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歌
她不曾用手帕輕捂嘴角,我?guī)缀蹩匆娏怂凉嵃谉o瑕的唇齒,仿佛天地間只剩她一人,遺世而獨立,美輪美奐。
一
闌珊夜色,月光蒼白如霜,白紙燈籠里的一稟燭光被晚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廊下有宮人巡邏的腳步聲掠過,給寂靜無聲的四周徒添一絲壓抑的活力。
冷凝瓷雙手交疊在腰間,雙膝微微弓起,渾身緊繃端坐在撒了紅棗花生的寢榻之上。身著朱砂色羅紗蠶絲嫁衣,金線雕琢的瑰色海棠絲絲入扣,萬千珠翠金釵斜插在綰起的青絲之上,發(fā)冠垂落的珍珠珠簾打在面前叮當(dāng)作響。珠簾后的容顏上還保留著恰如其分端莊甜美的笑顏。
蘇故慍入閣之時冷凝瓷已然一動不動的等了他半柱香的時辰,她行禮之時身子僵硬酥麻,那句“皇上萬?!边€未曾說出口便一個趔趄啷當(dāng)在地,蘇故慍伸出右手扶住冷凝瓷的肩下:“愛妃當(dāng)心?!?/p>
聲線中飽有真摯的關(guān)切與深情,溫柔恍若吳儂軟語。
冷凝瓷臉頰瞬間羞紅,聲音也不自覺變得嬌羞柔軟起來:“多謝皇上?!?/p>
蘇故慍順手取下冷凝瓷額上的珠簾發(fā)冠,她的容貌便在一瞬之間清晰起來。勝過初冬落雪的白皙膚色,清淡冷寂細(xì)柳般的眉梢,如流水般看不到盡頭的眸子,小巧精致的鼻翼,如夏日寒冰意猶未盡的雙唇,眉間點著恰到好處的絳色朱砂,仿若百靈鳥一般的美妙聲線。
蘇故慍對這個初次謀面的嬪妃是滿意的。
冷凝瓷心中已然預(yù)演過千萬次的這一刻終于來臨。她小心翼翼的褪去蘇故慍明黃色衣衫,按照宮人所教服侍皇上度過這一夜春宵。
籠罩大地的黑暗漸漸被淺白的光所代替,窗外有鳥雀鳴叫之聲。
冷凝瓷替蘇故慍換上朝服,目光帶有盈盈笑意,蘇故慍食指輕輕勾起冷凝瓷的下顎,彎腰至她耳邊,輕吐:“朕晚上再來看你?!?/p>
日光漸烈,有蟬鳴不絕于耳,蘇故慍在御書房的案板上批改奏折。
從小侍奉蘇故慍的首領(lǐng)宮人端上一盞涼茶:“天氣炎熱,皇上喝口涼茶潤潤再接著閱罷。”
蘇故慍伸手接過,略微抿了一口便擱置在側(cè),額間愁眉不解,想必是遇見了疑難雜事。
宮人有心想博蘇故慍歡喜,便調(diào)笑道:“昨個兒侍寢的便是晉國上供的美人兒罷?這晉國原本就山清水秀擅出美人兒,凝妃又是美人兒中的尖尖兒,據(jù)說可是百年一遇連傾國名花見到她都要遜色三分的女子,皇上可還滿意?”
蘇故慍聽罷宮人的話,將朱砂筆擱置在筆架之上,右手拂了拂散落在肩側(cè)的青絲,眸間朝遠(yuǎn)方望去,似是在回憶昨夜的春宵一刻。片刻之后,蘇故慍輕輕嗤笑起來:“美則美矣,昨日朕見她的第一刻,確是被她的容顏震懾到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如朕后宮其他嬪妃侍候得舒坦,閨閣情趣還是少了許多,不得盡興?!?/p>
宮人看見蘇故慍一展愁眉心中寬慰,笑意更深了:“這皇上可就為難凝妃娘娘了,怎么說也是第一次侍候皇上,皇上多去幾次,娘娘不就可以摸得皇上脾性了?”
蘇故慍將面前朱砂筆圈改過的奏折輕輕闔上:“朕可沒有這許多時間?!?/p>
二
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比往年晚了不少。綠意早已消耗殆盡,枝頭紅瓦皆被一片銀裝素裹。好在接近年下,四處都扮上紅裝,張燈結(jié)彩。這才將全白的蕭索蓋掉幾分,徒添好些喜慶。
濼王爺邊塞征戰(zhàn)一年零三個月,大破敵國,凱旋歸來。蘇故慍龍顏大悅,慶功宴定在明日,令征戰(zhàn)的一眾將領(lǐng)隨著蘇濼一起前來,為他們洗洗風(fēng)塵。
這種大型宮宴可遇不可求,對妃嬪們來說都是天降恩賜。蘇故慍知曉佳麗們心中所想,便除了必須出席的皇后之外又點了平日里頗受寵愛的幾個妃嬪一同赴宴。
窗外夜色寂寥,御書房內(nèi)卻燈火通明,伴隨著蘇故慍的陣陣笑意,顯得殿內(nèi)更加明亮。案板上還是如同往日一般堆積如山的奏折,內(nèi)容卻如以往多是叫苦連天求撥銀兩的不同。這次的奏折,上面全全是綿延不絕的繳獲敵方軍馬銀兩物資的數(shù)量。
蘇故慍心情甚佳,有宮人上前端上放置妃嬪名牌的牌盒:“請皇上翻牌子?!?/p>
蘇故慍頭也不抬,略帶笑意道:“就去如妃宮里,她最能哄朕開心?!?/p>
宮人應(yīng)聲而下,蘇故慍忽而將笑意泯去,眉間微微蹙起,用食指輕輕敲了敲案板:“慢著?!?/p>
宮人旋即弓著腰上前,蘇故慍眸中閃過一絲遲疑:“朕記得,之前晉國好似上供過一名妃子……”
“是凝妃娘娘?!睂m人乖巧的答道。
蘇故慍大袖一揮:“今夜傳她侍寢?!?/p>
夜色靜謐,闌珊處有微不可聞的蟲鳴。
蘇故慍斜倚在鑾輿之上,腦中思索著上次見到冷凝瓷是何時,他已然記不起來她的長相了。蘇故慍曾與晉國結(jié)交正是為了一同攻打他們共同的敵國。而今此國已然被蘇濼拿下,城池全全收入囊下,那么下一個目標(biāo),便是晉國了。也正是因為如此,蘇故慍心中忽而閃現(xiàn)一絲憐憫。晉國被攻下是遲早的事,而今冷凝瓷的母國,即使曾這般與蘇故慍示好,也在不久的將來,化為灰燼。
那么蘇故慍想在毀滅性的傷痛之前,給她最后一絲溫存。
鑾輿落下的時候冷凝瓷已然在閣前等候。
蘇故慍輕輕握住冷凝瓷微涼的指尖,攜手一同步入閣內(nèi),聲線還是如同往常的溫柔寵溺:“外頭涼,小心身子?!?/p>
冷凝瓷低首莞爾,面色羞赧:“臣妾只想早一刻見到皇上。”
菱紗帳頂緩緩落下,寢榻旁的紅木桌上有裊娜的青煙緩緩升起,熏得閣內(nèi)四處蘊(yùn)滿淡淡的香氣。
一夜春宵。
冷凝瓷已然沉沉睡去,蘇故慍側(cè)身淺望她的睡顏,心中感嘆,真真是不可多見的美人兒。后宮三千無人能及。可他總覺得少了些許什么。
蘇故慍眼瞼微微闔上,少了什么呢,他想,大概是——刻意討好的姿態(tài)。
蘇故慍從來不曾愛過任何女人,他的妃嬪多半是政治需要的聯(lián)姻以及用來拉攏與挾持大臣的籌碼,他心中只有江山。他對每一個妃嬪都能做到深情款款,柔情似水。這樣會令她們誤以為蘇故慍對他們是有情的,更加死心塌地為他所用。所以他喜歡殷勤卻又不喜爭吵的妃嬪,他偏愛的妃嬪都是這個性格,令他舒適,便是他唯一寵愛妃嬪的準(zhǔn)則。
至于冷凝瓷,還是差了點火候。
江山如此多嬌,怎可為兒女私情折腰。蘇故慍縱觀歷史,那些因女子連江山都不要的皆是無用之人,不可稱為真正的帝王。
晨光透過竹篾紙糊的窗臺打進(jìn),冷凝瓷已然替蘇故慍將朝服換好,蘇故慍習(xí)慣性說出了那句每日皆會說一次的臺詞:“朕晚上再來看你?!?/p>
冷凝瓷手中正端著明黃色龍冠,輕輕落在蘇故慍發(fā)頂之上,笑意中夾雜著漫不經(jīng)心在蘇故慍耳邊輕吐:“那皇上的這個“晚上再來”可莫要令臣妾再等上165日呢?!?/p>
蘇故慍眸中微微一滯,旋即恢復(fù)如常。原本冷凝瓷只是調(diào)笑之語,他不想令她看出這句話竟讓他略有些震驚。
這種臨別前敷衍的寄語,竟有人會當(dāng)真。
冷凝瓷送蘇故慍上了鑾輿,宮人抬起鑾輿的那一刻,蘇故慍面無表情道:“今夜慶功宴,你也來?!?/p>
他說這句話時并不曾側(cè)首望向冷凝瓷,雙眸只是望著前方,語氣也不曾帶有任何情感。
鑾輿越來越遠(yuǎn),那明黃色的一抹直至消失在宮墻盡頭。
三
八角宮燈掛在金漆紅木的梁柱上,打得殿內(nèi)一片燈火通明。
蘇故慍只著明黃色便服,發(fā)髻上也只別一個金色短冠,盡顯低調(diào)與親切。
歌舞伎們伴著絲竹管樂翩翩起舞,一曲舞畢,蘇故慍端起金色龍紋滿盞,目光落在蘇濼身上,唇邊含笑:“朕有你這個弟弟是朕之幸也,朕飲了這滿盞,你隨意?!?/p>
蘇濼忙站起身來,雙手握緊酒杯,半躬身致意:“皇兄言重了,能為皇兄分憂才是臣弟之幸?!敝t卑之勢盡顯無疑。
蘇故慍笑意更深了,眸中帶有征服者霸氣的姿態(tài),他大袖一揮換了新裝的舞娘們又隨著樂聲盈盈而上,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宴席已接近尾聲。
座上的人大部分醉意已顯,有常年征戰(zhàn)沙場的將軍以粗獷的聲音道:“皇上,這些小娘們兒在這東一下西一下的有什么意思,不如讓臣下給你表演看看戰(zhàn)場上我等將士是如何將敵軍打得屁滾尿流的罷!”
此人雙頰通紅,言語間也不甚利索,一看便是醉得不輕。
蘇故慍望向他的眼神徒然變得不善銳利起來,雙唇緊抿,之前的笑意全無。
蘇濼眼角偷偷覷了一眼蘇故慍,心中一驚,慌忙厲聲制止:“放肆!皇上面前成何體統(tǒng)!”
殿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一片寂靜,當(dāng)下的情況令眾人連呼吸都只能悄悄進(jìn)行,惹怒了皇帝,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短暫的窒息之后,率先打破凝聚氣氛的是蘇故慍,他放聲大笑了起來:“無妨!今日慶功宴本就是為了爾等將士設(shè)立,正好朕也想看看朕的大軍在戰(zhàn)場上究竟有多威風(fēng)!”
之前臉上的不快已然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興致勃勃期待的眼神。
蘇濼豆大的汗珠延額間滾下,他欲再阻止:“宮中有宮中的規(guī)矩,皇兄莫要太過于寵愛臣下了?!?/p>
那位將軍已然起身至殿中央,蘇故慍并不答蘇濼的話,蘇濼只好作罷,可忐忑的心絲毫未減。
略有些得意忘形的將軍揮舞著他黝黑有力的雙臂,酒意之下身形卻已無法同步,盡顯憨態(tài)。
所有人皆神色緊張的看著這場滑稽的表演。忽然,殿中央的人一個趔趄竟將自己絆倒在地,他卻沒有站起來,片刻之后,傳來了滾滾鼾聲。
誰也沒有想到最后竟發(fā)展成這個結(jié)果,明顯蘇故慍也呆愣了半晌,一陣又一陣的靜默。
“噗嗤?!?/p>
有人一個忍俊不禁的笑聲打破了這一時刻。
隨之,在場所有人便哄堂大笑起來,蘇故慍半忍著笑意揮揮手令宮人將其抬走,宴席也隨之散場。
月光打在鋪滿了青苔的宮磚上,夜色已落入最深的時刻。
御書房偏殿,蘇故慍與蘇濼對飲一壺濁酒。
“每次你打了勝仗回來朕要賞你你都說這是你分內(nèi)之事不敢討賞,這次你解決了朕的心腹大患,那可就逃不掉了,朕非要賞你不可!”
蘇故慍言畢輕輕拍了拍蘇濼的右肩,將面前的滿盞一飲而盡。
“那臣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哦?”蘇故慍眉間微微一挑,旋即恢復(fù)如常。他略有些吃驚,毫不推諉的反應(yīng)與平時那個恭順謹(jǐn)慎的蘇濼不同。
“看來朕的賢弟是有想要的東西了?”言語中笑意不減。
蘇濼猶豫片刻:“方才席間我麾下的將軍醉倒在地之時,坐在二排最末的女子率先笑了起來,那個笑容與臣弟見過的所有女子皆不同。是撇開了一切世俗與規(guī)矩,純真純粹的笑容。她不曾用手帕輕捂嘴角,我?guī)缀蹩匆娏怂凉嵃谉o瑕的唇齒,仿佛天地間只剩她一人,遺世而獨立,美輪美奐。這副畫面如春風(fēng)般拂過了臣弟的心,臣弟久之不忘。臣弟斗膽,請皇兄告知臣弟她是哪家的女兒,欽賜臣弟成家!”
蘇故慍看見蘇濼臉上浮起一抹緊張而羞赧的紅,眸中卻有藏不住的堅毅。
今日慶功宴不光有皇親國戚,還有妃嬪母家未出閣的妹妹以及戰(zhàn)功在身將軍未出閣的女兒,男男女女浩浩蕩蕩上百人,蘇故慍光憑蘇濼這么一說哪里記得起第二排最末女子是哪家的女兒。
蘇故慍眉間微蹙,食指輕輕敲著面前的紅木圓桌,回想蘇濼說的女子到底是誰。忽然,他腦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怒火瞬間燃滿他全身。他將案板的酒壺酒杯揮袖掀翻在地:“放肆!你竟敢覬覦朕的嬪妃!”
蘇濼顯然沒有料到事情的走向,呆滯了半晌,隨之慌忙起身跪倒在地:“皇兄息怒。宮中規(guī)矩只有坐在首排的才是皇嫂,臣弟疏忽了,不知后兩排竟也有皇嫂!皇兄息怒!臣弟逾矩罪該萬死!”
蘇濼聲線喑啞顫抖,頭低得很深,狼狽盡顯。
蘇故慍聽完蘇濼的解釋,他雙眉緩緩舒展開來,確實不怪他。冷凝瓷是慶功宴當(dāng)日他心血來潮才臨時安排下去的。那時宮人和他請示過,首排的位置已然滿了,只有二排末位還可多加一例,他當(dāng)時不太在意,原本冷凝瓷便不甚討他歡心,便覺無所謂的應(yīng)允了,誰知竟出此禍?zhǔn)隆?/p>
“紅顏禍水呀!”蘇故慍將之前的怒氣抹得絲毫不剩,言語中是藏不住的輕松。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微微扶起蘇濼:“賢弟快快請起,朕不過與你玩笑兩句罷了,怎的把你嚇成了這個樣子?”
蘇濼起身微微用袖口擦了擦額間的汗?jié)n:“是臣弟不解風(fēng)情了。”
蘇故慍背在身后的手指腹間輕輕摩擦,一個想法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坐?!碧K故慍令宮人又上了一壺酒,親自為蘇濼斟滿:“她名喚冷凝瓷,是晉國上供的美人兒。她并不得朕心,參加宴席也純粹是機(jī)緣巧合。你若喜歡,朕便將她賞你便是,女人而已,朕最看中手足之情?!?/p>
蘇濼聽聞此言,心中被驚愕與恐懼據(jù)滿,慌忙起身雙手作揖:“臣弟……”
“誒!你且坐下聽朕把話說完!”隨之按住蘇濼右肩令他又坐回原位。
“這個冷凝瓷是晉國的人,不瞞你說,朕下個目標(biāo)便是晉國了。屆時晉國滅了,她留在身側(cè)朕心不安,這么個美人朱顏寥落在冷宮也可惜。你即喜歡,那等你滅了晉國之后,朕便謊稱她病故,將她改名換姓再賜予你便是。你這也是替朕分憂啊?!?/p>
蘇濼眸中迸發(fā)出不可置信:“皇兄可當(dāng)真?”
蘇故慍大袖一揮:“君無戲言!這幾日你先在宮中小住,朕悄悄安排你們見面,倒時待你勝仗歸來,水到渠成可好?”
蘇濼眸中乍現(xiàn)萬千光芒,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多謝皇兄成全!”
四
蘇濼在宮中待了半月有余,在蘇故慍的安排下,他與冷凝瓷每日皆會見面。
蘇故慍心中毫無波瀾,他是真的一點也不反感,甚至還有些暗喜。駐足兒女情長的人成不了大事,蘇濼對他構(gòu)不成威脅。
出戰(zhàn)在即,蘇濼隨軍一同進(jìn)攻晉國,在此之前,那日慶功宴上耍酒瘋的將軍已被蘇故慍隨意安上一個罪名發(fā)配至邊疆,宮中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請皇上翻牌子。”宮人尖細(xì)的嗓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尤為銳利。
蘇故慍在眾多妃嬪的名牌中一眼便看到了冷凝瓷的名字。她此刻還是她的妃嬪,名牌在上也是于情于理。只是蘇故慍的心態(tài)變了。
他忽然在意起來,那是怎樣的笑意?
蘇故慍躊躇片刻,最終還是伸出手來翻了冷凝瓷的牌子,即使他知曉這樣有負(fù)蘇濼,但他根本不在意。
冷凝瓷接駕之時臉上竟無一絲笑意。若說以前她不會刻意討好的姿態(tài)而如今便是無言的疏離與抗拒了。
蘇故慍將宮人全部遣下,閣內(nèi)只徒留他們二人。
“朕來你不高興?”
蘇故慍伸手想抬起冷凝瓷的下顎,冷凝瓷不動聲色向后略退一小步,令蘇故慍的手徒留在空中。
“臣妾不敢。”她將頭低得很深,卻寒氣逼人。
“你是不敢。你只是不敢。你若敢,朕此刻怕是已然吃了閉門羹了罷!”
蘇故慍聲線盡量壓得很低:“你的心早已隨著蘇濼走了,但你莫要忘了,你的身體現(xiàn)在還在朕這里!你還是朕的妃妾!”
蘇故慍聲線里的陰鷙令毫無防備的冷凝瓷身體微微一顫。
片刻無言。
冷凝瓷終于還是微不可聞的答了一句:“是。”
“那朕現(xiàn)在要休息了,你應(yīng)該怎么做?”語氣中滿含戲謔的味道。
一豆?fàn)T火將明將暗,案板上香爐里的香灰緩緩抖落,蘇故慍紋絲不動,靜待冷凝瓷的下一個動作。
有夜風(fēng)從窗戶的縫隙卷進(jìn),不知過了多久,冷凝瓷輕輕伸出她纖細(xì)白皙的蔥蔥玉指,上前一步,替蘇故慍寬衣。他幾乎能聽見她唇齒之間用力咬住的聲音。
但這種征服者與勝利者的滋味令他快慰。皇帝二字,在此刻顯得如此擲地有聲。
這個夜晚,是蘇故慍多年以來,最為盡興的一個夜晚。
任何一個拿捏討好分寸的嬪妃都不及今夜無言的冷凝瓷。
一襲晨光落在金色龍冠之上,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
冷凝瓷送蘇故慍至閣前的鑾輿旁,面色平靜。
蘇故慍瞧著冷凝瓷的表情,唇邊揚(yáng)起一抹戲謔的弧度。
他走近冷凝瓷,當(dāng)著所有宮人的面,伸手摟住冷凝瓷的腰間,稍一用力冷凝瓷就被拉至他身前,與他的胸膛緊貼。
冷凝瓷慌亂而羞澀,蘇故慍低首湊近她耳側(cè),鼻息的熱氣呼之欲出,他輕吐出幾個字:“朕晚上再來?!?/p>
冷凝瓷抬首望向他,眸中迸發(fā)出不可置信帶著一絲不解。
蘇故慍的笑意更深了,緊接著又吐出一句:“不會再令你等上165個日日夜夜。”
言畢便再不看冷凝瓷的反應(yīng),踏上鑾輿而去。
冷凝瓷看著那明黃色的一抹緩緩消失在宮墻盡頭。她忽而想起,曾有一日也是如今日一般,但是心態(tài)卻全然不同了。
曾經(jīng)的她對蘇故慍是滿懷期望與期許的,而如今卻早已被另一個人填滿。
她回想昨夜至今晨蘇故慍的每一個動作,說的每一個字,還有與蘇濼他們二人的手足關(guān)系。她企圖弄清蘇故慍這么對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冥思苦想也沒有個思緒,索性便不想了。畢竟他是皇帝,怎可如此輕易被人琢磨透徹。
她只需在等待蘇濼歸來的日子里不惹怒蘇故慍就好。
冷凝瓷想起蘇濼溫柔的模樣,還有望向她時心無旁騖專心致志的目光,嘴角便浮起一抹滿足的笑意。
為了與蘇濼可以預(yù)見的美好未來,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想。
五
連續(xù)八日蘇故慍都在冷凝瓷閣內(nèi)留宿。
一向雨露均沾的他前所未有。
即使這般,冷凝瓷也未曾給他一絲熱烈的回應(yīng),甚至淡漠更深。但這并不影響他與她在一起時所感受到的不曾有人給過他的一種情緒。
這種情緒是什么,他也說不清。
一場雪剛過,薄暮余暉斜斜打在宮墻內(nèi)苑的雕金紅木漆柱上,灑落一片金光。
蘇故慍左手扶額,右手指尖在案板上輕輕敲擊。
他已經(jīng)不滿足于每夜以皇帝的身份壓得冷凝瓷不得不屈從與他。他想要看到蘇濼所說的,那個由衷的,毫無世俗感,獨一無二的嫣然一笑。
“來人。”他叩了叩面前的案板,有宮人上前。
“明日朕要擺宴,你安排歌舞伎們排一支新舞,別總是那些陳腔老調(diào)?!?/p>
宮人應(yīng)允,蘇故慍接著又道:“赴宴的人只有朕與所有妃嬪,凝妃坐在皇后之下第二位,其他的,你便按宮中規(guī)矩來即可?!?/p>
離得越近,蘇故慍更能清楚準(zhǔn)確的捕捉到冷凝瓷的每一個表情。
明日這場宴席,完完全全是為她。但為大局著想,他不能如此明顯,便稱是大宴,將他心中那些小小心思無聲蓋過。
染成橘色的日終隱在了山色的一角,黑色吞噬了最后一抹光。而蘇故慍依舊在案板前用羽毛制成的朱砂色毛錐奮筆疾書。
宮人上前小心翼翼問道:“皇上今日還去凝妃娘娘宮里么?”
蘇故慍將手上奏折的最后一頁看完,批了一個閱字以后,起身朝殿外走去。
他坐上鑾輿,輕輕揮了揮手道:“今日去如妃宮里?!?/p>
如妃宮里燈火通明,她眸中的光與新剪的燭火一樣明亮。
如妃還是如同往常一般按照蘇故慍曾經(jīng)的喜好討他歡心。含笑嬌嗔了幾句蘇故慍最近不來看她便替他寬衣解帶。
蘇故慍瞧著身下的這個曾經(jīng)最得他心的女人忽而產(chǎn)生了一股厭惡感。
卸下假面之后,說不定便是另一幅面孔。他腦中又浮現(xiàn)出冷凝瓷來。他今日沒有去她宮中,除了想要安撫后宮嬪妃的情緒外,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忽然就害怕冷凝瓷被皇帝的頭銜壓制久了,對他產(chǎn)生恨意。
他不愿意令這種事發(fā)生。
他的心境是從何時開始有了變化,他渾然不知。
天色略有些蒼茫,一陣微風(fēng)卷過,刺骨的寒意便透過衣裝滲進(jìn)身體里。
他忽而記起,冬日里暖爐與炭火,冷凝瓷閣內(nèi)總是格外多,以前不曾在意,如今想來,她定是怕寒。
鑾輿上的蘇故慍將身上的金裘裹了一裹:“今日化雪,外頭冷得緊,你去各個宮里,讓嬪妃們穿得厚一些,莫要著涼?!?/p>
殿內(nèi)妃嬪們早已等候在內(nèi),他裝作不經(jīng)意間掃過眾人,目光從冷凝瓷臉上滑過。妝容淡的幾乎不曾上妝,與其他爭奇斗艷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她以前不是如此,她現(xiàn)在根本不想為我打扮。這是蘇故慍第一個念頭。
歌舞伎們新排的舞令眾人都驚艷萬分,談笑啜飲間笑意連連,可冷凝瓷自始至終連個微笑都不曾給他。
宴席過后,蘇故慍不合規(guī)矩的安排宮人去宮外請了一批民間藝人,雜耍為主,氛圍較為輕松愉快。
他又照本宣科的宴請了一次,這次席間冷凝瓷觀賞期間有幾次輕輕拿起手帕掩嘴一笑,蘇故慍有一絲失落的欣喜。
失落在于,他如此大費周章還是沒能達(dá)到他的目的。
欣喜在于,如今這種淺淺的莞爾與他而言也是難得一見的奢求了。
蘇故慍不明了,她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從未想過,自己為何如此在意她想要什么。
六
冬深了。旖旎的春光剝盡最后一絲寒氣,夜來香與紫薇隨著一聲蟬鳴也開始綻放香氣。
蘇濼僅用了半年多的時間便大勝歸來,蘇故慍手中握滿的是繳納各種敗軍物資的折子。蘇濼一人脫離軍隊馳騁歸來,究竟是為何,蘇故慍不會不知。而他卻謝絕了蘇濼的拜見,令他先回府修養(yǎng)幾日,還在后宮封鎖了蘇濼歸來的消息。
蘇故慍將折子上所有珍奇古玩與珠寶玉器大袖一揮全部賞賜給了冷凝瓷,一箱又一箱搬進(jìn)冷凝瓷的閣中,一時間恩寵無二。
鑾輿理所當(dāng)然的伴著月光踏上了冷凝瓷閣中的那條路。蘇故慍唇間有抑制不住的笑意,冷凝瓷再別致,她也是個女子,女子總是愛這些亮閃閃的東西,今夜或能看見她的一抹笑意,他想。
果不其然,冷凝瓷看見他的那一刻,眸中迸發(fā)的光似能點亮整個人間。
蘇故慍望著這般明媚的冷凝瓷,神情與聲線不自覺的便溫柔下來:“可還喜歡?”
“喜歡。”
“你喜歡就好?!碧K故慍感覺自己內(nèi)心的某一塊被撩撥,整個人都酥軟起來。
“他回來了,是不是?”
冷凝瓷聲線微微拔高,目光中的期許已然暗藏不住。蘇故慍的心不可抑制的一點點涼了下去,仿佛被丟進(jìn)了寒冰之中,方才冷凝瓷施舍他那一星半點的光和熱被磨滅的絲毫不剩。
“你如何知曉?”蘇故慍幾乎是強(qiáng)迫自己出聲。
“因為這些都是晉國的珍寶呀!那晉國定是落敗了才會將這些拱手讓出,所以,濼定是勝了?!?/p>
冷凝瓷絲毫沒有意識到蘇故慍的轉(zhuǎn)變,她只沉浸在對于美好未來的展望之中。
在這一刻,蘇故慍才真正了然,珠寶玉器在她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她所謂的喜歡不過也只是折射出來的自己對蘇濼的心意。
蘇故慍還不死心,心中的萬千不甘幻化成他緊緊握住冷凝瓷纖細(xì)白皙手肘的動作,唇齒間一字一句的迸出:“他攻陷了你的母國,你就不恨他?”
冷凝瓷痛感襲滿全身,稍一掙脫他就越握越緊,手肘已然泛紅,語氣中滿含不可思議:“我為何要恨他?晉國從小本就是把我當(dāng)貢品培養(yǎng),我對晉國毫無感情可言,即使被攻陷也與我無關(guān)。且濼原本就是受你所命才去進(jìn)攻晉國,我要恨也應(yīng)該恨你才是,不是嗎?”
蘇故慍啞口無言。
他不得不承認(rèn),冷凝瓷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他太小瞧了她,她也許根本不屬于這個只會為恩寵爭風(fēng)吃醋拜高踩低的后宮。
“如果朕要利用你,除掉蘇濼,你會恨朕嗎?”
“什么?”冷凝瓷明顯聽清了只是腦海里卻無法反應(yīng)這一句話。
下一刻,冷凝瓷便明了蘇故慍想表達(dá)的是什么。
她瞬間雙膝跪地,舉手加額伏在蘇故慍身前:“求你不要,濼他對你毫無二心,絕不會覬覦皇位,我用我的性命擔(dān)保!”
冷凝瓷強(qiáng)忍著淚意,哭腔卻出賣了她。
蘇故慍俯眼瞧著恭謹(jǐn)行著大禮的冷凝瓷,忽然一股巨大的悲傷襲滿心頭,充斥著他的感知。
他輕輕蹲下身來,柔聲問道:“你已然猜到朕的計劃了?”
冷凝瓷抬起頭來與蘇故慍平視,蘇故慍親眼目睹她眼中盛滿了萬千種情緒,每一種,都令他仿佛墜落深淵。
“從你打算將我許配給他之時,你就已然計劃除掉他了。他的天資不在你之下,當(dāng)你將他用盡之后,便在我與他相見之時,命人將我們二人捉個現(xiàn)行,安他個與皇嫂私通的罪名。是也不是?”
蘇故慍眉間緊蹙,他微瞇著眼望著眼前這個女子,腦中竟迸發(fā)出一個想法——她幸好只是女兒身。
冷凝瓷因過分激動面色潮紅,她逼近蘇故慍一步,毫不畏懼他的目光,又道:“可濼沒有想到你的計劃嗎?不,他也想到了,只是他將自己立于危墻之下想一搏。搏天子一言九鼎,搏你念手足之情。”
字字誅心。
蘇故慍瞧著妙語連珠的冷凝瓷,他緩緩站起身來,冷哼一聲:“信皇帝有情,難怪他不得皇位?!?/p>
蘇故慍背過身去,步伐踱向門前。
冷凝瓷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來奔向蘇故慍的身后:“你是有情的,至少是對我。”
忽然之間,蘇故慍的世界天籟俱靜。那些他曾經(jīng)想也不敢想,拼命想要隱藏的東西在這一瞬間清晰起來。
掩耳盜鈴的感情在被愛者的面前竟是如此明顯,他的欲蓋彌彰如此幼稚,像偷了東西的孩童被長輩發(fā)現(xiàn),只能落荒而逃。
最終蘇故慍還是闊步而去,他沒有回頭。
七
愛情真的是極寒極苦的東西,如若能有重來的機(jī)會,蘇故慍一世也不愿觸碰。
可如今再想抽身已是來不及了。
皇帝二字原來在愛情面前,也不過徒有虛名,蒼白無力。
他是永遠(yuǎn)得不到他所愛之人的心了。而這一切,卻是他親手釀成。
愛情這種東西,是這世間唯一一種,不是只要努力便能得來的,所以才顯得尤為珍貴。
朦朧天色下,大雨就這般毫無征兆無聲無息的落了下來,將冷凝瓷閣前的窗檐打得叮當(dāng)作響。
蘇故慍已然有五日未曾來她的閣中,她也未曾聽到有關(guān)蘇濼的任何消息。
冷凝瓷輕輕用叉竿將窗戶支起,斜倚在窗前靜靜觀賞雨落在庭前花間的芬芳。
蘇濼暴斃的消息就是在這一刻傳入她的耳中。
忽然之間,天昏地暗。
感知在一瞬間全體喪失,雙眸陷進(jìn)無盡的黑暗之中。
淚水是如何一點一點淌過臉頰浸濕她全身的她渾然不知。
只覺自己此生所有的期翼在這一刻徹底枯萎。
往后余生,只是行尸走肉。
一許悠然的清香透過窗檐輾轉(zhuǎn)至冷凝瓷身前,那是雨后的特有的微漾。
雨停了,天色逐漸明朗起來,有宮人至冷凝瓷閣前傳旨,皇上有請。
冷凝瓷爬上鸞轎幾乎都用盡了全力。
她悔不當(dāng)初。
若是昨夜沒有將蘇故慍想要隱藏的那份情感公之于眾,那便不會令他惱羞成怒。她原想一搏,卻間接害死了他。
蘇故慍看到冷凝瓷的那一刻,心仿佛被人用鋒利的刀刃狠狠刺過。
冷凝瓷雙眸無神面如死灰的神情,他見不得。
“出來罷?!碧K故慍輕輕叩了叩面前的案板,喑啞道。
蘇濼就這般從潑墨山水畫的屏風(fēng)后緩緩踏出,唇間揚(yáng)起的是他一如既往的溫暖笑意。
冷凝瓷無法言喻的驚愕令她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蘇故慍淺淺開口,語氣中充斥著疲憊不堪的倦意:“后宮莫名消失一個女子根本無人問津。但如若蘇濼不消失,你們就永遠(yuǎn)不能過上神仙眷侶的生活。所有的一切朕已然安排好,你們走罷,愈遠(yuǎn)愈好,消失在朕眼前,永生永世?!?/p>
冷凝瓷淚瞬凝于睫。望向他的目光充滿了感激。
這是蘇故慍這么久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冷凝瓷的善意的目光。
蘇故慍卻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他在這一刻忽然就能理解那些為了一個女子不惜傾盡天下的君王。
自己竟然也在某個時刻曾有這般的沖動。
蘇故慍望向蘇濼的眸子,輕輕道了句:“別負(fù)她?!?/p>
語氣中卻是不容抗拒的堅毅。
蘇濼迎向蘇故慍的目光,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回以同樣的堅毅:“臣弟此生定不負(fù)她?!?/p>
蘇故慍嘴角揚(yáng)起一抹無奈的笑意,揮了揮手:“走罷,走罷?!?/p>
蘇濼牽起冷凝瓷的玉指,朝門口飛奔而去,二人臉上都洋溢著不屬于他的幸福的神情。而他此生,可能再也無法體會到他們此刻的心情。
就在他們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日光的盡頭之時,冷凝瓷忽而轉(zhuǎn)身,身后仿若披了萬丈光芒。她的目光聚集在蘇故慍雙眸之上,隨之粲然一笑。
這個笑容,隔絕在紅塵之外,驚艷了時光。
蘇故慍終于看到了,那個笑容。諷刺的是,卻是因為終于可以徹底逃離他。
不過蘇故慍腦中還是將這一刻永遠(yuǎn)定格而后封存。
余生漫漫的高處不勝寒,他將一直守護(hù)著這個冷若冰霜的皇位。
若是沒有這個笑容,他將如何在這枯燥乏味的人生中淺嘗心中怦然輕點的滋味。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