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翔
那一年,他去西藏八宿的一個小鄉(xiāng)村支教。支教兩年后,他就可以回城獲得一份不錯的工作。
初入校門的那一天,孩子們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排成兩排,向他敬禮。那天白雪飄飄,那一雙雙舉過頭頂?shù)氖謪s沒有一雙戴著手套,他們的手套都掛在脖子上。
他留了下來,教他們語文、數(shù)學(xué)、自然,教他們認識山外的山、山外的城。
孩子們來自不同的村落,近的就住在鄉(xiāng)里,住得最遠的孩子來上學(xué)甚至要翻過一座海拔三千米的雪山。他很熟悉那個住得最遠的孩子,孩子的名字叫也措,黑黑的小臉,還有兩團高原紅。據(jù)說,他家里只有一匹馬,是整個家唯一的生活來源,為他們負著生活的重擔,春天來的時候,偶爾還能接上幾個觀光客。
也措平日里非常沉默,但是眼神很特別,有點怯怯的憂郁,憂郁中透著惶恐,惶恐中又露著一絲堅定。在這個偏僻的小鄉(xiāng)村里,他見到的眼神是整齊的,老人孩子都一樣,單一而純凈,唯獨這個孩子,眼中似乎有很多內(nèi)容。
雪大的時候,全世界只剩下了白,無法找到道路。家遠的孩子只能留下來,住在老師的宿舍里。那天,有幾個孩子留在他的宿舍。
那個晚上,孩子們在他的允許下翻看他的東西,并抱著他的吉他亂彈。只有也措,那個憂郁的小也措,在翻看他的一個小小的音樂盒——那是他的初戀女友大一時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雖然畢業(yè)前他們已經(jīng)分手,但他還是一直保存著這個好看的音樂盒。他來西藏之后的那些日子,總是不停地打開它,聽那首熟悉的《致愛麗絲》,聽到淚眼模糊,直到有一天發(fā)條崩壞。
此刻的也措正撫摸著那個音樂盒,眼神,是他熟悉的淡淡的憂郁。
他走過去,問也措:“你知道它叫什么嗎?”
“不。”也措的話總是很少。
“它叫音樂盒,一翻開蓋就會唱歌?!?/p>
“是誰送給你的?”也措問了一個令他措手不及的問題。
“是媽媽在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的。但是現(xiàn)在壞了,要不就可以讓你聽一聽了?!睂χ⒆樱€是撒了謊。
也措看了他一眼,就低著頭不說話了。
那一夜的雪很大,他能聽到學(xué)校后山的樹木折斷的聲音。等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遠方除了雪還是雪,除了白還是白。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那一次,也措在他的宿舍里住了整整三天,可是從第二天晚上開始,也措便開始想家了,聽到半夜風雪沙沙的聲音就哭了,他不由得把他摟在懷里問:“想媽媽了,是嗎?”
“我要見阿媽。”也措一開口,淚水又掉了一串。
他鼓勵孩子:“也措,老師的媽媽在很遠的地方,老師一年只能見一次媽媽,老師也很想媽媽,但是老師都不哭,你也不哭了好嗎?”
也措看著他,停止了哭泣。
第三天黃昏,也措的母親騎著馬來到了他的宿舍門口,接走了也措。
那一年的冬天,雪一直很大,過年的時候,雪已經(jīng)封了路,他很想家,卻沒能回去。
終于到了第二年春天,雪少了,陽光有了暖意,他聽說不遠的鎮(zhèn)子開始有了稀少的游客。路,看來是通了,但是他沒有時間回家,因為孩子們已經(jīng)開學(xué)了。
也措也來了,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眼神,不再是淡淡的憂郁,而是有種說不出的歡快,看著他,總?cè)滩蛔∠胄ΑR泊胍琅f不愛說話,總是偷偷地看他。
然后就到了他的生日,沒有人為他慶祝,他孤單地為自己點燃了蠟燭??墒侨旌?,他收到了一個郵包,郵包是從北京寄來的,拆開來,竟然是一個音樂盒,比他的那一個還要漂亮。音樂盒里放了一封信,他看著,心就像春天的雪一般融化了……是北京的一個陌生人寄來的,那人在信中說,他在一個月前來了一次八宿,碰到了一個叫也措的小孩,小孩牽著家里的馬送他進山,卻沒有收他一分錢,只請求他回去之后,在四月初給他的老師寄一個音樂盒當作生日禮物。因為,老師的媽媽送給老師的音樂盒壞了,老師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媽媽了……原本,他只需在那里支教兩年,但是他整整待了六年才回去。走的時候,他把那個珍貴的、曾經(jīng)穿過風雪來陪伴他的音樂盒送給了也措——他已經(jīng)是個大孩子了,一個善良勇敢的大孩子。
(朵 朵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穿過風雪的音樂盒》一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