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荷
那時候的她初入社會,一腔熱血。為著這小子的事情沒少下功夫。而他也在她的俠義熱血之下,重新有了生的希翼。
一
說來也神奇,凌瀟挲兩次遇見舒嚴峻的場合,都不得不說是非常匪夷所思。
初春的風還帶著冬日未退的寒氣,法院門前那排金魚草卻早已迫不及待地冒出肉桂色的花骨朵,凌瀟挲無意掃了眼,便裹了裹自己的黑色風衣,掏出旁聽證走進法庭里。
今日旁聽的這樁公開審理的民事案件其實就是一樁極其普通的離婚案。夫妻兩人結(jié)婚三年,因為柴米油鹽的瑣碎而將愛意消磨徹底,互相為了各自的利益撕破臉皮的樣子讓一旁的凌瀟挲忍不住唏噓,可這每日一劑的恐婚小技巧還沒揭幕,身后傳來的那猝不及防的歡笑聲就已經(jīng)打斷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
凌瀟挲猛地回過頭,便看見了笑的毫無半點形象可言的舒嚴峻。她還來不及詫異,他卻率先被趕了出去。原本還沉寂在情緒中的凌瀟挲,看著旁聽座上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一人,也不由訕訕后一步走了出去。
她步子慢,出了門時還百無聊賴地踢嗒著地上的石子,石子踢回到來時的金魚草旁邊,便看到淺淺一條影子,和那雙修長又似曾相識的腿。
凌瀟挲抬頭,目光正對上一臉笑意的舒嚴峻,他眉目溫柔,眸子里亮得仿佛天上的星子,看到她是也一點不怕生,好似兩人是相識已久的故人一般脫口:“還以為你要聽完才肯出來呢,被我的笑聲敗了興致嗎?”
“……”凌瀟挲不得不感嘆他這駕輕就熟的社交能力。啼笑皆非地歪著頭仔細觀察了他半天,才答非所問地回了他一句:“看離婚官司那么來興致的,怕是全世界也找不到除了你以外的人吧?我真的很好奇,那么壓抑的氣氛,你到底覺得哪一點好笑。”
“喂,你難道沒注意到那個男的說話的腔調(diào)嗎?牛里牛氣的,搞得自己上法院離婚是一件多么豐功偉績的事情一樣,再配上他那一排工整又超出常人一點五倍的大門牙和駝馬臉,太違和了?。』蠲撁摻o我們演繹了一出如何當一只下等牛馬。這么好笑你也不笑,真是難伺候。還好有我這個捧場王在,不然他這么費力的演出得多浪費啊?!笔鎳谰贿呎f還一邊扮演著剛剛那男人的動作和表情,肢體語言加進去,凌瀟挲竟一下繃不住‘噗嗤’地笑了出來。
長相俊美的男生故意扮丑的樣子實在太有違和感,凌瀟挲擺著手示意他不要再學了??伤麉s好似早就料到她會這樣一般,借機邁著步子向前湊近她一步,道:“不學也可以,但你要答應(yīng)一會兒跟我約會?!?/p>
他個子正好高她一頭,說起話來來凌瀟挲能明顯看到他喉結(jié)隨著聲線脫口時那規(guī)律的滾動。她猛地往后縮了一步,險些踉蹌著要摔倒,而心卻倉惶間漏掉了一拍。
“是我誤解了自己的魅力么?第一次遇見就被邀請約會?你是在持帥行兇嗎,臭弟弟?!绷铻t挲很快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挑著眉朝他眨起眼反問。彎彎垂下的眉眼望得他反而愣了一下。
這表情讓凌瀟挲很滿意。
二十七歲,早就過了輕易就會被人說到嬌怯地不敢抬頭的年齡,更不喜歡自己像是獵物被獵手盯上的感覺,此時的反客為主正是她掌握主動權(quán)的最佳時機。
可惜,她完全不曾料到的是,舒嚴峻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皮,聲音帶著一絲微微的沙啞,好似壓著很多委屈一般垂下頭說道:“原來你不是認出來我才跟我說那么多話的,姐姐,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二
最終凌瀟挲也沒有追問舒嚴峻與自己從前到底是何時見過面。
她笑了笑道別,只把他當做一場人生之中恰巧的驚鴻便草草收尾,偏偏隔天她在律所加班,準備回家時,兩人卻在電梯里又撞見。
凌瀟挲看著面前笑的意猶未盡地舒嚴峻,實在沒辦法想象這個時間段會有一場如此機緣巧合的巧遇。
電梯里的空間并不算小,可僅有他們彼此兩人,氣氛就變得十分的微妙。她不愿與他打招呼,他也賣乖似的并不主動與她搭話。只是無獨有偶,電梯就在這種尷尬的氣氛當中,‘轟隆’一聲滅了燈,于是,整個空間陷入無盡的黑暗。
這是座很老的辦公大樓了,尋常這個時間段,守衛(wèi)人員似乎也都下了班。凌瀟挲緊張地掏出沒有信號的手機,微弱的光亮卻照不清一旁舒嚴峻的表情。
他壓了壓嗓子,暗沉地對著凌瀟挲說道:“姐姐,你在害怕嗎?”
“……”與前一日那清朗明艷的聲音行程鮮明的對比,凌瀟挲猛地一回頭,他卻笑嘻嘻地將她攬在了懷里。
“你該不會以為我是什么精神分裂的殺人犯,或者是什么夜里冒出來的吸血鬼吧?哈哈哈,我只是學播音的,會夾一夾嗓子換聲音罷了!”
呼。凌瀟挲這才覺得自己剛剛的確是有些脊背發(fā)涼。一時竟忘記自己還被他擁抱在懷里。只記得自己氣惱地對著他嚷道:“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
然后,便聽見少年更加爽朗清冽的笑聲:“姐姐,原來你會發(fā)脾氣???”
“誰是你姐姐??!你到底想干嗎?”
“我在樓下等了你五個鐘頭,忍不住才坐電梯想上去找你的。你別兇我嘛。”
他撒嬌似的口氣讓凌瀟挲一時沒了脾氣,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按道理,她的確是五點下班,所以……這小子是專門來等自己的嗎?
“你是來找雇我?guī)湍愦蚬偎镜膯幔磕愦罂擅髂繌埬懙陌滋靵砺伤??!?/p>
凌瀟挲覺得頭疼。忙碌了一整天,根本沒心思和這小子玩猜心游戲,隨口敷衍著,才意識到自己還在他懷里,于是輕飄飄地從他懷中移開,輕輕咳了兩聲,繼續(xù)說道:“根據(jù)刑法第237條規(guī)定,以暴力或者其他方式強制猥褻父女火侮辱婦女處以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你知道你剛剛的行為可能構(gòu)成猥褻侮辱罪嗎?”
原以為會嚇到他,偏這死小孩卻一點都不惶恐,反而避重就輕地冒出一句:“可是姐姐,你長得就像小朋友一樣,怎么會是婦女?!?/p>
“……”凌瀟挲著實被擊敗。她的確此刻沒有心情同他折騰,眼瞧著時間滴答滴答的稍縱即逝,電梯外卻遲遲沒有一點動靜。求助的心情愈發(fā)急切,凌瀟挲也從最初的淡定逐漸開始不安起來。
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焦急,舒嚴峻開始沒頭沒腦地給她講起笑話。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待到維修工人終于趕來修理好,她們平安出去時,時間已經(jīng)過了凌晨三點。于是,她便迎來舒嚴峻那雙可憐兮兮的目光,以及那句:“姐姐,宿舍已經(jīng)鎖門了,我回不去了……”
三
為什么會給他帶回自己家里,凌瀟挲到最后也沒想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大發(fā)善心’,她遇事一向冷靜睿智,實在不是一個樂善好施的主。更何況作為從業(yè)數(shù)年的女律師,最近手里壓著的刑事案已經(jīng)夠她焦頭爛額,這個節(jié)骨眼,哪里有多余的時間與小男生周旋?
但眼前這小子卻實在顯得天真赤誠,譬如此刻,竟借用完她的浴室后就這樣赤著上半身堂而皇之地在自己面前晃悠起來。
“姐姐,我餓了……”
他手里還用著凌瀟挲的毛巾擦拭著發(fā)絲上未干的水滴,黑發(fā)被水珠染得有一種雨后春筍般的生機勃勃,凌瀟挲看著發(fā)癡,咽了口口水沒過腦子地回了一句:“我也餓了。”
然后兩人便陷入沉默的四目相對,她在他滿是單純的瞳孔中找回了心智,起身走去廚房,徹底躲開他的視線才搖著頭暗自啐自己道:“凌瀟挲!你竟然饑不擇食到這種地步了嗎!丟不丟人?。 ?/p>
正懊惱的不行,偏這臭小子的聲音便回蕩在耳邊。
“有什么丟人的?姐姐,我已經(jīng)二十歲了,再過兩年,就合法可以結(jié)婚了。”
凌瀟挲被舒嚴峻突兀地出現(xiàn)嚇了一跳,手中的方便面袋‘啪’一聲掉落在地上。她羞惱的厲害,只剩惱羞成怒地對著他嚷道:“誰讓你未經(jīng)同意擅自走動的?老老實實坐在客廳等著吃飯!”
“我……我只是想過來問問,吹風機在哪嘛?!笔鎳谰谋砬橄袷莻€委屈巴巴的孩童,凌瀟挲瞬間便沒了脾氣。草草走去給他拿了吹風機,便又回到廚房撿起袋子繼續(xù)煮面。面餅咕嘟咕嘟地在鍋中滾動,凌瀟挲又從冰箱里掏出兩顆雞蛋打進鍋里??粗砂爸饾u成型,忽然想起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餓起來也只會為了省時間用開水簡單泡個面而已?,F(xiàn)在多了個混小子,她竟被迫當起了老媽子。
就這還要跟自己提過兩年合法?合法給自己當兒子嗎?
凌瀟挲本能地翻了個白眼。
兩碗面煮好端到餐桌前時,凌瀟挲主動問起了舒嚴峻的基本信息:“身份證掏出來?!?/p>
“???”
“怎么?住酒店都要資料登記呢,難不成我這還不如酒店?”
“……可是,我沒帶身份證?!笔鎳谰f罷,又連忙從背包中乖巧地掏出自己的學生證擺到凌瀟挲面前,朝著她一臉期待的看過去??闪铻t挲檢查完他的學生證之后,卻什么話都沒說,安靜將方便面吃完。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敢多問,直到她吃完面以后對著他重新開口道:“吃完飯去把碗收拾了,自己把客廳的沙發(fā)打掃一下,暫時就在那里休息一會。等早晨趕緊自己回學校,我白天還有事,你聲音輕點別吵到我?!?/p>
說完,便推開椅子起身準備往房間走。
舒嚴峻見她沒有再跟自己廢話的意思,終于著急起來,對著她的背影叫住她:“姐姐,你就沒有別的話想問我了嗎?”
四
當然有話要問他,他學生證上的學校名稱,凌瀟挲正是接手它的被告方委托律師。而舒嚴峻的入學時間看起來,正好和原告家屬自殺死亡的兒子入學時間相仿。可這場官司說到底也與舒嚴峻扯不上關(guān)系。
凌瀟挲頓了頓腳步,最后頭也沒回地走進臥室鎖上了房門。
一覺睡醒后已經(jīng)日照三竿。原以為舒嚴峻會識相走人??商こ龇块T,才看見沙發(fā)一角坐著的舒嚴峻,他皮膚白皙,黑眼圈頂上去簡直能和國寶媲美。凌瀟挲環(huán)手于胸,挑起眉饒有興趣地看向他:“一夜沒睡?”
舒嚴峻:“……”
凌瀟挲:“說吧,預(yù)謀的撞見我那么多次,到底為啥事?”
舒嚴峻:“姐姐,楊迎宇去世的事情是有隱情的!他是被他后媽逼死的!跟我們學校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凌瀟挲:“所以,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舒嚴峻:“你不是我們學校的代理律師嗎?難道你不想讓我們學校把官司打贏?”
少年眸子里的緊張泛著一種尖銳的戾氣,凌瀟挲竟忍不住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的確,為了這場官司她實屬挺頭疼的,賠錢是小,可敗了訴后高等院校的名聲一旦跌落谷底,那連同著她律所的名氣也都會一起卷了下去。只是作為原告方楊迎宇的家長,一口咬死孩子是在他們學校沒了命,又獅子大開口的漫天要價不依不饒。在沒有任何有理的證據(jù)和線索前,形勢對她們實在不利。
“你知道你現(xiàn)在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可能會作為呈堂證供的嗎?并且,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你這樣講話很可能會被追究法律責任。”
“我……”或許是沒想到作為援助者,凌瀟挲會如此謹慎地對待自己,舒嚴峻愣了愣,思來想去終于想到:“楊迎宇的安眠藥是他爸爸的。楊迎宇不止一次的說過活著沒意思的話。之前我們一起打籃球,他還跟我說過,他馬上就有弟弟了,他在家很多余。只是當時我沒有注意他有輕生的念頭。但我肯定,他就是被他后媽精神折磨的!他家就在本市,我知道地址,我可以跟他們家人對證?!?/p>
凌瀟挲看著舒嚴峻那堅毅的表情和嚴肅的眼神。終于意識到問題可以逐一推敲開來的破綻。她頓時清醒過來,大腦飛速運轉(zhuǎn)。
下一刻,已經(jīng)坐在了沙發(fā)的另一邊問詢起舒嚴峻了解的各種細節(jié)。
原來,舒嚴峻和楊迎宇雖然同級同年,但并不同系。寢室樓也沒有幸運的排在一起。兩個人的相識,竟是同一天去了大學的心理疏導(dǎo)站??上У氖牵侨盏氖鑼?dǎo)站實在不算冷清,又是初次面對自己的心理問題,多少也對旁人產(chǎn)生些許顧忌。以至于,排隊的兩個男生面面相覷了許久后一道退了出來。默契的就像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兩人就這么認識了,倒也不見外的分享起彼此的精神壓力。高三那年,楊迎宇媽媽意外去世,爸爸沒多久卻領(lǐng)了新媳婦進門,原本屬于學神級別的楊迎宇,架不住這一樁樁一件件的打擊而高考失利,才出現(xiàn)在這所大學里。
原以為這樣脫離了父親的重組家庭也算是解脫,偏偏父親公司破產(chǎn),欠了一大堆的債,后媽又恰巧懷了孕,這一樁樁的倒霉鍋便發(fā)泄到了楊迎宇身上。斷掉了他的學費生活費不說,每次他回家去要,后媽字字誅心的句子總會讓他懷疑人生。
“我們打了最后一次籃球那天,結(jié)束了他拿給我一罐紅牛,擦著汗跟我笑著說夢見媽媽了,他說他很想媽媽,想要去找她。當時剛運動完,我太累了,也沒多想。只覺得夕陽將西邊染得如血一般赤誠。卻沒想到,他真的去找了他媽媽。而我竟然疏忽到,忘了他是一個那么勇敢,勇敢的連死亡都不畏懼的男人?!?/p>
回憶起這段記憶的時候,舒嚴峻的眼眶紅極了,他本就一夜沒睡,眼圈里布滿了紅血絲。凌瀟挲知道,他哪里是為了學校的名譽,他必定是對自己太過自責,所以才會這樣費勁千辛地跑來找到自己,想為楊迎宇求一個公平。
凌瀟挲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
她不善于勸解,只能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背,想了又想才組織出匱乏的言語安慰道:“不怪你。不是你的錯?!?/p>
五
來到楊迎宇家門前的那天,凌瀟挲來回和舒嚴峻重復(fù)了許多遍他進去以后要和他們的對話。
錄音筆在凌瀟挲手里捏著,凌瀟挲沖著他點了點頭躲去了安全門一側(cè),舒嚴峻便像表演系專業(yè)的學生一樣一臉死氣地敲起了們。
開門的女人頂著似乎已經(jīng)有六個月的孕肚,孕婦本該最慈母的時期,卻再開門看見舒嚴峻的那一刻臉上半點善意都沒有,反而是滿臉的警惕與飄忽。
“你是誰?”
“你就是那個給迎宇安眠藥的女的?我是迎宇朋友,他一直借我錢沒有還,都是拿安眠藥給我高價抵賬,他現(xiàn)在人聯(lián)系不上,我開不到藥,已經(jīng)好幾天睡不著覺了。你救救我,給我?guī)灼幇伞!?/p>
“你……他……我,我哪來的藥,你這樣我可要報警的!”
“你報警啊,報警吧,我找不到楊迎宇,他還欠我好多錢呢!”
“他、他去世了!他欠你錢你找他去,別來我們家里鬧!”
“什么?!”舒嚴峻雙眼瞪圓,驚訝中卻全是怒火:“他去世了?他還欠我好多錢呢!”
“他、他人都不在了,你說欠你錢就欠你錢???你和我說也沒有用,我也沒錢還給你……你別欺負我這個孕婦……”
“你胡說!你在他的家,你不能給我拿幾片藥嗎?!你不給我錢,就給我藥,不然我就是鬧到哪都不怕,你要是不給我拿藥,我今天就滿小區(qū)的喊你是殺人犯,你殺了楊迎宇還想殺我!”
原本以為這一次只是小鬧一下,不會有什么進展,但或許是舒嚴峻演技太精湛,女人竟一時以為自己遇上了神經(jīng)病,真的取了藥來打發(fā)他走。
倒是凌瀟挲,瞇著眼睛在樓道里的安全門外看著電梯門外的監(jiān)控頭,冷笑著關(guān)掉了手里的錄音筆。
她自顧自的從安全樓梯下了一層樓,待電梯下了一層停下來,看著門內(nèi)對自己晃著安眠藥瓶的舒嚴峻,沖著他滿意地笑了笑,明知回答卻又仍對著他問道:“你敢作為刑事證人出庭陳述和回答關(guān)于你本人所知道的楊迎宇這樁案件的所有案件事實么?”
“敢!”
“好。那么,祝我們一切順利。”
事實上,官司雖然拖沓了許久,但舒嚴峻作為出庭人證確實很順利,同時,他也是在庭上,才發(fā)現(xiàn)凌瀟挲作為律師,探查的事可并沒有那么順利。而他那日裝瘋賣傻討要來的安眠藥,竟被她輾轉(zhuǎn)調(diào)查到楊迎宇的后媽拿到的安眠藥還是通過特殊途徑開到的。畢竟,無論是藥店還是醫(yī)院,過量售賣安眠藥都是違規(guī)違法的。更是因為這一處的細節(jié),作為律師的凌瀟挲,一口咬死對方是在蓄意謀害自然人生命,以及,關(guān)于楊迎宇生前購買的各種保險因為自殺行為得不到理賠,所以他們最后只能追責于學校。
一場逆風翻盤的翻身仗,打的漂亮又絕美。
可這場關(guān)于人性的惡與毒,卻讓獲勝方?jīng)]有一個發(fā)自真心的高興。
慶功宴舒嚴峻和凌瀟挲默契的都推掉了。校方洗脫了冤屈,的確該慶祝。凌瀟挲奔波了多日,的確想休息。只有舒嚴峻,他比以往更難過,難過事實的真相竟可以如此殘忍,難過那個跟他一同打籃球的男孩,就這樣被教唆著,慫恿著,被有預(yù)謀的殘害掉了鮮活的生命。他本該有屬于自己的光明的未來,卻因為母親的離世徹底感覺到舉目無親,才會一次又一次,在絕望中徹底放棄了生的希望。
這些殘酷的真相,讓他像是一條落魄的魚,可他卻又覺得好笑,只想到那極其中二的句子:魚有膽,人沒心。
有膽的他為了公正突破了一次自己。
沒心的人為了利欲泯滅掉良知。
六
汽車鳴笛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燈光照射在舒嚴峻的臉前,他本能地抬起手捂住了刺目的光線。
凌瀟挲搖起車窗將手臂抬出來,對著他揚了揚下巴,指揮道:“小孩,上車吃飯去了。”
他并不習慣凌瀟挲這樣稱呼自己,怔了一下,一臉的不愿意,卻還是乖乖上了她的副駕駛。官司剛結(jié)束,自然知道他心情難以平復(fù)。
可讓她說點什么安慰他,她卻實在又變得詞窮。
“你餓不餓???”
“不餓?!?/p>
“不是吧?你現(xiàn)在正在長身體,怎么會不餓?。俊?/p>
“我都二十了?!?/p>
舒嚴峻覺得自己煩躁的不行,真是,她為什么一直要把自己當個小孩子?二十歲了,還長什么身體?!
“……這和你不餓有什么關(guān)系?”
“凌瀟挲,你有沒有心?。俊?/p>
這還是這個臭小子第一次指名道姓地朝她喊過來,她自然知道,他這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在沖她撒氣,不至于同他置氣,卻又實在怕自己突兀地笑出來會火上澆油。醞釀了半響情緒,又實在和他達不到太過的共情,只能將車子往自家開,第二次領(lǐng)著他回了家。
贏了官司,精神難得放松,凌瀟挲難得叫了外賣,炸雞奶茶一大堆的垃圾食品堆滿了茶幾。她給自己倒了杯茶,盯著坐在沙發(fā)前一動不動的他哼道:“知道你心情不好,吃點熱量高的,能緩解點情緒?!?/p>
“……我不是小孩子了。少拿這種騙小孩的招數(shù)哄我?!彼坪跻庾R到自己沖她發(fā)脾氣實在不對,盡管他心口郁結(jié)依然很深,但舒嚴峻還是悶著頭開始慢慢打開了食物包裝。
看著他慢條斯理地一點一點進食,她忽而覺得這一幕有點似曾相識。
忍不住問道:“舒嚴峻,你之前說,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那第一次,是在哪里啊?”
看著凌瀟挲滿臉充滿著好奇的神情,舒嚴峻的小脾氣開始無名地從身體里往外竄,他此刻的情緒實在復(fù)雜的厲害,沒有半點心情與她消遣閑談。不耐煩地對著她悶聲道:“我原以為你是個正義感十足情感豐富的女人,沒想到,你竟然可以冷漠成這個樣子?!?/p>
“啊?所以呢?舒嚴峻,咱們到底什么時候還見過面呢?”
“凌瀟挲!剛剛那場官司,你心里就沒有任何觸動的可以將它徹底翻篇了嗎?難道,你當律師以來,一直都是這樣處理業(yè)務(wù)的嗎?”
“你自己都說是業(yè)務(wù)了,我難道要耿耿于懷讓自己永久壓抑嗎?小孩,你知不知道,我所見所聞的各種心驚肉跳的刑事案有多少。如果每一樁我都要情感充沛的不滿、唏噓、遺憾。那我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凌瀟挲白了白眼,起身去洗漱不再理會一旁的舒嚴峻。
側(cè)過身路過他時,隱約聽見他悶悶不樂地說了句:“所以你早就忘了我?!?/p>
她留心聽進耳朵,卻遲遲沒對他追根究底。想著中二小男生又開始犯毛病,先睡一覺等他抽完風明早再說,可隔天一早,他便像沒出現(xiàn)過一樣,將客廳收拾的干凈利落,連同著垃圾與他自己,一同帶走了。
七
真是沒良心。
凌瀟挲看著空空如也的客廳,一種奇怪的失落感后知后覺地浮現(xiàn)。
由于這樁案子解決的十分完美,律所最近的工作也忙翻了天,時間如白駒過隙,終于熬到春節(jié)前的假期,凌瀟挲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很久都沒有這小孩的消息了。
也罷,原本就是橋歸橋路歸路的人嘛,他的心事了結(jié)了,自然不會再有預(yù)謀地靠近自己了。但這種想法一旦產(chǎn)生,心里不甘的落差感就越來越強。
尤其,再當凌瀟挲每次依然去旁聽民事案件消遣時光的時候。她總會忍不住想起來,那個扮著鬼臉笑的滑稽又離譜的小男孩。哦,是成年男子了呢,這小孩強調(diào)了數(shù)次,他都二十歲了。
二十歲,想來,自己要比他大了七歲呢。
可惡,憑什么二十七歲的自己就被一個二十歲的臭小子利用完,連一聲謝謝都不說就溜之大吉了?
凌瀟挲越想越不是滋味。
終于迎來三月,初春的驕陽曬綠了青草,清風彌漫著特有的生機。
周末艷陽正好,凌瀟挲的心情也格外明媚。性質(zhì)突發(fā),開著車來到了舒嚴峻的學校。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她有目的性地來到了他們學校唯一的一個室內(nèi)籃球場。
她運氣實在好,正巧兩隊男學生在打籃球,其中有一個,就是舒嚴峻。
看臺下坐著的學生并不多。倒是前排圍滿了女生,凌瀟挲不愿熱鬧,坐在最遠的位置上,倒是舒嚴峻,一個三分球極限投籃,進球后卻第一眼朝著凌瀟挲的位置看了過來。
咧嘴一笑,她的心怔地竟漏掉一拍。
這家伙,笑起來竟然,這樣美好。
凌瀟挲搖了搖頭,實在覺得是自己看花了眼,想不通他為何會沖著自己的方向看過來,而周遭空空的座位又讓她不得不確認,他就是在沖自己笑。
越想越緊張,心情復(fù)雜的很。凌瀟挲如坐針氈,終于站起身想退出籃球館。卻沒料到,這家伙還運著球呢,竟把籃球丟到一邊,朝著自己的方向就跑了過來。
眼瞧著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自己盯過來,男生們的起哄聲也開始懷繞。
凌瀟挲的腳步越來越快,卻還是沒快過舒嚴峻追上前牽住自己的手,以及,他那句:“姐姐,你終于想起我了?!?/p>
“你、誰想你了。”凌瀟挲急忙辯解,意識到他說的是‘想起我’而不是‘想我’時,舒嚴峻已經(jīng)笑的完全沒了掩飾的意思,甚至還多嘴的打趣起她:“凌瀟挲,你要是不想我,干嗎要跑來這里找我?。俊?/p>
“誰說我是來找你了?我就不能路過路過?我,我就不興假期里看看男大學生消遣消遣么?還有,誰允許你叫我大名了,目無尊長是么?!”
凌瀟挲越描越黑,只覺得臉出奇的發(fā)熱。
反倒是舒嚴峻,看著她小貓似的張牙舞爪,活脫脫一副喜上眉梢。
“行,姐姐,我就是男大學生,隨時供你消遣都行!”
八
凌瀟挲很多時候都覺得自己著實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清了。
當然,絕大部分原因,還是因為自己忽略了小男孩對于承諾的嚴謹態(tài)度和實踐決心。
比如,此刻已經(jīng)過了大四實習期的舒嚴峻,不好好去實習,卻賴在自己床上死活不起床,而她,也的確像養(yǎng)了個兒子一樣,做好了早餐三番五次地催促道:“舒嚴峻,你再把我當老媽子一樣對待,我跟你說,咱倆就趕緊分手,你趕緊給我滾出去另謀出路!”
但顯然,她忽略了他在力量上的優(yōu)勢。和自己纖弱身材的劣勢。
賴在床上的舒嚴峻眼皮子都沒睜開,就一把將站在床邊的她摟入了床上,翻身一把把她壓倒在床上,然后埋頭蹭在她敏感的頸部黏黏糊糊的哼唧:“姐姐,別兇我。昨天晚上改了個文案到三點,現(xiàn)在還好困的?!?/p>
她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奶聲奶氣的撒嬌,剛剛兇巴巴的語氣也立馬柔軟下來:“怎么又改文案,你最近天天對著電腦都在忙什么忙到大半夜啊?哎呀我不問了,你先起來,把早餐吃了再睡吧?”
“不要,我不想吃早餐。”
“怎么能不吃早餐,你想干嗎呀你?”
遂而,他忽然睜開眼睛,睫毛撲朔出狡黠她被他撩的心砰砰亂跳,抬手錘他的前胸,卻被他反手攥在手心,然后像變戲法一樣從枕頭下掏出一枚精巧的鉆戒,十分認真地對她說道:“姐姐,我今天過生日,二十二歲生日?!?/p>
她傻兮兮愣住,腦海里浮現(xiàn)的卻是那一日在籃球館里,他義正言辭地告訴自己,如果她不來主動找自己,他絕對會將他們初遇的記憶守口如瓶,而他們早在七年前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羈絆。會徹底成為他一生的秘密。
那還是舒嚴峻十五歲那年,家庭突然變故,父母車禍雙亡,肇事者與幾個他的遠親想要快速解決他家的事情,便和相關(guān)部門達成調(diào)解,對他的意見完全置之不理。他年齡小,凡事什么流程都不知道,只知道遇到不公可以上法院,卻連起訴的流程是什么都不懂。也正是那個午后,他站在法院門口,十五歲的大男孩哭得喘不上氣。卻天無絕人之路地遇見了剛剛分配在法院實習的凌瀟挲。
那時候的她初入社會,一腔熱血。為著這小子的事情沒少下功夫。
而他也在她的俠義熱血之下,重新有了生的希翼。
他記得,拿到賠償金的那一刻,他要給她錢。但她分文不取,只是要他保證,一定要好好生活。
他還記得,他不甘心,問她喜歡什么,一定想方設(shè)法送給她。
當時她揉了揉他的臉,笑嘻嘻地沒個正經(jīng),想了好半天才哄騙著他道:“姐姐只喜歡陽光的男孩子,最好是會打籃球的那種,哦,對,還要投籃以后轉(zhuǎn)過身僅對我一個人笑?!?/p>
而他最不能忘記的,是那時候體育細胞全無的他,最后問的話,是一句孩童時期最天真的問題:“姐姐,就這么簡單嗎,那如果我做到了,以后能娶你嗎?”
那時,他聽到了在他十五歲那年,最美好,最有善意的回答。
“能呀,但是,你要先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才好呀?!?/p>
于是,懷揣著十五歲的諾言,他等待了七年。而此刻,他最虔誠的生日愿望,是能娶到她。
責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