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然
一
早上六點鐘,太陽還隱在市中心醫(yī)院東面一片速生楊的背后,內(nèi)科樓十樓02病床上的李金興睜開眼睛,開始對著床頭的胖女人范明霞喋喋不休。他說,你怎么來了?我不是說過,不要到我家來,被我老婆看見就麻煩了,咱倆都沒好果子吃,她就是個炮筒子,逮誰轟誰。范明霞站起身,把臉湊到李金興面前,紅著眼圈說,金興,你仔細(xì)看看,我是誰?李金興皺著兩條剛剛鉆出皮膚的淡青色眉毛說,你是文麗啊,你雖然比以前胖了,也比以前黑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能認(rèn)出你,你的雙眼皮深得能夠夾斷蚊子腿,我怎么可能認(rèn)錯。范明霞囤積的淚水掉下眼眶,她把手捂在李金興額頭,有點燙。她說,你發(fā)燒呢,量量體溫吧。抹了一把淚,又說,我的雙眼皮是割的啊,你忘了嗎?
夾好體溫計,范明霞按響了李金興頭頂墻壁上的呼叫器,不久之后,一襲白衣的張醫(yī)生推門走了進來。范明霞小聲對張醫(yī)生說,情況比昨天還要嚴(yán)重,已經(jīng)完全不認(rèn)得人了。張醫(yī)生看了一眼病床一側(cè)的心電監(jiān)測儀,上面流動著三條起伏不定的綠色波浪,張醫(yī)生說,心率血氧呼吸都太高了,一會兒再抽個血,測一下鈉含量,對了,體溫測了嗎?范明霞抽出李金興腋下的體溫計,遞給張醫(yī)生,張醫(yī)生把體溫計轉(zhuǎn)到合適的角度,盯著看,38.7攝氏度。范明霞說,怎么辦?一會兒給他開點退燒藥,張醫(yī)生說。
病房里一共兩個床位,靠窗的一張?zhí)芍罱鹋d,靠門的一張?zhí)芍罱鹋d的兒子李悠悠。此時李悠悠側(cè)著身子,頭枕在臂彎里,轟轟烈烈打著鼾,有一串哈喇子從他嘴角努出來,奮力向下爬,爬到一半兒,被胡茬子阻攔,再也動彈不得。范明霞去推李悠悠,李悠悠肩膀抖了抖,聽不清嘟囔了句什么,鼾聲又起。
范明霞只好掏出手機,走到病房外打電話,時間還早,走廊里見不到人,卻充斥了各種聲音,病人的呻吟,家屬的勸慰,以及抽水馬桶的嗚咽。走廊靠東面的窗戶敞開了一條縫,有風(fēng)攀上十樓,從窗口灌進來,吹起范明霞打綹的短發(fā)。窗外不遠(yuǎn)處是幾塊排列整齊如同模具切割出的方型屋頂,再遠(yuǎn)一點兒是簇?fù)砭d延到天邊的鮮綠樹冠。范明霞打通電話,說,小雄,到?jīng)]到?電話里是一個急促喘息的聲音,到了到了,進門了。范明霞說,記得買早點,一定要有小米粥。
范明霞把背貼在窗戶上等了一會兒,看到張雄瘦削的身影從走廊另一頭顛過來,手里提著兩個包裝袋。張雄臉上掛著一層汗珠,把包裝袋舉到范明霞眼前,說,舅媽,早點買了。范明霞說,嗯。進了病房,張雄跟進去,在后面帶好門。
李金興還在喃喃自語,李悠悠還在睡,換了個仰面朝天的姿勢,嘴巴微張著,鼾聲在舌根的壓迫下變得短促沉悶。張雄把早點放在兩張病床之間的方桌上,走到窗口去開窗,病房內(nèi)的窗戶是向上抬的,軌道生銹,異常沉重,費了好大勁,才抬起五厘米。
正在把小米粥往餐盒里倒的范明霞聽到聲音抬頭看了一眼張雄,說,別開窗了吧,你舅怕冷。張雄又艱難地放下窗,回身坐在病床前,手探進藍(lán)色細(xì)條紋的被子,摸到李金興的手臂,滾燙,說,還發(fā)燒呢?沒人回答他。范明霞遞過餐盒說,喂你大舅喝點粥吧。張雄接過餐盒,里面插著塑料湯匙,他提起湯匙,在小米粥里攪,剜出一勺,吹了兩口氣,又小心翼翼送到李金興的嘴邊,說,大舅,喝粥。李金興說,吃過了。張雄茫然地看向范明霞,范明霞說,你什么時候吃的?李金興說,就剛才。范明霞說,吃的啥?李金興說,糖醋排骨。范明霞說,那是住院前吃的,聽話,把粥喝了。李金興說,事多!還是張了嘴。張雄順利地把湯匙送到李金興嘴巴里,傾斜,小米粥倒進李金興口腔,李金興喉嚨滾動著,說,排骨湯沒滋味兒,忘放鹽了吧。
喝了十幾勺,李金興堅稱自己飽了,肚子要爆了。范明霞說,就這樣吧,肚子里總算有點食了。張雄才把餐盒放回方桌。范明霞說,小雄你吃了沒?張雄說,在家吃過了。范明霞說,那你把包子遞給我,我還沒吃。張雄把方桌上的包子遞給范明霞,隔著塑料袋,已經(jīng)感覺不到包子的溫度。范明霞伸出胳膊,隔著病床接過包子,問,多少錢?我給你。張雄說,舅媽,不用了。范明霞說,不能讓你花錢,養(yǎng)家糊口不容易。張雄說,就15塊錢。范明霞把包子放在身側(cè),取過手機操作,張雄聽到自己的手機在褲兜里響了一聲,掏出看,是舅媽在微信上發(fā)來紅包,他沒領(lǐng),又把手機放回褲兜。范明霞說,領(lǐng)了。張雄說,知道了。
范明霞吃完包子,又把剩下的小米粥喝光,對張雄說,你幫你舅擦擦身子,張雄應(yīng)著,從床下抽出塑料臉盆,里面放著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嫩綠色純棉毛巾,去衛(wèi)生間接了溫水,涮毛巾,兩遍,擰到半干,對折,再對折,撩起被子一角,露出李金興瘦得麻桿一樣的胳膊,他說,大舅,給你擦擦。抓起李金興的手腕向上抬,李金興不太配合,嘟囔著,擦什么?張雄說,擦擦腋窩,物理降溫。李金興腋窩里飄零著幾根病歪歪的腋毛,毛巾貼上去,李金興身子一抖,呲牙咧嘴說,燙!坐在另一張病床床沿的范明霞伴隨著李金興的痛叫蹭地站起身,又坐回去,說,忍忍,越來越嬌氣。擦完腋窩,張雄展開毛巾,反向?qū)φ蹆纱?,?zhǔn)備給李金興擦胸脯。范明霞說,涼了吧,再涮涮。張雄俯下身,把臉盆拽到腳下,毛巾和手一起探到水里,水溫流失,幾乎和體溫持平。范明霞問,水涼了嗎?張雄小聲說,還好。
李金興端詳著張雄,說,悠悠啊,刑警隊咱不去,太危險,街道派出所可以試試,沒什么大事兒,最多就是處理個打架斗毆,安穩(wěn)。張雄說,大舅,我不是悠悠,我是小雄啊。李金興說,你說你雄哥啊,他干不了警察,性格太柔弱。張雄說,大舅,我不當(dāng)警察,我現(xiàn)在是做文案工作啊,你忘了嗎?李金興說,什么文案,悠悠你聽我說,你一定要當(dāng)警察,子承父業(yè)。張雄撤出毛巾——嫩綠成了墨綠,大舅,悠悠也沒當(dāng)警察啊,他現(xiàn)在在一家地產(chǎn)公司做銷售顧問。范明霞說,小雄,別搭理你大舅了,雞同鴨講,糊涂得厲害。張雄說,比昨天還嚴(yán)重。范明霞說,是呢,我懷疑根本就不是血鈉含量低的問題,可能是腦袋里的瘤子壓迫住神經(jīng)了,早知道直接去北京的醫(yī)院化療了,這可好,現(xiàn)在這樣子,北京也去不成了。說著眼圈又紅了。張雄把毛巾扔進臉盆,濺起幾朵水花,說,舅媽,您也別自責(zé)了,誰想到病情發(fā)展這么快?
范明霞身后的李悠悠停止了打鼾,兩條腿曲起,抻直,胳膊架在半空,攪在一起,隨后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橫過來,雙手端平。李悠悠按下音量鍵,聲音消失了,兩根拇指在屏幕上翻飛舞動。范明霞拍著李悠悠的膝蓋,似乎是對李悠悠,又像是對張雄說,熬了一晚上了,沒睡多大會兒。李悠悠沒理她,張雄說,讓他休息吧,白天我盯著,您也睡會。范明霞說,我沒事。又拍了拍李悠悠膝蓋,回家喂喂毛毛。李悠悠用鼻子答應(yīng)著,直到護士提著點滴瓶走進病房,才放下手機,翻身下床,一邊穿鞋一邊說,那我走了。
毛毛是條狗,買的時候說是博美,只有巴掌大,白白的圓滾滾的,像個球,越長越突破人對博美的認(rèn)知,長到極限,不圓了,拉長,嘴巴也凸出來,身子加上尾巴足有一米。李悠悠的妹妹李然然給它拍了照,搜圖,盯著圖片說,去,被賣狗的騙了,這哪是博美,分明是銀狐。說著要找賣狗的算賬去,被范明霞拉住。
二
李悠悠的印象里,父親一直是醉醺醺的,三天一大醉,兩天一小醉,喝多后的連鎖反應(yīng)一定是和范明霞吵架,都是雞毛蒜皮。這時候他們吵架的內(nèi)容里還沒有那個叫做文麗的女人,火藥味還不太濃,一看到他倆吵架,年幼的李悠悠就躲進自己房間。
爸媽吵架他不理會,只要不牽連自己,讓他無法忍受的是,李金興除了在外面喝,還在家里喝,三五個朋友,圍著茶幾坐一圈兒,在客廳里吆五喝六,抽煙,行酒令,還說臟話。每逢這時候,范明霞就在廚房扒拉兩口飯菜,吃完一抹嘴,出去打麻將,臨行前囑咐李悠悠好好寫作業(yè)。
喝高興了,李金興會招呼李悠悠,兒子出來。喊上兩三遍,李悠悠才磨磨蹭蹭出去,李金興拍著身邊的空位,命令著,坐下。他不坐,站得筆直。李金興揮手,香煙夾在食指中指之間,煙頭上的紅色暗火隨著手的揮舞游走,李金興給他介紹著,這是王伯伯,這是張叔叔,來,給他們酒杯倒?jié)M。李悠悠不動,別人就勸,這么大孩子,回去寫作業(yè)吧。李悠悠像是得了赦免,轉(zhuǎn)身離開。
后來表哥張雄住進了自己家,李悠悠終于松了口氣,李金興喝酒不再喊他。
李悠悠十五歲那年,有一次,李金興喝多了,闖進他的房間。當(dāng)時他正在看一本從書店里租來的漫畫書。他正看的入迷,想藏已經(jīng)來不及,李金興身子靠在墻上,一把搶過去,漫畫書在他手里嘩啦啦地扇動,酒氣通過書頁的縫隙朝他臉上輸送,他聽見李金興說,初三了,馬上中考了,你就看這些?李悠悠頭低著不言語。李金興不解氣,把漫畫書拍在李悠悠頭上,我告訴你,你老爸上學(xué)時沒你這么好的條件,晚上點一盞煤油燈,學(xué)到夜里12點,眼差點兒熬瞎,這樣我才考上大學(xué),我是全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你就不能給老爸爭口氣嗎?越說越激動,手上力度也越來越大,你哪里像我兒子?不長進,說出去我都覺得丟人。李悠悠覺得胸膛里有一股氣體在膨脹,撐得他難受,還在繼續(xù)脹,終于隨著李金興的拍打炸開。他擋開李金興下落的胳膊,李金興說,反了你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已經(jīng)比李金興高出半頭了——抱住李金興的腰,雙臂發(fā)力,把李金興摔倒在地。李金興還在大聲咒罵,他揪著李金興的頭發(fā),我讓你罵,往墻角上撞,我讓你罵,再撞,火星迸射而出,紅得耀眼,后來他知道,那是血。
李悠悠胸膛里那股氣被完全釋放后癱坐在地上,李金興則軟塌塌地躺在他的腳邊,直到打麻將歸來的范明霞推開門發(fā)出一聲驚叫,李悠悠才哇地哭出來。李金興顫抖著右手在地板上輕輕拍了兩下,說,沒事沒事兒,我裝的。事后李金興沒有責(zé)怪李悠悠,而是半開玩笑說,多虧我這腦殼硬,不然可能被開瓢。說完還嘿嘿笑,好像在炫耀。
上了高中的李悠悠選擇了住校,半個月回家一次,回家后從爸媽的只言片語里聽到一個名字,文麗,這個名字總和“狐貍精”相伴出現(xiàn)。他看得出,父母在他面前竭力克制著,只要他一離開,馬上就會大打出手。他懶得管她們,只怕影響到妹妹,妹妹還小,才上小學(xué),好在看樣子李然然活潑開朗,一點兒都不像他。
考大學(xué)時,他和李金興幾年來第一次吵起來,李金興讓他考警校,而李悠悠堅持學(xué)計算機應(yīng)用,最后兩個人急赤白臉,差點兒動手,李悠悠攥著拳頭,拂袖而去,李金興指著他的背影,喊,有本事你別回來。李悠悠說,你以為我稀罕回來?那天晚上他當(dāng)真沒回來,第二天也沒回來。范明霞一邊罵著李金興一邊抹眼淚,李金興說,不用管他,成年人了,餓不死他,要真餓死了,他也不配做我李金興的兒子。范明霞說,你以為你是誰啊?有得選的話,你以為他想讓你當(dāng)他爹?
到了第三天,李金興也坐不住了,拉了一幫同事,旅館、洗浴中心、網(wǎng)吧挨家篩查,終于在一家網(wǎng)吧里找到了李悠悠。當(dāng)時李悠悠頭發(fā)亂蓬蓬的,臉色蠟黃,眼皮耷拉著,在放映《大話西游》的屏幕前打著瞌睡,夕陽武士說,他的樣子好像一條狗啊。
李悠悠被強制扭送去警校,不到一個月,輔導(dǎo)員給李金興打來電話,問,李悠悠爺爺?shù)暮笫绿幚硗炅藛??李金興說,處理完了,十年前就處理完了。知道學(xué)校關(guān)不住李悠悠,他編了個理由跑掉了。李金興索性不再管他。李悠悠在大學(xué)混了四年,不負(fù)所望沒有拿到畢業(yè)證。
畢業(yè)后,李金興在社區(qū)派出所給他找了個協(xié)勤的工作。李悠悠每天面對著遷戶口補辦身份證的群眾們,因為不給人好臉色,甚至嘲諷丟了身份證的老大爺怎么不把自己丟了,而遭到無數(shù)投訴。所長終于忍無可忍,向李金興反應(yīng),李金興說,不要姑息,該罰罰,該停職停職。話傳到李悠悠耳里,他不給所長懲罰自己的機會,直接一甩手,撂了挑子。自己找了個網(wǎng)吧的工作,當(dāng)網(wǎng)管,干了半年,又跳槽去了郊區(qū)一家工廠做繪圖員。一晃到了而立之年,卻全沒有成家的心,范明霞只好四處張羅給他介紹對象。起初李悠悠抵觸,說還沒玩夠,不想結(jié)婚。架不住范明霞唐僧念經(jīng)一樣叨叨,耐著性子相了兩回親,和一家公司老板的千金對上眼,談了半年,結(jié)婚,結(jié)婚半年,離婚。原因是千金小姐脾氣太大,動不動就罵他,嫌他愛玩游戲。她罵,他不受著,反擊,罵得更兇,你以為你誰???進了這個家門,最好把你千金大小姐的架子收起來,是龍你給我盤著,是虎你給我臥著。一來二往,終究鬧到了民政局。此時李金興已經(jīng)查出患上癌癥,無暇管他,范明霞勸他,他說,難道你想讓我跟你和我爸一樣?別扭一輩子還不如打一輩子光棍,起碼痛快。范明霞就不再言語。
三
護士給李金興輸液,扎了一針,偏了,抽出針頭,對張雄說,按住他胳膊。張雄說,要不輸腳上吧,你看兩只胳膊都是窟窿眼兒了。護士說,也行。退到李金興腳旁,護士說,腳你更得按著,不然他踢我一腳我可受不了。張雄貼過去,按住李金興露在被子外的右腳,腳底一層厚厚的腳皮,像即將脫落的痂。李金興抖了抖腿,沒能掙脫,說,小姑娘你是哪個科室的?上班為什么不穿制服?進來也不敲門!匯報工作還戴著口罩,成何體統(tǒng)?護士一邊扎針一邊笑,甭管您是多大領(lǐng)導(dǎo),到了醫(yī)院就得由我擺布,不服也得憋著,出去了還得謝我,氣人不?李金興說,沒大沒小!回去給我寫個檢查交上來!范明霞在一旁笑,張雄說,訓(xùn)人訓(xùn)慣了,從小我就是挨他的訓(xùn)長大的。護士說,這不巧了嗎,我們干的也是訓(xùn)人的差事。
輸上液,李金興盯著懸在頭頂?shù)狞c滴瓶,眼珠鐘擺一樣,向上撥兩下,又向下?lián)軆上?,說,這姑娘還行,白,文靜,悠悠,她家是干啥的?張雄說,大舅,我不是悠悠,我是小雄啊。范明霞接過話茬,她爸是地產(chǎn)商,她媽開美容院。李金興說,那還湊合,悠悠,我看可以,抓緊時間談,差不多把婚訂了,年底入洞房。張雄說,好,我抓緊。范明霞說,悠悠離婚他都不記得了。張雄說,還沒半年,怎么就離了?范明霞說,管不了,你舅還病著,也顧不上管他。張雄不再說話,范明霞躺在床上,說,我先睡會,你盯著。張雄說,好。
李金興閉了眼,嘟噥頭疼,給我揉揉。李金興因為化療掉光了頭發(fā),現(xiàn)在新長出來一茬,貼著頭皮,柔軟,稀疏,他的頭頂有塊蠶蛹似的疤,疤上光禿禿的,沒長頭發(fā)。張雄五根手指豎起來,以疤為圓心,掐李金興的頭皮。張雄瞟了一眼臨床的范明霞,她側(cè)躺著,背對著他,好像睡著了。
李金興又自言自語了一陣,也閉了嘴,眼皮慢慢覆蓋到眼球上,眼珠掙了兩下,終不再反抗,定在上眼皮和下眼皮細(xì)微的縫隙里,死了一樣。早上第一縷陽光從窗口斜插進來,薄薄一片貼在墻角。張雄看著李金興隱在眼皮下的黑眼球,發(fā)現(xiàn)里面閃爍著兩個亮點,后來他意識到是頭頂日光燈縮在李金興眼睛里的倒影,于是他關(guān)了燈,亮點消失了。
張雄掏出手機,上面有三個未接電話,一個是妻子,兩個是他媽。他先給妻子回過去,妻子問他家里鑰匙有沒有留下,他說在門口地墊下面,妻子又問李金興的病情,張雄說,很穩(wěn)定。他再給他媽回過去,他媽開門見山說,你大舅現(xiàn)在怎么樣?張雄說,還算穩(wěn)定。他媽說,有什么事打電話。語氣好像李金興將不久于人世。他安慰媽,沒事兒,能挺過去。他媽開始拉扯別的:你大舅待咱那是沒的說,你上學(xué),娶媳婦,都多虧了你大舅,這時候了,你可得好好照顧他。張雄低垂著頭,眉心結(jié)了一個“川”字,手機挪開耳朵10厘米,嘴里應(yīng)著,嗯,啊,知道了。
掛斷電話,張雄順手刷起朋友圈,滿屏賣二手房的,賣家電的,賣祖?zhèn)髂_氣靈的。他退出微信,打開體育網(wǎng)站,自己關(guān)注的一場籃球比賽已經(jīng)進行到第二節(jié)。醫(yī)院里沒有無線信號,他只能看文字直播,通過主播的文字描述在大腦里填充畫面,這讓他想起上學(xué)時偷看武俠小說的情景。
四
張雄出生在農(nóng)村。從小他的標(biāo)簽就是李金興的外甥,而不是誰誰的兒子。李金興是他們家的驕傲,也是全村的驕傲。作為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吃上“皇糧”的人,李金興理應(yīng)得此禮遇。李金興給張雄樹了一個標(biāo)桿,戳在可望不可及的山巔上,夠他追趕一輩子。在鎮(zhèn)上工作的時候,李金興經(jīng)常來張雄家,他騎著摩托車,車屁股后面揚起的塵煙似統(tǒng)領(lǐng)著千軍萬馬,剛拐進巷口,突突突的聲音就彌漫了整條巷子。聽到聲音,媽媽說,你大舅來了。果然,聲音越來越近,涌進大門,塞滿院子。聲音消失了,李金興撩起門簾堵在門口,說,姐,小雄呢?媽媽背了手,從背后拎出張雄,說,他怕你。李金興說,怕就對了。一把抱起張雄,走到院子一角的豬圈旁,豬圈里養(yǎng)著一頭大黑豬,平時囂張跋扈,但是見了李金興后蜷縮在豬槽旁,瑟瑟發(fā)抖,李金興說,它也怕我。
后來李金興調(diào)到縣城上班,張雄見到李金興的機會少了,直到四年級時,李金興找到他家,對李金興的媽媽說,讓小雄去城里上學(xué)吧。正在寫作業(yè)的張雄手一哆嗦。媽媽不說話,看著張雄,李金興又說,去了好跟悠悠做個伴兒,我們沒時間接送,小雄大了,可以帶著悠悠自己上下學(xué)。張雄多希望聽到媽媽說不啊,但媽媽還是沉默著。李金興點燃一根煙,說,再說城里教學(xué)質(zhì)量比家里好多了,我看小雄是個好苗子,別在家里耽誤了。媽媽說,這倒是,次次考第一,跟你小時候一樣,不過比你老實多了。李金興笑笑,說,我從小就皮。媽媽對張雄說,小雄,跟你舅去城里不?張雄緊緊攥著筆,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李金興一只大手搭在他的頭上,來回?fù)崦f,城里吃得好住得好,有啥不樂意的?
張雄就這樣被李金興“綁架”到了縣城。舅媽是個膀大腰圓的女人,對他很親切,只是經(jīng)常和李金興吵架,只要李金興一喝酒就吵,而李金興幾乎每天都喝酒,有時候在外面喝,有時候在家里喝。在家里的時候,李金興會叫他坐在身邊,命令他挨個給桌上人的酒杯倒?jié)M。開始他不想倒,后來慢慢察覺,通過倒酒,李金興對他越來越親近,而對李悠悠越來越疏遠(yuǎn),他覺得受到恩寵。倒完酒,回到他和李悠悠的房間,李悠悠多半躺在床上看漫畫,他拉過書包,開始寫作業(yè)。李悠悠似乎不太喜歡他,很少跟他說話,他以為李悠悠本身性格如此,也沒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在學(xué)校看到幾個孩子把李悠悠圍在中間,李悠悠侃侃而談在北京動物園的所見所聞,說自己坐在大象的鼻子上,大象鼻子一卷,他就到了大象背上。李悠悠從來沒跟他說過這些,哪怕是吹牛。
李悠悠有把玩具槍,仿真的,可以用黃豆做子彈,據(jù)說能夠打死麻雀,李悠悠跟他顯擺,卻不給他玩,摸摸都不行。他不爭,努力擺出無所謂的樣子。李悠悠在院子里朝著天上瞄準(zhǔn)兒,說,要是能有只鳥就好了。可是天上靜悄悄的,一只鳥也沒有。后來李悠悠就把槍端平了,對著張雄,說,雄哥,你當(dāng)鳥吧。不等張雄做出反應(yīng),李悠悠扣動了扳機。一顆黃豆打在張雄額頭,疼痛由點及面,瞬間傳遍整顆頭顱。他的腦殼嗡嗡響,用手一摸,起了個乒乓球大的包,眼淚稀里嘩啦就瀉下來了。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是回家,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他蹲在地上,無聲地哭,李悠悠嚇傻了,呆立了一會兒,跑過來說,雄哥,我不是故意的。張雄擦干淚,說,沒事兒。李悠悠說,不要告訴我爸媽好不好,我的玩具以后都給你玩。張雄說,我不玩你的玩具,也不會告訴你爸媽,你放心吧。
李金興和范明霞下班回來,問起他頭上的包,他說馬蜂蟄的,說完瞄了一眼縮在沙發(fā)一角的李悠悠,李悠悠的身子在慢慢松弛,像一條凍僵的蛇在春光里復(fù)蘇。雖然付出了些代價,但李悠悠此后把他當(dāng)成自己人了,也算值得。兩人一到星期天就把李金興買來的學(xué)習(xí)機取出來,插在電視上打游戲,游戲卡是李悠悠跟同學(xué)借的,兩人組隊,張雄總當(dāng)打掩護或者墊背的那個,而對打時他每次都故意賣個破綻,好讓李悠悠有機可乘,一套組合拳將他打敗。
慢慢的,他不那么想家了。李金興每隔一周會帶他回家一次,偶爾帶上李悠悠,李金興騎著那輛摩托車,李悠悠坐在前面,張雄坐后面。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張雄考了第一,李金興送他回家,路上說,為了獎勵你,一會兒給你買個禮物,你想要啥就買啥。李悠悠問,那我呢?李金興說,雖然你考得不怎么樣,但你沾上了你雄哥的光,也給你買。到了鎮(zhèn)上百貨商店,李金興停好摩托車,大手一揮,看上啥拿啥。李悠悠率先沖進去,一眼相中那臺變形金剛模型,紅藍(lán)相見,是卡車的形態(tài),張雄在電視里見過,知道它叫擎天柱。李金興問張雄,你想要啥?張雄從柜臺一頭走到另一頭,柜臺后面的貨架上擺著游戲機、沖鋒槍、卡車模型、畫板,還有文具,最后他停下來,手指頂在玻璃櫥窗上說,我要這個。李金興彎下腰,盯著他的手指,說,你想好了?可不許后悔。張雄說,嗯,我想好了。李金興搖了搖頭,對售貨員說,變形金剛加上那支鋼筆,多少錢?他能看出李金興有些失望,但他不懂舅舅的失望因何而來,要知道,為了討好舅舅,他可是放棄了自己喜歡的沖鋒槍。
到五年級時,李金興家里突然多出了一個女嬰,范明霞說她叫李然然,是張雄和李悠悠的妹妹。這個從天而降的妹妹讓他在李金興家里失去了位置,他被送回老家,繼續(xù)在村里上學(xué),他很懷念那臺學(xué)習(xí)機。
高考結(jié)束后,他主動找到李金興,那天家里就他兩個人,李金興從熟食鋪子買來烤鴿子、燒雞、火腿腸,取出一瓶酒,說,過年我都沒舍得喝,今天得喝。他笑笑,說,謝謝大舅。李金興說,跟我客氣個屁。張雄說,大舅,你說我報什么專業(yè)好?李金興說,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張雄說,我想報政法類。李金興說,好,有想法。
學(xué)校在省城,李金興開車送張雄,辦好入學(xué)手續(xù),兩個人在學(xué)校門口飯館吃飯,點了一份服務(wù)員死乞白賴推薦的招牌菜,醬牛肉,李金興嘗了一口,皺起眉,筷子一頓說,差勁,也就騙騙學(xué)生。張雄也夾出一片,填進嘴里,感覺味道還行,但他說,確實一般。李金興說,給你排雷了,以后吃飯別來這家。張雄說,知道了。吃過飯,兩個人站在李金興開來的黑色轎車前。九月初,白天還被夏天的尾巴占據(jù),午后的太陽很大,車身反著白花花的光。李金興從兜里掏出1000塊錢,甩給張雄,說,花完了打電話。張雄接過來,點點頭。李金興說,那我就走了啊。打開車門,鉆進車?yán)?,關(guān)車門,發(fā)動車,一溜煙開走了。等到轎車完全消失在視野里,他突然覺得鼻子一酸,忙躲進路邊梧桐樹的陰影里。
五
門被咚一聲撞開,李然然頂著一頭五彩祥云闖進病房,張雄手一顫,手機險些掉落,范明霞也從病床上彈起身,瞪著眼睛四下逡巡,最后定在李然然身上,說,你想嚇?biāo)览夏??李然然穿著一件胸前印著骷髏頭的肥大T恤,T恤下突兀地生出兩條光腿,五彩斑斕的十指捧著磚頭大小的手機,徑直走到李金興床前——李金興還在睡,她說,老頭兒怎么樣?范明霞說,還那樣。李然然說,這可咋辦。范明霞說,聽醫(yī)生的唄,能咋辦。又去拽李然然的T恤下擺,你穿成這樣就來了?李然然說,啥時候了你還顧得管我?下面有短褲!酒吧忙到快三點,就睡了四個小時,哪有時間回家換衣服。范明霞說,你活該,放著學(xué)校的正式工作不干,死活要開酒吧,受苦受累怨得了誰。李然然說,我樂意,怎么了?范明霞說,那你就別發(fā)牢騷。李然然坐在范明霞身邊,說,誰發(fā)牢騷了,說說還不行?頭轉(zhuǎn)了一圈兒,問,我哥呢?范明霞說,回去喂毛毛了。李然然說,看著吧,不到中午回不來,肯定在家打游戲呢!范明霞一掌拍在李然然背上,李然然身子前傾,吐了吐舌頭,說,都讓你慣的,娶個媳婦都守不住,半年不到就離婚。下巴點向張雄,你讓他跟雄哥學(xué)學(xué),踏實一點兒。張雄笑著說,人各有志。
墻角那片陽光像浸了水的油紙,逐漸鋪張,逐漸沉重,不知不覺壓到李金興腳上,李金興的腳抖了一下,輸液的針管里涌進一洼血,觸動控制身體的開關(guān),李金興全身抖動起來。他的眼睛睜大足有平時的兩倍,眼球凸起似乎要掙脫眼眶;他的上下牙齒互相撞擊,像是短兵相接的兩軍交戰(zhàn);他的雙臂豎在半空揮舞,類似張雄看過的恐怖片里聞到血腥味的喪尸。張雄握住李金興雙手,連聲呼喚大舅,范明霞從床上一躍而起,對李然然喊,快去叫醫(yī)生!李然然才從驚恐中回過神,哽咽著沖出病房。
張醫(yī)生趕來時范明霞和張雄正站在病床兩側(cè),分別抓著李金興兩條胳膊。李金興全身赤裸,被子滾到床下,身上漫著不勻稱的紅,脖子和額頭上的青筋像盤結(jié)在巖石上的老藤,緊緊將他箍住,他嘴巴里嗚嗚呀呀的,低吼著什么。范明霞喊,老李老李!張雄喊,大舅大舅!李然然又哇一聲哭了出來。繞過范明霞,張醫(yī)生看了一眼李金興,說,有沒有筷子?范明霞甩著頭,抖落幾滴汗珠,說,有,在柜子里。張醫(yī)生說,拿出來呀!范明霞回頭看李然然,傻了?拿筷子??!李然然抹了把淚,從門口儲物柜里取出一雙一次性筷子遞給張醫(yī)生。張醫(yī)生拿著筷子,扒開范明霞,一手捏住李金興下巴,一手把筷子一端塞進李金興嘴巴里,再松開手,李金興咬緊筷子,似有深仇大恨,要將筷子碎尸萬段。
持續(xù)了一分鐘,李金興安靜下來,又慢慢閉上了眼睛,筷子從嘴角歪倒,身上的紅揮發(fā)干凈,恢復(fù)了之前黃和灰斑駁相間的顏色。張醫(yī)生向后退了兩步,用手松了松被汗水浸透的口罩,說,癲癇,可能是腫瘤引起的,我先開抗癲癇的藥,再抽血測血鈉,抽完血去做腦電圖。
送走張醫(yī)生,范明霞對李然然說,給你哥打電話,讓他快點過來。李然然說,要打你打,他不聽我的。
做完檢查的李金興躺在病床上由范明霞、張雄、李然然和護士一路保駕護航返回病房,病房里像剛下過一場春雨般涼爽宜人。李悠悠半躺在僅剩的一張床上玩著手機,聲音很大。聽到開門聲,李悠悠抬頭看了一眼,然后直起腰,收起手機,問:怎么回事?
病床歸位,護士重新把心電監(jiān)測儀上眾多由管子連接的磁片貼在李金興身上,胳膊纏上血壓計,左手中指夾上血氧測試夾,儀器上三條死寂的線段再度游動起來,護士說,數(shù)值還是偏高,有什么情況及時叫我,對了,癲癇再犯的話記得給他叼上筷子,別咬了舌頭。
護士走后,范明霞抻過被子蓋在李金興身上。李金興睜著眼睛,目光暗啞在眼眶里,他的嘴巴微張著,吐氣悠長,吸氣短促。李悠悠湊過去,再次問,怎么回事?李然然說,抽風(fēng)了。李悠悠沉默了一會兒,說,可能快不行了。范明霞說,少胡說八道!張雄坐在床邊,把被子提到李金興下巴處,被角掖到脖子兩側(cè)。范明霞抬頭看向中央空調(diào)的出風(fēng)口,冷氣從出風(fēng)口滾出來,掃蕩著整個病房。范明霞說,誰把空調(diào)打開了?李悠悠小聲說,我,太熱了。范明霞說,關(guān)上去,你爸怕冷。李悠悠想說什么,終究沒開口,走到門口按下了空調(diào)開關(guān)。
范明霞取出張醫(yī)生開的治癲癇藥,倒出一粒,橢圓形的白色藥片,牙齒那么大,說,給你爸喂藥吧。李悠悠說,他現(xiàn)在這樣,能吃得下?范明霞說,試試嘛。她從保溫杯倒出半杯水,用嘴唇蘸蘸,溫?zé)?,說,誰來掰著他的嘴?張雄到近前,掐李金興的下巴,李悠悠按住李金興的雙臂。李然然說,輕點兒,別弄疼了。范明霞把藥片塞進李金興嘴巴,藥片粘在舌尖,范明霞伸出小指,把藥片向下捅,藥片艱難地滾到喉嚨,范明霞小心翼翼往李金興嘴里倒水,水流稀薄,一半進了嘴,一半順著李金興下巴淌到脖子上。李然然扯了一截衛(wèi)生紙,給李金興擦拭下巴脖子。范明霞說,老李,吃藥,咽下去。繼續(xù)倒水。李金興咽喉咕咚一聲,喉結(jié)滾動,藥片隨著水滑進食道。
眾人松了口氣。李然然和張雄相對坐在病床另一側(cè),李然然手伸進被子,握住李金興的胳膊,說,還是熱,再給他擦擦吧。張雄又端出洗臉盆,去衛(wèi)生間接水,返回放在李然然腳下,涮毛巾,擰干,遞給李然然。李然然接過去,撩起被子一角,給李金興擦胳膊,一邊擦一邊說,爸,你快點兒好起來吧。范明霞說,你那指甲上鑲了那么多零碎兒,小心劃到你爸。李然然說,那你來。范明霞說,還是你來吧,好好伺候伺候你爸,盡盡孝。擦完一只胳膊,送回被子里,再涮一遍毛巾,擦另一只,兩只胳膊擦完,又擦胸口,擦完胸口,李然然對李悠悠說,哥,你給咱爸擦擦下身。李悠悠說,你這就盡完孝了?張雄說,我來吧。換過水,重新涮毛巾,被子揭開一條縫,手伸進去,開始一點兒一點兒認(rèn)真地擦。李悠悠拍了一把張雄的肩,說,行了,你閃開吧,我來。張雄站起身,把毛巾給李悠悠,退到李金興腳旁。
陽光已經(jīng)由李金興的腳部擴散到大腿,張雄站在光線里,似乎把陽光從李金興身上挖走一塊,在被子上呈現(xiàn)一片梯形的陰影。李悠悠瞇縫著眼睛,一只手抬李金興腰,一只手拿著毛巾擦李金興屁股。李然然說,大腿也擦擦。李悠悠白了李然然一眼,沒說話,照做。
范明霞看了看時間,說,中午了,誰去打個飯?張雄搶先說,我去吧。范明霞從褲兜里掏出飯卡,說,食堂就在內(nèi)科樓對面。張雄說,知道。拿了飯卡,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打開手機,領(lǐng)了紅包,20塊。
李悠悠把毛巾摔在臉盆里,扶著腰從凳子上站起來,呲牙咧嘴在病房里踱步,范明霞說,又腰疼呢?李悠悠點點頭,李然然鼻子哼了一聲。范明霞說,忍忍吧。李然然說,你看他,還不如雄哥,這是兒子,那可是外甥。李悠悠說,別說了,咱爸對他這外甥比對兒子還親。李悠悠走了一個來回,補充道,他對所有人都比對兒子親。范明霞說,你這是偏見。對別人,哪個不是看不順眼劈頭蓋臉一頓罵?李然然說,就是!李悠悠嗤笑,然然,他最疼的就是你吧。
六
李然然的酒吧位于縣城中心地帶,原來是飯店,叫半年黃,到半年頭兒上,果然應(yīng)驗,卷簾門緊閉,貼上了“轉(zhuǎn)讓”的告示。再早之前是美容院,也沒撐過半年,本來挺紅火,出了一次醫(yī)療事故。李然然說要把店面盤下來開酒吧時李金興和范明霞極力阻止,李金興說,那地方不好,我?guī)状芜`章都是在那一片兒。范明霞說,一年房租八萬,能掙上房租嗎?放著好好的幼兒園教師不當(dāng),開什么酒吧。李金興難得一次和范明霞同仇敵愾,接著范明霞的話茬說,主要是去酒吧消費的都是些什么人?李然然說,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現(xiàn)在酒吧是高級白領(lǐng)聚集地。多番規(guī)勸無果,李金興只好拿出多年的積蓄,說,我就這么多了,你全拿去吧。說也奇怪,平時囂張跋扈的李金興,唯獨在李然然面前會偃下氣焰,像被拔了牙的老虎,范明霞在背地里說,這大概就叫一物降一物。
酒吧開起來,生意還不錯,每天都是到凌晨兩點才散場,李然然每每回到家,總看到李金興身子歪在沙發(fā)里,抱著肩膀打瞌睡,吊燈開著,亮得晃眼,把他叫起來,說,爸,你等我呢?李金興伸著懶腰,說,睡覺呢。李然然說,那怎么不去屋里睡?李金興說,在哪都一樣。
第三個月的一天,酒吧來了一男一女,從晚上十點坐到凌晨一點半,兩個人安安靜靜的,待在燈光未及的角落,沒惹人注意。直到臨近打烊,闖進來個染黃頭發(fā)的小伙子,目光在酒吧里搜索,落在角落里一男一女身上,箭步?jīng)_過去,揮拳就往男的頭上錘,兩人互毆起來,杯子碎了一地,酒水灑了一身。顧客紛紛躲避,李然然和幾名服務(wù)生過去拉架,不但沒把兩個人拉開,還捎帶著不知被誰的指甲在臉上撓了一道血印子。
正無計可施時,從外圍擠進來個硬硬的人影,喝了一聲,兩個小崽子,要打跟我去公安局打,別在這搗亂。兩個人停了手,看著面前的中年男子,個子不高,但臉上自帶威嚴(yán)。李然然說,爸,你怎么來了?李金興指了指手腕上的表,說,三點了,平時最晚兩點半到家,我一猜就有事兒。黃毛兒舒了口氣,說,我還以為警察來了呢。李金興說,恭喜你,答對了,現(xiàn)任刑警隊隊長李金興。
黃毛縮了縮脖子,說,恕我有眼不識泰山,告辭。轉(zhuǎn)身要走,李金興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的碎玻璃渣子,這些東西不用賠嗎?
坐在李金興的車上,李然然說,爸,我第一次見你這么威風(fēng)。
沒過多久,李金興嗓子突然啞了,啞得說不出話,李然然以為他抽煙喝酒太勤導(dǎo)致的,就勸他少抽少喝,也知他不可能把這兩樣戒了,只能從量上控制一下。李金興點著頭,嗚嗚囔囔的,不知道說的啥,隨手從茶幾底下取出一盒西瓜霜含片,在手里搖著,給李然然看。癥狀持續(xù)了半個月,一直不見好轉(zhuǎn),這天范明霞拉著李金興要去醫(yī)院檢查,李金興說,你別管我。聲音粗重,病了這些天,他學(xué)會了鼻腔說話。李然然本來在睡覺,聽到動靜也從房間跑出來,說,爸,去吧,我陪你去。于是三人開著車,去了市中心醫(yī)院。拍了片兒,醫(yī)生把范明霞和李然然叫到辦公室,讓李金興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候。醫(yī)生關(guān)上門,對范明霞說,看著像癌。李然然感到手腳發(fā)麻,說,癌?范明霞胳膊圈過來,扶在她的腰上,她看到范明霞原本紅潤的臉上突然血色全失。醫(yī)生點點頭,說,再做個全身檢查。話說到一半兒,門被推開了,李金興臉上掛著笑,說,你們醫(yī)生通知患者家屬能不能換個套路?電視上都演膩了,你們還不膩?我啥???直說吧。又對李然然說,你回家,我房間臥室立柜第三個格,靠左邊位置有個小盒子,在最里面,不好找,盒子里有戶口本和我的身份證,你幫我取來。李然然鼻子酸酸的,說,我不去,我陪著你。李金興說,聽話,沒多大點事兒,路上開車小心。
李然然打開那個紅漆木盒子,取出戶口本,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一個和戶口本相似的本子,區(qū)別是,那上面寫的是“收養(yǎng)登記證”。
她抱著戶口本和收養(yǎng)證,趴在床上好好哭了一通,家里一個人沒有,她可以大聲哭,盡情哭。哭完了,她想,老頭兒是不是故意的?她又把收養(yǎng)證放回去,揣上戶口本,去了醫(yī)院。路上,她看到一位老人拉著平板車蹣跚前行,車上放著個大鐵籠子,籠子里裝著三只白色的小狗,圓滾滾的,煞是好看,想,長這么大,沒送過李金興禮物,不如買條狗吧。
七
范明霞走到臉盆前,手伸進水里,水已經(jīng)涼了,她去衛(wèi)生間換了水,給李金興擦另一側(cè)身子。一邊擦一邊對李金興喃喃自語,老李,你可得好起來,我伺候了你大半年,還等以后你能還回來。李悠悠說,看樣子有點兒難度。范明霞瞪了一眼李悠悠,能不能盼點兒好?李悠悠說,我就納悶了,他咋對你的,你都忘了?李然然說,哥,不說話能憋死你嗎?李悠悠說,憋不死。轟然躺在另一張病床上,掏出手機玩游戲。
張雄打來飯,肉夾饃和雞蛋羹,幾個人吃了肉夾饃,喂李金興雞蛋羹,李金興勉強咽下一些,再不肯吃,最后一口雞蛋羹懸在口腔里,隨著氣息上躥下跳。范明霞只好用手指把雞蛋羹摳出,又喂了幾口水。
范明霞從柜子里取出前天別人探視送來的牛奶,一人分了一盒,四人或坐或站,各自叼著吸管喝牛奶,吸溜吸溜的聲音充斥著病房。李悠悠出了一頭汗,起身來到走廊,對著窗口吹風(fēng)。張雄把長褲褲管挽到膝蓋,解開襯衣上面兩粒扣子。范明霞說,熱的話開一點兒窗吧。張雄說,不用。李然然說,確實挺熱的。范明霞走到窗前,用力上提把手,提不動,叫張雄,你來。張雄說,沒事,不熱。李悠悠喝完了牛奶,走進病房,把癟皺的空盒子扔進門后的垃圾桶,對范明霞說,我來吧。范明霞讓開,李悠悠手扶著把手,把窗戶扯開一條縫,風(fēng)迅速涌進來,和悶熱一陣交鋒,熱去了勢,縮在病房角落里茍延。
范明霞說,都休息會兒吧,我守著。說著坐在李金興床頭的小凳子上,雙臂支在李金興枕頭一側(cè),眼睛看著李金興。李金興閉著眼,喉嚨里嗚嗚囔囔,像是積著很多話,卻吐不出。李悠悠從柜子里取出泡沫墊子,在李金興床尾靠墻鋪開,一米寬,一米七八長,粉色,上面印著五個形態(tài)各異的美少女戰(zhàn)士,又把空床上的被子拽過來,疊成長方形當(dāng)枕頭,躺上去,高舉手機,打開手機游戲。李然然說,那是我的墊子。李悠悠說,心疼你讓你睡床,墊子硌得慌。李然然說,那雄哥呢。李悠悠說,雄哥不睡,他晚上又沒值班。范明霞說,凈說屁話。張雄說,沒事兒,我不困,舅媽,你去歇著吧,我守著。范明霞說,你去那張床上躺會兒,晚上有得熬,然然回家睡吧,晚上帶飯來。李然然說,我不去,我得看著我爸。
話音沒落,李金興左肩抽搐了一下,眼睛陡然睜開,嘴角也向左邊臉頰偏去,隨后全身抖動起來。范明霞雙手按住李金興的肩,大聲呼喝,筷子呢?李然然說,就在窗臺上,張雄從窗臺上取過筷子,趁著李金興牙齒開啟的瞬間插進去。李金興咬緊筷子,身體像一臺剛剛發(fā)動的老舊拖拉機,渾身戰(zhàn)栗。李悠悠把手機扔到一旁,爬起來,抓住李金興的腳,喊,爸,爸。李然然也哭喊,爸,爸。范明霞說,老李,老李,堅強一點兒,挺挺就過去了。張雄跑出病房,去叫醫(yī)生。沒人看到心電監(jiān)測儀上的三條波浪線無序亂舞,幾乎彼此相交。
血染紅了筷子,向外擴張,繼而染紅蒼白爆皮的嘴唇。李然然想去拔筷子,李悠悠攔住她,說,別激動,不讓他咬筷子,他要咬舌頭的。
這次持續(xù)不到半分鐘,醫(yī)生跑過來,李金興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只是圓睜著雙眼,眼球一動不動,似乎冥神苦想著什么??曜又敝辈逶谧炖?,像豎在墳前的墓碑。李然然掰開李金興的嘴,抽出筷子,發(fā)現(xiàn)李金興舌頭上有個傷口——必然是被筷子戳的,說,雄哥,你下次插筷子能不能輕點兒?張雄張張嘴,想爭辯,話到嘴邊改了口,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李然然盯著李金興的眼睛,說,媽,哥,爸一直沒眨眼。范明霞搶上前,說,老李,你可別嚇我。她看了眼心電監(jiān)測儀,一切如常。對張醫(yī)生說,沒什么事吧?張醫(yī)生說,你跟我出來一下,又補充道,順便開點兒止血藥。兩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沒多久,范明霞獨自返回,神色黯然。李然然問,什么情況?范明霞不說話,從臉盆里抽出毛巾,蓋在李金興眼睛上,說,老李,歇歇吧。
李然然從柜子里重新取出一雙一次性筷子,去掉包裝,問范明霞,有紗布沒?范明霞說,沒,你要干嘛?李然然沒回答她,說,我去護士站要。一會兒一手握著紗布一手提著筷子回到病房,展開紗布,纏在筷子一端,纏了幾匝,看了看,又纏幾匝,扯多余的紗布,扯不斷,拇指上的假指甲飛了出去,在空中畫了一道流光溢彩的拋物線,掉到地上。李然然小聲罵了句。李悠悠說,笨。伸過手,給我。從李然然手中接過筷子,紗布叼在嘴里,一扯,紗布斷開,兩端在筷子上打個結(jié),筷子成了棒棒糖形狀。李悠悠左右端詳著筷子,說,真別說,還是然然細(xì)心,這樣就扎不到嘴了。
陽光拖拽著時間,以讓人忽略的速度在李金興身上攀爬,等人注意到它時,它已經(jīng)覆蓋了李金興整個下半身,把他從腰間一分為二。幾個人輪流守著李金興,喂水,測體溫。范明霞和李然然有幾次揭開蓋在李金興臉上的毛巾,每次都看到李金興圓睜著雙眼。其間李悠悠拆下一根牛奶盒上的吸管,放在水杯里,拇指堵住吸管一端,再放開,水似乎被手指牽引著,從吸管里攀緣上來。他像一位科學(xué)家一樣給大家演示自己的科研成果:就這樣,把吸管放進爸嘴里,松開手指,水就自動流出來了,省得用勺子了,也不會流到嘴巴外面。得到范明霞的贊許后,李悠悠臉上布滿笑意。
直到陽光爬上李金興脖頸,他又抽了幾次風(fēng),搞得大家手忙腳亂,好在持續(xù)時間越來越短。高燒依舊沒退。每個人心里都有一些不祥的預(yù)感,可是誰也不愿說出來。
張雄打來晚飯,天已經(jīng)黑透,病房里亮著慘白的燈光,映得人臉上都沒了血色。和早上一樣,還是包子和小米粥,李然然說吃不下,范明霞強把包子塞到她手里,自己卻不吃。范明霞把小米粥倒進餐盒,喂李金興,粥在李金興嘴里打轉(zhuǎn),卻不下咽,范明霞急得拍李金興的臉,老李,老李,吃點兒,不然身體扛不住。李金興無動于衷。李悠悠說,算了,輸葡萄糖和蛋白液吧。
到晚上十點,李金興又抽了一次風(fēng),十幾秒,反應(yīng)也較為輕微,除了頭部和肩膀,其他部位像是脫離了意志,一動不動。范明霞對大家說,晚上應(yīng)該也沒大事,我們分開值班吧,都守著誰也熬不住。眾人同意。李悠悠自告奮勇值第一班,到凌晨1點,張雄第二班,1點到4點,李然然第三班,一直到早上。范明霞則全程陪護。李悠悠勸范明霞去休息,她不干,怕照看不到,萬一有什么閃失。李然然躺在床上并不睡,把剩余九片假指甲依次掰下來,排列在枕頭邊鋪好的衛(wèi)生紙上。它們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九個指甲全部弄完,李然然包好衛(wèi)生紙,托在手里,想了想,瞄著門后的垃圾桶擲了過去。張雄坐在墊子上,背靠墻壁,也沒睡,跟妻子在微信上聊了兩句,之后打開體育新聞,一條條瀏覽。范明霞和李悠悠坐在李金興兩側(cè),范明霞胳膊支在床沿上,手托著頭,眼皮慢慢閉合,又猛地睜開。李悠悠把玩著棒棒糖一樣的筷子,想到什么,起身走到柜子前,手探進柜子,從牛奶箱子上撕下一片硬紙板,用筷子沒纏紗布的一端戳破硬紙板,插進去,硬紙板直抵紗布,又找出之前多余的紗布,綁在紙板外側(cè),將紙板牢牢固定在筷子上。李悠悠返回李金興身邊,把筷子插進李金興嘴里,松手,使李金興的樣子看起來像是在吹嗩吶,李悠悠不由笑起來。范明霞問,你這是干嘛?李悠悠說,這樣就算我們不小心睡著了,我爸抽起風(fēng)來也不會咬著舌頭了。范明霞說,胡鬧,萬一松了不會掉出來嗎?李悠悠說,也對。一拍大腿,有了,用膠帶把它粘在我爸嘴上。范明霞說,瞎胡鬧!你爸憋氣怎么辦?李悠悠說,好辦,在膠帶上捅幾個窟窿眼兒。范明霞說,純粹胡鬧!讓人看到了笑話。李悠悠反駁,大晚上的,誰會來!范明霞取下筷子,攥在自己手里,反正就是不行,就人盯著!李悠悠不再爭執(zhí),低頭嘟囔,最不可靠的就是人,人會困,會乏,會走神。范明霞拍了一下腦袋,說,你倒提醒我了,還沒給你爸吃退燒藥。李悠悠說,他現(xiàn)在這樣,飯都吃不下,怎么喂藥?張雄放下手機,說,可以用退熱栓。
淡黃色醫(yī)用橡膠手套在四個人手中傳遞,最后落回張雄手上,范明霞說,悠悠,你來。李悠悠說,我沒經(jīng)驗,讓雄哥來。范明霞說,你是兒子,伺候老爹不是天經(jīng)地義?李悠悠說,對,我是兒子,可我爸對這兒子還不如對外甥,從小他管過我?范明霞說,你有沒有良心?你那脾氣,你爸敢管你?可你上學(xué),工作,娶媳婦,哪樣不是你爸操心?李悠悠說,得了吧,哪一樣是我自己愿意的?李然然從床上爬下來,哥,你少說兩句吧。李悠悠又把矛頭對準(zhǔn)李然然,你也一樣,咱媽讓你考教師資格證,去教小學(xué),你咋不去?李然然說,我連26個英文字母都認(rèn)不全,考個屁啊,不都把學(xué)生帶溝里嗎?李悠悠說,咱爸就只知道抽煙喝酒,不對,還會搞外遇,咱媽就知道和咱爸吵架,平時不管咱們,到頭來還那么多要求。范明霞說,最近兩年不是好了嗎?李悠悠說,是好了,可我們也都長大了,定型了。張雄戴好手套,說,別吵了,我來吧。范明霞說,我來吧。張雄說,舅媽,悠悠,你倆抬腿,我塞藥。他們撩起李金興下半身的被子,露出李金興麻桿一樣的雙腿。
門砰地打開,張醫(yī)生闖進來,火急火燎說,你們家屬不看儀器嗎?血氧太低了,幸虧護士臺可以監(jiān)控。四個人全都站起身,范明霞說,那咋辦?張醫(yī)生說,家屬做好心理準(zhǔn)備吧。李然然哇一聲哭出來,范明霞緊咬雙唇,片刻說,還有沒有辦法?張醫(yī)生說,可以打針,不過強行續(xù)命,幾個小時的效力,起不到根本作用,你們家屬可以協(xié)商下。范明霞身子晃了晃,李悠悠上前扶住,說,媽,鎮(zhèn)靜。范明霞臉色蒼白,然然,你說咋辦。李然然不說話。李悠悠對醫(yī)生喊,你們是醫(yī)生,不就是救死扶傷的嗎?你們想辦法,一定要把我爸救回來!張醫(yī)生攤攤手,說,我理解家屬的心情,有些病是醫(yī)生也戰(zhàn)勝不了的。李悠悠說,要不算了,已經(jīng)這樣了,別折騰我爸了,讓他安安靜靜地走吧。李然然突然跳起來,哭吼,一定得治!一拳打在墻上,拳頭挪開,墻上多了一片刺目的紅印子。范明霞頹然坐在凳子上,說,張醫(yī)生,治,打針。李悠悠看向神色木然的張雄,說,雄哥,現(xiàn)在是二比一,你的意見呢?張雄眼皮跳了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匯集,他說,我聽大家的。范明霞說,打針,現(xiàn)在就打,別耽誤時間了。
八
范明霞剛認(rèn)識李金興的時候,李金興二十出頭,留著板寸,面皮干干凈凈,乍一看還挺精神,仔細(xì)看覺得臉上帶了一點兒戾氣。當(dāng)時范明霞在縣五中教學(xué),素以嚴(yán)厲著稱,背后被學(xué)生稱為母夜叉,自行車常常被放氣,下班只好推著走,但仍然本色不改。最著名的案例是把一名早戀的女生罵哭,叫家長,連帶家長一起罵哭,母女抱作一團,爭著做自我批評。
那天放學(xué)后,范明霞照例推著自行車回家,剛進五月,氣溫火急火燎往夏天趕,有點兒熱,她推著自行車,邊走邊擦汗,回家路過一座石橋,橋下面是一條河,雨季未來,河水細(xì)細(xì)長長一條兒,在橋下匍匐,岸兩邊有幾名垂釣的老者,雕像般坐在夕陽的影子里。河兩邊沒有高大的建筑物,所以風(fēng)暢通無阻,雖然不大,但在炎熱里更容易被感知。細(xì)細(xì)軟軟的風(fēng)貼著她裸露在短袖襯衫外的胳膊卷過去,帶給她一絲快慰的涼意,她不由停下腳步,歇一口氣。最先貼著她的身子跑過去的是一名五大三粗的男子,她只看到背影,頭發(fā)紛紛揚揚的,花襯衫喇叭褲,就像電影里的小阿飛??粗苓^去的那個背影,她想,多虧你不是我學(xué)生,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然后他就遇到了一身便裝的李金興,倆人對望了一眼,范明霞的目光駐在李金興的臉上,而李金興的目光已經(jīng)落在范明霞的自行車上。李金興突然開口,說,大姐,借自行車用下。不等答復(fù),一把推開范明霞,搶過自行車,抬腿騎上去。蹬了兩圈兒,跳下來,罵了一句,什么破自行車,扔下自行車,沖前面花花綠綠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你他媽給我站住。背影在一片低矮的房子前一拐,消失了。范明霞一把抓住李金興的衣袖,說,你也給我站住,大白天就明搶,反了你了。李金興一甩胳膊,打開范明霞的手,說,沒空跟你啰嗦,耽誤我抓賊你負(fù)擔(dān)得起嗎?說罷邁開大步,狂奔而去。范明霞對著李金興的背影罵了一句,神經(jīng)病,李金興沒有理會。
一直在學(xué)校里說一不二的范明霞感覺受了奇恥大辱,這口氣在胸口憋了三天,乃至茶不思飯不想,最后還是決定,必須報仇,不然真有可能憋出病來。她去了公安局,接待她的民警很客氣,說,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范明霞有備而來,他說妨礙他抓賊云云,那不是警察是什么?民警說,你記得他長什么樣子嗎?范明霞說,記得,一米七左右,瘦,平頭,眉毛很濃,鼻子很高,嘴唇像是刀子割出來的,很薄,對了,左邊頜骨上有顆痦子。民警贊嘆,好家伙,姑娘你這眼睛快趕上掃描儀了,你不來公安局上班真是公安局的損失。范明霞臉一紅,說,我就有這本事,過目不忘。民警指著身后墻壁上一排照片,說,你看,里面有沒有他?范明霞一眼看到身穿警服的李金興,心想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穿上警服,英姿颯爽,照片下面寫著,刑警隊先進代表:李金興。她伸出一根手指,猶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說,沒有,可能他不是警察吧。民警說,你說的這人外貌和刑警隊一個小伙子很像,你確定里面沒他?你放心不要害怕,如果被我們查明,絕不姑息,一定讓他給你賠禮道歉,還要給他處分。范明霞更加肯定,說,沒有。
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心里那口氣不知道什么時候泄了個干凈。走到車棚里,推出自行車,好巧不巧,李金興騎著摩托車查案歸來,兩人馬上認(rèn)出了彼此。范明霞沒說話,低頭想走,誰知李金興把摩托車橫過來,把她堵在車棚外,說,你干啥來了?給我告狀來了?范明霞說,你管我?好狗不擋道,躲開。李金興說,領(lǐng)導(dǎo)怎么說?有沒有說要給我獎勵?范明霞?xì)獾米齑街贝蝾潱娺^不要臉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你想我給你告狀是吧?好,如你的愿。她把自行車靠在車棚的柱子上,拉上李金興就往辦公樓走。
范明霞對剛才的民警說,同志,就是他,就是他搶我自行車,還叫我大姐。李金興梗著脖子,董局,你聽我說,不是她攔著我,那賊跑不了。范明霞說,原來你是局長,那更好辦了,你得替我做主。董局說,姑娘你先松開他。范明霞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攥著李金興的衣袖,慌忙松開,衣袖上褶皺縱橫。董局對著李金興招手,說你過來。李金興走到董局身邊。范明霞說,剛才還說絕不姑息,現(xiàn)在就維護上了?董局說,現(xiàn)在說你和姑娘的事兒,你是不是搶人自行車了?李金興說,我不是著急抓賊嘛。董局說,你是不是叫人家大姐了?李金興說,叫大姐都不行?難道叫大姨?范明霞想發(fā)作,董局?jǐn)[了擺手,她壓制下怒火。董局說,李金興,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我命令你,馬上給姑娘道歉。
從公安局出來,范明霞感到一身輕松,騎著自行車,自行車活了,不用費力,自己往前走。雖然李金興的態(tài)度一點兒都不真誠,但是看到他當(dāng)著董局的面給自己道歉時,他一張臉漲得通紅,像是要冒出火來的樣子,她差點兒就笑出聲了。學(xué)校離公安局不遠(yuǎn),隔著一條馬路,前行一千米左右,右拐,再騎一千米,右拐,再騎一千米,就到了公安局門口。她家在學(xué)校和公安局中間,但是不需要第二次右拐。學(xué)校邊上有條小胡同,也不算胡同,規(guī)劃的時候留出了一條路,左邊的學(xué)校和右邊的住宅區(qū)都想多占點兒地皮,各自向外擴張出半米,就把這條路擠得瘦瘦的,僅容一人通行,平時鮮有人走,地上扔著爛磚頭,墻根遍布雜草和貓狗的糞便。這天下班后,范明霞心血來潮想要蹚蹚這條上班三年來從沒走過的道兒。自行車照例被放了氣,她推著車,側(cè)著身子,躲避著腳下的貓屎狗糞,一路蹣跚,出了胡同口,一眼看到公安局的大門。正是下班時間,身著警服的警察們或推車或騎車三三兩兩涌出來,她站在胡同口等了一會兒,終于看到那輛摩托車。
她正想若無其事走過去,裝作偶遇,驀然看到李金興身后趕上來一個女孩兒,個子不高,但是苗條,穿著半截裙兒,小腿細(xì)長,墊著碎步追上李金興,在他肩上拍了一掌,蜻蜓點水似的,不等李金興回頭,迅速把那只肇事的右手藏到背后。李金興扭著半邊身子看她,兩人相視而笑,李金興說,文麗啊。文麗說,嗯呢,求你件事兒。李金興說,什么事兒,除了辦不到的都給你辦到了。文麗說,沒正形,我想去電影院看電影,本來約好了我表妹一起,可她突然有事,去不了了,自行車也被她騎走了,你能不能送我?李金興說,能啊,沒問題。說著,跨上摩托,拍拍后座,豪邁地說,上來。
范明霞吃多了糖醋蒜一樣,胸口冒著酸水,直燒心。她知道,等文麗上了摩托車,可就不止送到目的地那么簡單了。兩張票,一個人,到了電影院門口,她一定十分惋惜地說,浪費一張電影票,等著李金興自己上鉤,不上鉤再補一句,你有時間沒?不如把票送你。她也是女人,女人最了解女人。她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于是扔下自行車,顧不得形象,一個箭步竄出去,說,警察同志,我要報警!李金興愣愣地看著她,公安局門口所有下班的民警都看著她,她心一橫,說,李金興同志,你不能走,我就認(rèn)識你,我要報警。李金興雙腳支著摩托車,說,咋了?她說,我——馬上有了主意,我丟了錢包。
一個月后,范明霞和李金興確立關(guān)系,又過了兩個月,訂了婚,十月一領(lǐng)證,年底辦了酒席?;槎Y當(dāng)天倆人就吵了一架,拉開吵架日常的序幕。也不是大事兒,李金興幾個年輕同事,逗新娘逗得有點狠,開始范明霞沒動聲色,夫妻對拜的時候,范明霞剛彎下腰,一個小伙子竄出來,用力按下范明霞的頭,范明霞的頭和李金興的頭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一起,砰一聲響,天搖地動,觀禮人群發(fā)出哄笑,范明霞一把扯下紅蓋頭,挺著身子四下張望,說,誰干的?無人應(yīng)答,范明霞說,男子漢敢作敢當(dāng),是個男的你就站出來。李金興用干咳提醒范明霞,范明霞不理會,繼續(xù)用目光掃視人群。李金興說,算了,都沒外人,鬧著玩呢,不就圖個開心嗎?范明霞說,我不開心他們就開心了?這安的什么心?李金興臉上有點兒掛不住,壓低嗓子說,結(jié)婚呢,鬧什么呢?范明霞說,一輩子結(jié)一次婚都結(jié)不痛快,那還有什么意思。倆人互不相讓,眼看婚禮就要停擺,雙方家長慌忙趕上來,打過圓場。
前面十幾年兩個人的吵架還是點到為止,看似聲勢浩大,實際上干打雷不下雨,無非都是寧折不彎的主,誰也不肯讓步,直到文麗再次闖進他們的生活,才傷了筋骨。
李金興結(jié)婚不久后,文麗嫁到外地,工作也通過關(guān)系調(diào)了過去,生個兒子,年紀(jì)跟李悠悠差不多。誰知前不久,文麗突然獨自返回,一打聽,原來是離了婚。剛一回來,就被人看到倆人大晚上共同出現(xiàn)在賓館門口。范明霞聽到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質(zhì)問李金興,李金興振振有詞,她一個女人,剛回來沒地方住,我給她安排個賓館住下,怎么了?范明霞說,你也住下了吧?李金興說,放屁,我哪天不回家了?范明霞說,你哪天回來早了?李金興說,我那是有飯局。范明霞說,我又不跟著你,怎么知道是不是飯局?鬧將起來,差點兒動手。
第二天范明霞找到文麗,換了一副和藹可親的嘴臉,張羅著給文麗介紹對象。文麗是個通透的人,知道范明霞犯了猜忌,以后便和李金興故意保持著距離。如此一來,李金興對范明霞愈加不滿,甚至是范明霞割了文麗同款雙眼皮也無濟于事。
九
范明霞抱著李金興的頭,老李,你還沒等到然然結(jié)婚,還沒抱上孫子,可不能就這么走了啊,等我不行了,我還想讓你來照顧我呢……李金興像是沒聽見,安詳肅穆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睛還在微睜著,似乎有什么不舍,想最后留戀一眼人間。李然然上半身趴在李金興胸口,一直呼喚著,爸,爸……后來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終于伏在李金興胸口沒了聲音,脊背偶爾抽動,那頭彩色頭發(fā)在床上鋪張開,像一朵漂浮在水里絢爛的花。李悠悠在房間里踱步,走了幾個來回,坐到另一張床上,打開手機,關(guān)閉,再打開,再關(guān)閉,起身繼續(xù)踱步,如此往復(fù)。張雄垂著頭坐在墊子上,想著心事,后來身子放倒,雙手枕在頭下,閉上了眼睛。
窗外泛起亮色,光明正在驅(qū)散黑暗,李然然從李金興的胸膛支起頭,看到心電監(jiān)測儀上的波浪線逐漸放緩波動,忙叫范明霞,媽,你看。范明霞還在抱著李金興的頭,低聲傾訴著什么,聽到李然然說話,身子一震,隨著李然然的手指看向心電監(jiān)測儀,李悠悠和張雄也都湊過來,瞪大眼睛盯著儀器上三條優(yōu)雅浮動的線條,李悠悠眼睛里爬滿紅血絲,張雄眼角粘著眼屎。
李然然帶著哭腔說,叫醫(yī)生,再給我爸打針!范明霞無助地望著李悠悠,兒子,你說,咋辦?李悠悠把手放在李金興頭頂?shù)陌躺?,輕輕撫摸,媽,讓我爸走吧。范明霞突然爆出一聲:老李——瘋了一樣拍打李金興的臉頰,力度越來越大:老李,你回來!你個沒良心的,你給我回來!李悠悠抱住范明霞,說,媽,別這樣,讓我爸走得安心點。范明霞掙開李悠悠,跪在李金興床頭,手摸著李金興的額頭,由上到下,眉骨,眼睛,鼻子,嘴巴,老李,你安心走吧,不要記掛著,孩子都大了,會照顧自己,從前的事,我也不再記恨你,你安心走吧。
李金興閉上了眼睛,范明霞感覺到手下皮膚的溫度在慢慢流失。李然然哭啞了嗓子,聲音絲絲縷縷,像兩把刀子在空氣中互相摩擦。終于,心電監(jiān)測儀上的波浪線停止了起伏,歸于平靜。
張雄轉(zhuǎn)過身,走出病房,關(guān)上門,隔斷了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哭聲。他的臉對著走廊的窗戶,窗外似乎有霧,灰蒙蒙一片,有風(fēng)從窗口灌進來,很涼。他按下媽媽的電話號碼,響了一聲,接通,他緩緩說,媽,我舅死了。電話那頭用沉默和啜泣回應(yīng)著他。掛斷電話,他看了眼時間,又抬頭望向窗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早上六點鐘,今天沒有太陽。
責(zé)任編輯 李大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