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半人高的一口壇子,常年杵在老川家的堂屋上沿,祖宗樣供著。
壇子長相不好看,黃泥巴胎子,顏色不夠鮮亮,包了層說不好的怪漿,臟兮兮的。歲月留了痕跡,落塵存灰,用勁兒洗、出力刷,也不能將看似臟物的東西洗去。
這壇還有個怪處,口小,成年人的拳頭塞不進(jìn)去,老川老了,手若雞爪,他的手也塞不進(jìn)去。
老川把壇子當(dāng)寶貝,還為它起了個名子:聚寶壇。
據(jù)老川說,壇子是祖上傳下來的,先祖用黃泥盤成的,上面留有先祖的指紋。說這些時,老川口吐白沫,用了很多的力氣。若不相信,老川就找一塊尚干凈的地方,吐上口唾沫再擦擦:看,看,看,指紋多新鮮。看的人沒看出手紋,倒看到一些紋理,和土地上龜裂的走痕差不多。
老川還說,夜深人靜時,聚寶壇會嘆氣,一個接一個,是祖上在嘆氣,嘆沒過上好日子的氣。
不過有一樣靈性得很,一旦壇子的外面披汗淌水,不久一場雨就要來。村里人觀天氣,找好日子,就問老川,老川不直接回答,而是說,去問問聚寶壇。壇子不會說話,但會流汗,汗就是它的話。
老川把壇子看得重,在家中的地位也高,放堂屋上沿就是明證,上沿的墻上掛著一溜畫像,都是逝去的上輩的。老川計劃過,他也將掛上墻的,掛的位置正和壇口一致。過大年貼紅對子,壇上是必貼的,貼上的字是老川編的,有些意思:口小肚子大,聚寶又聚財。寫字人說這不是對子,不合轍不押韻。老川認(rèn)死理,就是它,幾十年一貫制,堅決不變。
壇子招人眼,到老川家來的人都好奇。敲敲壇子,壇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手想伸進(jìn)壇子里,可怎么也伸不進(jìn)去。拿眼去看,壇子深不見底,黑黝黝的。再好奇,取棍棒攪拌,會兀自一驚,里面有貨,攪拌時還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
這貨是米,米是老川一把把放進(jìn)去的。
老川放米,是經(jīng)年累月的事。
說來是故事。老川摳門,這摳倒不是對別人的摳,是對自己,是對自家人。老川立了規(guī)矩,每天中午煮飯,米用升子量,淘米前必須抓把米留下,留下的米放進(jìn)半人高的壇子里。
老川有話:少一把米餓不著人,吃個七分飽不影響干活。
這事說起來容易,可長年累月做隔三岔五就會忘了。忘了得補(bǔ)上,從一頓飯上補(bǔ),這很厲害,忘了三天補(bǔ)三把,忘了五天補(bǔ)五把,三五把一去,一家人飯不夠吃,就得餓上一次肚子。這樣一來,記性就長牢了。
還別說,積少成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過去了,壇子還就裝滿了。
家里人為這事沒少和老川爭執(zhí),可沒用,別的事好說,這事沒商量余地。家里人的理由是:不在乎這一把米,好說不好聽,何況費工夫。老川不管,任性得到位。
米放壇子里時間久了會長蟲,老川多了樣事,過上些日子就丟進(jìn)一粒蒜瓣或一個辣死人的辣椒,算是把蟲治住了。
一年大災(zāi),到青黃不接時,村里家家戶戶接不上頓了。老川家卻沒挨餓,把壇子中的米倒出,竟一籮筐,熬稀飯吃,硬是撐到了麥子登場,續(xù)上了一口氣。
這壇子還不是寶貝?村里人沒話說了。
老川和人探討過,祖上盤的壇子到底是何用途,請教過許多人,各有說法,但說得最多的是盛酒。老川一律不認(rèn)可,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是裝氣的,是裝家的元氣的。
家的元氣是什么?老川憋在肚里,誰也不告訴。
日子好過起來了,老川還是不改淘米前抓把米放進(jìn)壇子里的習(xí)慣。家人說,老爺子是守舊,改不了了。
可一年下來,米陳了,一壇子陳米沒個去處,老川又心疼。心疼過后,老川迅速忘了,又再次開始。
老川九十歲這年,半夜時分,突然聽到了壇子鬧動靜,老川從床上爬起,走到壇子邊,趴在壇口卻又睡著了,這一睡再沒醒來。
壇子傳了下來,到了老川孫子的手里,孫子把壇子不當(dāng)回事,干脆搬到后院。突然有了傳言,說老川留下的壇子是某某朝代的寶物,上門的人一批又一批,看后,都出大價錢。
老川的孫子將壇子搬回了家,放在堂屋上沿,上沿的墻上有老川的畫像,目光正看著壇子。
壇子放什么呢?老川的孫子采了幾把野花,插壇子里,花不枯萎,徐徐噴出香味。
出再高的價也不賣。老川的孫子對著爺爺?shù)倪z像說,留著裝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