案財產主張權利的,法院即啟動專門程序對涉案財產進行裁判。利害關系人提出證據證明訴訟主張,并發(fā)表意見維護自己的權利,若無法證明其訴訟主張的,應當承擔不利后果。具體而言,利害關系人對涉案財產享有所有權、涉案財產所有權是通過合法合理途徑獲得的承擔證明責任。
涉案財產認定結果的公開化與透明化最主要體現在裁判文書對涉案財產問題的說理上。我國裁判文書在涉案財產問題的說理上面臨困難,往往只作簡單的闡述:“援引《刑法》第64條,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責令退賠。”鮮見對涉案財產的認定依據、認定過程及法官心證的表述。冷冰冰的法條援引讓裁判文書的說理功能大打折扣。有文書,就必須有裁判理由,就要進行說理。③參見方琳琳、韓仁潔:《懲治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實踐反思》,載《人民司法·應用》2018年第25期。
為了提高涉案財產認定的可接受性與公正性,裁判文書主文應當明確具體地記載涉案財產的認定與處置。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數量多、范圍廣,而刑事裁判文書逐一記載各個涉案財產的認定情況并不現實。因此,對被追訴人、利害關系人無異議的涉案財產,法院可在裁判文書中簡要列舉并說明認定、處置情況。但對于任何一方提出異議的涉案財產,法院應當就涉案財產的權屬、來源等進行審查認定,并在裁判文書中詳細說明異議涉案財產的認定依據、相關的證據情況等。法院根據審查認定結果,依法作出處置。對于權屬、來源、性質不明的,法院可要求公安機關、檢察機關繼續(xù)偵查收集,待甄別清楚后,另行處理。①參見李旭:《我國刑事裁判文書說理研究》,載《長沙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
無論對有組織犯罪中的當事人及其親屬,還是對社會公眾來講,此類犯罪的涉案財產認定、處置都較為敏感,在堅持法定程序依法認定的同時強化說理功能,堅持公正原則,將法官的心證形成過程予以體現,對維護司法的威信大有裨益。
有組織犯罪案件本身具有復雜性、特殊性、影響大的特點,此類案件涉案財產也具有認定難、處置難、執(zhí)行難的問題?!斗从薪M織犯罪法》首次以法律的形式對涉案財產的認定和處置進行單章規(guī)定,但現階段我國實踐中涉案財產的審查認定仍存在諸多困難。有組織犯罪涉案財產問題的解決不僅關系到打擊有組織犯罪經濟基礎的成效性,也關系到社會經濟秩序的穩(wěn)定發(fā)展,因此司法機關應當有所作為,在保障訴訟參與人合法權益的基礎上,剝奪有組織犯罪的不法利益,斬斷有組織犯罪的經濟供給。針對涉案財產認定難問題的解決非一蹴而就,需要各機關協同發(fā)力,多重舉措入手,“打財斷血”,以實現有效打擊有組織犯罪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