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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鄰

2022-04-17 11:27宋尾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夫人

回頭來看,就像某種隱喻,充滿玄機(jī)——那兩件事幾乎是同時到來的。確切說,同一天。那是寒假前最后一天,上午教職工大會,領(lǐng)導(dǎo)講話又超時了,會議結(jié)束后老光徑直去了食堂。剛打完飯,聽到手機(jī)叮的一聲,林仙川發(fā)來一條微信,莫名其妙,只有一個網(wǎng)址。點進(jìn)去,是則公示消息,新出爐的市重點文藝精品扶持入選名單,圖片格式,字體很小,他隱隱預(yù)感到了什么,摁開飛快脧了一眼,沒有???再將圖片放大,一直滑到網(wǎng)頁最底部,“理論類”那欄赫然出現(xiàn)了他的評論集:《末法時代的衣錦還鄉(xiāng)》。就像有個吊鉤拽著他從水底直接飛升到了山巔,心情猛然高漲,身上還濕淋淋的。他拍拍桌子。消息來得正是時候,前不久系主任說,這回評教授希望大一些,但最好還得加上一些砝碼。說的也是,兩三年沒什么像樣的學(xué)術(shù)成果了。這不就是砝碼嗎?他趕緊給林仙川道謝,以為對方還要交代點什么,那邊卻沒再回復(fù)?;氐郊遥瞎飧C在沙發(fā)上想了想,目前最要緊的還是盡早將書稿拿出來。這精品工程他之前報了兩次,都沒過初審,他瞧不上的那幫人呢,紛紛咬到了蛋糕上的奶油。這回吧,其實帶有強(qiáng)烈賭氣成分,胡亂歸攏十多篇發(fā)表的或未刊出的評論,虛擬七八篇繼續(xù)報去,反正也不需全書稿。竟然入選了。既如此,他也不得不慎重起來,起碼書稿要湊齊吧,有些文章得重新修訂一下吧,該補(bǔ)的漏得補(bǔ)上吧,總不能就這么交出去吧。

這個下午,是一段時間以來老光在書房逗留最久的一次。說是書房,實際上是連接客廳的休閑陽臺。女兒先天性鼻炎,需在家隔離出一個吸煙區(qū);再者陽臺空間較足,約十五平方米,對著小區(qū)休閑綠地——即便冬季也滿目蔥蘢,視野中央是粗壯的黃葛樹,樹冠幾乎淹沒了空地。他將這兒改造出來:首尾兩壁是整面書柜,靠臥室這頭,置了一張工作臺,電腦擱上面,從宜家買回一套休閑茶桌放另一端。起初他很投入這種環(huán)境,把客廳玻璃門合上,這兒就是他一個人的深海:寫作,沏茶。只是近兩年生活留給他的時間少了,這兒更多是喘氣的角落,可以短暫地把自己與家庭適當(dāng)隔絕。

老光費了不少勁重新找回那種狀態(tài),那種似乎就要接近于創(chuàng)作的感覺,但全部努力被一個聲響破壞了。

“砰!”就像一塊巨石墜落到耳邊,那瞬他整個腦子都被這種震蕩充塞,手上的活兒也停下了。他有些生氣。有時寫作就像做夢一樣,夢一旦醒了,再想接續(xù)就難了。他集中精力,讓手指重新搭在鍵盤上。不得不說,壓力總是有點作用的。就在忘我時,“哐!”又來一下!老光憤然離開工作臺,穿過客廳,扒在貓眼上,啥都沒見著。但無論如何,事實是確鑿的:隔壁搬入了新的鄰居。

這棟樓共六層,沒電梯。老光住4-6,隔壁4-1是套二居,業(yè)主是一對小夫妻,很安靜,住在隔壁仿似隱形了一樣,每次在門口碰上,都客客氣氣的。后來這對小夫妻搬走了,這套房空了很久——至少在感覺上是空了很久——所以老光也適應(yīng)了這種完整的清凈,渾如這層樓的這個角落都只屬于自己了。

平衡感總是這樣,怎么說呢,就像一種錯覺,先是讓你適應(yīng),讓你緩緩享受其中,讓你以為原不屬于你的什么東西歸于你,但最終會給你來那么一下:你覺得屬于你的什么東西碎掉了。

這里要介紹介紹老光,四十出頭,微胖,團(tuán)臉,個頭不高,放人堆里基本就算隱形了。他這人吧,其實很有點孤傲,看不起的人很多,看不慣的事更多,但見著誰——總是和和氣氣的。要說,他命運不算好,最終只能來到南方外國語學(xué)院教書,一所民辦高校。他常自嘲,在民辦外語學(xué)校教中文,相當(dāng)于窩在怡紅院背后的澡堂子里燒鍋爐。

他在這小區(qū)住十年了,那些相熟的鄰居都叫他“光教授”,就像是一個諢號。開先他耐心糾正,副的,副的。副教授未必不是教授啊,還不是遲早的事!鄰居們故意板著臉說,老光你這個人哪,有一點不好,太低調(diào)!老光也就不爭了,就當(dāng)提前享受正教授禮遇吧。

但夫人不大喜歡“低調(diào)”這個評價?!澳阏嬉詾榭淠隳兀思沂钦f你迂腐!啥低調(diào)!你啊,就是一個阿彌陀佛!”什么是“阿彌陀佛”,他一教中文的還不清楚嗎?這算客氣的,比如說他做人有點“軟粑粑”的,又說他“短根骨頭”。老光說,“我還迂腐?”夫人瞪著他:“天吶!你以為呢?”他也瞪起眼,但眼神很快就渙散躲閃開了。在家里跟在學(xué)校相反,他常被訓(xùn)斥,但他一般不伸張。夫人確實很能干,風(fēng)風(fēng)火火,單論打架,他暗忖也不一定穩(wěn)贏,體格上夫人就壓了他半頭。這座城市陰盛陽衰,跟本地眾多女性一樣,孩子學(xué)習(xí)、家庭購物、人情往來,事無巨細(xì)都是她定板。他可以提意見,但意見之所以是意見在于它們通常不被采納。夫人在家是很強(qiáng)勢的。比這更讓他無語的是,她委屈得很!一點兒不覺得自己強(qiáng)勢!她反過來說,你不也覺得自個兒并不懦弱嗎?一句話差點叫他哽死。當(dāng)然了,夫人也不是在哪都這樣,她說了,在家我怎么啐你因為你是我老公,你要不是我老公我多余說你,但在外邊,你是教授,我要是摔打你那就等于是摔打教授,這肯定不能。某種程度上夫人還是通情達(dá)理的,是有大局觀的。她是做保險推銷的,這工作挺符合她。

實際上,在某些方面,老光并不像夫人以為的那么軟糯。就像大家知道他是教授但不曉得他還是個詩評家——當(dāng)然,這也是他內(nèi)心孤傲的資本。想當(dāng)初,“落草”這民營院校,面對臺下一堆毫無生氣晦暗不明的臉龐,他很難找到什么價值感,業(yè)余搞起了詩歌評論。也不是無緣無故。早先他想成為一個詩人,瘋瘋癲癲埋頭寫了多年,終歸是認(rèn)清了事實,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平庸并承認(rèn)了自己的平庸。搞詩評,是個意外。十年前他應(yīng)詩友所邀寫了幾篇評論,不套路(也不會),不吹捧(沒必要),不搞大雜燴(不屑于),而是精心擇選角度從很小切口進(jìn)入評述。一批評論出來,令人耳目一新,反響甚好。這極大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好,就干這個了。起初,他確實全是“批評”,點水都不摻,一度還拿了個新銳評論家的獎項,很順當(dāng)評上副教授。之后就惱火了,各種場合去得頻了,結(jié)交人士廣了,受托多了,漸漸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還有一層,當(dāng)初寫評論,也出于多年各種素養(yǎng)積累。寫多了,就明顯感覺庫存不夠,掏不出東西來了,這料一短缺就難免重復(fù)使用,重復(fù)多了,就容易被人看穿。沒幾天,他也成了被批評的對象。這幾年那個江湖幾乎就沒他什么蹤跡了。江湖吧,跟投資市場一樣勢利。他這才理解,批評不難,難的是很多時候你不能批??傊?,這種表揚稿寫疲了,他接連拒絕了幾篇約稿,可這抬轎子的活兒真推了,反倒把自個兒孤立了,像被什么吊著,失去方向感了。這下好了,書稿入選,至少有事兒可干了!只不過,這個下午,老光原本飽滿的情緒被那愚蠢的聲響嚴(yán)重地?fù)p毀了。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晚上,一家人圍在餐桌邊。老光一手執(zhí)筷子,盯著手機(jī);夫人手指也在屏幕上滑動;女兒則望著電視——這也算是她母親的一種妥協(xié),至少比看手機(jī)強(qiáng)吧??梢粋€矛盾被解決,新的矛盾就會出現(xiàn):她癡癡地盯著動畫片,連筷間的肉掉了也渾然不知。夫人瞪了孩子一眼,抓起遙控摁了一下。電視屏幕在孩子眼里倏忽熄滅成一塊寂靜的黑板——她怔了半秒,轉(zhuǎn)而看著媽媽,兀然暴躁起來:“你不是說吃飯時我可以看電視的嗎?”

夫人拿起筷子敲了一下孩子碗沿?!翱晌覜]讓你只看電視不吃飯!”

孩子爭辯道:“我沒吃?我正在吃?。 ?/p>

他腮幫子滿意地咀嚼著。“今天小炒肉真不錯。”

“你今天情緒不錯啊,”夫人掃了他一眼,“有啥好事?”

他笑而不語。

“你看地上!”夫人忽然對孩子喝道,“撿起來?!?/p>

孩子憤然起身從餐巾紙盒里唰唰扯出幾張紙,包起肉片,噔噔扔到廚房垃圾桶,坐回來,瞪向沉默的電視機(jī)。

夫人說:“你這什么態(tài)度?”

孩子氣呼呼地:“不是你讓我撿的嗎?又怎么了嗎?!”

他看著一則消息,讀出來:“寶圣湖撈出女尸……怎么又有人溺水???”

夫人說:“你這么一扯就是好幾張,紙不要花錢買嗎?老師沒教你什么叫作浪費嗎?”

“我不吃了!”孩子抱起手臂,別著頭。

他拿起湯勺舀了一瓢:“什么破稿子,也不說清楚,到底是自殺還是死后拋尸……嗯?這個雜菌湯很鮮啊?!?/p>

夫人說:“不吃就不吃,你還威脅我。餓的又不是我?!?/p>

孩子瞪著靜止的電視屏幕。

他把筷子擱在桌上,重新拿起手機(jī)?!敖裉煳蚁赐?。”

客廳暫時沉寂了一會,只有夫人咀嚼食物的聲音。

忽然,轟的一聲。

客廳里的人——夫人和老光——被同時震住了,這關(guān)門聲太響,墻在此刻形同虛設(shè),房門也跟著發(fā)起抖來。她皺著眉頭,筷子停滯在半空,很快反應(yīng)過來?!案舯谧∪肆藛幔俊?/p>

老光聳聳肩,還沒等他開口,孩子搶先說道:“是啊,我見到了!還有個姐姐,比我大兩歲?!?/p>

“你到底還吃不吃?”她媽媽又敲了敲碗沿。

孩子識趣地抱起碗。

夫人重新開了電視,沖丈夫抱怨道:“什么人?。亢喼笔?,太沒素質(zhì)了!關(guān)個門,有必要這么使勁兒嗎?”

“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小區(qū)都是租戶?!?/p>

“是啊,小區(qū)多半都是生面孔了?!狈蛉藛柡⒆?,“甜甜,你還記得咱們住底樓時,隔壁的鄧爺爺嗎?”

問了幾遍,孩子終于將注意力從電視那兒稍稍挪了一些過來?!笆裁礌敔??”

“這娃兒!”她覷了一眼丈夫,“什么都不記得了!”

老光一家原住下邊20棟,一棟高層,跟老鄧廚房對廚房。老鄧是個喜慶人,剛退休,渾身都是熱情洋溢的,尤喜孩子,看到甜甜就伸手去抱,過年過節(jié)總要封個紅包塞給孩子,動不動就拎一袋水果、農(nóng)家菜,甩進(jìn)老光家,不由分說。可惜啊,老鄧搬了,也是最早搬走的鄰居。話說回來,那時鄰居常來常往,平常誰家出門一趟,總要給各家捎點禮物。周末總有人張羅到哪去耍。關(guān)系處得好,全靠夫人,熱情好客,也借了底樓的光。鄰居進(jìn)樓棟,往往先探進(jìn)來打個照面再去摁電梯,那時客廳幾乎成了兒童樂園,房門長期敞開——先是抱娃兒的那些寶媽來打堆,接著是那些縮頭縮腦的爸爸們。他們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那時小區(qū)還很新,鄰居們多是值得信賴的、有些身份的人,律師、報社編輯、建筑設(shè)計師、商場經(jīng)理,有些是自己創(chuàng)業(yè),有做廣告公司的,也有承接綠化工程的。變化是從開發(fā)商自持物業(yè)被驅(qū)逐開始的,新?lián)Q物業(yè)更糟,小成本運營的結(jié)果是,精神抖擻的保安換成了一群歪帽子老頭,小區(qū)景觀越來越破,價值千多萬的綠植損毀嚴(yán)重,更糟的是,小區(qū)緊張的車位始終沒法改善。慢慢地,二手中介店圍住了小區(qū),業(yè)主漸次搬離,租戶愈多。這也是老光感到痛悔的一件事,當(dāng)鄰居紛紛搬遷,他卻做了相反的選擇——五年前,他賣掉那套二居室,加錢換來同小區(qū)這三居室,房款一次付清。多么愚蠢!這個決定是基于他一時不理智的感性:當(dāng)時他想的是,孩子是在這出生長大的,她的同伴也都在這里,讓孩子留在熟悉的生活場域和情感氛圍里對她的成長更加有利。他怎么想得到,那些朋友撤離得一個不剩呢?自打搬上來,老光就覺得被孤立了——又說不上來是被誰孤立了。更讓他懊惱的是,這幾年房價撒潑打滾兒,就是這舊小區(qū),紋絲不動,抱殘守缺。他又覺得自己憨蠢至極,用夫人的話說:虧到了唐家沱!

吵吵鬧鬧到九點半,孩子被趕進(jìn)衛(wèi)生間擦洗去了。

他坐在沙發(fā)上看一篇公號文章。夫人一屁股坐下來,低聲說:“明天周六噢?!?/p>

他愣了愣,說:“今晚我要加班。”

看到夫人癟起嘴,馬上解釋:“其實是最近這段時間都要加班,有本書,我要盡快弄出來交差?!?/p>

她眼睛一亮:“你申報的那本書?”

他點點頭:“是,今天公布了?!?/p>

“有費用嗎?”

“有,”他說,“五萬?!?/p>

這時,女兒從衛(wèi)生間出來。夫人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起身,陪娃睡去了。

這晚在陽臺上吸完最后一支煙,他提著垃圾袋出去,愕然看到門前堆放了兩個垃圾袋——口也沒扎,方便面和外賣盒都冒了出來,一塊帶有深色血污的衛(wèi)生巾清晰可見,難聞的味道躥出來。他馬上意識到,是隔壁的——也太沒規(guī)矩了,哪有把垃圾擱別家門口的。他捂住鼻子,用鞋尖將垃圾袋推到鄰居那一側(cè)。

老光漸漸辨識出新鄰居,一共四口人:男主人,少言寡語,臉皺得厲害,一種焦黃,看起來老,就實際年齡也許跟自己相差無幾,也就四十多歲吧。是個漆匠,這點是從搭在門外鞋架上的工作服以及斑斑點點的解放牌球鞋辨認(rèn)出來的。老光很少見到他,漆匠嘛,總是早出晚歸;那個二十出頭的兒子——興許跟父親是搭檔——也是漆匠,長相還算清秀,要是撇去那個夸張又憤怒的殺馬特發(fā)型的話。這孩子看起來很暴躁,眼里常含一絲不知來由的怒氣,從不正眼瞧人,總聽他使勁吸鼻子,總之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至于女主人,臉尖尖的,下巴也是,鼻梁附近是深褐色雀斑,留著長發(fā),總用帶子綰著,搭在背上,她的背總是佝著,走路很遲緩,仿佛有些事情一直壓著她。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他們從未跟老光打過一次招呼,當(dāng)然,他也沒有。在這小區(qū)住了十多年,幾乎是頭一遭。有次回家,隔壁兩口子和兒子湊巧站在門口,他本想寒暄幾句,沒等他開口,那扇門砰地帶上了。他停頓半秒——幾乎是刻意地以最小的動作——帶上門,只有鎖芯輕微的咔嗒聲。

他反倒跟鄰居家那小女兒碰面最多。她太像媽媽了,比媽媽更瘦,看起來馬上就要踏進(jìn)青春期的門檻,知道打扮了,比如抹點口紅擦點粉餅之類的。不知道為什么,那雙狹長的眼睛總是像個成熟的女性。這也使得她的神態(tài)看起來遠(yuǎn)遠(yuǎn)脫離了“兒童”。

假期轉(zhuǎn)瞬即逝,那天老光從學(xué)校接孩子回家,上樓時,那女孩也在爬樓?!敖憬?,你好?!迸畠褐鲃哟畎?。就這點來說,女兒更像她媽。那小女孩回過頭,居高臨下——眼神里藏著一絲警惕——掃了一眼,無精打采地說:“你好?!甭暰€有種近乎成人的沙啞和粗糲。“我住在你隔壁,”女兒歡快地說。“哦?!迸⒄f?!拔野藲q了,姐姐,你多大呀?”“我啊,我十歲。”她回答時老光注意了她的身高,跟女兒齊平,但瘦削得多。真是心有靈犀,女兒問:“姐姐你怎么這么瘦?。俊迸⑻统鲨€匙,忽然像個成年婦女一樣嘆道:“我生過一場重病。”她指著自己的胸腹位置,“這兒,差點點就救不活了?!彼唤嗫戳怂谎邸E畠汉闷?,問姐姐你是怎么啦?她卻不開腔了,將鑰匙插進(jìn)鎖孔。這時女兒又開始釋放她的熱情:“姐姐,要不要去我家玩???”“不了,”她偏頭覷了一眼,“下次,今天我有事?!?/p>

老光暗忖,一個小女孩,說話竟老氣橫秋。

過了兩天,應(yīng)該是禮拜六上午,門鈴響了。老光還賴在床上。“誰呀,”他以為是快遞。嘟噥著,起身要去開門。女兒搶在前頭,一把將門拉開:“姐姐!”他聞聲便往回走,坐在床頭,耳邊聽到“姐姐”靠在門口問她:“你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東西嗎?”“有啊,來,不用換鞋?!?/p>

他繼續(xù)窺聽?!敖憬恪眴枺骸斑?,怎么你們家比我們家大這么多?”女兒壓根沒理會到話中的意思,抱出玩具盒?!敖憬悖阆矚g芭比娃娃嗎?”“不,我不喜歡這種小娃兒的玩意?!薄澳悄阆矚g下棋嗎?”“什么棋……哦,我不下棋的。跳棋、五子棋,都不好玩?!薄澳悄愕轿曳块g看看,有什么喜歡的?”……

到兒童房必須經(jīng)過臥室,他只得起身走出來,主動打招呼:“你好?!?/p>

“姐姐”很大方地回應(yīng):“叔叔你好?!彪S后環(huán)顧客廳,問了他一個問題:“叔叔,你家為什么這么多書?”

“姐姐,你喜歡看書嗎?”

女兒又搶先了。她帶著“姐姐”去了自己房間,那兒有個書架,擺放著至少兩百本繪本和童書。當(dāng)初夫妻倆是希望女兒多少能讀幾本的,結(jié)果那些書全成了擺設(shè)。后來他明白了,只要家里有平板和電視,再過多少年那些書都會原樣擺在那兒。

她在房間里沒待多久。中途女兒出來,從零食柜里抱了一堆薯片什么的回去。他滿以為“姐姐”會借幾本書,結(jié)果沒有。

當(dāng)天夫人下班回來,女兒便向她索要一臺手機(jī)。

她說:“你一個小娃兒,要手機(jī)干嗎?”

孩子就說:“隔壁姐姐都有,是真正的手機(jī)哦!”

夫妻倆面面相覷。幾天后,孩子得到了一份折中的禮物:電話手表。

之后,“姐姐”隔三岔五來訪,女兒也會過去串門。但這種友誼尚未得到真正意義上的發(fā)展——就被夫人掐斷。理由有三:首先,她覺得這個“姐姐”總喜歡“暗暗觀察”,這一點讓她不快,還有些不安;另外,她不喜歡女兒長久逗留在鄰居家中,據(jù)她觀察,鄰居客廳非常凌亂,完全沒收拾,“缺乏教養(yǎng)”;最重要的一點是,她覺得女兒在這段友誼中過于弱勢,明顯受影響和擺布。她告誡女兒,你交朋友是可以的,媽媽不反對你交朋友,但你不能總以送東西給別人的方式來交朋友啊。女兒老實交代,她一共送給了姐姐兩盒榛果巧克力、一桶威化餅干和一袋牛肉干。

他也不大喜歡那女孩兒,但覺得妻子有點過于緊張了。

“孩子有個玩伴挺好的,別太干涉?!?/p>

“你知道她們聊一些什么?”夫人白了他一眼,“那個姐姐還經(jīng)常問她,你爸爸是干嗎的,你媽媽是干嗎的?”

他覺得這似乎也沒什么。

“你都知道她聊什么?什么男朋友呀,女朋友呀,都什么?。『佟闭f著說著夫人情緒來了,“她家也沒人管管!”

他忽而想起:周末時這女孩兒喜歡穿著一些暴露的衣裝,明顯不是她這個年紀(jì)的衣物,都不知道從何而來。有一次他還見到她掛著一對耳環(huán),明晃晃的,很夸張。她甚至還穿高跟鞋,別扭地走在小區(qū)里。那種別扭倒是恰如其分的,非常符合她——童年的形象還沒來得及失去,但她所期盼的成人形象尚未到來。

“拿什么管?她爸爸成天不在,她媽媽——”

“她媽媽在旁邊政法學(xué)院的食堂打工。”這方面夫人的信息總是靈通得多,“聽六樓的駝爺說,他們是玉峰山那邊的拆遷戶,但那些拆遷款根本就買不了城頭的房子嘛!”

“哦!”他忽然想到,“那天我聽到她說,她得過一場病,應(yīng)該是蠻嚴(yán)重的,說差點就死掉了。”他在自己肚子附近比畫著,“這兒,應(yīng)該動過大手術(shù)?!?/p>

夫人愣了愣,說:“但這也不是縱容孩子的理由呀?!?/p>

總之,孩子沒再主動去過鄰居家。他甚至可以猜想到,女兒如實告訴“姐姐”:“我媽媽不讓我去你家?!蓖耆赡堋艿慕逃屗茈y說出那種成年人慣常的謊話。很可能是。因為“姐姐”不大過來串門了。

當(dāng)然“姐姐”并不缺玩伴,常帶一大幫小孩兒在家里喧鬧。家里總是她一個人。事實上,他已不大在意這家人了,或者說慢慢習(xí)慣了那扇門的巨響,他已放棄了憤懣。除了一點小麻煩,就像是一種沉默的競賽,他必須一次次將不屬于自己的垃圾放回它該待的位置。

讓兩個小女孩再續(xù)前緣的原因是,老光家里來了新成員:一條比熊犬。它主人要去新西蘭一段時間,帶不走,又舍不得,生怕它在寄養(yǎng)店受罪,于是,夫人作為好閨蜜承接了這份委托。這條叫作小寶的狗兒剛滿一歲,通體純白,毛色油亮,唯鼻尖上那點黑。這個畜生——興許從基因里就是如此——自打出生就備受寵愛,生性活潑,好奇心強(qiáng),毫無威脅性,也不知何為危險,憨憨的,見誰都親熱,頂著頭去蹭蹭人家褲腿,滿臉討好。連平常吆都吆不動的女兒也愛外出了,只要牽上狗兒,總有小朋友跟過來。這小家伙吸引了隔壁“姐姐”,放學(xué)后便過來串門兒,逗耍狗兒,驚驚咋咋的,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喜愛和興趣。老光知道,她喜歡這狗兒就像她喜歡別的那些,拖曳到地的長裙、尖頭高跟鞋、口紅、耳環(huán)、手機(jī)……這孩子喜歡一切尚不適合她的東西。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狗兒來家不到一個月,女兒就對它喪失了興趣,確切地說,是不愿承擔(dān)自己應(yīng)允的那些職責(zé),遛狗。其實老光也不樂意。公允地說,偶爾遛遛狗也算愉快的健身活動,可要每天遛三四次的話,就成了大麻煩,然后就變成了折磨。也不知是不是沒訓(xùn)練好,小寶總不能控制小便,如沒及時將它帶出去,它隨時可能便溺在家——那些臊腥味將永久存留在某處,并誘使它一遍遍重復(fù)這種災(zāi)難。夫人領(lǐng)受委托時也沒想得這么具體,只見它一眼,那可愛的形象就讓她的心融化了,哪里想得到還有屎尿問題呢?起先,全家人一同散步遛狗,后來分批次分別帶出去,最后,遛狗成了老光一個人的差使。

那天午后,老光遛狗回來,經(jīng)過中庭,三四個婦女坐在木椅上閑扯。每天這兒都是這樣,一群無所事事的人,老人、婦孺、被他省略的視若無睹的人??蛇@次他被攔住了——“姐姐”的媽媽,隔壁那個女主人,驀然抻出一條腿,小寶——這天生受訓(xùn)的小寵物則順從地探出鼻子,在她褲腳上咻咻地嗅聞著。他不悅地扯了一把繩子。隔壁婦人——依舊保持平常的那種形象,耷著半邊肩——望著他:“你這是什么狗兒啊,這么白?”快半年了,這是她頭次跟他搭嘴。他本不想說但還是說了:“比熊?!薄靶??什么熊?”他重復(fù)了一遍。婦人仍沒聽懂,但作出一副恍然的樣子。“還是狗兒嘛!”她問,“這狗兒在哪買的,多少錢?”他知道買它花了多少錢,八千塊,從深圳空運,夫人開車陪閨蜜到機(jī)場去接的。“在深圳買的,”他瞥了一眼婦人褪色的開襟衫,吞下了半截話,說,“很貴?!彼肿煨Γ櫦y在眼窩周圍蕩出一個圈,抬腳尖往前捅了捅,正好戳中狗尾巴,這個蠢物隨之轉(zhuǎn)了個圈,逗得另幾個婦女一陣狂笑?!澳苡卸噘F嘛,未必還要四五百呀!”他聳了聳肩,覺得沒必要回答。她又提了個怪問題:“唉!你們房子是租的嗎?”他愣了一瞬,抻直脊背,說是我自己的。牽著狗兒走了。他感覺那婦人一直盯著自己的狗,說不清為什么。

夫人回家后,他把這事給她說了。他生氣的是這個:“我看起來像個農(nóng)民工嗎?她憑什么覺得我的房是租的呢?”

她笑得樂不可支。

過了幾天,其實也沒幾天,他便理解了樓下那次對話為何發(fā)生。

隔壁來了一條狗。比這更早發(fā)現(xiàn)的是樓梯上的狗屎。他以為是流浪狗或其他放養(yǎng)的狗遺留的。小寶來后,有些狗兒會躥到樓里來也是事實。他對動物沒太多認(rèn)識,但也知道狗喜歡留下氣味,用以標(biāo)識自己的占地范圍。他沒當(dāng)回事,直到有次他親眼看到它從隔壁門縫鉆出來:可能只一個多月,形單體薄,瘦瘦小小,絨絨胎毛還沒完全掉盡。他馬上意識到是婦女給那個女孩買回來的,可是,看著它凸起的嘴他忍不住笑了,怎么買一條土狗啊。

但“姐姐”很興奮,至少那幾天是這樣。她不停敲門,帶她的寵物過來,張揚地放在客廳,它搖搖晃晃的,很蠢。女兒從食品盒里抓了幾顆狗糧撒在地上,它嗅了嗅,遲疑著,沒碰。女兒叫:傻瓜,吃啊?!敖憬恪眴枺哼@是什么?女兒說:狗糧啊。她說:狗糧?那次她帶了一些狗糧回家。之后再來,多半就是來“借”狗糧了。妻子再次警告孩子。不過這是多余的,“姐姐”再沒敲門,也從不帶狗兒出門了。他想,她應(yīng)該知道了這是條土狗的事實。

有天,他接物管電話,說有人投訴他的狗到處亂屙,樓梯、門廊成天都是狗屎。他連不迭地道歉。掛了電話才醒豁,不應(yīng)該啊。小寶總關(guān)在室內(nèi),出門也牽著。唯一可能:是鄰居家的狗,再說“姐姐”從不用狗繩。他也沒當(dāng)回事。幾日后,樓道口張貼了一張“小字報”——不知哪位鄰居用鋼筆寫的:4-6的鄰居,你養(yǎng)狗我們不反對,你的狗也挺可愛的。但你養(yǎng)狗至少要懂得維護(hù)一下公共衛(wèi)生吧?請勿再讓貴犬四處留屎,好嗎?落款:19棟業(yè)主留。

他在這張“小字報”前站了一會兒,心里憋得慌,看來不做點什么的話,這狗屎就是他的了。當(dāng)即上樓,找了張A4紙,用軟筆飛快寫了一篇:4-1的業(yè)主您好,您家的狗長期在樓梯里亂屙,引起了公憤,請管好您家的狗,不要隨意放出!他拿起來看了看,本想馬上貼在隔壁門上,又覺不妥;去樓道口張貼起來,也覺得不對頭,好像針對性也太強(qiáng)了。于是撕了重寫一張:

各位鄰居好,我是4-6的業(yè)主,我家養(yǎng)了一條小狗,從沒單獨外放,出門從來牽繩。樓梯上的狗屎我也看見了,但這棟樓里并不止我一家養(yǎng)狗,請家中有狗的鄰居務(wù)必看管好自家的狗,不要隨意外放,影響環(huán)境……

隨后,他下樓,在一些鄰居的目視中貼在“小字報”一側(cè)。

之后果然消停了,連那條小狗也沒見到了。有天他問女兒,女兒說那條狗被送走了。他以為鄰居不會再養(yǎng)狗,可他錯了。過一個多月,隔壁又來了一只狗兒。每次回家時,總聽到那神經(jīng)過敏的畜物在隔壁狂吠不止。他想,這女孩干嗎非要養(yǎng)條狗啊。他又想,她肯定不會記得買一條狗繩的,哪怕經(jīng)過了那些教訓(xùn)。

果然,半個月后,他又看到了狗屎,而且在自家門口!前兩次他都及時發(fā)現(xiàn)了。第三次,他上午出門,毫無防備地踩了上去!他差點崩潰了。氣憤地擂了幾下隔壁房門,無人應(yīng)答。幾天后,他在樓下遇到了小女孩,告訴她這件事,讓她不要隨便放狗在樓道里。他盡力說得平靜,女孩兒臉色變幻不定,似乎想說什么,但又啥都沒說,垂著頭就走了。后來他知道了原因。

那天夫人到樓頂晾曬被子,遇到駝爺,于是知曉了整個事情:

女孩兒呢,想要一條小狗,開先,她媽給她弄來條小土狗,她嫌棄,扔了。鬧著說只要純白的。她媽在菜市看到有人賣狗崽子,白色兒的,要價二百元,最后講價四十三元帶一只回來。養(yǎng)了十多天,這狗兒背脊上有些地方灰灰的,有點臟,于是就給狗兒洗了個澡。這一洗,真相大白了,是條串串犬,也不知串多少輪了,它那白毛純粹就是——不知道用啥顏料——染上去的。她媽媽找不到狗販子,送人沒人要,帶它坐公共汽車,走了十幾站,把它放下去,接著又上車走了。之前那條小土狗也是這樣扔的。

“你猜怎么著?”駝爺瞇著眼說,“這狗日的畜生,居然尋回來了!”

夫人轉(zhuǎn)述時,他覺得不可思議。“這也太神奇了吧?”

盡管它自個兒尋回來的故事就像是一種奇跡,但這家人絲毫不為所動。至于原因,老光親眼見到了,它確實太丑了。那些白色掉落后,它背脊上顯出斑駁雜色塊,摻雜著褐、黃和灰色……像一種怪物。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很多個清晨,老光看到它一直追著女孩,直到被學(xué)校保安驅(qū)趕,獨自在附近徜徉一陣,然后回小區(qū)樓下。這是老光見過的最為忠誠的狗了。有時他見它守候在門前:如鄰居家開門,它渾身抖擻,激動得就像要尿失禁那樣,它想要鉆進(jìn)房去,回到它的家里,但從未成功過。于是它就蜷在鄰居門口過夜——他踩到的狗屎就是這樣來的。

這條被遺棄的狗把這棟樓當(dāng)成了“家”。深夜,有人上下樓它就會劇烈嘶鳴。后來這可憐的丑物被駝爺收養(yǎng)了,在門外給它搭了個窩。一到清晨,它便躥下樓,蹲坐在“姐姐”家門口——看到老光出來,夾起尾巴就跑,隨后嘶聲吠叫,好像它不能進(jìn)屋成了他的錯。他是憐憫它的,偶爾也給它留點食物和骨頭,但也僅限于此。有次駝爺說,你反正也養(yǎng)狗,多養(yǎng)一只嘛!他嚇了一跳,連忙搖頭。再后來,聽說駝爺把它送到郊區(qū),成了魚塘看守。

老光哪有這閑心,煩著呢。書稿早修訂好了,但始終卡在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出版,他沒想到會這么麻煩。前兩部書,一部由基金會贊助,一部入選校精品文叢,都沒叫他操過心。這回不一樣,得他自個兒想辦法。托朋友打聽,出版社回話相當(dāng)一致:出可以,自費——有的單是書號,就報價五萬。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是給出版社白打工啊,老子那五萬還沒拿到呢,這就得往里貼了。他不想自費,錢當(dāng)然是個問題,可這不單單是錢的問題,自尊心受不了哇?,F(xiàn)實是,扶持也是有條件的,一年內(nèi)必須交付正規(guī)出版物,而出版是有周期的,通常情況下最快也得六七個月。也就是說,時間并不充裕了。這讓他有點焦慮,像是在荒地里撿到一個值錢罐子,但你不知道到底還要托著它多久才能走出荒地且避免失足掉到坑里,手托得累,心更累。這個問題看來找不到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新麻煩又出現(xiàn)了:小寶丟了。

那個下午,他和林仙川約在中山四路的渝州書院小聚。說是書院,其實是一間茶館,說是茶館,其實是會館。這宅院來頭委實不小,原為戴公館的一間側(cè)房。人家?guī)湍敲创竺?,請個飯表示感謝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可林仙川總是不空。這天上午林仙川主動相約,他一口應(yīng)允。電話里聽到說約在渝州書院,暗暗一凜,那地兒雖沒去過但早聞大名。也沒什么,他想,就兩杯茶,能貴到天反面去嗎?

到書院,按前臺指示,穿大廳,找到木梯口,下樓,才知方寸之下有大乾坤,下面空間比樓上更寬敞,裝飾典雅,室中央是一船型石臼,臼內(nèi)養(yǎng)著水,綠水藻下面,藏著小魚兒;四壁均掛有名家字畫,博古架依墻展開,陳列青花瓷罐、奇石以及一些說不上是什么古董的木質(zhì)老物件,總之應(yīng)價格不菲。計有茶桌七八張,分散于室內(nèi)各處,均妥帖地用舊窗欞隔開,彼此獨立。室內(nèi)空空不見人,他順著走倒步入戶外——一處小院兒,兩端皆栽種有黃葛樹,樹冠如蓋,濃蔭蔽日。林仙川就躺在樹下,前面擱著一張木茶桌,一柄鐵壺居間,正冒著熱氣呢。

“等久了吧?”他坐下來。“我也剛到,先喝茶,先喝茶?!绷窒纱▎枺瓣惼蘸鹊脩T吧?”他說沒問題。林仙川提起茶壺給他倒了一杯。他舉杯啜飲,差點噴出來,像喝了一口灰。再看茶湯,紫得透黑,毫無光亮。他自忖也算喝茶人,常飲綠茶,喜烏龍,普洱偶為之,從未見過這種濃儼無味之物,又不便問。

前年,外省某地一詩歌頒獎活動,他受邀作為嘉賓,林仙川是獲獎人之一。晚餐兩人同一桌,彼此介紹時,林仙川恍然伸出雙手,緊握許久才放。其實,兩人都是知道對方的,只是見面頭一次。“詩人”多是副業(yè),國內(nèi)外概莫如此。林仙川所謂市作協(xié)副主席乃是虛職,實為某區(qū)縣領(lǐng)導(dǎo)、兼當(dāng)?shù)毓I(yè)園區(qū)主任,像這種不重要的詩歌獎拿七八個了。異地遇老鄉(xiāng),加之林仙川熱情豪爽,他難免感覺親熱。心想,這家伙詩一般,但人挺好。去年仲春,林仙川搞了個詩歌采風(fēng)活動,邀了一撥人,老光也去了。就是那次,他深刻認(rèn)識到林仙川何以朋友眾多,有實權(quán)呀,每年以各種名義,請一堆詩人評論家好吃好耍,臨走再開支一筆采風(fēng)費,怎不討人喜歡。就那次,酒桌上不知誰提到了重點作品扶持,他呢,喝得有點醉,嘰里咕嚕發(fā)了一堆牢騷,林仙川摟著他說,聽哥的,繼續(xù)報,這回啊一定成。當(dāng)時他以為是酒話呢?,F(xiàn)在他才曉得,林仙川是評審之一。

“林兄,我得感謝你呀,”老光說,“要不是你,我那書稿哪過得了啊?!?/p>

林仙川攤手:“兄弟,老實說,我真的啥也沒干。”

他搖頭:“我又不是沒報過。頭幾次我拿去的稿子,我敢說,水準(zhǔn)放在全國也不次,可就是過不了!這回我隨便選了幾篇,嘿!反倒過了?!?/p>

林仙川笑了笑,點上一支煙,說:“我問你,什么是選拔?”

“選拔,當(dāng)然是優(yōu)中選優(yōu)啊?!?/p>

“錯了?!绷窒纱ㄐΣ[瞇地說,“看來你還不懂啊,什么是游戲,游戲又有什么規(guī)則?!?/p>

他回了個“愿聞其詳”的表情,也抽出一支煙點上。

“所謂評選,其實啊,本質(zhì)都一樣。選拔的精髓不在拔,而在選。什么是選呢?比如你申報的這種,當(dāng)然作品是有高劣之分的,有優(yōu)秀的,有一般的,也有差的。真正很差的,少,真正優(yōu)秀的往往也稀少,所以入選的多半就是一般的。評審?fù)驮谶@一般的當(dāng)中挑合適的,等等,你是想說,為什么不挑最拔尖的?不是評審眼睛瞎,是慣性,也有制度原因,還有認(rèn)知差異,是個綜合問題,很優(yōu)異的作品,往往具有爭議性,有風(fēng)險,當(dāng)然還有其他一些原因。獲選的為什么往往是那些平庸的呢,安全??!不會錯事兒,不犯錯就是最大原則。評獎為什么評不到你?說白了,評選更多是選人,而不是選作品。你人頭不熟,評審對你不了解,更談不上交情;你的東西可能比較優(yōu)秀,但有風(fēng)險。干嗎選你呢?你說你這回提交的作品相對平庸,那就對了,大小合適了,再說,你申報了這么多次,也該輪到你了,熟了。”

他訥訥地聽著,一時覺得不可理喻,又覺得蠻是那么回事。其他那些評審,林仙川當(dāng)然都熟。所以,“熟了”,也只是林仙川“催熟”了。不過林仙川口風(fēng)緊得很:“我倒是想幫忙的——但我真沒幫上啊?!?/p>

茶敘一陣辰光,電話響了。夫人問小寶在哪?他說不就在家嗎?夫人話音一沉,壞了!小寶丟了。當(dāng)即吩咐道,你趕緊回來吧。不等他說就掛了。林仙川見他一臉苦相,問說,有事兒?他支支吾吾的,說本來想一塊吃個晚飯的……林仙川說,既有急事,就先請回吧!我還坐會兒。說完就從身后掏出一個冊子,“這是我新出的詩集,還請兄弟繼續(xù)指教。”“好,好!”他趕緊接過來,“一定好好拜讀?!绷窒纱ㄐχf,“如果感覺還行,可否賜一長評?”他急著走,未及思慮就答應(yīng)下來?!耙欢ㄒ欢?。”隨后便抱著兩本詩集離開。上樓,出大廳,走了幾步他才想起理應(yīng)要先買單。問前臺多少錢,美女翻開賬單,凝目回道:“3999元。”他伸進(jìn)口袋的小手指頭抖索了一下,以為聽錯了?!岸嗌侔??”美女溫婉地重復(fù)一遍。他愣愣地看看她,又看著大廳,心想見鬼了,莫非是想敲老子棒棒?于是質(zhì)問:“喝的是什么茶,憑啥這么貴?”美女打開一個碩大菜單,指著第一頁,“您看,您消費的是82年的熟普?!币姽砹艘姽砹?,老子只聽說過82年的拉菲?!?2年的普洱茶——是不是過期了哦?”他悻悻地說,“滿嘴都是一股霉灰味。”女孩捂著嘴笑:“先生您太幽默了,不過,這種幾十年的老陳普,喝起來確實有一種近乎灰塵的味道,但絕沒有霉味的?!彼_隨身包找信用卡,出門前他帶了兩千,滿以為就夠用了。女孩說:“您如果是要買單的話,不用了,林先生已經(jīng)把賬結(jié)了?!彪x開時,他如釋重負(fù)又滿心屈辱,像只猴子被人耍了個全套。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經(jīng)夫人一復(fù)盤,事情水落石出。

下午她回家就沒見到小寶,說明它在老光離家前就跑出去了??伤x開前它明明在家啊,它又不會飛。夫人問,是不是你出門時它跟著一塊跑出去了?這個可能性被他否了,又不是瞎子,攆著人跑,哪有看不到的道理。不過,夫人的話也叫老光嗤地一驚,想起出門前他曾到衛(wèi)生間和廚房分別提垃圾出去——有可能在這過程中,房門沒帶嚴(yán)實,小家伙趁機(jī)鉆了出去。這樣一來,破案了。老光是這起失蹤案唯一責(zé)任人。

接連幾天,老光在小區(qū)翻來覆去搜索,張貼尋狗啟事,毫無發(fā)現(xiàn)。他這么不辭辛苦,并非真喜歡那狗兒,恰恰相反,他煩死它了,走丟了他心里還暗喜呢。但他不能表現(xiàn)出來。夫人需要它,需要它完整地回來,因為它不單單是一條漂亮的小狗,還是她閨蜜最牽掛的心頭好——每周一次視頻,把那強(qiáng)烈的巨大的感情浪費在這懵然無知的畜生身上。你想想,這個狗東西要是找不回來,夫人就難以交代了。說是閨蜜,也不單單只是閨蜜,更是她的重要客戶。你跟閨蜜鬧翻不要緊,但你怎么敢得罪大客戶呢?只不過,這次也只能得罪了。自然,這結(jié)果全歸咎于可惡的粗枝大葉的老光。閨蜜聽說這個噩耗,一句話不說,鐵青著臉退出視頻。那幾天,閨蜜一直拒絕跟夫人聯(lián)系,而夫人也拒絕跟老光說話。夫人那張冷冰冰的臉上清晰無誤地寫著:就這點屁事你也干不好你還能干點啥?老光獨自睡在客房,心里揣著澎湃。媽的,憑什么?。“盐耶?dāng)啥了?。课沂悄銈児陀玫墓饭芗覇??老子有正當(dāng)職業(yè)!不是狗保姆,是他媽文學(xué)副教授!

兩人冷戰(zhàn)那幾天,老光聽聞,有人在街上見到過隔壁那個小姐姐帶著條小白狗。是接女兒放學(xué)時,女兒一個同學(xué)說的。

他驀然警覺起來,心里一盤算,也不是沒這個可能性。但連續(xù)幾天他都沒什么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的,如果小寶被她牽走,怎么也不會蠢到藏在隔壁吧。有天,他注意到放學(xué)后“姐姐”沒往小區(qū)而是朝反方向走了。他當(dāng)即把鑰匙給女兒,悄悄跟了上去。那是個陌生小區(qū),毗鄰政法學(xué)院,建筑和小道蛛網(wǎng)似的,讓人瞬間喪失方向感。小女孩在樓棟之間穿來穿去,他不敢跟得太緊。忽然,女孩步子變得輕快,很快不見了人影。他在樓棟之間盲目地走來走去,就是見不到那小小身影。他有些泄氣,停滯在一塊小池塘邊,摸出煙盒,肩頭卻被輕拍了一下,轉(zhuǎn)身一看,是“姐姐”,眼睛瞪得很大:“叔叔,你怎么在這里???”他搪塞:“我……來找狗?!薄拔疫€以為……”但她沒接著說,轉(zhuǎn)而露出遺憾的表情:“我聽說了,你們家小寶還沒找到嗎?”不待他反應(yīng),她繼續(xù)說道:“哦對了,我好像在這小區(qū)見過它呢?!彼悬c激動:“是嗎?”她轉(zhuǎn)身指著前邊抻出來的陽臺,“就是這棟樓,很像小寶。但不知道是哪一家。”他大受鼓舞,準(zhǔn)備在此守候一會兒。她又說:“叔叔,需要我陪你一塊去找找嗎?”“不用,不用。”他忽然想起來:“你怎么會來這個小區(qū)?”“我小姨住這里,”她眨著眼,“本來說今天請我們來她家吃飯,剛剛——”她甩了甩手機(jī),“她給我電話,說懶得弄,想吃火鍋,在老灶房訂了一桌。那,我就走了啊?!彼麚P揚手看著她輕快地離開。接下來,他仔細(xì)地豎著耳朵傾聽,小寶的叫聲他還是辨認(rèn)得出來的。他等了好一陣兒,每次有遛狗的人路過,樓上就會傳來吠叫,是很像。他有些緊張地走到跟前,遠(yuǎn)遠(yuǎn)看到六層陽臺上搭了一個狗屋。聲音就是從那傳來的。又有一只金毛被主人牽著走來,樓上吠叫聲又起,六樓兩條狗兒沖出來,扒著陽臺欄桿對下面吼叫,太像了!他踮起腳,一條棕色泰迪,一只是比熊,也是全白。他竭力辨認(rèn)著,不是它,這只是斷尾。

他失望地離開。路過老灶房,他透過洞開的窗戶找了找,店堂里壓根就沒有她,也沒她的父母。她干嗎要扯這樣一個謊呢?他想起那句沒說完的話,“我還以為……”此刻,他已意識到,她很清楚他跟著自己。她讓他吃了一個小小的苦頭,他被耍了。這時,雨飄了下來。他忽然想起,上午晾的衣裳還沒收。孩子的晚飯還沒做。唉!他不禁跑了起來,心里沮喪極了。

當(dāng)晚,兩口子吵了一架。他把下午的事給夫人說了,她篤信狗的失蹤跟隔壁那“姐姐”有關(guān)。說著說著就怒了,要去敲鄰居的門。他努力攔住她,又沒憑證,讓她冷靜,不要先入為主。這多余一句把她惹毛了。一氣叱出好多語言,總結(jié)起來就是:懦弱!不擔(dān)事兒!女人就是這樣,原本說的是狗,但很可能馬上就扯到別的事兒上,比如又開始舊事重提——你說說,當(dāng)時要不是你堅持留在這破小區(qū),還有這破事兒嗎!他辯解了幾句,后來發(fā)現(xiàn)毫無意義。她那張飽經(jīng)訓(xùn)練的嘴,使得她的話語總能搶在思維之前脫口而出。他沉痛地抱著手臂,陷入更深刻的后悔當(dāng)中。

狗是找不回了,沒有任何跡象證明它會回來。另一樁麻煩呢,也著實還在折磨老光。他將書稿同時投了六家出版社。終于,這天有個出版社的編輯給他回郵件了,言簡意賅:您的書稿已讀,不適宜我社,請另投他處。老光盯著郵件,心想,太難了,你要不花錢也就掙不到那筆扶持經(jīng)費,簡直是個死循環(huán)。

他正發(fā)呆,林仙川的電話來了。

“老光啊,我的詩集你看了沒?”

“讀了讀了,那天回家我就馬上拜讀了?!彼隽酥e。詩集他拿回來就沒翻過,連封膜都沒拆。

“上次約你見面,你匆忙就走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細(xì)聊?!?/p>

“我知道——”他頓了頓,之前他想著先拖,萬一拖著拖著林仙川就忘了呢,現(xiàn)在看來是躲不過了?!霸u論是吧?”

林仙川笑了兩聲?!皩Γ揖褪窍胩嵝严吕系?,怕你忘了?!?/p>

“不會不會?!彼麌肃榈?。

“我仔細(xì)想了想,還非得老弟出手不可,不過,這次的評論有點不一樣?!绷窒纱ㄕf,“是《西南文壇》約的稿……”

“《西南文壇》?”

“對,編輯也提了一些想法,不能是一般性的評論,不能是泛泛而談,要深入,字?jǐn)?shù)在四萬字……”

老光懵了一下。“四萬?”

“左右吧,長或短就看老弟的實際操作了。編輯連標(biāo)題都給定了——《林仙川論》,對,就是以這部詩集為引線,將我的全部詩學(xué)體現(xiàn)出來。對,編輯是這樣要求的,我覺得,這塊硬骨頭也只有老兄你才啃得下來啊。另外我是這樣思考的,等你文章刊發(fā)后,我再接個力,辦個研討會,也算咱倆兄弟協(xié)力弄了一件大事兒?!?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放下電話,他全然忘記了剛剛涌出的煩惱,恍然間還有一絲驚喜,《西南文壇》?那可是重點核心期刊呀,就算花錢也難上的。不過這么大篇幅,那簡直不能是一篇評論而是一本書了,怎么才能編得團(tuán)圓???不管怎么說,評論也算一門技術(shù)吧,既然是技術(shù),那就多少有撕扯和渲染的空間。是個問題,但不是什么大問題。他想著想著又振奮起來。夫人下班回家后,他主動把這事兒(當(dāng)然是添油加醋地)給她說了。果然,她的姿態(tài)由凜冽變得柔軟起來,就像什么正在她心里溶化,欲望重回到她的目光里,他已經(jīng)看到臥室門向他敞開了。他知道,他就知道,這種消息就是他娘的生活的黏合劑啊。

那絲振奮轉(zhuǎn)瞬即逝,老光很快就陷入一種糾結(jié)當(dāng)中,他實實在在想到了一種后果:若洋洋灑灑給一個平庸詩人寫這么大篇評論,豈不徹徹底底淪為了一個吹鼓手?以后你還怎么硬得起來?所以矛盾就矛盾在這。但現(xiàn)實擺在眼前,承諾過的事是不能反悔的,就是一泡屎你也得咽下去。再怎么不想寫還是得寫。問題是,怎么寫?既交代了又不著痕跡,這個就有點考究了。他花了點時間醞釀,隱隱約約也找到了一點兩點零星方向,可是啊,這人啊,一旦自我矛盾,事情往往就難以開掘下去,心都不靜,怎么創(chuàng)作?所以拖了大半個月還沒開始動手。

偶爾在小區(qū)散步,他仍習(xí)慣性地四處張望,但已不再執(zhí)著于找尋,它不再是一種麻煩,相反,他又重新適應(yīng)了沒它的生活。

這些日子他又接觸了幾個出版社,無一例外,張口就是錢。不甘心啊,憑什么呢?肉都叼到嘴邊了,結(jié)果被一頭看不見的餓狼一口吞噬,還捎帶自己半邊臉被撕走。他花不少精力在網(wǎng)上搜索,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民營出版公司,在武漢,出版項目分為好幾類,比如A類是常規(guī)出版,付版稅的;B類,也是常規(guī)出版,不付稿費但也不需作者自費;還有另一種,合作出版,作者付部分費用,兩萬元,返作者一百冊書。

電話里他跟那個黃總聊了聊,聊得挺好,讓把書稿發(fā)去。一周后,那邊回信兒了,說可免費出版。老光大喜,隨后協(xié)議快遞來了。他把協(xié)議翻過來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上面期限寫的是:兩年內(nèi)出版。他急了,立即致電過去,黃總解釋,走館配的書都得等,書號什么時候下誰也沒準(zhǔn)信。他撒謊說,這書吧,是等著拿來評職稱的,過期——他沒說扶持資金的事——對他就毫無作用了。黃總想了想說,要么,你就走加急吧,改為合作出版,先付一萬定金。他一咬牙,說行啊——只要你年內(nèi)給我出版就妥。黃總說,協(xié)議你先簽著,我們走加急渠道。他簽了,按提供的賬號轉(zhuǎn)了一萬定金。半個月后,黃總說還是有些麻煩,書號下來沒那么快,還需走點關(guān)系,想他額外再支點費用。打都挨了,還怕多這一掐?他再轉(zhuǎn)五千過去。說起來又過一個多月了。為什么提到這事兒呢,自轉(zhuǎn)第二筆后,黃總便不再接他電話了。不耐煩,嫌他話多。他怎能不催呢?心慌啊?,F(xiàn)在可好,那邊死活不接電話。心里七上八下,他在網(wǎng)上翻,發(fā)現(xiàn)有人揭發(fā)一個騙子出版公司,定睛一看,不就是黃總嗎!他咯噔一下,情知自己也成了傳說中的受害者——但打掉的牙還得自個兒咽下去,這事啊,不能說,打死也不能!

就在這種焦慮中他遇見了貴人,是作協(xié)組織的一個研討會,他帶的第一屆學(xué)生、當(dāng)時校文學(xué)社的骨干程小青,坐在他斜對面。先前這孩子算不上漂亮,多年不見,竟嫵媚起來了,舉手投足透著女人味兒,她名牌上寫著:出版社代表。中途休息,師生兩人在吸煙區(qū)寒暄。他(有意識地)說自己有本書待出,她脫口而出:“老師,您應(yīng)該給我出??!”“咳,不是啥暢銷書,是滯銷書,一本學(xué)術(shù)集。要不是拿了政府扶持,我也懶得出了?!薄拔抑溃俏乃嚲贩龀猪椖堪??太棒了!交給我,您放心,我指定給您做得漂漂亮亮的,能夠做老師的書,當(dāng)老師的責(zé)編,是我的榮幸啊!”繞那么大圈,走那么多彎路,得來如此不費功夫,老光眼眶一熱,趕緊把臉側(cè)過去,假裝眼里飛進(jìn)了什么東西。

這晚,他頗有些得意,切了鹵牛肉,稱了雞爪,開了瓶奔富早早醒著,邊看電影邊喝紅酒,等著妻兒從補(bǔ)習(xí)班回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忽然,一陣憤怒的喧響將他從夢里拽出——是隔壁,不知為什么,打起來了,乒乒乓乓的,他聽到了玻璃破碎和什么家具倒塌的聲音,動靜很大,亂成一團(tuán)。接著,隔壁那扇門轟然推開,一群人闖出來,又吼又叫,夾雜各種尖利的叫聲,還有哭泣,貓眼完全被堵住了,什么都看不見又不敢開門。過了一陣兒,外邊動靜又小了些,他正猶豫要不要撥110時,房門忽然推開,夫人帶孩子閃身進(jìn)屋,臉色煞白,不停拍著胸口:“嚇?biāo)牢伊藝標(biāo)牢伊耍 彼麊柛舯谠趺戳??夫人使了個眼色,將女兒吆進(jìn)了兒童房,安撫后回到客廳,告訴丈夫:“隔壁,那個兒子,在打他女朋友!我的天,那才叫個恐怖,好嚇人?!彼龘嶂乜?,那兒仍在劇烈起伏。“一直捶一直捶,幾個人都拉不住哇!滿身都是血!打了之后又給女的下跪,說如果她要走就抱著一塊死。兩個人都哭,都在號!簡直……你不知道,要是派出所不來,我都不敢上樓?!?/p>

他問:鬧這么兇……為什么???

“說他女朋友在外邊跟人睡了,鬼曉得是不是,只聽到他這樣號?!狈蛉祟D了頓,“我早就給你說過,不能讓娃兒到隔壁去,那家人,太恐怖了。我給你說,那男孩指定有毛病,”她指著太陽穴,“這里絕對有問題!哪有這樣打女人的?簡直是瘋子!”

老光想,果然,這娃子面相讓人見著就心驚的。

臨睡前,夫人敷著面膜,盯著天花板說:“你要小心點,輕易不要去惹這家人?!?/p>

“我咋可能去惹他們呢?”

還有半截話他不敢說:“要惹——也只有你敢呀!”

就要放暑假了,林仙川又來催稿。此前來幾通電話,老光總有搪塞理由,畢竟有本職工作的是吧,有教學(xué)任務(wù)的,但一到暑假,就再沒有拖延的借口了。

為給他騰出不受打擾的空間,夫人帶孩子到金佛山避暑去了。他泡了茶,從一堆雜物里扒出那部詩集,打開翻了翻,如他所料,總體平庸,跟鄉(xiāng)下木板凳一樣式的。老光不禁有些嗔怪,這個人啊,寫的東西還跟十幾年前一樣,毫無變化。唯一變化的是,這種僵化的慣性看起來更熟練而已。想到要給它們寫四萬字詩評,頭便更疼了。疼歸疼,活兒還得做。吃了草的馬兒又不想跑,哪有這么便宜?這里要說,老光的壓力和矛盾并不是寫不出或?qū)懖涣诉@種評論,而是起碼得找到一個可說的點。說白了,老光不愿歌頌這堆泥沼,所以要在泥沼里煉金,痛苦在這。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但是經(jīng)仔細(xì)搜尋,似乎也能找到一些特質(zhì),比如說,林仙川喜用大詞,大詞這種東西,很多人用,但用好很難。從這個角度講,林仙川倒是擅用大詞,句子比較遼闊,甚至還有幾分爽性,跟其行為處事倒是挺像……是啊,就從這里延伸,從人與文的結(jié)合開始……他想著想著,腦子里流出來一滴可憐的靈感。要知道,靈感這個東西只需那么一滴就夠了。他不想放棄這難得的一瞬的想法,因為他很清楚這瞬時的念頭要是不及時抒寫出來水滴就會迅速干涸,變成氣霧,再也捕撈不出來了。于是他趕緊打開電腦,準(zhǔn)備動手了,只要開了頭——相當(dāng)于找到了一個開關(guān)——離結(jié)尾也就不那么遙遠(yuǎn)了。

但這股子勁兒馬上就泄掉了。不是靈感忽然跑了,也不是噪聲的緣故,確確實實,他被另一種東西嚴(yán)重地影響了:一種味道,一種古怪又明顯的味道。他離開電腦,上上下下打量,用鼻子使勁嗅聞,但他無法分辨出這味道來自何處,又來自何樣的物質(zhì)。他首先想到的是沼氣。要知道,當(dāng)初搬離一樓,并非對房子不滿意而就是因為陽臺外的沼氣池。對,就是這個味兒。一想到沼氣他就坐不住了。探出身看,樓底確有兩個沼氣池,就在正下方。他立馬給物業(yè)打電話,不一會兒,來了兩個水電工,在底下?lián)v鼓幾下,又把窨井蓋合上。他扒在欄桿上問,是不是很臭?水電工說,正常的啊。他騰騰跑下樓檢視一番,確實,沒沼氣味。他從上方望去,看到樓頂葡萄架,想到六樓鄰居種了許多蔬菜,想到有幾次上面澆糞水——是真正的糞水——流濺到自家陽臺欄桿上。想必樓上又澆糞啦?他噔噔跑上樓頂,剛好駝爺也在——斷然說這不可能,我連水都沒澆,哪來的糞呢?他看了看,土壤干巴巴的,也沒異味。另一戶,也就是他家正上方這戶,園子荒著,據(jù)駝爺說已搬離一兩個月了。這才詭異了,臭味到底從何而來?駝爺分析了下,說有可能是燃?xì)庑孤??!叭細(xì)獬舻煤埽 ?/p>

他再次給物管反映了一下。物管答允派人過來查看,末了說,您把這兩年的物業(yè)費繳了吧?兩年?他嚇了一跳,有兩年?不繳物業(yè)費是夫人的決定,她跟物業(yè)曾大吵一場,為停車的事。這個小區(qū)吧,當(dāng)初那些設(shè)計師們沒預(yù)見性,以前這地段算市郊,定義就是“5+2”,意思是在市區(qū)工作,來這兒度假休閑,誰知幾年不到,這里竟成另一繁茂居住地了呢。小區(qū)沒有人車分流,停車場僅能容納一百輛車,但小區(qū)是一千三百多戶,所以后來那些私家車只能停在步行道上,擠得像是一塊塊狼狽的膏藥。比這更痛苦的是,由于收費低,隔壁幾個小區(qū)都來停車,業(yè)主一旦回家晚就找不到車位,基本上,天天都有事兒,摩擦不斷。夫人上次就是停在路邊無端被人剮蹭,忍不住去鬧了一次,說你們要是管理不好車位就別想我再出一分錢物業(yè)費——實際上,拒繳物業(yè)費的業(yè)主少說也有三百戶。所以現(xiàn)在他有種自己跳到漁網(wǎng)的感覺,他敷衍說,我明天去繳,手上沒這么多現(xiàn)金。女物管很認(rèn)真地說,老師,您不用跑一趟,手機(jī)轉(zhuǎn)給我就行。最終,他繳了一半,也就是一年費用,并且還不能給夫人說。物業(yè)接著就來了,入戶查看煙道和氣管道,發(fā)現(xiàn)確有漏氣的可能,隨后,燃?xì)饩忠瞾砹耍匦屡ち伺す艿谰妥吡?。緊跟著,天黑了,他的靈感也走了。

翌日上午,老光又聞到了這味兒。他正寫著呢,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頭昏腦漲的——以為是坐久了的緣故,直到他再次察覺那濃重的味兒,在臭的同時還有一種腥腥的成分。就像一個越收越緊的緊箍咒,箍在他腦門兒上。有一陣他幾乎都沒法呼吸。他憤怒地打給物業(yè),午飯前,物業(yè)經(jīng)理親自過來了。進(jìn)門后,經(jīng)理在陽臺上檢查一番,很疑惑也很誠懇地說,沒味道啊,我怎么聞不到?這時老光也發(fā)現(xiàn)了,雖然還有一些感受存留在鼻腔里,但那股味道,真他媽邪,消失了。就像是一把雨傘,說收就收了。之后,經(jīng)理下樓重新查看沼氣池,也沒問題。

這個事兒邪就邪在這里,午睡后,他繼續(xù)干活兒,那味道又飄出來了。至少這次,他很準(zhǔn)確地找到了那個特征——飄。它是飄來的。味道這個東西,總是向上飄是吧?這是個特點,也是線索。他也無心寫稿了,扒在欄桿上窺伺下面三樓陽臺,還真給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嫌疑犯”:泔水桶。找到了,就是這個鬼東西!

樓下3-6是新搬來的,一對夫婦,加一個兒子——二十三四歲,在附近一家車配企業(yè)上班。那天下午,老光在廚房做大掃除,拖地時,兀然聽到敲門聲,叩聲很有分量感,帶著一絲惱怒,光憑動靜老光就知道不是物業(yè),從貓眼里瞧了瞧,是樓下那夫婦,杵在門外,氣色不大好的樣子。他拉開門,男的就說你廚房的水都灌到我下面了!這人很粗壯,帶著濃重的區(qū)縣口音。拖地前他往地磚上澆了半盆水,可能水從地漏一側(cè)滲下去,他覺得這個“灌”用得太夸張了,但還是連連道歉。這是他跟樓下第一次打交道。隔段,樓下又找上門來,投訴說吵到他兒子休息。確實,女兒在客廳跳繩是頗有些不妥,但他又覺奇異,說這是上午,又不是晚上。對方就說,我兒上夜班,上午正是他睡覺的時候。老光說好好,我注意點。沒幾日,樓下再為噪聲的事兒找上來,吼說你家咋老這么吵?。?!他就好笑了,說您看著,我家除了我,沒人,您說噪聲大,是啊,我也頭疼呢。這時對方也知搞錯了目標(biāo),那轟轟的鉆機(jī)聲在外邊樓道里盤旋呢。老光問,您是租戶?那人說,我個人的房子。老光愣了一瞬,說,您買的二手房?對方點點頭。這就對了,老光說,您不了解,小區(qū)房子都是現(xiàn)澆,只有我們這一棟,是板房,基本不隔音,隔壁電視放什么都聽得到。您再去瞧瞧,應(yīng)該是樓上哪家在裝修。那人尷尬地走了。這家再也沒來,他卻找下去了,是這樣的:很長一段了,樓下油煙轟轟地往上飄,煙熏火燎的,起初只是廚房受污染,后來甚至蔓延到客廳、臥室。夫人說樓下在家搞燒烤嗎?他說不可能哦,哪有天天在家燒烤的?他從廚房窗口探頭一看,嗬喲,三樓抻出一個好大的煙囪,黑洞洞對著自家。于是他就下去敲門了。還真是,整個客廳都是串好的材料。原來樓下這兒子辭職了,在廠門口支了個燒烤攤,專做夜宵。白天他得把大多數(shù)食料準(zhǔn)備好,先烤成半成品。他被這場景嚇到了,說這怎么行啊?兩夫妻說這也沒辦法啊,沒有店,只能在家烤。他怒了,你這煙盡往我家飄,滿屋都是烤肉味了。兒子不住道歉,說會盡快想辦法。幾天后,他發(fā)現(xiàn)廚房確實沒有煙了——而又轉(zhuǎn)從陽臺上涌來了。他又下樓,看到客廳支一風(fēng)扇,把煙往陽臺外吹呢。他發(fā)了火,那兒子很誠懇,但也委屈,你說讓我不走煙道,我才往陽臺吹啊。老光哭笑不得,說你換一邊吹就沒事了???煙從陽臺上飄進(jìn)來更猛了,害處多大呀!你可千萬別烤了!但這種交涉很難有結(jié)果,畢竟是人家飯碗啊,那難聞的燒烤味還是偷偷摸摸躥上來,只能說,比之前收斂一些。最后,還是夫人出馬,兩下就解決了:先在小區(qū)微信群里撩撥,引起鄰居聲討,小區(qū)里搞燒烤,這后果多嚴(yán)重啊,萬一起火呢?你看路上堵滿私家車,消防車也開不進(jìn)來??!接著給物業(yè)連打三次電話,給社區(qū)也申訴了。樓下終于徹底無煙了。聽物業(yè)回饋,樓下去外邊租了個房。這消息讓老光心底略有點歉疚。不管怎么說,家里總算沒味了。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這次,臭味指定是從樓下躥上來的,興許還是故意的。老光知道,搞餐飲的都備有泔水桶,是故意報復(fù)還是咋的?老光將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物業(yè)經(jīng)理,經(jīng)理來了,帶人到樓下敲門,他傾耳聽到對話:……是這樣,樓上的業(yè)主投訴說……他不禁皺了皺眉頭,不過也沒毛病,事實就是事實啊。

問題是,很快經(jīng)理就折返回來,說:陽臺上有個泔水桶不假,我親自看了,那里邊裝的是一些雜物,干的,啥味都沒??!

這離奇又神秘的怪味簡直把老光折磨慘了。害他什么事都做不成,還搭了不少時間精力,卻毫無線索。尤其那個物業(yè)經(jīng)理,瞎子都看得出來,覺得老光要么是神經(jīng)病,要么是故意玩他。所以接下來幾天,老光不急于打電話了,而是仔細(xì)觀察,確實也有一點規(guī)律,比如:這怪味在早晚更明顯一些,就算在臥室都能聞到。

夜里,他等著那味道最濃郁時給物業(yè)打了電話,經(jīng)理不情不愿地來了,這次經(jīng)理也聞到了,太明顯了!但經(jīng)理也拿不準(zhǔn)這味從何來。第二天,經(jīng)理帶人過來,請老光一同去逐一排查,他搖頭說你們?nèi)ゾ托辛?。前天他在樓梯里遇到樓下那家人,多少有點做賊心虛,況且,那家人眼里明晃晃地寫著“冤屈”呢。

經(jīng)理上上下下敲門問了一遍,從底層到樓頂,重點是正上方那家,這是老光自己提的。樓上那戶,因為孩子到別處上初中,夫妻都跟著陪讀去了,單留下個老太婆,獨居,她也在陽臺上種菜,興許是她澆的糞水呢?

仍然不是。

一群工作人員忙了一個多小時,依舊找不到根源。經(jīng)理也覺得詭異,再次查看陽臺,他敲著空調(diào)井那側(cè)封死的墻面說,會不會有死老鼠?老光想了想說,除非是幾十只耗子死在里邊,不然也不可能這么大味兒啊。經(jīng)理從兜里摸出煙,遞了一支給老光,說這也太他媽邪了,我做物業(yè)十二年,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破不了案??!老光反過來安慰說,總會找到源頭的。經(jīng)理伸手撣煙灰時,忽然想到什么,探頭往左側(cè)看了看,把頭縮回來,問道:你覺得,是不是隔壁的什么臭了?老光很詫異,你不是去查看了嗎?經(jīng)理說,我上次是問了啊,這家是租戶,他們說沒聞到啥味道。剛剛我也去敲門了,沒人,沒人應(yīng)。要不,等隔壁有人時你去看看?

老光覺得有點不對勁,他隱隱覺得有可能跟隔壁有關(guān),但讓他自己過去多少又有些畏懼——尤其在經(jīng)歷那晚隔壁的打斗后。于是他說,要不,你現(xiàn)在再去敲敲?

經(jīng)理說:那去!

他們站在門口敲了幾下,確實無人應(yīng)答。經(jīng)理露出遺憾的表情,準(zhǔn)備撤退了。這時他們兩人同時聽到了回應(yīng)。老光豎起耳朵,經(jīng)理則干脆將耳朵貼在門上。兩人同聲道:狗!

確切無疑,里邊有只狗,但肯定不是走丟的小寶。那是號叫,沉郁的、蒼茫的吠聲,一條大狗,必然是。如果不敲門的話,老光甚至不知道隔壁家又養(yǎng)了一只狗。但也怪了,最近這段時間老光一直待在家里,他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個狗,難道它從未被放出來過?

緊跟著,屋內(nèi)有聲音——是女主人——“誰???”

經(jīng)理大聲回了一句:“物管!”

門被扯開那瞬,老光挪步撤回屋內(nèi),他在余光里看到:一條成年金毛被隔離在客廳玻璃門外,陽臺上。

幾分鐘后,經(jīng)理過來了,一臉輕松?!捌瓢噶?,就是那條狗!”經(jīng)理捂住鼻子,嫌棄地說:“陽臺上全是狗屎,臭烘烘的!”

他愣愣地?!案糁幻鎵ξ叶佳没?,他們聞不到嗎?”

“我問了啊,他們說不臭,”經(jīng)理說,“說把玻璃門關(guān)起來聞不到什么味。”

老光捂著額頭:我的天!這家人也是神奇!

他送經(jīng)理下樓,走到樓梯口,經(jīng)理忽然定住腳:“那個,還有一年物業(yè)費……”他馬上說:“我給你微信轉(zhuǎn)賬?!崩瞎廪D(zhuǎn)身瞥見,隔壁房門洞開,兒子頭朝外,斜靠沙發(fā),腿搭在茶幾上——應(yīng)該是一張新的玻璃茶幾,手里捏著電視遙控器,一臉若無其事。他母親攥著布拖把躬身在陽臺上打掃。老光趕緊進(jìn)屋了。

這晚他睡得比較安心,經(jīng)過沖洗,空氣似乎潔凈了許多,想到今后不再為這而煩惱,他略有些滿足。只是,他老想起隔壁那金毛犬,他想到它的眼睛,低垂的、懦弱的、沉默的、卑微的……那種神情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隔壁為什么想起養(yǎng)這么一只大狗呢?你養(yǎng)也罷了,干嗎不牽出去給它遛遛?故意的嗎?想著想著便睡了。

接下來一天進(jìn)展不錯。老光重寫了一次開篇,終于感覺抓到了韁??珊眯那椴⑽闯掷m(xù)多久,下午,程小青來電話,說因老師這本書要得比較急,怕搞不贏,所以提前送審,選題會上有不同意見,有人提出這本書沒有市場性,這個作者似乎也沒多少知名度,為什么出?于是小青私下發(fā)微信給分管副總說了這部書的情況,并提到作者是自己老師。小青在電話里沒說與這位副總具體什么關(guān)系,但他在會上支持了小青,說這書吧,可能沒有多大市場性,但它既然是市里面的重點扶持精品,社會效益和社會影響力還是有的。市場是很重要,但我們出版社也不能全盯著市場,得兼顧,萬一咱們把人推了,而這本書能拿個全國性獎項呢?既然副總表態(tài)了,也就無人反對了。選題過了,書稿也開始進(jìn)入流程了,現(xiàn)在,剛剛二審意見下來,也沒原則上的大問題,就是有些刪減、修改意見。隨后,小青將審稿意見拍照發(fā)到他微信上。老光逐條看下來,眉頭不知不覺就皺成苦澀狀。

歸結(jié)起來,這些“意見”,實在地說,就是要求,或者說命令。也不是讓老光修改或調(diào)整什么東西,主要就是“刪”:一部分是某些文章的內(nèi)容,這個沒問題,即便拿掉這一兩段也不影響文章整體,可以做到;但另一種,則需整體刪除,你說費勁不費勁,一共四篇需要整體刪除的稿件,恰恰就是老光那申報書稿之外重新添加的新文章,也是他最倚重和最得意的這部書里為數(shù)不多的“閃閃發(fā)光”的部分。這就相當(dāng)于他為了這部書真正的努力全部白費了,而將出版的那部書,面目平庸枯燥至極。

小青感受到了老師的為難。

“要不,我再爭取爭?。俊?/p>

他一點也不掙扎,苦笑:“就按編審意見來吧?!?/p>

“還有……個事?!毙∏嘤杂种埂?/p>

“怎么啦?”他說,“直說無妨?!?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領(lǐng)導(dǎo)也提醒我,您這部書的書名——需要調(diào)整?!毙∏嗟吐暤溃澳?,類似‘××?xí)r代這種提法,是不行的?!?/p>

這個書名,取自書稿里一篇評論的標(biāo)題,他覺得蠻合適的,沒想到這出。

“行吧,行吧,”他說,“我改?!?/p>

“那叫什么書名呢?”小青說,“我要申請CIP,得盡快確定?!?/p>

“給我點時間想想,最晚什么時候給你?”

“明天上午吧?!毙∏嗾f,“不能再晚了?!?/p>

這時隔壁傳來那熟悉又劇烈的撞門聲,他習(xí)慣性皺了皺眉,忽然有了主意?!皩α诵∏?,你還記不記得書稿里面有一篇文章,是談?wù)撊蚧瘯r代如何做一個中國詩人的?”

“嗯,有印象,那是您的一篇講稿?!?/p>

“里面有一個標(biāo)題我覺得可以拿來用作書名——”他說,“與庸者比鄰而居。你覺得如何?”

電話里沉吟了一瞬?!袄蠋煟催@樣是不是更適合呢——與他者比鄰而居?”

他沒什么可反對的。

老光開始按編審意見著手刪改書稿,剛剛找到感覺的那篇評論只有先放一邊。但才打開文檔,事情又來了。

電話是夫人打來的,鄰居曹美女微信上告訴她,在鄰近景天小區(qū)看到一條小狗,很像小寶,讓趕緊去看看,就在物管辦公室。他不信這類鬼話,小寶走失后,好多鄰居提供的消息,最后全屬不實。但他不得不去一趟。

景天小區(qū),印象中他來過一次。對,那次他是跟著隔壁那“姐姐”來的。他花了點時間找到了物管辦,確確實實,那就是小寶,它臟得夠可以的,毛發(fā)到處打結(jié),肚子上還有好幾個黑印,幾乎可以斷定是腳印兒,但嘴臉和尾巴是不會改變的。就是它??伤阉懒耍芍?,嘴部凸起,整個軀體硬硬的。他若晚來一步就不會獲知這個事實了。物管將它投進(jìn)了垃圾桶,再過幾分鐘,運輸車就會按時過來,將垃圾清空。

他跟物管交涉起來。

“誰干的?”

“這哪曉得吔?半小時之前它還多正常的,除了有點瘦,好像也沒啥問題——我們還在小區(qū)群里發(fā)布消息的嘛,讓丟狗的業(yè)主來物管辦認(rèn)領(lǐng)。突然一下,它叫了一聲,好像什么哽住了,抖了幾抖,馬上就斷氣了?!?/p>

“你們是在哪發(fā)現(xiàn)它的?”

他看到小寶身上有明顯被虐待的痕跡。

“33棟,底樓,那是一個清水房,一直空著。我們巡邏時,聽到有狗叫,在地下室找到的,被繩子系在衛(wèi)生間里面,就把它抱出來了?!?/p>

“有人給它喂食嗎?”

“旁邊有個水盆,一次性飯盒,盒子里邊都發(fā)黑了。我估計得有一段時間沒人管它了?!?/p>

“……你們能夠搞清楚是誰把它關(guān)里邊的嗎?”

“這位老師!我們又不是福爾摩斯,這哪搞得清楚,空房子嘛,經(jīng)常有些娃兒鉆進(jìn)去耍,老實說,前一段我們還在里邊看到了報紙,爛草席——有人躲在里邊睡覺,說不定是哪個流浪漢養(yǎng)的?!?/p>

原本他不想這樣的,但最后,他還是借了一個塑料袋,硬著頭皮將小寶的尸體提走了。

走出小區(qū),他將這個袋子放進(jìn)了餐飲店門口的黑色垃圾桶里。

“噗!”沉重的一聲。

回家后他用洗潔精洗了四五遍手,手指都搓紅了。隨后他才把這個消息告訴夫人。

夫人很傷心,很失望。

他也是。他心情糟透了,對自己也失望透了。

更讓他絕望和憤懣的是,在陽臺發(fā)呆時,隔壁那股味道又飄來了。

他帶著一股子——就像是裝在玻璃瓶里的那種困境與——怒氣,拉開門,站在隔壁門口,那股氣又頹然消逝,他糾結(jié)了幾秒,將手臂揚起,就在那瞬,口袋里的手機(jī)鈴聲解救了他。

“喂——”

林仙川懶洋洋的聲音飄出來。

酒局是臨時組的。來了個什么刊物副主編,帶幾個詩人在這邊采風(fēng),住解放碑,林仙川就近在洪崖洞小天鵝訂了一間看江包房,吃海鮮火鍋。他到時,只有林仙川跟司機(jī)在里邊,說那幫人剛剛才攏,先得把行李什么的放酒店。很自然的,林仙川問起了評論的進(jìn)展。他說還算順利,并口述了部分評論點,林仙川很感興趣,問能不能先拜讀拜讀,他說還是等寫完再說。林仙川說那我就老老實實等唄,不敢催大評論家。

在座六七人,除了林仙川,老光一個都不認(rèn)識——當(dāng)然有兩個名字是聽過的,也不過如此。他相信對這些人來說,自己也一樣。席間這些人一直神吹胡侃,個個一肚子詩壇八卦秘史,后來又聊到股票。這些東西他聽不懂,插不上嘴,也懶得入耳。酒倒是來者不拒。他這張嘴也只剩下喝酒這一樣是自由的了,但他的心還停留在下午,那個畜物,雖說沒甚感情,但當(dāng)它的死亡呈現(xiàn)眼前時,依然叫他心緒不寧,不是悲傷,但也不單單是悲哀,一種說不出的哀憐,有時也像是對自個兒的哀憐??傊麄兇邓麄兊?,他喝自個兒的。后來,這些人開始胡扯,什么重慶女人漂亮啊,看起來瘦但身上有肉啊,聽得他心里鬼火冒,這股邪火又一直摁著,出不來。人家是林主任的座上賓呢。這點理智他還是有的。酒桌上往往就是這樣,話最多的人往往清醒,最易醉的恰恰是那些悶驢,就像老光,很快就醉了,癱在包房沙發(fā)上。喪失意識前他朦朦朧朧聽到有人啐笑:這哥們,還沒開始就粑了呀!最后是林仙川的司機(jī)將他攙出餐館,風(fēng)一吹,他就吐了,吐了好幾攤。之后精神就好了些,身體偏軟,腦子還是興奮的、腫脹的。司機(jī)帶著他們,七彎八繞,來到金源時代廣場。他迷迷瞪瞪地,踩棉花那樣,深一腳淺一腳,跟著走進(jìn)一家KTV,等他從衛(wèi)生間撒完尿出來,至少三十瓶啤酒,瓶蓋兒都取掉了,聳立在茶幾上,望而生畏。有人開始點歌,有人開始碰杯,杯子砰砰響。不一會兒,門被推開——一群高挑的女孩涌進(jìn)來,依次排開,一副被挑選的姿勢。男人們都安靜下來,目光素有經(jīng)驗地?fù)襁x著??ɡ璒K他也唱過,年輕時誰沒唱過,后來學(xué)生畢業(yè),也有請老師去唱歌的。但沒有這個,女郎,個個超過一米六五,爭奇斗艷、衣衫暴露的,坐在腿上陪喝酒的女郎。這讓他大腦皮層下面最后隱藏的那點東西忽然興奮起來。他又喝了不少——不可能清楚知道具體又喝了多少,總之,人的潛能是自己并不可能完全了解的。他無比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喝了比自己想象中多得多的酒。盡管如此他還是盡顯稚嫩——相對另外那幾位熟練的男士而言。他們都將手放在女郎們的敏感處,而他呢,羞羞答答,活像個笨拙的小偷一樣,直到摟著他的那個女孩主動將他的手放進(jìn)自己胸脯上,那瞬他腦子里就像忽然斷了電一般。至少在那間包房的全部時刻他都沒注意到自己手機(jī)的震動。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回家大概凌晨三點過。他從未在外邊耍這么晚,要夫人在家,情況就不同了,他輕易不出門,更不可能晃蕩這么晚。她不在,他這根弦就松了。要是他還有一點點意識的話,就會看看手機(jī),就會知道有多少未接電話,至少有十七個,集中在晚上九點到凌晨之間。但他確實過于松弛了,也過于麻痹了。所以當(dāng)他哆哆嗦嗦捅進(jìn)鑰匙,推開門,赫然發(fā)現(xiàn),客廳燈光如熾,夫人鐵青著臉,抱著手臂等著他落網(wǎng)——而他絲毫未意識到自己臉上還殘留著口紅印兒,衣服上除了酒味、煙味,還有濃郁的脂粉香水味,那明顯是另一個女人的。所以說,這事兒也太冤枉了,哪想到她趕回來了呢?早知道就不告訴她小寶的悲劇了!誰知道呢?見鬼,現(xiàn)在他成了最大的悲劇!自然,他再如何申辯夫人是不會也不可能相信的。信他的才怪了!

現(xiàn)在好了,他得到了之前無數(shù)次想要得到的清凈。太靜了,針掉在地板上都能聽見,就是鬼來也聽得到腳步聲,還要多靜?靜死了!大鬧一場后,夫人帶娃離開了。這次她異常堅決,至少他感覺是。她摔門而去時他甚至拖不動她,他感到害怕,很羞恥,最令他害怕羞恥的是什么呢,并不是她說離婚,而是某天當(dāng)人問起離婚的原因時,她撇起嘴說他嫖妓。這個他無論如何都受不了。天哪,光想想他就受不了,以后還怎么做人呢?他是承受不了這個。

他一直躺在床上。要不是餓得難以忍受他不會爬起來。在街邊小吃店要了一份快餐,方知心情是足以影響到身體內(nèi)部器質(zhì)的。明明餓得受不了,吃起來卻不香。他涌出一股惡意,更似是對自己的某種虐待,既然吃啥都像嚼蠟,干脆買箱方便面,省了下樓,也免了見人。他扛一箱方便面走到樓下,鄰居那個寒酸婦人不知怎地冒了出來,跟著后頭,忽然問:昨晚你們家是不是進(jìn)賊了?他說,沒。她說我咋聽到你們家鬧得轟轟響?逮耗子,他說。抓耗子?她有些狐疑。嗯,一只耗子跑進(jìn)來了。他說。那是啥耗兒,動靜也太大了吧!她笑起來。到門口他將箱子擱下,說我又聞到味兒了。?。繈D人很冤枉地說,沒有啊,我前天還打整了陽臺的!他覺得沒必要糾纏下去——他們挨得近,她身上此刻就帶著那種味兒,當(dāng)隔壁房門開啟,那股味兒就沖了出來。進(jìn)門前,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事,轉(zhuǎn)身問:你女兒……是不是得過什么重病?她困惑地看著他,嗯?她不是——他指了指胸口下方,這里動過手術(shù)嗎?婦人空洞地瞪著他,嗯?他忽然就泄了氣,擺手說算了算了,謝謝你。隨即關(guān)上門。過了幾秒,婦人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在門外嚷:哎你什么意思?有病吧!緊跟著,他聽到哐的一聲。坐在沙發(fā)上,他想到有次扛快遞,兩袋米,手里拎兩瓶菜籽油,隔壁婦人停駐在樓梯口,說我?guī)湍闾岚?。那似乎是唯一一次他與鄰居最為親近的時刻,但他拒絕了。忽然間他想起,似乎有很長時間都沒見到那個“姐姐”了,她叫什么呢?此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甚至沒問過她的名字,連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連續(xù)幾天,隔壁飄過來的味道愈發(fā)濃郁,他渾似泡在一個腌菜壇子里,但他連離開這個臭壇子的欲望都喪失了。妻子始終還是不接電話,短信也不回。這么渾渾噩噩過了幾天,忽然接到林仙川電話,他才想起還有評論這事兒。“編輯催得急,他們等米下鍋呀!”林仙川說,“這樣,你給我發(fā)來的時候同時也發(fā)給編輯吧。我把電話發(fā)你,最遲明天,不能再遲了?!?/p>

他強(qiáng)打精神,拖著仿似生病的肉體,打開電腦,在一種混沌和急促交織的大腦活動中,把文章收尾。翌日,他又將文檔調(diào)出來,整體梳理了兩遍。隨后,從手機(jī)上找到林仙川給的號碼,撥過去。

“您好,我是老光?!?/p>

“知道知道,我在等——稿件可以發(fā)給我了嗎?”

“對,我現(xiàn)在發(fā),”他隱隱覺得不對。“您是?”

“我是周京東。叫我周老師就行?!?/p>

這名字相當(dāng)陌生,《西南文壇》編輯他多數(shù)是知道的,沒聽說過此人。

“您什么時候來的?。俊?/p>

“我?這刊物就是我創(chuàng)辦的啊?!?/p>

他頓然警惕起來了。

“您是什么雜志?”

“《西南文藝》啊?!睂Ψ秸f,“馬上,我把郵箱發(fā)給你?!?/p>

掛了電話,打開網(wǎng)頁,搜索“《西南文藝》”,一個不知道啥性質(zhì)的刊物,掛靠在一家《西南開發(fā)報》下面。他急促地翻著網(wǎng)頁,手指哆嗦得厲害。錘子!這是啥呀?什么破雞巴玩意兒!他憤怒地捶著工作臺,電腦屏幕嗵地跳了起來。他頹然地看著電腦,忽然按捺不住了,將那篇評論唰地刪到了垃圾箱,跟著又徹底刪除。隨后他在微信上把林仙川拉黑,把號碼設(shè)置為拒接。

老光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其間,林仙川司機(jī)來過一次,在門外敲。等沉寂后他打開門,門縫里塞的一張紙條兒掉了下來,他撿起來,直接撕了,撕成碎末,扔到垃圾桶。

他沒再給夫人發(fā)短信乞求她回來,她反而主動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沒接。她憤怒了,接連發(fā)了二十三條短信,歸結(jié)起來就是:你這個沒有廉恥的東西,一點懺悔心都沒有,至今不見你道歉,也沒見你有什么積極的舉動,你要是誠心不想過了,那就不過了!

他一次未回復(fù)。

老丈人來了一次,把房門擂得嗵嗵響,整個房間都在打戰(zhàn)。他戴上耳機(jī)聽著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連播三遍,聲音從門外消失了。

學(xué)校工作群又開始活泛了,顯示有四百七十多條未讀信息。他干脆退了微信群,好了,輕松了。他接的唯一一通電話是小青。當(dāng)時他正下一碗清水面,一箱方便面都吃完了,只??占埾?,好在還有半袋掛面。他不想出門。他對外面熾烈的陽光有一種畏懼感,就好像要是一出去他的臟腑都被徹底地暴露出來。

她的聲音有一絲古怪,好像在發(fā)抖,嗡嗡的,就像是從一個溫度極低的冷庫里打來的。

小青說,她的副總被帶走了,說在配合什么調(diào)查。

他說,這跟我有啥關(guān)系?

那邊音量陡然提升,帶著一種憤然。

怎么沒關(guān)系?他這一出事,他簽發(fā)的那些項目都得擱置下來,也包括您的……

我知道了,他說,沒事。

怎么沒事兒呢?她很急,您是沒聽懂還是?

我聽懂了。我是說,我不出了。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不出了?

是的,不出了?,F(xiàn)在我可以掛電話了嗎?

他回到電腦跟前。封閉的這些日子,他倒是寫了不少詩。那些句子黝黑又凝滯,就像是從樓上的污水管道——經(jīng)過他而——流下來的。他每天寫的詩句至少有一百五十多行,真是了不起的成就??!他從未如此酣暢過。他感到很充實,有好幾個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就像窗外撲棱的大鳥,偶爾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氣球,輕飄飄的,能夠俯瞰地面,總之,不管哪一種,都自由極了,愉快極了。

這晚上,老光餓醒了。也可能是被熏醒的。

人在饑餓的時刻嗅覺也格外敏感。這是第一次,他沒有馬上排斥比如關(guān)窗什么的,而是任由自己沉浸其中。在寂夜里人的感官更加敏銳,他細(xì)細(xì)地分辨著這種味道:它的濃度和質(zhì)量總是很不均勻,雖然沒有明顯的風(fēng),但確確實實,它來的時候要么是一塊一塊地,帶著強(qiáng)烈的壓迫;有時是一絲一縷,一種緩慢的入侵。這不是一種臭味,或者說,它跟普通的臭味不同,即便跟幼年那種沒頂蓋的公共廁所散發(fā)的氣味也有所差別,更類似糞便泡在水洼很久之后所散發(fā)出來的。怎么說呢,糞池臭,只是單純地臭,并不這樣腥。糞池由于積蓄大量沼氣,距離近會熏眼睛,叫人流淚。這種味并不那么直接,更具隱蔽性,有更強(qiáng)的潛入能力,就像氣體,確切說是氣霧,在氣霧中有一只無形的手,一種沉潛下去捕捉物體并將其層層纏繞的能力。它不是叫你的鼻腔難受,而是聰明地麻痹了它,輕松繞開它,潛入你的腦網(wǎng)膜之間,緩緩、緩緩地切割著。你只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又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你難受,但不清楚為何難受。這種氣霧,當(dāng)你與它熟悉后,你會發(fā)現(xiàn)它的成分十分復(fù)雜。仔細(xì)辨認(rèn),里邊糅雜了鐵、銹、腥、狗糞、體臭、垃圾,甚至某種與自然融合而衍生的強(qiáng)烈酸性。這氣味值得專家們研判,興許可以由此開發(fā)出全新的生化本體。鉆入腦子后它會沉淀下來,變?yōu)楣腆w,就像巨細(xì)胞那樣讓你整個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隨之發(fā)脹、擠壓,發(fā)脹、擠壓,最終讓你產(chǎn)生一種毒性反應(yīng),但這時你無論如何都無法將那種惡心和嚴(yán)重不適的記憶從感官驅(qū)逐出來。它是一種極為深刻的味道。它是一種環(huán)境,或者說它是環(huán)境里很易忽略又死死將人攥住的一樣?xùn)|西。自然里也有這類,比如一些花,它們之美讓人駐足,但稍有不慎你就成為它的食物、養(yǎng)分、受害者。毀于無形的受害者在每個角落和每種層次上都永遠(yuǎn)存在。他怔怔冥想著,直到抽搐的胃部將他從虛空里拽出。不知為何,身處這種臭味當(dāng)中尤其細(xì)致辨認(rèn)它之后,反而加劇了他的饑渴。他起身下了一碗面,在這非凡的氛圍里狼吞虎咽,忽然吐了出來,吐在餐桌和地板上,有些面條甚至還未來得及被反芻。他嘔吐時隔壁那條大狗一直吠叫,它叫了一整夜。他忽然憐憫起那條狗來,它看見了什么?它恐懼著什么?他同時還想到了一首詩,里爾克的《沉重的時刻》。真是沉重呀,不管是對它還是對他。他想,那條狗如何適應(yīng)的?不,它完全成了味道的一部分。

連續(xù)兩晚隔壁那條狗一直吠叫。第三天,凌晨兩點,它忽然提高音量凄厲地叫了幾聲,就像挨了一棒子,吠叫中止了。過了一個多小時,它重新發(fā)出哀鳴,嗚嗚地,像是在哭泣,一種苦澀和蒼老的哭聲。他抱著頭躺在黑暗里,傾聽著這一切。他原以為,麻煩是從那條狗開始的。現(xiàn)在他想通了整件事,不是,沒有狗也會有別的,不管是什么,總之也會有別的什么事。所以從源頭上說,麻煩是從隔壁搬來新鄰居開始的。他覺得必須要干點什么才行,他努力思索著,他從未這樣想要做成一件事。天亮?xí)r他終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和怎么做了。隨后他抱著這點靈感帶給他的那種愉悅和興奮入眠了。

這天下午,他要的貨送到小區(qū)了,兩個身強(qiáng)力壯的棒棒合力才勉強(qiáng)將那個木箱子吭哧吭哧抬上去,但箱子進(jìn)不了門,于是將箱子卸開——一頭大白豬嗖地躥出來,幾個人費了不少力才將它趕到陽臺,它的住處。他已提前將那兒整理出來,包括飼料和放飼料的食槽。這頭豬簡直太健康了,完美得有點不真實,這是他第一次跟豬離得這么近,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它身上透著粉紅,白皮上一些黑色斑點十分清晰,唯一遺憾的是它沒照片上那么壯實,賣家說它有六十斤,看起來它比一條中型犬也大不了多少,身型更長。一個多小時后,它終于從煩躁中安靜下來。他一直坐在玻璃門外仔細(xì)觀察。它睡醒了,它在進(jìn)食,它咀嚼的聲音就像口腔里裝著一件擴(kuò)音器,帶著令人心悸的混響。他帶著一種期待等著排泄的那個時刻。終于,它屙了第一泡屎。他滿意地將事先架好的落地風(fēng)扇打開,對著隔壁——它會對著那個方向一直吹,整天整夜地吹。他相信,它的糞便和它積攢的那些味道,都會盡可能地涌向它們該去的地方。

這樣過了四天,盡管他將陽臺與室內(nèi)徹底隔絕,但仍難以忍受,味道太大了。但這難受又時時刻刻化為一種滿足感,他要的就是這個東西。略有不足的是,隔壁這家人從未來敲自己的門,這家人的忍受力實在太強(qiáng)了。

嘭嘭!終于等到了敲門聲。

他急不可耐地拉開房門——并不是他期待看到的人,而是物業(yè)經(jīng)理。他身后站著四五個穿制服的保安,脖子抻得老長,怪迷怪眼的。他趕緊回屋,將門反鎖。任憑他們怎么說都不開,也不聽——他將脖子上的耳機(jī)塞回耳道,瞬時就與現(xiàn)實隔離了。

到晚上經(jīng)理又來了。隔著門互相吼叫了一陣兒,后來大家都精疲力竭了,經(jīng)理哀求他開門,他很平靜,說開門可以,把豬轉(zhuǎn)移也可以,但你必須先把隔壁的事情了結(jié),把他們的狗弄走!他們是故意的,故意把屋里弄那么臭。

什么隔壁?經(jīng)理說,你隔壁這家人都已經(jīng)搬了!

他怔了一下,渾身顫抖起來,吼道:不可能!

外邊叫:“不信你出來自己看啊?!?/p>

“你這是豁鬼!”他抱頭在客廳里轉(zhuǎn)了幾圈,跑到廚房,扯起菜刀,拉開門,一行人趕緊后退到樓梯口。他擂著鄰居房門,一點回應(yīng)都沒有。經(jīng)理看著他手里的刀,畏懼地說:“你看到了吧,是真沒人,搬了?!?/p>

“什么時候搬的?”他就要裂開了,心里的什么地方。

“怕有三四天嘍!上個月他們就到期了,本來還想續(xù)租,有人投訴到房東老板那,說他們把房子搞得很臭,說要么你們搬要么就漲價。他們哪里吃得起補(bǔ)藥啊,就只有搬了噻?!?/p>

“不可能!”他吼叫著,飛起踹了一腳,又一腳。

“哎喲你莫踢了,我來,房東鑰匙都存在我這兒,我來給你開嘛!”

門鎖開了,他撞進(jìn)去,赫然看見一條羸弱的大狗——膽怯又可憐地望著他,皮囊?guī)缀跸袷请S意搭在嶙峋的骨架上,它那么瘦,看起來孤獨極了,就像孤獨本身。他頓時一軟,忽然就哭了,鼻涕眼淚攪成一團(tuán)。緊跟著,吱的一聲,他看到一束白光從自己胸口迸出來,像個失去形象的孩童歡快地跑向陽臺。他慢慢地、不由自主地跪下來。醒來前,他平躺在一塊急速行駛的擔(dān)架床上,而在他兩側(cè)耳畔,始終掛著兩個鐵籠子,里面分別關(guān)著一條狗和一頭豬。

【宋尾,詩人,小說家,1973年12月生于湖北天門,現(xiàn)居重慶。著有長篇小說《相遇》《完美的七天》,小說集《奇妙故事集》等多部。曾獲第三屆巴蜀青年文學(xué)獎、第七屆重慶文學(xué)獎?!?/p>

責(zé)任編輯? ?李彬彬7B0F843F-7726-4396-B693-28AEC01775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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