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漢洋 李偉麗
摘 要:與隋煬帝開運河及巡游相關的隋代代表性曲詞《泛龍舟》《水調》《河傳》《楊柳枝》等,在唐代列入教坊大曲,廣為傳唱,在唐人的娛樂中具有重要地位。《泛龍舟》乃隋煬帝作詞、白明達譜曲的隋代樂曲,唐人填唱此曲保持曲調不變,但主題已與隋煬帝開河巡游無關。《水調》乃隋煬帝開汴渠后自造樂曲,《河傳》則是《水調》中的一曲。唐人創(chuàng)作的《水調》歌詞多為七絕或七絕組詩,《河傳》則逐漸演化為唐時的“百戲”之一,二者嗣后又蛻化為詞牌符號。唐人的《楊柳枝》直接繼承的是隋時描寫隋堤柳的《柳枝》,文人創(chuàng)作的《楊柳枝》多為七絕組詩,而民間則有雜言變格。
關鍵詞:隋煬帝;大運河;曲詞;唐代
隋煬帝大規(guī)模開鑿運河及巡游,產生了一批相關的曲詞。唐代統(tǒng)治者對前代文藝持開放的態(tài)度。本文試對這些與隋煬帝開河及巡游相關的曲詞在唐代的傳唱與演變情況作一考察。
一、 《泛龍舟》
據(jù)《隋書》卷一五《音樂志下》,隋煬帝曾“大制艷篇,辭極淫綺”,令樂正白明達造新聲,其中即有《泛龍舟》一目。[1]唐人杜佑《通典》卷一四五所載唐大曲亦有《泛龍舟》,注云:“煬帝幸江都宮所作也”。[2]唐人崔令欽《教坊記》亦載其目。《泛龍舟》乃是隋煬帝作詞、白明達譜曲的隋代樂曲,且是隋煬帝幸江都時所作,與開河巡游事直接相關。唐人將其列入宮廷大曲,可見并未因政治評價棄而不采。
隋煬帝所填之詞,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七有載,其詞曰:“舳艫千里泛歸舟,言旋舊鎮(zhèn)下?lián)P州。借問揚州在何處,淮南江北海西頭。六轡聊停御百丈,暫罷開山歌棹謳。詎似江東掌間地,獨自稱言鑒里游?!盵3]曲詞竭力鋪排巡幸隊伍舳艫千里、棹歌齊唱的巨大聲勢。按,隋煬帝開通濟渠、邗溝后,曾三次取此道巡游江都。如《資治通鑒》卷一八《隋紀四》記隋煬帝大業(yè)元年(605)揚州之巡云:“八月,壬寅,上行幸江都,發(fā)顯仁宮。……自漕渠出洛口,御龍舟。龍舟四重,高四十五尺,長二百丈。上重有正殿、內殿、東西朝堂,中二重有百二十房,皆飾以金玉?!瓌e有浮景九艘,三重,皆水殿也。又有漾彩、朱鳥、蒼螭、白虎、玄武、飛羽、青鳧、陵波、五樓、道場、玄壇、板翕、黃篾等數(shù)千艘?!钟衅匠?、青龍、艨艟、艚 、八棹、艇舸等數(shù)千艘。……舳艫相接二百余里,照耀川陸。”[4]以史書所載證以隋煬帝《泛龍舟》之詞,其所言“舳艫千里泛歸舟”當不是虛言,巡幸龍舟之排場與隋煬帝之驕奢淫逸足見一斑。
《泛龍舟》被列入唐宮廷大曲,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稱此曲“在唐猶盛行”。[5]可惜的是,唐人《泛龍舟》曲詞多散佚不存,目前僅在敦煌曲子詞中留存一首。敦煌文獻P.3271《泛龍舟》云:“春風細雨沾衣濕,何時恍忽憶揚州。南至柳城新造口,北對蘭陵孤驛樓。回望東西二湖水,復見長江萬里流。白鷺雙飛出溪壑,無數(shù)江鷗水上游。泛龍舟,游江樂”。[6]唐人所填《泛龍舟》詞藉此僅見一斑。與隋煬帝所填詞相比,龍舟巡游盛況寫實性的描寫和帝王巡幸的驕狂已被揚州地域景觀的勾勒和游人泛舟之樂所取代,主題顯然被唐人改換,成為揚州地域即景抒情的世俗曲調。
唐詞末尾多出現(xiàn)“泛龍舟,游江樂”兩句,陳文成認為:“最末六字,不和本辭押韻,該是送聲。清商曲辭的吳聲歌曲許多都有送聲,煬帝的曲辭作于吳地的揚州,很可能襲用了吳歌的形式。只是《樂府詩集》沒把它的送聲記載下來罷了?!盵7]《新唐書》卷二二《禮樂志》記唐時所存六十三曲清樂,《泛龍舟》即在其中。[8]隋煬帝樂府頗愛用吳聲歌曲舊題,如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二首即用陳后主所作的吳聲歌曲舊題。因此,陳文成所言當是正確的,唐人的《泛龍舟》曲詞在曲調上當是沿襲了隋煬帝創(chuàng)制時的原貌,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具有娛樂傳唱的現(xiàn)實功能。
二、 《水調》《河傳》
關于《水調》與《河傳》,宋人王灼《碧雞漫志》卷四輯錄了相關材料,考之甚詳。[9]據(jù)王灼所考,初唐劉餗《隋唐嘉話》及中唐杜佑《理道要訣》皆記載,隋煬帝開汴渠而自作《水調歌》。這里還可以補充一則例證,《才調集》卷四杜牧《揚州三首》其一“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句注云:“煬帝開汴渠成,自造《水調》”。[10]由此可見,唐人普遍認為《水調》是隋煬帝所創(chuàng)制的曲調,與其開鑿汴河一事直接相關。至于《水調》的形式,有五言、七言等句式,演唱中多遍重復,類同唐大曲的表演形式。如王灼所引白居易《水調》一詩題注云:“第五遍乃五言調,調韻最切。”可見是多遍演唱的大型樂曲。另外,唐人五七言歌詩,也可以改編成《水調》加以演唱,如王灼提及的《明皇雜錄》所記玄宗聽唱《水調》一事,見載于唐人孟棨《本事詩事感》,其內容即為李嶠《汾陰行》的末四句。需要指出的是,唐人不僅沿用隋煬帝所造《水調》,還自創(chuàng)新腔,即白居易所謂的“新水調”。
《水調》在唐時頗受歡迎。元稹《何滿子歌》云:“何滿能歌能宛轉,天寶年中世稱罕。嬰刑系在囹圄間,水調哀音歌憤懣?!盵11]何滿子乃開元年間的宮廷樂人,聯(lián)系前引王灼提及的玄宗聽唱《水調》事,可知唐時宮廷曾頻繁演唱此曲。宮廷之外,民間對《水調》也頗為熱衷。王昌齡《聽流人水調子》云:“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嶺色千重萬重雨,斷弦收與淚痕深。”[12]白居易《楊柳枝八首》其一云:“六么水調家家唱,白雪梅花處處吹?!盵13]羅隱《席上歌水調》云:“余聲宛宛拂庭梅,通濟渠邊去又回。若使煬皇魂魄在,為君應合過江來?!盵14]可見,唐人世俗娛樂中,《水調》是頗為流行的曲調。由前引諸詩歌來看,《水調》聲韻悲切,是一首頗為傷感的樂曲,以至于能夠引起落魄的帝王以及流放貶謫之人的共鳴。這與隋曲也是一致的。
唐代文人為配合伎樂演唱,創(chuàng)作了大量《水調》歌詞,多為七絕或七絕組詩。如吳融《水調》:“鑿河千里走黃沙,浮殿西來動日華??傻佬侣暿峭鰢邑濄皭澓笸セ??!盵15]緊扣隋煬帝開河的原始主題,屬詠史懷古之作。陳陶有《水調歌詞十首》,為征婦題材,如其一云:“黠虜迢迢未肯和,五陵年少重橫戈。誰家不結空閨恨,玉筯闌干妾最多?!盵16]蓋嘉運有《水調歌七首》,則為邊塞題材,如其二云:“猛將關西意氣多,能騎駿馬弄琱戈。金鞍寶鋏精神出,倚笛新翻水調歌?!盵17]蓋嘉運另有《水調歌》兩首,則為五絕形式的閨怨題材作品,如其二云:“閨燭無人影,羅屏有夢魂。近來音耗絕,終日望君門。”[18]與七言形式相比,此種五言《水調》較為少見。
至于《河傳》,在王灼看來,實乃《水調》中的一曲?!逗觽鳌放c《水調》一樣,當是與大型樂舞相配套的音樂?!短綇V記》卷一九二《王俳優(yōu)》引《北夢瑣言》記:“唐乾符中,綿竹王俳優(yōu)者,有巨力,每遇府中饗軍宴客,先呈百戲,王生腰背一船,船中載十二人,舞《河傳》一曲,略無困乏?!盵19]舟中演唱《河傳》,可能是繼承了隋時的表演形式。而由以上的記載也可以看出,《河傳》實際上已演化為唐時的“百戲”之一,進一步世俗化和民間化。至于文人創(chuàng)作,則已經演化為曲子詞。如韋莊的《河傳》:“何處煙雨,隋堤春暮。柳色蔥蘢,畫橈金縷,翠旗高飐香風。水光融。青娥殿腳春妝媚,輕云里,綽約司花妓。江都宮闕,清淮月映迷樓,古今愁。”[20]孫光憲的《河傳》:“太平天子,等閑游戲,疏河千里。柳如絲,偎倚。綠波春水,長淮風不起。如花殿腳三千女,爭云雨,何處留人???錦帆風,煙際紅,燒空魂迷大業(yè)中。”[21]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所引韋莊和孫光憲的《河傳》,文字上不同,可見其所倚之曲也不一致,當是依據(jù)《河傳》不同部分的音樂填詞所致。因為《河傳》本身與隋煬帝開河巡游之事相關,所以在韋莊和孫光憲所創(chuàng)作的《河傳》中,都保留了對本事的描寫和評價,屬于詠史懷古之作。而唐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絕大多數(shù)《河傳》則與一般的艷情詞無異,《河傳》本身已蛻化為一個詞牌符號。
三、 《楊柳枝》
在隋代之前,樂府橫笛曲即有《折楊柳》一目。崔令欽《教坊記》著錄開元天寶之際教坊所用曲名中,亦有《楊柳枝》。部分學者認為,唐代教坊的《楊柳枝》實即北朝樂府笛曲《折楊柳》,此曲與隋煬帝并無關系。然而五代何光遠《鑒誡錄》卷七云:“《柳枝》者,亡隋之曲。煬帝幸江都,開河種柳,至今號隋堤,有是曲也。”[22]按史載,隋煬帝開通濟渠、邗溝,渠旁皆筑御道,道旁種植榆柳。是知隋煬帝開河種柳,因此有吟詠隋堤柳的《柳枝》曲調。對此,宋人王灼《碧雞漫志》卷五考云:“前輩詩云:‘萬里長江一帶開,岸邊楊柳幾千栽。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去不回?!衷疲骸袠匪宓淌乱芽眨f條猶舞舊春風?!灾搞昵?。而張祜《折楊柳枝》云:‘莫折宮前楊柳枝,玄宗曾向笛中吹?!瘎t知隋有此曲,傳至開元?!稑犯s錄》云:‘白傅作楊柳枝?!杩紭诽焱砟昱c劉夢得唱和此詞,白云:‘古歌舊曲君休問,聽取新翻楊柳枝?!肿鳌稐盍Χ崱吩疲骸畼吠拐{,才子弄妍詞?!⒃疲骸逑滦侣曇病!瘎舻迷疲骸埦嗲俺牫路瓧盍??!w后來始變新聲,而所謂樂天作《楊柳枝》者,稱其別創(chuàng)詞也?!盵23]
王灼由唐代《楊柳枝》多詠隋煬帝開渠種柳這一特點,判斷其當為隋時曲調流傳至唐者,應該說從側面證明了何光遠所載不為無據(jù)。隋時流傳的《柳枝》與北朝樂府《折楊柳》當非同一曲調,而唐人的《楊柳枝》直接繼承的是隋時的樂曲《柳枝》。由王灼所考來看,《楊柳枝》曲在唐前期已經頗為流行,唐玄宗曾將其度為笛曲,在宮廷演奏。中唐時期,填唱《楊柳枝》之風大盛,其中白居易更是翻舊曲而別創(chuàng)新詞,使得《楊柳枝》作為“洛下新聲”而廣為流傳,乃至晚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和宋人郭茂倩《樂府詩集》誤將《楊柳枝》的創(chuàng)作權直接歸在白居易名下。
從目前留存下來的唐人《楊柳枝》曲詞來看,形式皆為七言絕句體,且多為組詩。如白居易有《楊柳枝詞八首》,劉禹錫有《楊柳枝詞九首》和《楊柳枝詞二首》,溫庭筠有《楊柳枝八首》,薛能有《楊柳枝八首》和《楊柳枝九首》,等等。這種組詩的形式,無疑是用來配合演唱的。至于其內容,一方面保留了隋煬帝開河種柳這一主題,類同詠史懷古題材的作品。如劉禹錫的《楊柳枝》:“煬帝行宮汴水濱,數(shù)株殘柳不勝春。昨來風起花如雪,飛入宮墻不見人?!盵24]而更多的作品則為詠事言情之詩。如白居易的《楊柳枝》:“一樹春風萬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永豐西角荒園里,盡日無人屬阿誰?”[25]李商隱《楊柳枝》:“含煙惹霧每依依,萬緒千條拂落暉。為報行人休盡折,半留相送半迎歸?!盵26]溫庭筠《楊柳枝》:“南內墻東御路傍,預知春色柳絲黃。杏花未肯無情思,何事情人最斷腸。”[27]施肩吾《楊柳枝》:“傷見路傍楊柳春,一枝折盡一重新。今年還折去年處,不送去年離別人。”[28]以上曲詞脫離隋煬帝開河種柳的原旨,或抒發(fā)莫名的傷感,或表達離愁別緒,或作吟詠艷情的背景意象,具有明顯的市井娛樂味道。
唐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楊柳枝》多為七言,而民間詞調則有雜言體變格。敦煌文獻B.2809有一首無名氏《楊柳枝》云:“春去春來春復春,寒暑來頻。月生月盡月還新,又被老催人。只是庭前千歲月,長在長存。不見堂上百年人,盡總化為塵。”[29]這首民間的《楊柳枝》變七言絕句體為雜言四十六字,更具口語化色彩,已與《花間集》所載的《新添聲楊柳枝》頗為接近,體現(xiàn)了這一變體與晚唐五代詞更為親密的血緣關系。
本文系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唐代運河與文學研究”(項目編號:2020SJZDA019)階段性研究成果、江蘇省“青藍工程”優(yōu)秀青年骨干教師培養(yǎng)對象資助成果。
注釋與參考文獻
[1](唐)魏徵撰:《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379頁。
[2](唐)杜佑撰:《通典》,中華書局,1988年,第3705頁。
[3](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第682頁。
[4](宋)司馬光撰:《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第5620-5621頁。
[5](明)胡震亨撰:《唐音癸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3頁。
[6][7][29]任半塘編:《敦煌歌辭總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79、1835(附載)、515頁。
[8](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474頁。
[9][23](宋)王灼撰:《碧雞漫志》,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82、93-94頁。
[10](唐)殷璠等編選,傅璇琮、陳尚君等編校:《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第1026頁。
[11][12][13][14][15][16][17][18][20][21][24][25][26][27][28](清)彭定求等編,中華書局編輯部增訂:《全唐詩》(增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第4643、1448、5172、7682、7945、8576、377、378、10148、10201、398、396、398、399、399頁。
[19](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1年,第1441頁。
[22](五代)何光遠撰,鄧星亮校注:《鑒誡錄校注》,巴蜀書社,2011年,第1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