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金融戰(zhàn)與一戰(zhàn)幾乎無異,不同的是二戰(zhàn)之后,美國獲得了更大的戰(zhàn)爭利益,經濟實力已經超越老牌列強,從而得到了絕對權威的國際話語權。
說到這兒,最該點名的事件就是建立布雷頓森林體系。布雷頓森林是美國新罕布什爾州中北部華盛頓山腳下的一片橡樹林,其間坐落著一個建筑群。這里之所以擁有舉世矚目的地位,是因為二戰(zhàn)后重構世界經濟格局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就誕生在這里。
二戰(zhàn)結束后,歐洲要重建,經濟要恢復,世界是否還要回到一戰(zhàn)后那種經濟混戰(zhàn)格局?實際上,英國首相丘吉爾和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早在1941年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在他們看來,列強間無序的利益爭奪,正是戰(zhàn)爭周而復始的重要而直接的誘因。尤其是恐怖的1930年代,各國為了各自擺脫危機,最后掉進“囚徒困境”的陷阱。
于是,列強接受了凱恩斯主張。既然一個國家內部的經濟活動需要政府這只權威之手予以調控,那處理國際經濟事務,是不是也該有一種“超主權力量”去維護穩(wěn)定與持續(xù)?丘吉爾和羅斯福都明白,誰主導這個“超主權力量”,誰就將擁有世界經濟霸權,并贏得最大的經濟利益。
很顯然,老牌霸主英國和戰(zhàn)爭新貴美國,誰都不會放棄這個機會。1941年,羅斯福和丘吉爾共同發(fā)布了《大西洋憲章》。建議戰(zhàn)后成立以勝利國為核心的“聯(lián)合國”,借以穩(wěn)定國際政治秩序;建立一個國際貿易組織,借以形成均衡穩(wěn)定的國際經濟秩序。實際上,一場沒有硝煙的經濟爭霸戰(zhàn)已經暗流涌動,在英美間拉開了戰(zhàn)幕。
1941年8月10日,大西洋憲章會議期間,在威爾士親王號戰(zhàn)列艦甲板上,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羅斯福(前排左),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前排右)。
1944年7月1日,華盛頓森林中的華盛頓山飯店人滿為患,44個國家的730位代表下榻這里,共同見證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國際貨幣公約——《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的誕生。但在當時,聚光燈下實際只有兩個人,一位是代表英國主張的、對現代經濟政策有著巨大影響的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另一位則是代表美國主張的——美國財政部部長助理、經濟學家亨利·迪克特·懷特。他們帶著各自的方案,展開激烈辯論,而其他國家的代表不過是看客和最終方案的被動接受者而已。
英國和美國的兩個方案都主張創(chuàng)立一個國際貨幣機構、世界的中央銀行、國際清算聯(lián)盟——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前身。但核心是用于國際貿易計價與結算的“超主權貨幣”應當是誰?懷特方案認為,它是美元。凱恩斯認為,它是班克爾(bancor)——由各國主權貨幣構成貨幣籃子,再由國際清算聯(lián)盟發(fā)行班克爾;班克爾盯住黃金,其他國家貨幣盯住班克爾;國際貿易以班克爾計價結算,并按各國的出資比例和國際貿易的規(guī)模大小,分配使用。
凱恩斯何以給出班克爾方案?后人分析,那時的凱恩斯已經意識到,兩次世界大戰(zhàn)已使英、法、美三國的經濟實力發(fā)生了根本性逆轉。英鎊、法郎、美元三足鼎立的國際貨幣格局也已一去不復返了。所以,如果不能有效限制美國特權,英、法的國際經濟和政治地位也將徹底讓位于美國。1944年,美國向盟國提供的貨物和勞務價值500多億美元,同時擁有的黃金儲備已占世界黃金儲備的60%,工業(yè)生產總值也相當于全球的50%,制造的商品已占世界總量的35%,軍事工業(yè)能力是軸心國的兩倍。
凱恩斯敗了,拼死抗爭22天后的1944年7月22日,最終方案浮出水面。美元在華盛頓山腳下的布雷頓森林里奪得了國際貨幣之王的桂冠。《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的核心有兩則,其一是《關貿總協(xié)定》,試圖統(tǒng)一各國的貿易政策,限制各國政府采用鼓勵性貿易措施,傷害其他國家的貿易利益;其二是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試圖建立一套國際公認的匯率體系,避免個別國家通過主動性貨幣貶值去刺激出口,引發(fā)惡性出口競爭。
布雷頓森林貨幣體系是什么?第一,各國貨幣盯住美元,波幅不超1%;第二,美元掛鉤黃金,各國可隨時以美元兌換黃金,金價固定為35美元/盎司;第三,成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作為“世界央行”,個別國家出現臨時性美元短缺,IMF為其提供流動性;第四,成立國際重建與開發(fā)銀行(IBRD)——世界銀行的前身,由它向戰(zhàn)火涂炭的國家提供基礎設施重建貸款。
從此,美元站到了國際貨幣體系的中心位置,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兩次世界大戰(zhàn)讓美國賺得盆盈缽滿,而布雷頓森林體系更讓美國站到了全球利益叢林的食物鏈頂端。
1945年5月8日,盟軍與蘇軍會師柏林,從而宣告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結束。與一戰(zhàn)結束后一樣,美國同樣出現生產過剩的危機,但美國吸取一戰(zhàn)教訓,在布雷頓森林體系中已經專門做好制度安排,美國通過世界銀行間接向歐洲提供進口信貸,用于購買美國商品。
到了1947年初,透過世界銀行的貸款已經顯得“太有節(jié)制”了。美國國務卿馬歇爾到訪莫斯科,然后又到處走了一圈,他發(fā)現,歐洲經濟依舊乏力。怎么辦?馬歇爾回到美國后,參照一戰(zhàn)后的“道威斯計劃”,制定了一份歐洲復興計劃,史稱“馬歇爾計劃”。按照這份計劃,美國繞過世界銀行開始直接向歐洲提供更多的貸款,這些貸款不僅幫助盟國,同時也幫助德國和日本。
其實,英、法、美國一直都在分析一戰(zhàn)的教訓,他們的共識是:嚴酷的戰(zhàn)爭賠款實際無法實現,最終導致了一戰(zhàn)之后的經濟混亂。所以二戰(zhàn)后的盟國,除把戰(zhàn)爭罪犯(個人或組織)推上審判臺以外,勝利者并未提出戰(zhàn)爭賠款問題。之所以這樣做,理由是德國和日本將是美國未來的出口市場。
此時的美國所貪圖的是傳統(tǒng)意義下的“出口利益”。歷史地看,列強間的貿易爭奪其實都是順差爭奪,通過對歐洲的信貸,消化美國產能的同時,獲取巨額貿易利益。統(tǒng)計數據表明,1948年到1954年,美國向歐洲提供了170億美元的貸款,這些貸款絕大部分用于美國商品的采購。其中,購買儀器和棉花占46%,購買煤炭占16%,購買鋼材和鋁材占19%,只有14%被歐洲企業(yè)用在追加資本支出。
更重要的是大量美元貸款投向歐洲,培養(yǎng)了歐洲人使用美元的習慣,樹立了美元在整個西方世界無與倫比的地位。美國占到了經濟叢林的食物鏈頂端,只需大量發(fā)行貨幣,輸出貸款,美國的商品就可以大規(guī)模地出口海外。
伴隨著貿易帶來的超額利潤,華爾街也一掃30年代的暗淡。與之相對,美元發(fā)行的執(zhí)行機構——美聯(lián)儲紐約分行更是繁忙異常,美元供應量持續(xù)大幅增長,而這個增長的背后則是全世界的黃金滾滾流入美國。
著名的“馬歇爾計劃”讓美國人迅速富有,也讓歐洲經濟加速復蘇。兩年后,1949年10月,美國的黃金儲備已高達400多億美元,占到世界各國黃金儲備的78%。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踏著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腳步走進白宮的美國民主黨總統(tǒng)杜魯門,著實感到了不安。
戰(zhàn)場上頻頻失敗的美國開始在經濟上封鎖中國,最先干出的一件事是,凍結中國在美的全部資產。但沒想到,這招嚇壞了歐洲人。一來,西歐大量的美元收入,來自對東歐的貿易,所以西歐生怕美國也把自己的美元資產凍結掉;二來,深陷朝鮮戰(zhàn)爭的美國開始出現財政赤字,美元資產是否會因此而貶值?
此時此刻,英國看到了恢復倫敦金融中心地位的機會。于是,英國采取不問出處、稅收優(yōu)惠等一系列手段,試圖把歐洲美元吸引到倫敦,形成美國之外世界最大的美元市場。這招著實靈驗,不僅歐洲國家所需美元不必再向美國借貸而轉去倫敦,同時,一些美國企業(yè)為避開國內高稅率,把自己的海外收益放到了倫敦。這樣的態(tài)勢一直持續(xù)至今,倫敦金融城不僅是歐洲美元市場,同時也是世界最大貨幣交易市場。
毋庸置疑,維系布雷頓森林體系必須具備兩個前提:其一是美國必須保有充足的黃金儲備,以維系國際收支平衡和其他國家無條件以35美元/盎司兌換黃金;其二是美元保持堅挺、維持世界對美元的信心。但歐洲美元市場的出現,越來越多的美元離開美國本土,這勢必威脅到布雷頓森林體系。
尤其是歐洲從戰(zhàn)火廢墟中恢復,使用的機器比美國更新、更先進,制造的商品比美國更好、更便宜。因此,在“陷入戰(zhàn)爭+工業(yè)老舊+歐洲爭奪”的合力之下,全球貿易格局開始逆轉。在貿易上,美國貿易順差變?yōu)槟娌?在金融上,為彌補逆差美國只能放大美元貨幣數量,但貨幣越發(fā)越多,黃金卻不再流入美國。這動搖了35美元兌換1盎司黃金的基礎,美元貶值預期傷害了世界對美元的信心。
1946年,一直反感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法國總統(tǒng)戴高樂將軍尖銳指出,美元作為特權貨幣,把世界貿易變成了美國的倉庫。美國出現貿易赤字,不用像其他國家那樣為外匯儲備減少而苦惱,只要多印些美元就可以無償地向其他國家換取商品和勞務。
1958年,世界對美元的懷疑終于演化為一場拋售。1960年1月2日,約翰·肯尼迪在參議院秘密會議廳面對300名支持者宣布他將競選第35屆美國總統(tǒng),但此時,美元拋售狂潮在歐洲沖向極致。倫敦黃金價漲到41.5美元/盎司,意味著美元貶值超過20%。這一年,在歐洲平均投資回報率16%、高出美國一倍的吸引下,470億美元的美國資本流向歐洲,1957年這個數字只有250億美元;這一年,美國黃金儲備加速下降,1950年其總值400多億美元,此時還剩不足200億美元;這一年,美國財政赤字超過200億美元,歷史上第一次超出黃金儲備總值;這一年,美國工業(yè)產值下降14%,出口萎縮,加之資本的大量外溢,美國國際收支出現20億美元逆差。
這是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后,美元出現的第一次危機,倍感惶恐的美國政府立即邀請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荷蘭、比利時、瑞典、加拿大、日本召開緊急首腦會議,商議如何應對危機。會上,各國首腦接受了美國的提議,把各自的黃金儲備集中到一起,構建了歷史上著名的“10國黃金儲備池”。同時,各方簽署貨幣互換協(xié)議——互惠貸款協(xié)議,并通過這個協(xié)議,歐洲9國對美提供200億美元貸款。一系列舉措下,美元勉強渡過難關。
第一次美元危機注定了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動搖,美元會否因此由興而衰?1961年1月,肯尼迪入主白宮,同年,美蘇兩國長達28年的“冷戰(zhàn)”正式拉開帷幕。
不過,另一道“冷戰(zhàn)之墻”也在人們的不經意間形成。鑒于凱恩斯主義的主導,產業(yè)資本和金融資本針對政策資源的爭奪,使之產生了巨大的隔閡。民主黨身份的肯尼迪非常在意美國實體經濟的良性發(fā)育。他認為,實體經濟才是一國經濟之本,是創(chuàng)造財富的源泉,也是國民更多走向中產的基石。但是,肯尼迪的“實業(yè)興國”之路非常坎坷,因為他觸犯不少金融權勢集團的抵制。
同時,肯尼迪還遇到了另一個大麻煩,歐美市場早已被金融巨頭實際聯(lián)通(開放),而布雷頓森林體系實際構建的是固定匯率制度,在此背景下,美國貨幣政策基本作廢(上文已經講述過“三元悖論”)。就是說,如果美國降息或大量投放基礎貨幣,資本將流向高利率的歐洲;如果為阻止資本外逃而加息或減少貨幣供給,那美國實體經濟勢必受到進一步打壓。
1963年7月18日,無奈的肯尼迪只能寄望財政政策。他強硬要求國會通過法案,對外流資本課以15%的重稅。話音剛落,華爾街怒罵一片,法案遭到英、美金融巨頭的激烈反對。肯尼迪終于沒能看到這部法律,法案提出127天之后的1963 年11月22日,美國史上最年輕的總統(tǒng)肯尼迪,倒在了刺客的槍口之下。從此,“實業(yè)興國”的理念與美國漸行漸遠。1964年9月,盡管相關法案最終還是獲得了美國國會的批準,但其中的條款被微妙修改,根本沒能起到阻止資本自由流動的目的。
有一種說法稱肯尼迪被跨國金融集團暗殺了。但無論是不是這樣,“肯尼迪事件”深深地刺激著一位著名的美國教授、美國耶魯大學的羅伯特·特里芬。布雷頓森林體系確立后,他一直在研究,試圖建立一個能夠維系世界經濟長治久安的健康貨幣體系。1960年,第一次美元危機爆發(fā),特里芬順勢出版了自己的研究成果,經濟史上非常著名的一部專著《黃金與美元危機》,以此從理論上闡述了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設計缺陷,并指出了美元致命要害。
布雷頓森林體系把美元當作國際唯一計價與結算貨幣,其他國家必須大量儲備美元,為國際貿易順利進行;其他國家的美元儲備從何而來?對美出口并保持順差。但是,美元是否經得起長期美國經濟長期逆差?這就是矛盾。第一,美國長期貿易逆差,美元貶值實屬必然,其他國家是否愿意不斷增加美元持有?第二,當其他國家懷疑美元即將貶值之時,勢必以美元儲備大量兌換黃金,美國的黃金儲備能維系多久?這個布雷頓森林體系之下的無解之題,就是著名的“特里芬困境”。
約翰·F·肯尼迪遇刺后的交易所
特里芬致力于改變這一“困境”,但在美國,沒人愿意理睬這件事。在肯尼迪之后擔任美國總統(tǒng)的約翰遜更不愿意正視美元問題,他用一種卸責的解釋為美國大量印鈔辯護:“世界黃金產量根本不足以支持全球貨幣體系,而用美元作為儲備貨幣,這實際是為全球貿易提供至關重要的流動性?!贝搜砸怀?,歐洲一片嘩然,盟友們也倍感惱怒,因為他們心知肚明,美國大量印刷鈔票,不過是為自己支付巨額軍費開支。事實是,那時美國在越南正值酣戰(zhàn),到了1967年底,美國政府已經在越南戰(zhàn)場花掉了2000多億美元,但第二次美元危機爆發(fā),歐洲美元市場再掀美元拋售、黃金搶購風潮,“特里芬困境”再次發(fā)作。
率先站出來發(fā)難的是法國總統(tǒng)戴高樂將軍。1967年,法國中央銀行決定,把自己手里的英鎊和美元全部兌換成黃金,退出“10國黃金儲備池”。戴高樂甚至揚言,他將親駕軍艦運美元到美國去運回本該屬于法國的黃金。法國的行為引起歐洲許多國家仿效,一時間,黃金炙手可熱。
情急之下,美國再出損招兒——宣布美元與黃金兌換“雙軌制”,即美國只對各國央行維系35美元/盎司的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至于倫敦黃金市場價格則任其隨行就市,美國不再承擔固定比價義務。此舉,暫時保住了美國本土的黃金儲備,但卻把英鎊推進火坑——因為英鎊兌黃金即將貶值的預期,市場開始把拋售重點集中于英鎊。1967年11月18日,英國工黨首相哈羅德·威爾遜頂著白宮不許英鎊貶值的壓力,放棄了執(zhí)行22年、1英鎊兌換2.8美元的固定匯率,英鎊瞬間貶值14%。
英鎊貶值讓壓力也轉向美元。資料顯示,1968年3月8日到15日,短短7天的時間里,美元兌換黃金的風潮讓英國央行搬出了1000多噸黃金,但根本無法制止美元和英鎊的瘋狂拋售。于是,英國向美國發(fā)出調運黃金儲備的請求,美國空軍出動大型軍機,從諾克斯堡的美國金庫向倫敦輸血。那時英格蘭銀行稱重室的地板上堆滿黃金,幾乎不堪重負。1968年3月15日,美國要求英國暫閉黃金市場,希望借以穩(wěn)定市場情緒。
由戴高樂挑起的這場金融戰(zhàn)爭,讓英美焦頭爛額。1967年1月31日,戴高樂為顯示執(zhí)政10年的經濟成就宣布,從即日起,法郎與黃金按固定價格自由兌換。此舉,當然是要把國際貨幣權力從英美手中奪至法國,但在金本位下,戴高樂的決定無異于徹底開放法國金融市場。
消息一出,英美媒體大肆吹捧法郎如何堅挺,黃金存底如何充足。而在熱捧之中,英美兩國金融家裹挾著金融投機客蜂擁法國,他們從世界各地調來一切可換法郎的貨幣,讓法國金融市場變得異常火熱。但是,戴高樂對市場熱浪大加贊賞,并視之為自己10年執(zhí)政的最高獎賞。
可好景不長,經濟火爆剛剛一年,“五月風暴”開始了。動蕩引發(fā)外國資本恐慌,紛紛以法郎換購黃金并運往境外。到1968年底,法國失去了30%的黃金儲備。自此,英美貨幣危機成功轉嫁給了法郎。
“五月風暴”之后不到一年,戴高樂——西歐唯一敢和美英叫板的政治明星,黯然隕落。有經濟學家分析,在不適宜的時候放任法郎與黃金的自由兌換,這給英美金融豪客狙擊法郎提供了絕佳條件,這是戴高樂所有經濟政策中最大的敗筆。
兩次美元危機已使布雷頓森林體系搖搖欲墜。被迫之下,美國必須盡快結束越南戰(zhàn)爭為失控的財政支出止血。所以表面看,撤出越南是國內反戰(zhàn)白熱化的結果,但更深層的原因恐怕應當是美國急需扭轉市場信心,破解美元危機,維持布雷頓森林體系之下的美元霸權。1968年3月31日,約翰遜提出逐步撤出越戰(zhàn),并放棄連任美國總統(tǒng)的努力。
1968年4月,倫敦黃金市場暫停兩周后恢復交易。這時,美國已把10國首腦再次聚集到了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召開一個緊急而特別的會議。會上,IMF拿出一套方案,試圖改革國際貨幣體系。這套方案設計者就是“特里芬困境”的提出者、美國耶魯大學教授羅伯特·特里芬。他建議,以IMF所擁有的資產為基礎,發(fā)行一種特殊貨幣符號——特別提款權,成員國按出資比例獲得相應份額;所有成員國應將特別提款權視為國家儲備資產,并使本國貨幣盯住特別提款權,窄幅波動;當某成員國因貿易逆差而無法實現美元支付時,這個國家可以動用特別提款權進行貿易支付。
美國當然不愿看到世界上出現一種可與美元平起平坐的替代品,但按照這個方案的安排,特別提款權并不足以動搖美元的主導地位。所以,美國采取了一副無所謂的姿態(tài)。但法國認為,國際貨幣體系混亂,紙幣對黃金大幅貶值關鍵原因是美英兩國毫無節(jié)制地花錢,超量發(fā)行貨幣。所以,根本不必搞什么特別提款權,而世界需要的是美英兩國緊縮貨幣,削減財政赤字。
美英反對法國的觀點。他們認為,紙幣兌黃金貶值,是因為世界上黃金存量太少,根本不能滿足經濟發(fā)展對貨幣需求增長的需求。此言是否話里有話?精明的法國人心知肚明,英美的言外之意是:放棄美元與黃金的固定兌換比價,這實際是要撕毀《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
其實,法國對布雷頓森林體系、對美元霸權充滿敵意,但它也明確無誤地知道,一旦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可能給世界金融和經濟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因此,10國斯德哥爾摩特別會議期間,法國多次明確地告誡美英政府,不要偏離《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太遠,甚至建議把美元與黃金的比價,從35美元/盎司變?yōu)?0美元/盎司。也就是說,允許美元兌黃金貶值100%,同時確?!恫祭最D森林協(xié)議》繼續(xù)執(zhí)行。
法國的建議遭到了美英拒絕,這加劇了法國政府的不安。或許,戴高樂此時已經非常清楚,美英之所以贊同特別提款權,不過是暫避國際壓力的權宜之計,而其真正的用意是為徹底甩掉《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贏得時間。所以,憤怒的戴高樂向參與10國首腦會議的談判代表發(fā)出指令,法國拒絕在《特別提款權協(xié)議》上簽字。
24年過去了,布雷頓森林體系是否已經變成“雞肋”?盡管它依然可以帶給美國豐厚的“鑄幣稅”,但不斷加重的美元危機、經濟衰退以及歐洲對美元的反感情緒,都在攪動美國經濟和白宮新主人——尼克松的心緒。怎么辦?
實際上,尼克松看到的美國經濟數據令其憂慮。打從朝鮮戰(zhàn)爭開始,美國軍火商為賺取更多利潤,開始把常規(guī)軍事武器生產制造、養(yǎng)護與維修逐漸轉到日本,而越戰(zhàn)爆發(fā)更使這樣的轉移越發(fā)迅猛。與此同時,美國消費品生產商也開始有樣學樣,逐漸將部分產能轉向東亞和東南亞,而美國政府為了籠絡東盟國家也默許了這樣的轉移。所以,當東亞、東南亞國家開始“出口導向型經濟模式”之后,美國資本項目逆差不斷擴大;同時,貿易項目逆差也開始不斷加大,而戰(zhàn)爭支出又帶來了美國財政赤字的不斷增加。
1971年5月,美國國際收支居然出現高達520億美元逆差。數據震驚世界,這是否導致美元面臨更大的貶值壓力?有經濟學家后來分析,其實,如果美國當年接受戴高樂的建議,允許美元一次性大幅貶值,這可能會給美國的實體經濟帶來好處,反而更有利于美元堅挺。但為什么不干?華爾街阻止。在華爾街看來,美元兌黃金貶值會威脅金融商品價值,使金融資本受到嚴重傷害。
但現在,尼克松還扛得住嗎?數據還顯示,尼克松上臺時,美國曾擁有的3萬多噸黃金,現在只有接近8000噸,而按35美元/盎司的價格,美國黃金儲備總值僅相當于其外債總額的25%。就是說,如果債權人繼續(xù)大規(guī)模以美元兌換黃金,那美國將頃刻破產。
1971年8月15日,尼克松總統(tǒng)急召經濟智囊——喬治·舒爾茨、保羅·沃爾克、杰克·貝內特等磋商辦法,最終他接受了建議——徹底拋棄布雷頓森林體系。隨即,尼克松發(fā)表了著名的電視講話,他平靜而淡然地宣布:第一,從即日起,美國不再允許美元與黃金之間的自由兌換,拒絕各國政府繼續(xù)用美元兌換黃金;第二,對進口商品加征10%的附加稅;第三,美國削減10%的對外援助。這恐怕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毀約行動,建立在黃金基礎上的美元信用徹底崩潰了。
失信的美元遭到瘋狂拋售,歐洲各國貨幣面臨強大的升值壓力。為避免本幣大幅升值影響自身的國際利益,歐洲各國被迫大力壓制本國貨幣。于是,一波遠甚于20世紀30年代的貶值大戰(zhàn),瞬間就把國際經濟格局導入空前混亂的漩渦。
更不幸的是,國際大宗商品價格以美元計價結算的規(guī)矩并未發(fā)生改變。因此,美元貶值引發(fā)各國貨幣競相貶值的后果是:惡性通脹。這對歐洲近乎災難,因為歐洲大部分能源、生產資料需要依賴進口,所以美元貶值導致大宗商品價格暴漲,必然深深地打擊歐洲制造業(yè)。
美國撕毀《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讓羅伯特·特里芬看到了機會。他努力勸告尼克松,要破解困境必須重構國際貨幣體系,弱化美元的特權地位,否則,歐洲各國不會長期容忍美國以極低的代價占有他國財富。但特里芬的勸說被美國大佬們置之不理,他們認為,只要任由各國貨幣自由浮動,美元的“特里芬困境”就會自然破解。
這樣一種“裝傻充愣”的態(tài)度讓特里芬怒不可遏。他指出,美國撕毀了《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又拒絕其他貨幣加入國際儲備貨幣,這就等于說,世界各國人民用心血和汗水辛辛苦苦地生產出商品,并把它出口給美國換回美元,同時必須承受美元購買力不斷下降。無奈的特里芬教授辭去了耶魯大學職位,提前退休回到故鄉(xiāng)比利時,與他的同鄉(xiāng),時任歐洲委員會主席詹金斯一起,開始研究統(tǒng)一歐洲貨幣的問題。其用意即在抗衡美元霸權。這其實是“歐元”最早的構想。
豈能讓歐洲統(tǒng)一貨幣攪了美元的好事?這時,一個關鍵性人物——亨利·基辛格——德國出生的猶太籍外交家,尼克松政府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兼國家安全委員會主任再次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實際上,除了忙于中美關系之外,他還有一項重要工作任務:找到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重樹美元霸權的方法。
美國國務卿基辛格開始在中東展開穿梭外交,圖為基辛格(左)與埃及共和國總統(tǒng)安瓦爾·薩達特(右)會面。
1971年之后,世界經濟在美元大幅貶值中顫抖,直到1973年仍未看到好轉跡象。當年5月,84位世界金融、石油與政界巨頭來到瑞典的索爾茲巴登,這里有個海島度假勝地,它也是瑞典銀行業(yè)大佬瓦倫堡家族的一個私密空間。
這是一次非正式聚會,目的是要找到一種方法,讓美元重回強勢。正是這次聚會,基辛格為美元找到了一個新“錨”——石油。這個新“錨”的“支點”是中東。于是他有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后來被基辛格稱為“石油美元再循環(huán)”計劃。具體而言,第一,讓美元成為OPEC(石油輸出國組織)石油出口的唯一計價與結算貨幣,就是說,讓美元錨定這個世界離不開,而且用量巨大的商品,如此,需要大量進口石油的歐洲各國將不得不把美元繼續(xù)當成最重要的國際儲備貨幣;第二,如果石油價格不斷上漲,以致世界所需美元不斷增多,美國就可以不斷增大美元供給,保住美元“鑄幣”收益;第三,確保OPEC所獲美元通過購買美國債券、股票、基金等金融商品重回美國。
為實現這個計劃,基辛格在中東“穿梭外交”,用巨額經濟援助換取沙特阿拉伯支持美元作為唯一石油計價和結算貨幣。于是,一系列美沙雙邊“經濟合作協(xié)議”達成了,這其中不僅包括數百個美國公司對沙特阿拉伯的大型項目投資,同時還包括幫助沙特創(chuàng)建其銀行和金融體系。為此,一個名叫“美沙經濟合作聯(lián)合委員會”的機構成立了,并由美方派出要員負責具體實施《美沙經濟合作協(xié)議》。同時,沙特阿拉伯承諾說服OPEC所有成員國,讓美元成為OPEC石油出口的唯一計價和結算貨幣。
基辛格的愿望終于實現了,但或許不只是巧合,美元與石油綁定后,中東地區(qū)則是連綿的戰(zhàn)火,而每次戰(zhàn)爭的結果都是石油價格暴漲。如此態(tài)勢,美國石油集團、金融集團和軍工集團則從中獲得巨額利益。更重要的是,美元理所當然地重新回到了國際貨幣體系的中心位置。與此同時,尼克松的另一位重要智囊杰克·貝內特,完成了另一項重要使命。他說服了沙特阿拉伯關鍵人物,用石油出口獲得的絕大多數美元去購買美國國債,這使美國的財政赤字獲得了有效彌補。
從此,美元霸權獲得再造,并開啟了一個其他國家必須把美元當成國際儲備貨幣,而美國印制美元可以不受任何約束、不必承擔任何責任,登峰造極的美元時代。1976年新年剛過,IMF組成20國專門委員會,在牙買加首都金斯敦簽下了著名的《牙買加協(xié)議》,協(xié)議允許會員國自由選擇、制定和調整匯率制度,否定了黃金的貨幣職能,而確立了浮動匯率制的合法性。同時,《牙買加協(xié)議》強調了特別提款權(SDR)作為國際儲備的組成部分。
許多年后有分析家認為,有了石油美元的制度安排,特別提款權將不再具有侵蝕美元霸權能量。甚至有人譏諷道,《牙買加協(xié)議》與其說它確定了點什么,不如說它只是承認了自由浮動的匯率制度,它不過是為《布雷頓森林協(xié)議》補辦了一個葬禮。
在頻繁的中東戰(zhàn)爭中,石油價格不斷被推高。在1978年還是14美元/桶,到了1979年年底漲到了40美元/桶,世界各國對美元的需求大幅飆升;美國則開動印鈔機使“鑄幣稅”源源不斷地流入美國。據摩根信托擔保銀行的計算,截止到1979年10月,分散于世界各國外匯儲備中的美元貨幣已達5000多億美元,而歐洲美元市場的總規(guī)模則相當于美國國內貨幣供應量的57%。但大量印鈔也會導致世界對美元的反感進一步加劇,一個重要證據是,黃金價格從1971年的44美元/盎司一路漲到1979年9月的400美元/盎司。不過,美國不再擔心黃金儲備被搬往其他國家,更不用擔心通貨膨脹。因為,美國經濟結構開始向“低買高賣”為特征的服務業(yè)轉向。與之相映的,正是美國“債務經濟模式”的發(fā)展。
所謂債務經濟模式,即第一,美國不再需要生產一般性商品,可以通過印刷美元從國際市場購買,并借此向世界輸出美元;第二,各國為購買石油等大宗商品,必須把相當數量的美元作為儲備貨幣;第三,各國為美元儲備保值增值,必須去購買市場規(guī)模最大、變現最容易、安全性最高的美國國債,并為美國的赤字財政提供支撐。
可見,債務經濟模式實際就是基辛格的“石油美元再循環(huán)”:美國只需印鈔就可以去外國購買所需要的商品;流出美國本土的美元,再通過美國債務(國債或公司債)重新回到美國本土,變成可供美國政府或公司支配的現金;這些現金通過工資和福利支付給美國人,使之具有消費能力去購買進口消費品;美國的商人通過商品服務獲得收入,然后繼續(xù)購買別國的商品。
那不是會出現更大規(guī)模的貿易逆差?不是會出現越來越多的財政赤字?美國經濟又如何增長?很簡單,只要世界各國經濟增長對美元的需求越來越多,美國的國債就會有源源不斷的需求;只要外國資本不斷投向美國的股市債市,美國的貿易逆差就會獲得資本收入的補償,美國國際收支就會平衡;至于經濟增長,只要美國人的消費不斷上升,美國GDP就會不斷上漲。至少從賬面上看,沒有問題。
這當然是巨大的好處,不用從事生產,只需印刷貨幣就可以近乎無償地占有世界其他國家的勞動。但其他國家呢?正相反,用大量人力、技術和自然資源去換取“世界公認的價值符號”——美元,然后再借給美國使用。不止于此,其他國家還必須接受美元不斷貶值所帶來的資產縮水。
1971年,查德·尼克松總統(tǒng)把白宮政府組織委員會委員小約翰·包登·康納利拉上了美國財政部長位置。其間,他以美元貶值促使美國貿易平衡,并帶給500萬美國人以就業(yè)機會。美元貶值政策當然讓歐洲極其反感,但康納利卻說:美元是我們的貨幣,卻是你們的問題。這句歷史名言,既說出了美元的霸道,也道出了歐洲的無奈。美聯(lián)儲前主席格林斯潘也曾矯情地告訴歐洲人:美國不斷增加負債,不過是為你們提供流動性而已。
無疑,基辛格通過“石油美元再循環(huán)”所重構的美元霸權,構建全球經濟的債務循環(huán)模式,而這實際是全球財富的收割機。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之下,只要外國對美元的需求不斷增長,美國所欠債務將永遠可以“只付息、不還本”,而且只要回流美國本土的美元足夠多,美國的債務成本就會足夠低。
美國要實現“石油美元再循環(huán)”計劃,通過購買輸出海量美元,美國本土就必須“去實業(yè)化”,不再生產一般消費品。梳理歷史發(fā)現,美國制造業(yè)打從1957年第一次美元危機發(fā)生后,開始逐步離開美國本土。第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產業(yè)轉移,發(fā)生在20世紀60年代肯尼迪總統(tǒng)遇刺前后。而最重要的一次轉移,則發(fā)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好萊塢大片《華爾街》所反映的,恰恰是20世紀80年代初發(fā)生在華爾街上的真實故事。那是美國經濟史上一個著名的“大收購”時代,規(guī)模空前。
怎么回事?石油問題。1979年底,第二次石油危機使油價暴漲到40美元/桶。由于能源及工業(yè)原材料價格暴漲,歐美日等主要工業(yè)國經歷了二戰(zhàn)后又一次嚴重衰退。1979年7月開始,美國企業(yè)倒閉數量激增,到1980年底,情況甚至比肩1933年“大蕭條”水平,失業(yè)人口從1979年611萬增至1200萬,失業(yè)率高達10.8%。與此同時,物價大漲,1980年美國CPI高達13.4%。隨之,經濟增速變成負值。經濟停滯、物價飛漲——人類史上第一次出現的所謂“滯脹”現象。
在此當口,好萊塢影星羅納德·里根接任美國總統(tǒng),而這位共和黨“鷹派”人物,與早他18個月接掌唐寧街10號的英國首相、人稱“鐵娘子”的撒切爾夫人形成了默契。他們一致認為,凱恩斯主義過時了,指導未來經濟實踐的理論應當是“新自由主義”以及“貨幣主義”等學說。里根在其著名的就職演說中稱:“政府并非解決問題的方法,政府本身才是問題所在?!边@句話成為“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極度推崇的名言,也代表了所謂“里根撒切爾主義”的基本理念,即政府只要管住通脹,其他都是市場的事,政府無需插手。
滯脹的原因是石油價格暴漲,而油價暴漲的原因又是“兩伊戰(zhàn)爭”引發(fā)的第二次石油危機。那該如何破解物價暴漲?順理成章的方法應當是設法結束“兩伊戰(zhàn)爭”。但時任美聯(lián)儲主席保羅·沃爾克,這位當年廢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主謀、洛克菲勒大通曼哈頓銀行的高級職員,居然采取了提高利率、緊縮貨幣的方式去治理因戰(zhàn)爭引起的物價暴漲。
沃爾克完全不顧實業(yè)家的反對:第一,在1980年3月,廢除了著名的“Q條例”,取消了美國政府對利率上限的管制;第二,頒布《存款機構放松管制和貨幣控制法》,把貨幣控制權交到美聯(lián)儲手上。美元利率開始一路飆升,1978年初,歐洲美元市場利率為7%,到1980年初,這個利率升到20%。而且,兩位數的高利率運行5年之久。這正是國際金融史上著名的“金融休克療法”。
20%的利率,哪個制造業(yè)企業(yè)可以承受?加上戰(zhàn)爭導致的能源價格絕不會因利率上升而降低。所以,生產必然停滯,消費必然萎縮,經濟必然蕭條。美國制造業(yè)失去活路,為免于血本無歸地破產,他們不得不接受華爾街提供的一線生機——重組。于是,《華爾街》電影中的博斯基們找到了大把賺錢的機會,以致20世紀80年代發(fā)生的企業(yè)兼并、重組、收購狂潮變成美國經濟史上一個經典瞬間。
那時華爾街最流行的一句話:小的總是美的。什么意思?當制造業(yè)極度虛弱、股價極低之時,金融家會利用杠桿進行收購;收購后,金融家會依據市場偏好把大公司拆解為若干小公司,然后包裝小公司再高價出售,并從中謀得暴利。電影《華爾街》主角博斯基,就是當年華爾街上赫赫有名的金融大盜,實業(yè)企業(yè)不過是其手中的玩偶,賺錢的工具而已。另一位被實業(yè)家送進監(jiān)獄的金融大盜,則是著名的“垃圾債大王”麥克·米爾肯,他開創(chuàng)了小公司吞并大公司、所謂“蛇吞象”的金融技術。
走過那段時期,美國產業(yè)資本實力驟降,金融資本實力驟增。1982年,美國制造業(yè)納稅后利潤比1979年下降了43%。諸如GE那樣的巨無霸,其利潤來源也在向金融靠攏。2007年,GE汽車銷售利潤的50%來自汽車金融部門。不管情愿與否,制造業(yè)必須離開美國本土,因為美國政府的宏觀經濟政策注定了他們背井離鄉(xiāng)的命運。
經濟全球化、市場自由化、權益私有化、金融證券化——這是“里根撒切爾主義”的精神實質。從事實看,“鐵娘子”撒切爾夫人干得比里根更加徹底,二戰(zhàn)后組建的、以英國鐵路公司為代表的一大批國有或國有控股企業(yè)被強行私有化,大量制造業(yè)企業(yè)離開英國轉向亞洲,產業(yè)工人面臨高通脹率和高失業(yè)率的雙重壓力。為保住飯碗、提高工資,產業(yè)工人在工會的組織下頻繁發(fā)動罷工浪潮,而“鐵娘子”則下令解散工會。
高油價引發(fā)全球美元需求激增,而20%的高利率則導致美元大幅升值。結果一,美國制造業(yè)的商品出口大幅下滑,1980年錄得364億美元逆差新紀錄,1981年二季度到1983年二季度,美國出口總值下降19.8%。結果二,美元升值為美國制造業(yè)對外投資、實現產業(yè)轉移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反看亞洲,各國政府翹首期盼歐美產業(yè)資本轉移,在空前的產業(yè)全球大分工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借以推升本國經濟增長,但前提是開放金融市場——允許歐美金融資本安裝“抽血”管道。
歐美與亞洲的默契,猶如“凹凸”二字,扣合在一起形成全球經濟方圓。美國經濟還剩下什么?金融、科技、軍工、醫(yī)藥、傳媒以及消費服務變成美國經濟主線。對應的是軍事霸權、金融霸權、科技霸權、理論霸權和輿論霸權構筑起的美元霸權。
到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fā)前,以低買高賣為賺錢手段的服務業(yè),占到美國GDP的80%以上;不斷積累的貿易赤字總額超過6萬億美元,財政赤字總額接近9萬億美元,分別相當于美國GDP的50%和70%。與之相應,1990年到2008年,美國GDP增加4萬多億美元,其中制造業(yè)占比不到10%;2008年,美國制造業(yè)在整個GDP中的占比18%。
1971年到2007年,美國人平均工作時薪從17.6美元降到了10美元,美國企業(yè)高管與普通員工的工資差距從40∶1擴大到了357∶1,美國民眾的消費信貸總額從1200億美元擴張至2.5萬億美元。為什么?產業(yè)結構變了,原本享有高收入的工程師和高級技工,大量淪為商業(yè)服務員、金融推銷員、各種營業(yè)場所的柜臺員,以及人體保健員和各色志愿人員,這也是當今美國社會還能提供的、最多的就業(yè)崗位。
這就是美國,一個所有經濟學理論都無法解釋的“經濟怪物”,一個從債務全球循環(huán)中吸血的經濟體。按美國學者安德森·維金2007年的推算,美國1美元GDP增長,必須借助5美元以上的新債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