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充和
數十年來,每在洗硯時都會記起沈尹默先生。當年,重慶曾家?guī)r陶園的飲用水都是用人工從嘉陵江中挑上來的,涓滴可貴。尹師書桌上的一盂清水,從早到晚,先用磨墨,后來洗硯。洗硯時筆蘸水在硯上來回洗擦,在廢紙上寫字畫竹;到滿紙筆墨交加時再換紙,如此數番,硯墨已盡,再用廢紙擦干;并又把筆一面蘸水一面用紙擦筆,也是到筆根墨盡為止。尹師從不用隔夜宿墨,也從不要別人磨墨,總是正襟危坐地磨,也正是他凝神練氣、收視反聽之時。一次又在洗硯,我鋪了兩張土制皮紙在桌上,他用淡墨寫了陶淵明的詩“餐勝如歸,聆善若始”兩句,每張一句,每字八九寸見方,“歸”字大到尺余。這是我所藏先生墨寶中最大、最不經意的神來之筆。
陶園是監(jiān)察院同仁宿舍,院長羅致詩詞、書畫、篆刻各家于一堂,其他文化墨士亦以類聚。我所見即如汪旭初、喬大壯、潘伯鷹、章士釗、曾克、謝稚柳等。我的表兄李栩廣亦在其中,因此得識尹師。我總去陶園看尹師寫字,寫屏對時為他拉紙是無比的享受,雖然站在對面字是倒看的,但看筆尖在紙上舞動著,竟像個舞者,一個字是小舞臺,一幅字是大舞臺,舞臺的畫面與動態(tài)都達到和諧之美的極境。運筆時四面八方、抑揚頓挫、疾徐提按都是音樂的節(jié)奏,雖然看得我眼花繚亂,卻于節(jié)奏中得到恬靜。嘆賞之余,我忽想到自己本是來請教的,卻如何沉酣在欣賞中而不學習呢。這才用心看他執(zhí)筆與運筆。他又教我掌豎腕平法。初學時臂肌酸痛,月余后便覺自由了。在“懸腕”方面,尹師使我懂得了“雖懸并不懸,不懸卻又是懸”的道理。
尹師給我開了一份應臨的碑帖名單,除漢碑外都是隋唐法度謹嚴的法書,專門針對我下筆無法之弊。及見到我的小楷,馬上借給我《元公姬氏墓志》,又針對我小楷松懈無體的毛病。他從不指出這一筆不好、那一字不對,只介紹我看什么帖、臨什么碑;也從不叫我臨“二王”,及至讀到他寫的《“二王”法書管窺》才知“二王”非輕易能學的。
約在1940或1941年間,畫家金南萱女士由淪陷區(qū)來重慶,川省一位楊姓鄉(xiāng)紳請尹師、喬大壯、金南萱同我到他家小游。他家住在重慶對山或許是汪山,要過江乘滑竿走一段才到。楊家園林景色宜人,當惠風和暢之時,主人盛筵招待,白日游園玩山,晚間備了筆墨紙硯請客留題。尹師提議由南萱先畫,然后他寫我的詩,喬老的圖章,最后四人合作留念。經我一辭再辭,尹師說“要不然你寫我的詩吧”。這更使我惶恐無地,于是即依原議,他寫我的《秋晴》五律。其中有“客情秋水淡,歸夢蓼花紅”二句,喬老認為下句不妥,而尹師則認為不錯,二老相持爭論一番,尹師舉“歸思入燈紅”的例子,喬老才點頭罷休。當時覺得二老辯論比上課更有意思,因為可得到雙重的意見和知識?;爻呛?,尹師轉來喬老為我在一方紅透的壽山石上所刻的“充和”印,尹師在盒上題“華陽丹篆,充和藏”。
大約在1941年,尹師示我保權師母三幀照片,一正兩側,想請人塑石膏像。我問過雕塑家,他說雖可依照相做,稍得形似,神情終不可得。戰(zhàn)后在上海得見師母,似乎哪里見過,神態(tài)顏色亦似乎熟悉,原來除見過三幀照片外,每于尹師的詩詞中得以想象其神態(tài)。可見在文學中,即使最抽象的描寫,亦可真切。1947年,尹師同其曾侄孫沈邁士先生在滬開書畫展,我亦去參觀。師母告訴我將于展覽后行婚禮,并給我看一幅滿三寸的手卷,她同尹師各臨一遍《蘭亭集序》于上,以作定情之物。
1949年,我赴美過滬,去向辭行,時師母胃病又發(fā),但仍撐著下樓來,并送我禮品四包,其中最可貴的當數裱好的尹師墨寶兩幅,寫在一粉一紫的高麗舊箋上。此作以沈師最拿手的細筆楷書寫成,是其現存尺幅最大的書法作品。值得一提的是,此作書寫于1947年,是當時學界、政界聯(lián)合送給南通朱銘山的賀壽序言,落款中尹師書寫了邵力子、胡適等100多位名人名家的名字,幾乎涉及當時學界、政界的“半壁江山”。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沈尹默
我有一個對藝術品泛泛的意見,大概世間有兩種:一種是初看驚人,再看無味,三看不成體統(tǒng);另一種是初看平淡無奇,再看其味無窮,三看是終生學不到。尹師的書法,看來平易近人,然仰之彌高,鉆之彌堅,是由轉益多師得來的創(chuàng)造,如何可及呢?往事如煙如霧,又明明擺在當前,百年如彈指,只有尹師的法書藝術傳之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