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冰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老菩薩睜眼的時候,聽到老掛鐘敲了三聲響。鐘聲又熱又輕。
她在床上暈了一會兒,才抓住床沿,用勁坐起身。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好像鐘聲還不足以敲醒暈乎的腦袋,她左手握拳,又在腦殼上敲了三下。
天光從一扇小窗里透進來,她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一切熟悉又陌生。老站櫥還在,只是頂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盒。本該在客廳的八仙桌出現(xiàn)在床對面,桌腿被鋸矮了一大截,與床齊高,上面擱著一臺電風(fēng)扇、一口搪瓷碗和一雙筷子。床頭柜上放著她的針線、頂針和一盒膏藥。她踱到窗口,本以為會看到熟悉的農(nóng)田、河塘,以及扁擔(dān)河埂下的村子,可她的視線被陡然出現(xiàn)的一棟近在咫尺的高樓擋住。
老菩薩終于想起來,農(nóng)村老家已經(jīng)拆遷,搬到鎮(zhèn)上來了。至于搬來多久,她晃晃腦袋,實在想不起來,好像搬家是臨睡前剛發(fā)生似的。她看看手,又拍拍臉,眼前的自己變得立體起來。
當(dāng)……正琢磨時,老掛鐘又敲了個半點。
她猛然想起,老家的那口老掛鐘在搬遷時已賣給了收荒的老頭……她踱出臥室,亮堂堂的家里四面墻壁果然光禿禿。
她依著身體的慣性走出門,一手拄著老藤木拐杖,一手捏著掛在胸口的鑰匙,腿腳有記憶似的將她帶到單元樓下一張笨重的木頭椅上。
這是一個尚未出伏、凝滯而悶熱的午后,單元樓門口像是火塘口,炕氣逼人。門口的綠化壇被鋪成水泥地,留出一孔之地,種了一株葡萄,搭了葡萄架。葡萄藤的枝枝蔓蔓伸懶腰似的延伸開,一串串葡萄綴滿葡萄架。不過,小區(qū)里土地貧瘠,少肥料,又無人剪枝,葡萄果小酸澀,無人摘食,權(quán)當(dāng)作了一處景觀,任它自行在藤蔓上縮水、干癟,或墜地而裂,招來些蒼蠅蚊蟲嗡嗡打轉(zhuǎn)。葡萄架近旁開了兩小爿菜地,青青綠綠的小蔥和青蒜葉在暴烈的日頭下發(fā)蔫。停車棚背后的草地上有兩株挺拔的棗樹,細細的葉片泛著綠光,卻沒結(jié)出一顆棗。兩株棗樹間的梔子花還殘留著一朵,萎蔫得發(fā)黃發(fā)黑。
一絲風(fēng)也沒有,地面蒸騰起的熱浪夾帶著一股草腥味和焦煳味,不遠處幾棵景觀樹上斷斷續(xù)續(xù)響起一片知了聲。天地間的萬物仿佛都在張著大口等待著什么。
“喔……吁。喔……吁?!崩掀兴_的嘴巴、舌頭也有記憶似的,自作主張地發(fā)出兩聲怪叫——一聲拉長音且中途陡然變調(diào)的“喔”,接一聲短而輕的“吁”。
怪叫聲引出隔壁單元樓門廂里幾個花白頭發(fā)探頭來望。
“這老菩薩常年不開口,這會兒鬼叫什么呢,趕雞一樣?”
他們叫她老菩薩,一來她足夠老,又一臉福態(tài),二來她不論冬夏,常年萎在樓下木椅里,雙手搭在膝蓋上,雙腳縮進破布圍腰子里,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像尊菩薩。當(dāng)然,他們沒把她當(dāng)真菩薩,只當(dāng)她是和葡萄架一樣的一處景觀。
“趕雞?老菩薩喚風(fēng)呢!”一個花白頭發(fā)向其他人解釋,原先他們村里就常有老人在熱得人畜難挨時,開口喚風(fēng),“離了農(nóng)村有十年了,這老菩薩怎么今天喚起風(fēng)來了?”
另幾個花白頭發(fā)將信將疑聽著,又將信將疑地探頭望望正朝天“喔吁、喔吁”的老菩薩。
老菩薩拄著拐杖,腳步蹣跚,路過他們,走到路口,抬頭望望。記憶里的工業(yè)園大煙囪仍然矗立在原地,煙囪口凝固著大塊黃褐色的銹斑,只是沒有像記憶里一樣,冒出筆直向上、一團團滾進云里的煙。她知道大煙囪下面就是木橋鎮(zhèn)的老木橋,她舉家搬遷時就從老木橋經(jīng)過。老家農(nóng)村就在大煙囪的北邊。
“咦?這老菩薩怎么今天還跑到路口來望望?”
“十年沒見她走出過單元樓,這老菩薩今天是要顯靈???”
花白頭發(fā)們有說有笑,視線追著老菩薩。
老菩薩并沒走遠,又喔吁、喔吁著踱了回來,坐進木椅里。不久,起了一陣風(fēng),眼前的幾片葡萄葉微微晃動,花白頭發(fā)們的鬢角發(fā)絲也緊跟著拂動。
“奶奶好臭,奶奶好臭?!?/p>
從“小飯桌”出來的孫女剛跨上電瓶車,就拿小手在鼻子前面扇。
“鬼丫頭,就你鼻子尖!”
夏二英在社區(qū)養(yǎng)老院泡得太久,已經(jīng)聞不見身上的異味了。她知道她身上沾著老人味。初到養(yǎng)老院服侍老人時,她的鼻子出奇敏感,那味道有點像蔬菜漚爛的水腥氣,又有點像臘肉腐敗變質(zhì)的咸腥氣。但一個月五千塊的工資足夠讓她忍受那味道,以及散發(fā)那味道的陌生老人的身體,也足夠讓她忍受門廂里、墻根下對她接受這份工作的閑言碎語。
五十多歲的她掙得可比在木橋鎮(zhèn)工業(yè)園里的小年輕還多!
電瓶車轉(zhuǎn)到路口,夏二英撣眼掃到兒子大亮的身影,身邊跟著他那個短褲露到大腿根、肩膀上只有兩根小吊帶的姘頭。夏二英的眼里像被吹進了沙子,別過頭去,喉頭像噎了一只死蒼蠅,咕嚕兩聲。她右手?jǐn)Q了一把車把,電瓶車吱吱嘎嘎從路口逃開。
電瓶車?yán)@到安置房小區(qū)東邊的一排高壓線下,這里的空地被搬遷來的農(nóng)民盡數(shù)開了荒,種了應(yīng)時應(yīng)節(jié)的蔬菜,其中就有夏二英搶著墾出來的一大塊菜地。
“大葫蘆,今天下班早?。俊币豁敳菝闭泻舻?。
夏二英生來矮小,一米五的個頭站在哪里都矮人一截。老家鄉(xiāng)鄰說她頭圓肚子圓,活像個大葫蘆,還把她這個綽號從農(nóng)村帶到了安置房小區(qū)。
“哪啊,請人代班的!”
“你聽沒聽講,居委會不讓開荒了,要把這里全部鏟掉。斷老農(nóng)民活路?!?/p>
“日媽,這幫畜生,糟蹋蔬菜,糟蹋土地。敢鏟我就再種!”在捍衛(wèi)切身利益上,夏二英從不含糊,恩怨分明。而且,在種菜這件事上,她和居委會打游擊,從綠化壇種到北門空地又種到東門高壓線下,向來百折不撓。
“哎……不知道還能不能種點菜,糊糊口喔……”
草帽還在抱怨,孫女已經(jīng)顛顛地跑到她的菜地,指著葫蘆架子上的葫蘆數(shù):“一個奶奶,兩個奶奶,三個奶奶……”
電瓶車籃里多了一個葫蘆、幾根茄子和大椒。頂著一路日頭,在知了叫聲和熱浪里起起伏伏的電瓶車,拐進小區(qū)單元樓時,又迎面撞上老太太幾聲喔吁、喔吁的怪叫。夏二英鎖著眉,心里犯嘀咕。
孫女搖搖她胳膊:“奶奶,老太喊什么?奶奶,老太喊什么?”
夏二英上樓前斜乜了老太太一眼:“喊空,別管她!”
隔壁單元樓門廂里的花白頭發(fā)又探出頭來,視線追著夏二英祖孫兩個。
“這小丫頭就跟著大葫蘆啊,像個小尾巴?!?/p>
“不跟她跟誰?”
“大葫蘆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歇……”
“誰讓她攤上那么個兒子,忙死累死也是空?!?/p>
閑言碎語把夏二英的勤勞忙碌歸結(jié)為一種宿命。有人說她命苦,攤上個敗家兒,有人說是她自己屙出來、奶水喂養(yǎng)大的,自己也脫不了干系。
夏二英剛進家門還沒及坐倒,孫女又捏著鼻子喊:“奶奶,好臭。奶奶,好臭。”
“又臭什么,奶奶馬上換衣裳……”話音未落,夏二英轉(zhuǎn)過身來才發(fā)現(xiàn)孫女正指著開了一道門縫的老太太房間。她推開門,一眼看到老太太房間角落里的痰盂口上和旁邊的地板上拖著黃糊糊的屎。咽喉淺的人看到可能立馬吐出來,但夏二英已經(jīng)習(xí)慣了。
“老不死的!”夏二英猛地一聲把門帶上,“讓你那個癆病鬼的兒子回來給你收拾吧!老不死的東西!”
孫女已經(jīng)捏著鼻子,鉆進屋里寫作業(yè)了。夏二英忍著屋子里的隱隱屎臭,關(guān)緊廚房門忙活晚飯的時候,一連接到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兒子大亮打來的,說晚點回來拿錢,話說完就掛了。兒子現(xiàn)在不著家,工廠倒閉也沒再找個正經(jīng)工作,成天混在姘頭的出租屋里,上個禮拜回來說要拿錢承包小區(qū)里的菜鳥驛站,開口就是二十萬……
第二個電話是老鄉(xiāng)鄰打來的,說菩薩廟又要被強拆。夏二英二話沒說,幾個箭步?jīng)_出門,直奔南門口。
安置房小區(qū)南大門東側(cè)空地上的菩薩廟是最初搬來的農(nóng)民集資砌成的一方小廟,請來了開光的菩薩像,供離了田地的農(nóng)民祭拜。前年冬天,居委會說這方廟是違建,要拆除??砷_來的挖機被聚在廟前、沿路躺倒的包頭巾們阻住了去路,其中就有夏二英。夏二英把太多愿望寄托在那里,還苦等著菩薩顯靈,自然不能眼看它被拆掉。
那次,小廟幸免于難??蛇@次,等夏二英一路緊跑到南門,小菩薩廟已經(jīng)成了一攤廢墟。圍在廢墟前的老鄉(xiāng)鄰說,最初集資修廟的人得了政府的補償,把菩薩像請走了。挖機三下五除二就把小廟拍成了一堆碎石頭。
同幾個老鄉(xiāng)鄰一樣,夏二英也撿了三塊石頭回家,在單元樓外墻的墻根處,以兩塊石頭為壁,一塊為頂,搭成了一方小菩薩廟。
“小時候沒吃奶水,老了不得病才怪!”
秦小明坐在顛簸的公交車?yán)?,腦海里又蹦出女人的這番論斷。他不信她,但這話成了嵌在他腦子里的一枚鐘表,不時嘀嗒出聲。五十來歲的他已經(jīng)諸病纏身,關(guān)節(jié)炎、高血壓、尿結(jié)石……這回他又因為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在醫(yī)院左查右查,結(jié)果被老白大褂斷了個輕微抑郁癥。
說是一種精神病,可他秦小明不癡不傻,知冷知暖,得的哪門子精神???他滿腦袋疑惑地問,老白大褂卻不容置疑,配了一袋子藥給他吃。
他在公交車站打了個電話給女人,說怕是趕不及接孫女了。女人回一句知道,沒問半句他的病情就掛了電話。
公交車在地面蒸騰起的熱浪里搖搖晃晃,晃得車?yán)锪阈亲娜酥贝蚬罚照{(diào)吹在身上涼絲絲的。秦小明周身困乏,但怎么也瞇不著,一如很多個睜眼看天花板的晚上。
公交車從市區(qū)一路開到木橋鎮(zhèn),車窗外的水泥森林一路后退。城市的變化像電影一樣放映在秦小明的眼睛里。他年輕時也曾作為一個木工參與過城市建設(shè),但從小身子骨弱,吃不下苦,老家一拆遷,分了兩套房,拆遷款也塞滿腰包后,他便鉆進了工業(yè)園的廠房里,好像一只脆弱的蝸牛,縮進了自己的軀殼里,躲避日曬雨淋,掙一份微薄工資。
可兒子秦大亮婚后沒用幾年就把家敗了。本以為拆遷會是生活泥潭里的一塊墊腳石,不想?yún)s成了一塊絆腳石,秦小明一跤跌進去,陷得更深?,F(xiàn)在,木橋鎮(zhèn)工業(yè)園的工廠因為污染問題相繼關(guān)停,秦小明所在的廠子也開始調(diào)休,上一天歇一天,工資只剩了原來的一半。他這只老蝸牛不得不再鉆出殼來,試探著往前爬。
公交車轉(zhuǎn)了個九十度大彎,駛進木橋鎮(zhèn)終點站。秦小明騎上一早停在終點站的電瓶車,煩亂的心思又在重新找工作的念頭上糾纏起來。
重新跟那幫老工友上工地找活干?怕是要受日曬、遭汗腌,手腳還不一定趕趟。去女人跟他提過的社區(qū)養(yǎng)老院給陌生老頭擦屎擦尿洗身子?他一個大男人,做這活兒……而且,他們兩夫妻都去侍候不相干的老人,怕是要遭人閑話。
思想間,電瓶車已經(jīng)到了社區(qū)養(yǎng)老院大門口。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小孫女是不是被女人帶到了這里,保安就沖他揮了揮手:“回去了,回去了?!?/p>
電瓶車拐進單元樓,老太太在不時地“喔吁”喚風(fēng)。幾個花白頭發(fā)已經(jīng)從門廂里挪出來,坐到了墻根下。秦小明知道他們的視線總是追著他,視線里有他看得明明白白的道德壓力。
“熱死人的天,你又跑下來干什么?”秦小明不理會他們,照往常一樣,把車推進停車棚,彎腰屈膝蹲在了老太太的木椅前,“還喚風(fēng)!喚得來風(fēng)也是在小區(qū)里四處碰壁,鬼打墻?!?/p>
老太太慣性一般,張開雙臂趴到秦小明背上,不忘拿住拐杖。
不遠處的花白頭發(fā)每每看到秦小明背著老菩薩上樓,總要把同一番話翻來覆去感嘆好幾遍——
“老菩薩真是命好。四十多歲抱個兒子,還就攤上個孝順的!”
“哪家親生兒子也比不上老菩薩這個抱養(yǎng)的兒子?!?/p>
“現(xiàn)在是個兒女都離老家伙們遠遠的,老菩薩家這個借來的種真不白養(yǎng)!”
秦小明剛把老太太背到家門口放下,大門就吱呀一聲從里面被掀開,砸在過道墻上,哐當(dāng)一聲響。女人劈頭蓋臉的罵緊隨其后:“嗯!大孝子!你來看看你老娘干的好事!”女人三步并作兩步,就勢擰開老太太的房門,一把推開:“來看看!屙給你的,你收拾!不是孝順嘛!以后我再不管她屎尿!墻根里不是說我對她咄咄厲害嘛,我索性就厲害給他們看!”女人斜了老太太幾眼,罵一句“老不死的害人精”,重又鉆進廚房閉上門。
秦小明沒作聲,回頭看看老太太的衣服褲子,又看看她屋里,轉(zhuǎn)身把一袋藥擱在涼椅上,從陽臺取了拖把進屋清理。
秦小明清理到最后,拖把帶倒了床腳的一個糖漿瓶,骨碌碌滾到腳下。他拿起來看是不是過期藥,湊近了卻聞到一股嗆嗓子眼的農(nóng)藥味。剛一擰開,刺鼻的味道直鉆鼻孔。秦小明原地怔了半晌,把老太太拉進屋里問。不想老太太卻擺擺手,搖搖頭,說不記得了。他又踱到陽臺,看到塞滿鋤頭、鐮刀、鐵鍬、農(nóng)藥機的陽臺角落擱了幾瓶治蟲的藥水。他拿了它們,收進了廚房地柜里。
太陽低了,黃昏在濕熱和煩悶中變得沉重,壓在肩上叫人透不過氣。遠天飄過幾團烏云,隱隱響起幾聲若有若無的雷聲。秦小明提著拖把和痰盂,帶著一把大扳手,下了樓。老太太一步一挪,跟在他后面,又坐進木椅里:“喔……吁。喔……吁?!?/p>
迎面一陣微風(fēng)拂在秦小明臉上,他聳聳肩,朝小區(qū)北面常被撬開的消防栓走去。
“二英家的大亮簡直和秦小明一個模子倒的?!?/p>
秦大亮吹著口哨剛拐進單元樓,迎面就撞上花白頭發(fā)們的碎嘴。都說他和他老頭長得像,大腦袋,凸眼珠,瘦削身子,左右兩板排子骨活像搓衣板。見一面說一遍,一遍一遍地說,不厭其煩。
他秦大亮才不屑像他秦小明,一輩子窩窩囊囊,活不出個男人樣。
秦大亮想把追著他的視線折斷,眼睛硬生生盯了回去:“日媽,看什么看!一天到晚閑出屁來,一幫老不死的?!?/p>
花白頭發(fā)們受了嗆,翻著白眼、吹著胡子朝秦大亮后背指指點點,吐起唾沫星子。秦大亮不用聽都知道,他們又會把他干過的事翻來覆去數(shù)落一遍。什么拿拆遷款放貸,結(jié)果炸了鍋血本無歸咯,什么賭輸了一套房、一輛車咯,什么剛生完女兒就離婚咯……他根本不屑聽這幫黃土已經(jīng)埋到脖子、沒眼光又沒見識的老骨頭在背后嚼舌根。他秦大亮不過是運氣差了點,如果小額貸款的老板不跑路,他現(xiàn)在一年到頭坐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能有十幾萬進賬,如果他在賭桌上贏那么幾回,現(xiàn)在起碼多出來幾套房、幾輛車。至于離婚,哼,現(xiàn)在全木橋鎮(zhèn)的年輕人一半以上離過婚,這幫老古董早過時了。
“日媽,一群老不死的?!鼻卮罅拎止疽痪洌疽紊系睦咸哌^去。
老太太起先和往常一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像尊石像。突然,一聲“喔……吁”嚇得秦大亮脖子一縮,往后一退。
“老奶,你發(fā)什么瘋!”秦大亮罵一句。
老太太沒回應(yīng),又成了石像。他伸手解下她脖子上掛著的家門鑰匙,自顧上了樓。
伏天里,天總是變得很快,前一秒還晴朗朗,后一秒就陰沉沉。但這個傍晚的陰沉來得并不徹底,變天的黃昏拖泥帶水,慢慢聚集的烏云像是一張破舊的、滿是窟窿的桌布,遮在半空,又透出幾眼白日的天光。
聽到秦大亮的聲音,女兒從臥室里一躍蹦出來,猛敲廚房門:“奶奶,爸爸回來了。奶奶,爸爸回來了!”
老娘把飯菜端出來,并不正眼看他,只沖他女兒說:“作業(yè)寫完去收好,吃飯了?!?/p>
“我不在家吃。晚上有人請客,下館子。”秦大亮悠著手里系著繩子的鑰匙,悠悠地說。
“不在家吃就早點滾!”
“老娘唉,你吃了炮仗?。俊崩夏锏膹娪苍谇卮罅恋囊饬现畠?nèi),但他話里話外倒是軟軟和和,“你們不是還有點錢嘛……小區(qū)里那個菜鳥驛站真是好生意。你想想,現(xiàn)在哪個年輕人不網(wǎng)購……我跟你講,現(xiàn)在三四個買家盯著呢,絕對是塊大蛋糕,有本錢馬上就能吃進嘴……”
秦大亮的眉飛色舞被背著老太太進門的老頭秦小明打斷了。他一瞬間換了副表情,繃緊了臉皮。像兩只斗雞剛見面時繞著步子走,秦大亮往廚房門口靠了靠,老頭把老太太攙進屋,放下痰盂和扳手。
“沒錢,錢都被你敗光了,上哪弄錢去?!”老娘依舊沒好氣。
“你又要錢干什么?”老頭提著拖把往陽臺走,語氣并不十分惡。
“日媽,要錢掙錢,給你們養(yǎng)老啊……”秦大亮的聲音不大,不似反駁,更像是一句抱怨。
話在老頭耳廓里轉(zhuǎn)了個圈,激起他的無名火來。老頭直盯向秦大亮,拖把仍在他手里:“你跟誰日媽!你日誰媽!”
“少瞪我,小心眼珠瞪出來成瞎子!還要我養(yǎng)……”
兩只斗雞終于對上眼。秦大亮并不怕他老頭,但他沒想到,老頭才說兩句就倒舉著拖把打下來。倒抓的拖把棍子使不上力,秦大亮一抬胳膊擋開了。老頭索性兩手抓牢,作勢又打。老娘想過來護他,無奈手里正端著一盆葫蘆湯剛邁出廚房口。她大叫一聲,想要罵停兩人。不想,秦大亮一把抓住揮來的拖把棍子,用勁一拉,拉得老頭一個趔趄,又戳翻了老娘手里的那盆葫蘆湯。
葫蘆湯嘩啦打翻在地,好似敲響一場父子斗的戰(zhàn)鼓,刺激了兩人。父子倆不約而同朝地上看一眼,又近身亮起拳腳。老娘剛跳著腳躲開葫蘆湯,又趕忙來拉架。
老頭和他的一場父子惡斗不是老娘拉停的,而是以他把老頭摁在地上,又騎到老頭身上告終。
“日媽,還打不打?!從小打到大,現(xiàn)在快活了吧!”秦大亮仿佛出了積壓多年的惡氣,把老頭鎖在身下罵。一旁的老娘坐倒在地上扯著嗓子嚎:“你個荒貨,你個不孝子,你個小癆病鬼哎……”
“日媽,成天就知道嚎!”秦大亮又把唾沫星子吐向老娘。
女兒不知從何時開始,躲在門縫里看著。
半空中,從破布的窟窿眼里透出的已是幾縷紅光,路邊的花草小菜盡耷拉著腦袋,像是走過一段坎坷長路,正埋頭休息。唯獨幾株洗澡花張牙舞爪,開得繁盛。
秦大亮氣鼓鼓地走出單元樓。他本也沒想這次就能要到錢,可這一架后,錢怕是更難要了。墻根里的花白頭發(fā)又在他身后指指點點、嘰嘰咕咕。腳邊的洗澡花像一只只小喇叭似的張著嘴,秦大亮索性抬腳亂掃一通,打掉了無數(shù)張嘴。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終于挨到三點了……小飯桌墻上掛鐘里的那兩根手指爬得比蝸牛還慢!
可是,爺爺還沒來……爺爺說今天去醫(yī)院看病,還說回來接我,給我買星球杯。如果等奶奶來,還要等掛鐘里的那根長手指再爬兩圈!天哪……
我還是去看看其他幾個沒走的小伙伴在陽臺玩什么吧。
噢,原來是又捉了只螞蟻烤。不忙不慌、揮動著觸角的小螞蟻還不知道它正被我們的眼睛和小胖手里的放大鏡聚著焦。小胖說,放大鏡能把天上的太陽拉近,就像拉扯風(fēng)箏的線一樣,把太陽像風(fēng)箏一樣拉近了,很快就能烤焦小螞蟻。
果然,小螞蟻很快意識到了災(zāi)難,兩根觸角上下打顫,腳步也慌亂起來。我想救它,可我上次已經(jīng)被小胖掀了個屁墩。
哎,小螞蟻,對不起,我也救不了你了。如果天上立馬刮一陣大風(fēng),把太陽像風(fēng)箏一樣吹得又高又遠就好了??墒?,外面好像一點風(fēng)也沒有……
啊!外面有人叫我!是奶奶,奶奶來接我了!
奶奶又不怎么高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說她臭。早知道就不那么夸張了。
電瓶車上,我故意問奶奶:“奶奶,為什么你和爺爺給我起名字叫小喜?。俊?/p>
“不是告訴過你了嘛?”奶奶的后腦勺答了我一句,顯得很不耐煩。
奶奶,我就是知道才問你的啊!你說,喜就是高興、開心,家里有一喜,一家人都高興、開心。我是要提醒你高興、開心啊,你怎么就不懂我的意思呢?
可是,我好像也沒怎么見過一家人高興、開心的樣子。挺奇怪的。不過,我們家里,讓我犯糊涂的事還不只這一件。
電瓶車轉(zhuǎn)出路口,我遠遠看到街對面那個人好像是爸爸,他和一個女人走在一起。我知道那不是媽媽。我問過媽媽在哪。爸爸說我媽不要我了。奶奶說我媽死了。只有爺爺肯和我多說幾句,他說,媽媽和爸爸離婚了,回老家了。我問為什么離婚,他說,媽媽和爸爸不好了。我問,不好了就要離婚嗎?爺爺答不出來。我問,那你和奶奶總吵架,怎么不離婚呢?爺爺說他和奶奶吵架是假的。我也問過爸爸為什么住在外頭不肯回家。爸爸說,男子漢到處都是家。爺爺說,爸爸是犯錯了不敢回家。奶奶說,小孩子不懂,長大就知道了。奶奶總這么敷衍我。
總之,爸爸媽媽的事很讓我犯糊涂。
還有老太。我也問過老太是誰。爸爸壞笑說老太是老菩薩,爺爺說老太是他的媽媽,可奶奶又說,老太根本就不是爺爺?shù)膵寢尅?/p>
老太又坐在老地方望著路口發(fā)呆了。我覺得老太像課外閱讀書里提到的貓頭鷹,總是昏昏欲睡,一動不動??衫咸裉斓难凵窈孟癫灰粯樱`靈的,不像以前,是蒙著一層灰的窗玻璃。老太還在“喔吁、喔吁”地喊,老太從沒這么喊過。奶奶說,老太是喊空。我打算等爺爺回來問問他。
糟了,奶奶剛開門我就聞到一股吵架的味道。果然,老太又把屎拉到痰盂外面了,奶奶和爺爺又要吵架了。
看吧,爺爺還沒進門,奶奶就逮著他罵了。不知道為什么老太做錯了事,挨罵的總是爺爺。
今天奶奶好像特別生氣。平常時候,奶奶臉上有條魚,眼睛是魚身子,眼角是魚尾巴。生氣時候,奶奶眉毛一拱,整張臉就會變成貓。吃魚的貓。大多時候,爺爺好像是樓下那幾只總能見著的流浪的小黑狗,瘦瘦長長,看上去兇巴巴的,躲著人走路。爺爺生氣的時候就是小黑凸出眼珠,咬牙切齒,嘴角抽動低吼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今天爺爺沒回嘴,只默不作聲地看著、聽著。
不知道爺爺擱在涼椅上的袋子里有沒有星球杯。外面的氣氛不太好,我還是晚點再出去看吧。
機會來了,爸爸回來了。我趕快跑出門喊了兩聲,順道翻了一下爺爺?shù)乃芰洗?,可是里面除了好幾盒藥,什么也沒有。哎,爺爺又忘了。
就在我盯著窗臺上蹦蹦跳跳的小麻雀輕輕巧巧抖動小尾巴擠出一泡屎時,屋外的爺爺和爸爸不知為什么糾纏在了一起。我看到他們就像兩只在垃圾桶邊搶食的小黑……低吼,撲咬,打滾,喘息……
不過,我知道他們會結(jié)束的,家里也會重歸清凈。就像一池水,任你怎么攪,丟多大石頭,響幾聲,漾幾圈波,它還是會恢復(fù)原來的樣子。
這是我的經(jīng)驗,我只要等到那時候就好了。
你們知道嗎?夏天的夜晚不是從天而降,也不是由地而升的,它是從四面八方的角落里,星星點點暈染開的,就像滴進水杯的幾滴墨水,會慢慢脹滿整個天空。即便今天烏云游到小區(qū)頭頂,云洞里泛出紅光,我也知道夜晚還是會那樣開始。爸爸剛走不久,那片烏云里便落下一陣雨。雨下得很敷衍,像奶奶每次敷衍我的回答一樣。雨后,烏云散了。奶奶給我端進來一碗壓著菜的飯。我一邊扒飯,一邊看著夜晚如我所料地膨脹著。
天黑了。爺爺坐倒在床上。我問他老太喊的“喔……吁”是什么,他不吭聲,好像那只窩在草窩子里被打斷腿的小黑。奶奶過來問他今天查的什么病,他也搖搖頭,不吭聲。奶奶說她早知道睡不著覺算不得病,到醫(yī)院就是花錢亂做檢查,買死貴的藥,不值當(dāng)。奶奶還轉(zhuǎn)過頭來教訓(xùn)我,說讓我多吃她種的蔬菜,說那是土地的奶水,比什么都好,說要不然我老了也會像爺爺一樣,渾身是病。爺爺還是不吭聲。
我覺得奶奶胡說,很無聊,于是偷偷溜進老太屋里,問她喊的“喔……吁”是什么。
老太躺在床上,聲音很低,氣息像她床頭柜上的線一樣細,一樣軟,好像一扯就斷:“喚風(fēng)……”
說完她翻了翻眼珠,微張著嘴再不吭聲。我從來沒聽過“喚風(fēng)”,想再確認(rèn)一下??扇挝以趺椿?,老太也不肯再開口,好像電視里演的死人一樣。
我突然想到,如果風(fēng)能喚得來,那就可以隨時把太陽像風(fēng)箏一樣吹得高高的、遠遠的,這樣,小螞蟻就不會被放大鏡烤死了。
我學(xué)窗臺上那只小麻雀,開心地蹦出了老太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