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風
政府早就禁止上山打獵了,可家住獵戶座的獵神,這會還在想著法子進山。
獵神名叫曾三立,記得當初派出所要獵戶上交獵槍的時候,第一個來找的就是他。某天,派出所那個被人稱作黑熊的聯(lián)防隊員,奉命來獵戶座找曾三立要槍,他正好扛了那支心愛的雙管獵槍準備進山。黑熊擋在曾三立面前,頗有心得地說:“你就是曾三立,聽說還是獵戶座這一帶有名的獵神?我勸你還是別去打獵了,現(xiàn)在就把槍給我。你知道不,現(xiàn)在進山打獵犯法?!?/p>
曾三立很有些惱火。大清早的,竟敢有人擋在家門口勸他不要進山,還要他把槍交出來。曾三立讓眼光越過黑熊,看著遠處的獵戶山。這會的獵戶山氤氳著白花花的霧氣,看上去有些如夢似幻。黑熊對曾三立這副做派很有些不滿,黑熊說:“你該聽得懂我說的話?”曾三立懶得理他,他把雙筒獵槍舉起來,做出要瞄準的姿態(tài),這個動作嚇壞了黑熊。黑熊說:“你不要亂來喲!算了,我不和你說了,我還是讓我們所長來跟你說?!闭f完,飛快地走了。曾三立對著黑熊的背影,憤怒地說:“你不是被人稱作黑熊么,看你還敢不敢來找我?我真想現(xiàn)在就給你一槍!”
又過了兩天,黑熊沒有來,派出所長卻真的找上門來了。派出所長說:“老曾,你應(yīng)該知道我找你為何,我是來向你要槍的。以前,你對獵戶座村做出了貢獻,鬧豬患和熊患,你立了頭功,都可以說是為民除了害。可今天野豬和黑熊,成了國家保護動物,政府再不讓進山打獵了,這獵槍也要收起來封存起來。把你的槍交給派出所保管,這你不會有意見吧?你放心,哪天政府允許打獵了,我就會把槍還給你。”
曾三立看著眼前身材矮小的派出所長,不知道他怎么還是這么矮小。兩年前,為一只野豬的歸屬,曾三立和鄰村一個農(nóng)戶鬧到了派出所。那只野豬正在吃農(nóng)戶的玉米,被趕來的曾三立一槍打中了。等曾三立來到野豬旁,農(nóng)戶已經(jīng)先趕到了,并且就要把野豬弄走。曾三立說:“這野豬是我打中的,你怎么可以拿走?”農(nóng)戶看著這只很肥的野豬,就不樂意了。農(nóng)戶說:“怎么是你打中的?你問問野豬是不是讓你打中了?!苯螘r間,這只野豬一直在啃農(nóng)戶的這片玉米,是他種的這片玉米把野豬喂肥了,農(nóng)戶覺得理所應(yīng)當屬于他。相持不下,最后鬧到派出所,就是這位矮小的派出所長給他們調(diào)解,最終把野豬斷給了曾三立。這只野豬吃沒吃農(nóng)戶的玉米不好判斷,盡管這塊地里的玉米已被野物吃個精光,但野豬是曾三立打中的卻一目了然。為了緩和矛盾,派出所長讓曾三立割一只豬腿給農(nóng)戶,好讓農(nóng)戶也嘗嘗鮮。曾三立想到這里,就覺得今天不買派出所長的賬恐怕不行,盡管他的身形還是那么矮小。曾三立說:“所長,真要等到允許打獵,這槍都怕要銹壞了。還有,我都怕老到不能跑路了?!?/p>
派出所長說:“槍銹壞了我可以賠你一支??赡阋胬狭?,那我就沒有辦法了。老曾,我確實需要你配合,現(xiàn)在收繳獵槍是大勢所趨,你是獵戶座的獵神,更應(yīng)該帶頭響應(yīng)政府號召,先把槍交出來。你的槍都交了,獵戶座其他獵戶就不好不交了。獵神都交了,我看這誰還敢不交,那時我們要求強制交槍,還不想交的,我們就要以私藏槍支論處,這罪過就大了?!?/p>
那一天,曾三立把雙管獵槍交了,雖然看上去極不情愿。當派出所長扛著雙管獵槍漸行漸遠的時候,曾三立在心里說,我真想一槍嘣了你??伤@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槍。那支心愛的雙筒獵槍,這會就扛在派出所長的肩上。
沒有了槍,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去獵物了?要知道他曾三立可是獵神,獵戶座的獵神。沒有了槍,他還可以下套。以前獵戶座人進山打獵,就從來不會用槍,最多帶上一把三尺長的砍刀,那也是為防野物偷襲時用的。獵槍被收去快半年了,曾三立每天都會望著獵戶山發(fā)一會兒呆。這天正在發(fā)呆,二邙子來了。二邙子說:“三立,這槍被派出所收去安逸了,這段時間我手癢得很,要在以往,我早進山撂倒好幾只野物了。我雖然不是你這樣的獵神,可我也是出了名的獵手?。 痹⒄f:“你現(xiàn)在說這些沒用,交出去的槍莫非你還要得回來。沒有槍,我們還不是可以進山獵物,就看我們敢不敢了。”
二邙子說:“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不說出去,誰知道我們還在獵物。口口聲聲說是國家保護動物,可前幾天坎上一戶人家的孩子去打豬草,讓黑熊咬傷了,又誰來保護孩子?現(xiàn)在正是黑熊和野豬最肥的時候,不去弄兩只,不甘心呀!”
曾三立說:“真想進山獵物?也行。沒有了獵槍,我們就進山去下套。前輩獵人留下來的下套技藝,莫非我們還不會弄?”
說干就干。那一天,曾三立和二邙子一人背著一個背簍就進山了。他們的背簍里放了一圈拇指粗的麻繩,這是要拿去下套用的。一人手里還拿了一把亮閃閃的砍刀,除了防身用,好用來砍樹枝和竹條,這些都是下套必備的材料。曾三立對二邙子說走小路,怕被派出所的看見。二邙子說:“不必大驚小怪,我們的槍都被派出所的拿去了,還會有閑心來管我們!”曾三立說:“還是防著點好。昨天我就看見派出所的那個聯(lián)防隊員黑著一張臉在村里轉(zhuǎn)悠,聽說這家伙很快就要轉(zhuǎn)正做正式警察了?!倍诱f:“他轉(zhuǎn)他的,說不定又是哪家狗仔咬人了,哪家媳婦吵架了。前個禮拜天,這家伙才調(diào)解了一起鄰里糾紛,據(jù)說各方面都感到滿意。這小子倒是長能耐了。來收你槍那陣,他可不是這樣?!痹⒃俨幌胝f話,兩個人背著背簍往獵戶山方向走,像做賊一樣。
兩個人來到獵戶山的深處,認真看了一下腳下,他們真真切切看見了野豬踩出的腳印子。這里一面緊臨懸崖,一面背對山溝,在這里下套最好不過了。再看懸崖邊長著幾根小碗粗的水杉樹,不遠處還有斑竹林和紅茶條,下套需要的所有材料全部都有。曾三立和二邙子開始興奮起來,剛出村那一點小害怕,現(xiàn)在早沒有了。兩個人需要冷靜下來,想象明天還是后天,一只野豬被套?。贿\氣好點,也可能是一只黑熊被套住,被掛在小碗口大的水杉樹上,他們就又興奮起來了。
事不宜遲,曾三立和二邙子分頭行動起來。曾三立去斑竹林砍了一小捆斑竹,二邙子去砍來好幾根紅茶條,然后就開始在地上挖坑??硬淮蟛恍?,比野豬蹄、黑熊掌大一倍即可??油诤昧?,曾三立把背簍里的麻繩拿出來,先做出一個套,然后讓二邙子就近把一棵水杉樹扳下來成九十度角,但不可以折斷。曾三立再將麻繩沒有做套的一頭拴在樹上,然后就開始下套。只見他先用斑竹條和紅茶條把套固定好,然后把繩套圍住整個坑,之后再扒一些枯樹葉把繩套掩蓋好。下套最重要的是這套中央的機關(guān),當黑熊或者野豬不小心踩到這個機關(guān),水杉樹就會彈起來,圍著坑的繩套瞬間就會把野豬腿或者黑熊掌套緊。野豬和黑熊越是掙扎,這繩套就越是套得更緊,被套住的野豬和黑熊,根本就不要想逃脫。為了保證成功,這一天,曾三立和二邙子一共下了六個套。六六大順,他們也相信這個。他們相信野豬和黑熊再狡猾,躲得了這套,總躲不過那套,總是會有收獲的。
回家的路上,曾三立和二邙子又見到了黑熊。曾三立就像沒什么事一樣從他身旁走過,可二邙子就不行了。二邙子很緊張,就像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遇到了一只兇惡的黑熊。黑熊說:“一個獵神,一個獵手,這是去哪里干什么來呀,該不會還在進山打獵吧?”
曾三立本來不想答話,見二邙子緊張,只好站出來說話。曾三立說:“還打獵?槍都被你們收走了,還能打什么獵呀!”
黑熊說:“也是哈,真的很感謝你們對我們工作的支持?!闭f完就往前走了。曾三立看著黑熊說:“我真希望我們下的套,能夠套著的就是這只黑熊?!闭f完這話,曾三立和二邙子都笑了。這時黑熊忽然回過頭來,也沖他們一笑,看得出來這笑很曖昧,很有點意味深長。曾三立還想笑,可二邙子卻不敢再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邙子就來叫曾三立,要一起進山去看昨天下的套有收獲沒有。要是套到野物了,遲遲不去弄回來,套著的野物就會死去,就會臭掉。曾三立說:“你一個人去不行么?”二邙子說:“我手里沒有了槍,誰敢一個人獨自進山?!痹⑾胂?,還真是這樣,手里沒槍,膽子就小下去了一半。
兩個人照著昨天的路線走。先來到懸崖邊,來看他們下的第一個套,并沒有什么異常,小碗粗的水杉樹還是呈九十度彎曲,好像在向他們鞠躬。你要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這里深藏著滿滿的殺機。曾三立和二邙子小心地繞過去,然后又去另一處下套的地方看看,還是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二邙子說:“曾三立,這野豬和黑熊是不是變狡猾了,怎么會不上套呢?”曾三立說:“別急,心急吃不到熱豆腐。你還以為你手里有槍,可以很隨便打到野物。現(xiàn)在只能等,耐心地等,只要等到野物上套,我們就成功了。”
曾三立和二邙子看完他們下的最后一個套,一無所獲。他們在看套的途中,除了看到野豬的腳印,還看到了熊拉下來的兩堆糞便,還聞到了熊糞便那種特別難聞的臭味。曾三立說:“別急,套到野物是遲早的事?!倍诱f:“什么遲早的事?”話還沒說完,一步邁過來藏在曾三立的身后。二邙子說:“我看見黑熊了!”曾三立說:“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黑熊?黑熊早躲到很遠的地方睡覺去了。”二邙子用手指著身后不遠處,手有些發(fā)抖,二邙子說:“我好像真的看見黑熊了?!痹㈨樦邮种傅姆较蚩慈?,卻什么也沒看到,只看見一棵紅茶條樹在輕輕搖擺,紅茶條樹邊是一片密密匝匝的斑竹林,曾三立這會就連黑熊的半個影子也沒看到。
曾三立說:“什么黑熊?肯定是你看花了眼。下的套都看過了,毛都沒套著。我們還是回去吧。”曾三立和二邙子兩個人就從獵戶山里往外走。山下是獵戶座,有人家房頂上冒出了炊煙,兩個人都感覺到了肚子餓,是該抓緊時間回家了。一路上,二邙子總感覺到身后有動靜,但認真看,又什么都沒有。曾三立說:“你這個人怎么啦?是不是被山精樹妖迷住了?!倍诱f:“你才被山精樹妖迷住了呢?!焙苡行┎环狻?/p>
隔天,這回是曾三立有些不放心,擔心野物上套了。于是他想找二邙子,跟他說準備進山看看下的套,是不是套著野物了。曾三立來到二邙子家,看見二邙子這會還睡在床上,就說:“你是不是病了?我還說我們一起進山去看看。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下的套套著野物了。不過我沒看清,也不知套的是野豬還是黑熊,當然也可能是一只黃麂,總之是套著野物了?!?/p>
二邙子聽曾三立這么說話,一翻身就從床上下來了,還三下兩下把衣服穿上了。二邙子說:“是你才病了呢!你還別說,我也做了這樣的夢。這樣看來,應(yīng)該是套著野物了?!?/p>
兩個人手里各拿著一把砍刀,肩上背了一個背簍。這回背簍里什么也沒有放,他們這是要用來背野豬肉或者黑熊肉的,當然也可能是黃麂肉,總之只要有能背的野物肉就很開心了。走了一段,想到心愛的獵槍被派出所收去了,只能用這種下套的方式來獵獲野物,就覺得很委屈。要知道他們可是獵戶座大名鼎鼎的獵神和獵手??!
兩個人緊走慢走來到他們下套的地方,遠遠的,他們就看見有一只野豬被套住了,還好套住的是一只后腿,要不然恐怕早咬斷麻繩逃走了。這只野豬盡管掙扎得筋疲力盡,可它還在不斷地掙扎,碗口大的水杉樹被弄得東倒西歪,看上去隨時都有折斷的危險。見有兩個人走過來,掙扎得就更兇了。
曾三立和二邙子,怕上套的野豬跑了,趕緊跑過來,對準野豬的脖頸就是一刀,然后又是一刀。野豬被砍刀砍到了脖子,嗷嗷直叫,鮮紅的血液順著嘴角直往下流。曾三立和二邙子坐在一邊,聽野豬嚎叫,看野豬掙扎,只等血流干,就可以過去砍肉了。正在兩個人都很滿意的時候,卻忽然有一個聲音傳來:“你兩個憨雜種,還不快把老子放下來!”
二邙子聽見這聲音,無異于大白天聽見了鬼叫。還在發(fā)愣,曾三立卻發(fā)現(xiàn)不遠處他們下的另一個套,也套著東西了。只不過套的不是野豬、黑熊和黃麂,而是一個大活人。兩個人嚇得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不敢動彈。套著的人說:“還不快過來,老子還沒有死,還不趕緊把老子放下來。”這時曾三立和二邙子才跑過去,一個用力拉住麻繩,一個抓緊解套,這才把套上的人放了下來。這被套著的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這幾天一直在獵戶座轉(zhuǎn)悠的聯(lián)防隊員黑熊。
黑熊的腿被嚴重拉傷,根本就不能走路。還好套著的野豬還不是太大,一個人還背得動。于是曾三立背著黑熊,二邙子背著流干了血的野豬,急忙下山了。殘陽如血,曾三立和二邙子感覺都非常不好,他們的心這會似乎也在流血。
不久,黑熊被轉(zhuǎn)為了正式警察,轉(zhuǎn)為正式警察的黑熊名叫熊泰來。被人稱作黑熊,是因為他人長得確實有些黑,并且還由于姓熊。曾三立和二邙子作為犯罪嫌疑人被逮捕羈押,罪名是非法捕殺國家保護動物,還有涉嫌襲警。
賈神槍是實實在在的真神槍。在獵戶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賈神槍真名賈從山。賈從山初中畢業(yè)沒有考上高中,就去當了兵。他當兵的時候,去的是北邊,沒有去云南邊防前線,要不然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賈從山當兵三年回來,獵戶座人很為他慶幸。因為鄰村就有戰(zhàn)死在越南戰(zhàn)場的烈士。不過,賈從山卻很不領(lǐng)情,賈從山說:“我還就不信了,我要在南面當兵,我也會弄個大紅立功證書回來,而且我還不會成為烈士?!?/p>
這話獵戶座人自然相信,賈從山打小就是一機靈鬼。有一次,村里一個小孩落水,被賈從山看見了,直呼救人啊救人??!可自己就是不肯下水,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不會游泳。等到有人聞訊趕來把小孩救起,小孩幾乎要沒命了。來人看著站在岸邊的賈從山,非常吃驚地說:“賈從山,你不是會水嘛,你怎么不下水救人?”這時賈從山好像很委屈地說:“你是說我?你是說我會游泳,這我哪里知道?。 本热说娜舜篌@失色,心里想,這個賈從山,他要不是裝傻就是真傻。落水孩子家長在旁邊聽了,本想說他兩句,但一想到孩子落水是他發(fā)現(xiàn)的,而且還是他喊人來救孩子,說出來的話就變成感謝,非常感謝了。
賈從山的射擊本領(lǐng),是在部隊練出來的。部隊用的是步槍,三點一線,他一瞄一個準?;氐将C戶座,就再不會有步槍了,他學(xué)著獵神曾三立的樣子,也去弄來一支雙筒獵槍。那時,曾三立在獵戶座,已是大名鼎鼎的獵神,賈從山很有些不服,于是兩個人明里暗里較上了勁。獵戶座有一個養(yǎng)羊的羊倌,有一次不知是什么野物來把他養(yǎng)的羊叼走了一只,后來還是獵神幫他除害,是他親自槍殺了這只野物。羊倌可能是真心想幫獵神正名,也可能是想看賈從山的笑話。這天他牽來兩只羊,說這兩只羊我不想再喂了,準備明天弄去街上賣羊肉,你們來比打穿雙耳,權(quán)當是在幫我殺羊。
羊倌把一只羊拴在一棵老柳樹下。這只羊好像知道自己死期已到,不肯就這樣在老柳樹下死去。它不停地蹦跶,不停地咩咩叫喚,但無濟于事。先上場的自然是挑戰(zhàn)者賈從山,只見他平穩(wěn)地端槍,五十米開外的羊好像知道大難臨頭,沒有再蹦跶和咩咩叫喚。正在這個時候,槍響了。羊應(yīng)聲倒地,四只小腿蹬了蹬,就不再動彈了。第一個沖上去的是羊倌,只見他把羊的脖頸抱起來,認真看了看羊的兩只耳朵。羊倌發(fā)現(xiàn),子彈真是從羊的一只耳洞進去,從另一只耳洞出來的,典型的穿雙耳。羊倌隱隱感覺到,這個賈從山真的了不起,在部隊的三年真的沒有白混。下一個就看曾三立了,曾三立要是打不好穿雙耳,那他還是獵神嗎?羊倌在心里有了擔心。
另一只羊又牽出來了。這回該曾三立來打穿雙耳了,賈從山站在一旁,看了一眼羊,又看了一眼曾三立,心里說,這回就看你的了。要是打不中,你還會是獵神嗎?曾三立沒有看賈從山,他只是看了一眼羊,這只羊雪白,還是被羊倌拴在老柳樹下。曾三立在心里說,真舍不得向你下手,可賈從山這會正在挑戰(zhàn)我,只好對不起了。曾三立還是不看賈從山,只是把眼睛看向羊倌,好像想說,你怎么會選這么一只雪白的羊,就不可以選一只其他的嗎?比方黑色或者灰色。也只是這么一小會兒,曾三立就把他那支雙筒獵槍對準了那只雪白的羊。在賈從山和羊倌都沒有注意的時候,曾三立的槍響了。羊好像是被這槍聲嚇著了,迅速地趴到地上一動不動了。
最先跑過去看的還是羊倌。當他把羊從地上提起來,看見羊的兩只耳朵旁有鮮血涌出,染紅了耳朵下面的白色羊毛,好像掛著兩只紅耳墜。羊倌喊:“穿雙耳,又是一個穿雙耳!”賈從山聽了,頭低了下來,像極了一個犯錯的孩子。曾三立聽了,把槍丟在一邊,對賈從山說:“怎么樣?你看這羊這么白,讓我打穿雙耳總覺有些可惜!”說完哈哈笑了,笑得附近羊圈里的羊在不住地顫抖。
羊倌把兩只羊揀回來,準備先把皮剝了,明天好弄到市場上去賣。羊倌對曾三立說:“厲害,你還是那個獵神?!庇謱Z從山說:“不錯,你是真正的神槍手,這幾年兵確實沒有白當?!毖蛸奶嶂鴥芍凰姥蛘郎蕚潆x開,賈從山上前攔住了他。賈從山說:“再牽兩只羊來,我和曾三立再比?!毖蛸挠悬c吃驚,羊倌說:“還要比,怎么比?都打了這么難的穿雙耳了,還怎么比?羊肉多了我會賣不掉的?!辟Z從山說:“誰要你賣,這兩只羊的肉我買?!辟Z從山退伍的時候,部隊給了他一些錢,原本想用來說一房媳婦,媳婦沒說成,這錢就擺著。最近娘的老寒腿又犯了,正好可以買點羊肉來給娘補補。
羊倌極不情愿地牽過來兩只羊。曾三立說:“還要比?賈從山,再比打穿雙耳,就沒有意思了。要比我們就比打腚心線。”羊倌聽到曾三立要和賈從山比打腚心線,既吃驚又興奮。在獵戶座,他聽說過打腚心線,可還沒有見誰真正打過?,F(xiàn)在曾三立要和賈從山比打腚心線,他倒要看看都怎么個打法。
賈從山也沒有想到,曾三立要比打什么腚心線。他原本只是想和他再比試一下打穿雙耳,說不定曾三立會失手,自己就會有機會了?,F(xiàn)在曾三立不跟他比打穿雙耳,而是要和他比打腚心線。這打腚心線,他也只是聽說過,至少需要開兩槍才能辦到,而且子彈必須走同一路徑。不僅自己沒有打過,也沒有看見有人打過。賈從山說:“是你要比打腚心線的,那你先來,我倒要看你怎么個打法?”
曾三立說:“當然是我先來,這個還真輪不到你先來?!毖蛸倪@會已將一只羊牽來拴到那棵老柳樹上。有風吹來,柳條在擺動,就像是在害怕打抖。羊好像不知道會有危險正在向它逼近,盡管剛才在這老柳樹下已經(jīng)發(fā)生過兩次殺戮,它把一個安靜的屁股對著曾三立。說時遲,那時快,當羊抬起頭來,和屁股呈一條直線的時候,曾三立的槍響了,是兩聲槍響,聲音隔得很近。羊應(yīng)聲撲倒,羊倌看見從羊的肛門里有鮮血流出,就像是盛開的鮮血梅花。羊倌再跑向前,來到羊的前面,他看見羊的腦門心處有一塊洇紅。羊倌喊:“成了,腚心線成了!我終于看見有人打成腚心線了!”
曾三立說:“還真成了?我真的打成腚心線啦!”曾三立看了羊倌提過來的羊,先看了羊的屁股,再看羊的腦袋,然后發(fā)一聲喊:“我打成了!我打成腚心線了,我就知道我能打腚心線!我才是獵戶座真正的獵神!”正當羊倌和曾三立要賈從山過來準備打腚心線,賈從山卻不見了。
兩個人在一處土墻后面找到賈從山。賈從山說:“我不打腚心線,我打不過曾三立,我打不過獵神!”怕得連這第三只被打了腚心線的羊都忘記付錢了,害得羊倌第二天去市場上賣到很晚都沒有賣完,只好背回家煮熟吃了。
獵戶山里來了黑熊,這曾三立早幾天就知道了。可他最近兩天還不想進山去打獵。賈從山知道了,覺得這個時機很好。他想利用這個機會進山打獵,你曾三立打穿雙耳、打腚心線只會打羊,也沒看見你獵獲野物打穿雙耳,更不要說打什么腚心線了。說不定我今天就可以給你打個穿雙耳,讓你見識見識我賈神槍,一位真正神槍手的厲害。
和賈從山一同進山的是刺兒頭。本來賈從山不想讓他去。賈從山說:“我不用你跟著我,我?guī)衔壹业膬蓷l獵狗就可以了?!贝虄侯^說:“還是讓我去吧,等你獵獲到了野物,我還可以幫你背回來。”賈從山想想,刺兒頭說得也對?,F(xiàn)在獵戶山里的黑熊膘肥體壯,要是打中了,自己一個人怕還真弄不回來。還有,刺兒頭和賈從山是親戚,平時兩家就走得近,現(xiàn)在要進山打獵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yīng)。賈從山說:“那好,帶上你的槍,我們一同進山打獵?!?/p>
刺兒頭和賈從山差不多中午了才進入獵戶山,兩人在山里轉(zhuǎn)悠了一大圈,就已經(jīng)是大半下午了。太陽開始西沉,賈從山終于找好了一條線路。以他的經(jīng)驗,這是黑熊必須經(jīng)過的路口,他讓刺兒頭帶著他的兩只獵狗去追趕黑熊,自己就埋伏在那棵歪脖紅茶條樹下。在離紅茶條樹不足十米遠,是一片跟人差不多高矮的巴茅草。賈從山想,等黑熊來到這叢巴茅草里,只要露頭,即可開槍射擊。如果條件好點,說不定真能打個穿雙耳,看你曾三立還敢不敢小瞧我。那時候,你或許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獵神,而我賈從山不再是賈(假)神槍,而是真神槍了。
刺兒頭領(lǐng)著賈從山的兩條獵狗去追趕野物了。其實,賈從山也不知道,一會兒刺兒頭帶著兩條狗追過來的是黑熊、野豬,還是黃麂,不過只要能夠打著野物就可以了。獵戶座有這樣的風俗,就是獵人進山以后不能空手而歸,哪怕什么野物也沒獵到,扯把草帶回家也可以??烧l敢真的扯把草回去,這樣還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賈從山斜坐在歪脖紅茶條樹下,想著等一會兒野物過來了怎么開槍,會不會真的打個穿雙耳。
狗叫聲一會兒急促,一會兒舒緩,賈從山知道刺兒頭帶著兩條獵狗,已經(jīng)跟野物較上勁了。刺兒頭和兩條獵狗,都知道賈從山埋伏的地方,知道要把野物往這邊趕,直到暴露在賈從山的槍口下,給它致命一擊。狗叫聲近了又遠了,遠了又近了,野物就是不肯就范。有一段時間,賈從山甚至聽不到狗叫,好像已經(jīng)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賈從山從最初聽見狗叫很興奮,到后來聽不到狗叫失落,再到后來就變得有些煩躁不安。
賈從山看見太陽這會正在和他打最后的招呼,很快就要下山去了。賈從山想,今天怎么回事,刺兒頭呢?還有兩只獵狗呢?再這樣下去,天黑就無法回家了。恰好這時,他看見那叢巴茅草好像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終于來了!賈從山在心里說。他很平靜地端起槍,只等野物探頭,他就可以開槍了。
呯——
槍響了。
賈從山興奮地喊:“打中了,打中了!我打成穿雙耳了!”賈從山一邊向野物被擊中的地方跑,一邊在心里說,刺兒頭這會在哪里呢?還不趕緊過來準備背野物回家??少Z從山越往前跑,越覺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對勁。在他靠近野物了,才看見這哪是什么野物,這分明就是刺兒頭倒在血泊里。賈從山看見有鮮紅的血液從刺兒頭的頸部肆無忌憚地流出來。刺兒頭有氣無力地說:“賈從山,你打中我了,好痛?。∈裁囱哿Γ磕惆盐耶斪饕拔?,你打中我了。還有你要真能打穿雙耳,我就不會感覺到痛了,什么眼力?”賈從山說:“刺兒頭,你怎么會在這里?我打中的怎么會是你?我分明看見有一只黑熊從巴茅草里出來,怎么會是你?”
賈從山又急又怕,他背起刺兒頭就往山下走。一邊走一邊說:“刺兒頭,你要挺住,你一定要挺住!我打的明明是黑熊,怎么會變成你?刺兒頭,你能挺住,你肯定能挺?。 笨墒谴虄侯^最終還是沒能挺住,因為失血過多,還沒有到獵戶座,就咽氣了。
賈從山自知罪孽深重,他把刺兒頭放在自家院子里,就去投案了。派出所長接待了他,聽了緣由,相信了。然后帶著賈從山回到獵戶座,和村民一起把刺兒頭安葬了,才又把賈從山帶回派出所,次日再送到縣看守所收監(jiān)。半年后,通過公安做深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賈從山跟刺兒頭并沒有什么矛盾,而且他們兩家是親戚,關(guān)系一直不錯。刺兒頭的死,完全是賈從山失手所為,屬于過失犯罪,加上賈從山母親年事已高,還患著老寒腿,身邊需要有人照顧。于是法院給他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并且還是緩期二年執(zhí)行。這樣賈從山就重新回到獵戶座,開始接受社區(qū)矯正。
政府不允許進山打獵以后,有一年我回到獵戶座,看到賈從山,他明顯蒼老了許多。有人說:“賈從山再不是什么神槍手,其實他什么也不是。不要說政府不準進山打獵,就是準,他現(xiàn)在也打不了了?!?/p>
嚴正經(jīng)死得有些蹊蹺。嚴格說來,嚴正經(jīng)算不得獵戶座人,他是前幾年做倒插門女婿才來到獵戶座落戶的。到獵戶座以后,才發(fā)現(xiàn)獵戶座的不少人都會打獵。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背靠獵戶山這么一座大山,不去打獵,這肯定是說不過去的。嚴正經(jīng)到獵戶座落戶以后,也很快去弄來一支獵槍,開始跟著曾三立、賈從山這些獵人混。曾三立和賈從山,最初都不太把嚴正經(jīng)當一回事,瞧他那槍法,十打九不中,提著一支獵槍,也就跟著虛張聲勢而已。
嚴正經(jīng)能夠跟曾三立、賈從山混得下去,緣于有一絕活兒,就是嚴正經(jīng)這個人特別善跑。怎么個善跑法?據(jù)跟嚴正經(jīng)一起上山打過獵的人說,嚴正經(jīng)善跑,主要是快,還有持久。怎么個快法?有人形容快得跟風一樣。有多持久?跑起來可以一個時辰不歇氣。曾三立和賈從山,就看得上嚴正經(jīng)這善跑。曾三立說:“這個嚴正經(jīng),跑起來就跟狗一樣,比狗跑得還要快?!苯z毫聽不出是在罵嚴正經(jīng),倒好像是在竭盡贊美。賈從山雖嘴上不說,心里卻是贊賞的。獵神都這么說,那還會有假。
更讓曾三立和賈從山佩服的,是在分野物的時候,嚴正經(jīng)從來不會多要,只要能夠給點就行了。要是打到的野物小了,嚴正經(jīng)甚至都可以不要。嚴正經(jīng)經(jīng)常會說:“野物是你們打到的,還分肉給我,我這是受之有愧?!逼鋵崳⒑唾Z從山明白,雖然最后開槍打死野物的,是他曾三立和賈從山,但把野物追趕到累個半死,追到他們槍口面前的,是他嚴正經(jīng),還有他領(lǐng)的那幾只獵狗。
獵戶山里又來了大家伙,據(jù)說是野牛。野牛除了身形龐大,還很能跑。獵戶山向來是黑熊、野豬和黃麂多,野牛相對較少,一年也不會獵到一兩頭?,F(xiàn)在獵戶山上來了野牛,這讓曾三立、賈從山興奮,當然也讓嚴正經(jīng)感到興奮。昨天賈從山在山里追一只黃麂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了野?;顒拥嫩欅E,還發(fā)現(xiàn)了一堆野牛拉下的新鮮糞便。當時,礙于時間有些晚,人手也不夠,賈從山才沒有擅自采取行動?;貋斫o曾三立說了,曾三立也有些興奮。要知道,曾三立作為獵神,不是獵獲大型野物,一般他都懶得參加。即使就是獵獲大型野物,他也不是都要參加的,這全看他當時的心情。
嚴正經(jīng)是主動找上門來的。之所以會成為倒插門女婿,還不是他上門這戶人家在獵戶座比較弱,都希望嚴正經(jīng)來了以后,能夠把這戶人家中興起來。嚴正經(jīng)買了獵槍,和曾三立、賈從山進山打獵,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槍法原來是那么孬。好在他很能跑,能夠領(lǐng)著一群獵狗,把野物追個半死,這讓曾三立和賈從山開起槍來會非常容易,以至于讓曾三立和賈從山,都感覺到了這嚴正經(jīng)的不可或缺。其實嚴正經(jīng)不找上門來,曾三立或者賈從山也會找上門去。要獵獲野牛,讓嚴正經(jīng)領(lǐng)著獵狗,實施不間斷的追逐,也是非常重要的。
進山打野牛這天,天氣看上去還不錯。遠處的獵戶山,只在山頂上罩著一團白霧。嚴正經(jīng)出門的時候,特別交代家人,要看好娃兒,等打獵回來會好好給娃兒弄一頓野味吃。最近幾天,娃兒一直喊要吃肉,這回總算會有肉吃了。嚴正經(jīng)告訴家人,這次進山要獵獲的是野牛。野牛知道嗎?少說也會有好幾百斤重,一定會分到不少的肉。家人說:“就你能跑,一定要注意安全,你最好能離野牛遠點。野牛雖不像野豬會咬人,像黑熊會抓人,但野牛那一對犄角卻厲害狠了,要是讓它趕上了,它可以在你的肚子上對穿對過。”嚴正經(jīng)說:“怎么可以這么說話呢?我不是跑得快么,我追它會很快,要逃跑起來,也絕不會含糊?!?/p>
嚴正經(jīng)知道,他參加的大小狩獵,已有好幾十次了,雖然也遇到過危險,但大都能化險為夷。他記得第一次參加狩獵,是去獵一頭黑熊??赡苁菫榱说玫皆⒑唾Z從山的肯定,至少也是為了不讓曾三立和賈從山小看他,他是異常地賣力。有一段路,他把黑熊追得太急了,黑熊掉轉(zhuǎn)身向他撲來,嚴正經(jīng)見勢不妙,掉轉(zhuǎn)頭來就跑。跑出去好長一段距離,他發(fā)現(xiàn)黑熊再沒有追他了,而是抱著一棵冷杉不停地抓撓,還發(fā)出憤怒的吼聲,冷杉樹皮被抓下來撒了一地。還有一次,是獵一只野山羊,這只野山羊看上去應(yīng)該有些歲數(shù)了,兩只羊角豎在腦門上,差不多有一尺來長。野山羊跑起來雖然很快,但同樣不是嚴正經(jīng)的對手,很快就被他追上了。野山羊被追上了,就不再往前跑了,而是轉(zhuǎn)過身來,把頭埋下來,把兩只羊角對準了追上來的嚴正經(jīng)。面對危險,嚴正經(jīng)不是選擇開槍,而是選擇逃跑。當然這些都沒有被曾三立和賈從山看到,他也不會往外說,哪怕是家人,他都是三緘其口。因為這說出去實在太丟人了。
嚴正經(jīng)對家人說:“我會注意的,我跟曾三立和賈從山打獵已經(jīng)這么久了,還沒有遇到過什么危險,這個我最清楚了?!眹勒?jīng)說完,手里拿了那支更具象征意味的獵槍,就出門了。
曾三立、賈從山和嚴正經(jīng)三個人出了門,躊躇滿志地往獵戶山方向趕,同行的幾條獵狗一路撒著歡兒,一會跑在三個人的前面,一會又跑在三個人的后面。它們知道今天又可以去大山里追趕野物了。太陽這會掛在東天邊上,它看上去一點也不急,還是那么慢騰騰地走著,它才不管你進山打不打獵呢!
曾三立、賈從山和嚴正經(jīng)又走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走進了獵戶山的深處。他們來到獵戶山深處,這會四周都散發(fā)出野物的氣味,而今天還有一股野牛的氣味。這種野物、野牛的氣味,讓三個人更加興奮。一群獵狗看見主人興奮,也跟著興奮起來,就像是有傳染似的。曾三立說:“賈從山,你就在這里守著,這里是一個路口,一會兒開始打獵,野牛有可能從這里經(jīng)過,等野牛露頭你就開槍,說不定這頭功就讓你搶了。”賈從山聽了曾三立的話,又看了看四周,覺得曾三立說得好像也在理。賈從山說:“那我就不跟你們走了,我在這里守著。一會兒野牛真要從這里走,我會第一時間開槍,把它打趴下?!?/p>
曾三立和嚴正經(jīng)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段路,來到一處更為險要的地方,曾三立停下了腳步。曾三立對嚴正經(jīng)說:“我就在這里守著,你帶著幾只獵狗去追趕野物,今天真有可能是一只野牛,這肯定會是一場持久戰(zhàn)。”嚴正經(jīng)學(xué)著賈從山的樣子,也往四周看了看,說:“好,那我就領(lǐng)著獵狗去了?!眹勒?jīng)說完,真的就帶著獵狗走了,頭也不回,走得有些義無反顧。但事后,據(jù)曾三立回憶,嚴正經(jīng)好像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依戀和不舍。
曾三立在一棵紅茶條樹下坐下來,開始靜等嚴正經(jīng)和那一群獵狗把野物追過來,然后好開槍把野物打死。曾三立想,也可能不是野牛,而是一只黑熊、野豬,最不濟還有可能會是一只黃麂。但即使是黃麂,你也得認,因為這叫進山打獵。當然,曾三立想得最多的,還是一只野牛,一個真正的大家伙。曾三立屈指一算,好像都有一年多沒有獵到過野牛了。
獵狗在遠方叫一陣停一陣,就是不近前來,這說明野物根本就沒朝他駐守的這個地方跑。他想是不是去了賈從山駐守的地方,可他并沒有聽到槍聲,這說明野物也沒有去賈從山守著的地方。獵戶山雖然不能算大,但對于一只野物,同樣是廣闊天地??梢郧耙拔锒紩蛔返窖矍埃缓蟊淮蛑?,被他們分而食之。今天這只野物遲遲不肯到來,只能說明它實在太狡猾了。
大概又過去了一個時辰,獵狗竟然不會叫了。曾三立想,是不是讓野物逃脫了。以前也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但不多,一年也就有這么一兩次。莫非今天運氣就這么差,讓他們白費心思了。曾三立有點氣餒,他不知道賈從山是不是這樣,還有那個一直帶著獵狗追逐野物的嚴正經(jīng),他是不是也感覺到了氣餒??删驮谶@時,獵狗又叫起來了,很粗獷很暴烈,可剛叫過,立馬就是一片哭聲。曾三立聽過狗哭,可像這樣幾只獵狗同時哭,卻是第一次聽見,都有點毛骨悚然。曾三立說:“今天是不是撞著鬼了!”他提起獵槍,就向狗哭的地方跑去。他想,他要是見不著野物,他沒準會獵殺一只獵狗,今天這獵狗太可惡了。
遠遠的,曾立三就看見一群獵狗圍著一只野物,全都在哭。曾三立覺得奇怪,是不是獵狗已經(jīng)把野物咬著了,可這用得著哭喪嘛?正當曾三立來到現(xiàn)場,才發(fā)現(xiàn)這哪里是什么野物,分明是嚴正經(jīng)倒在地上,一張臉白得就像一張紙,嘴唇往里收縮,烏得像剛吃過大量的烏梅。曾三立跑過來抱住嚴正經(jīng)“怎么啦?嚴正經(jīng),你怎么會這樣?”嚴正經(jīng)有氣無力,說話聲像蚊蚋哼哼。嚴正經(jīng)說:“我追著了黑熊,差點就抓住了它的鬃毛。”嚴正經(jīng)又說:“我追著了野牛,差點就騎到了它的背上?!眹勒?jīng)還要說,可他已經(jīng)說不出來了。嚴正經(jīng)死在了曾三立的懷里。
后來,獵戶座人都說嚴正經(jīng)這是犯了煞。嚴正經(jīng)老婆領(lǐng)著兩個孩子哭得呼天搶地。她也相信嚴正經(jīng)這是犯了煞,但她同樣知道,嚴正經(jīng)那天要是不去打獵就不會犯煞了,這樣他肯定就不會死了。直到后來有一位醫(yī)生聽了才說:“這是心臟病突發(fā)死亡。你想,他跑得那么快,還跑了那么久,還不會心臟病突發(fā)猝死?可獵戶座人并不相信,他們更相信嚴正經(jīng)死于犯煞。你想啊,在獵戶山,方圓數(shù)十里,肯定有厲鬼冤魂、山精樹妖,犯個煞又怎么啦!后來,國家禁止獵殺野生動物,獵槍都被收繳了,獵戶座人已經(jīng)不敢進山獵物了?!眹勒?jīng)的老婆說,政府要是早點禁止獵殺野生動物就好了,這樣嚴正經(jīng)就不會死了。
又過了很多年,獵戶座整體搬遷,原因是有地質(zhì)專家論證,獵戶座處于滑坡地帶,必須搬遷,否則隨時都會有危險。獵戶座人不信,祖祖輩輩在這里生活了這么多年,還沒有出現(xiàn)過滑坡,現(xiàn)在怎么就要滑坡了。但政府的話又不能不信,雖不情愿也還是只有搬遷。何況政府已經(jīng)不準獵戶座人進山打獵,在地里種出來的糧食本來就不多,還要經(jīng)常遭到野物的糟蹋,因此搬遷也罷,這樣還能得到政府的各種補貼。
嚴正經(jīng)進山獵物猝死,是在政府全面禁止進山打獵以前好多年的事,那時曾三立還沒有因為下套被送進監(jiān)獄,賈從山也還沒有因為走火過失殺人被判刑。今年早些時候,縣里要我做一個田野調(diào)查,我突然想到要去獵戶座看看。來到當年的獵戶座,哪里還有什么村落?地質(zhì)專家說的滑坡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這里有的只是葳蕤的樹木,早已經(jīng)和茫茫蒼蒼的獵戶山融為一體了。我不死心,在另一個地方找到了獵戶座的人。談及獵戶座,談到嚴正經(jīng),獵戶座人說,什么犯煞,我看是犯傻。還有曾三立和賈從山,他們也都在犯傻。為什么一定要進山打獵呢?那些野物又沒有招惹我們,即使偶爾出來糟蹋點莊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yōu)槭裁淳鸵欢ㄒカC殺它們呢?嚴正經(jīng)的死并不是什么犯煞,而是他實實在在犯傻。
我還能說什么呢?是夜,我用一架簡單的天文望遠鏡瞭望天空,我看見了遙遠的獵戶座星座。我最近忽然愛上了用望遠鏡遠望天空。因此我到鄉(xiāng)下搞田野調(diào)查,也沒有忘記帶上這架望遠鏡。妻子對我最近有這個愛好毫無辦法,妻子說:“你是不是有點犯傻?”我說:“那你說呢?”我相信我是真的有點犯傻,因為我對這獵戶座確實充滿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