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昊鑫
謹(jǐn)以拙作獻(xiàn)給余光中先生的在天之靈,凡我在處,即是中國;斯人已逝,而其文長存。
12月時,正是考研前夕,舍友突然對我說,余先生去世了。我故作鎮(zhèn)定:“不奇怪啊,之前就在社交媒體得知余先生住院,上世紀(jì)初活到現(xiàn)在,也了無遺憾了?!闭f實(shí)話,對于一向奉老莊之道為圭臬的我來說,生老病死,不過氣之聚散爾爾。嵇康說,聲無哀樂,而生死又何嘗有感情呢?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罷了。
畢業(yè)論文寫道“余師,鮐背之年仍不忘傳道授業(yè)”,想起得加上注釋“于2017年12月去世,享壽90”,這才回想起老頭的音容笑貌,恍然若失。
兩年前,我赴臺灣交流學(xué)習(xí)。余先生所任教的臺灣中山大學(xué)外文系與我所就讀的師范大學(xué)相距不遠(yuǎn),我便常常前往先生處在半山腰的辦公室,以期聆聽先生的教誨?!爸猩酱髮W(xué)外文系”那塊牌匾至今深深地印在我腦海里。而令我印象更深的則是離余先生辦公室?guī)撞街b的一把面朝大海的座椅,坐在那里便可以眺望整個西子灣,遙望金陵與廈門。作為一個才入新詩大門的晚輩,我總是誠惶誠恐地站在門口等待先生,從不敢多提問題——生怕自己的無知冒犯了先生,并且,周圍總有許多圍著先生等待發(fā)問的學(xué)生們,他們博學(xué)而又好學(xué),我便相形見絀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似乎從微弱的話語中便重現(xiàn)了這位川娃子在鄉(xiāng)間溪流嬉戲的場景,有時候又微微瞇著眼睛,似乎在懷念某人某事,他的眉也隨著記憶不斷變化,弟子們無一不被他感染。
返鄉(xiāng)前夕,想到可能再也無法與先生相見,便大膽地向先生提出一個不情之請:為我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版的詩集題書名。以此構(gòu)成我與先生永久的、值得懷念的交集。我深知,這確實(shí)不是一個合理的請求——先生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詩壇的祭酒,為別人題寫書名、寫序言是非常慎重的。我并未期待得到先生肯定的答復(fù),沒想到幾天之后,便看到了余先生托人送來的清瘦的筆跡,著實(shí)讓我驚喜又惶恐。
四年前先生曾造訪我的家鄉(xiāng),以八十余歲之軀登上雁塔。那時曾與先生有一面之緣,但后來我并未告訴先生——先生一生曾在多個地方任教,有成千上萬的學(xué)生,有大陸人、港臺人、美國人,有黃種人、白種人、非裔美國人。我不愿以此等小事打擾先生,能做一個先生可能不會記得的、無記名的編外弟子便無憾了。
長安子弟來相送,所飲之物卻非酒,乃是那多鷓鴣的重慶、金陵的翁仲以及想回、也回不去的江南。
桃溪水流過的地方,就是余的故鄉(xiāng);黃河與長江沖刷的河畔,便是你的故國。
那是去年的夏天。
“嗡,嗡”,夏蟲惱人的叫聲讓我略微有些煩躁。
“中性筆便宜賣啦!”
一個老人站在便利店門口叫賣著,嗓音嘶啞,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幾天未曾喝水了。
這時候,我急著去買點(diǎn)冷飲——你知道,太陽簡直要命地?zé)幔?/p>
“你好,要不要支買筆?”
想趕緊走進(jìn)便利店“避暑”的我搖了搖頭,又加快腳步匆匆走到店門口。
推開門,隨手從貨架上拿了兩個面包,又坐在店內(nèi)的座椅上開始溫習(xí)功課。
天色漸漸暗了,感到不那么熱,我走出了便利店。
他還在那呢!只不過與下午不同的是——他坐在了路沿上,眼神呆滯地望著馬路對面閃爍的霓虹燈。
我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冥想,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機(jī)械式地問:“要不要買筆?”
要不要買筆?真是個奇怪的人,誰會在路邊買筆呢!
我聳了聳肩,向路旁的公車站牌走去。
“叮咚?!?/p>
車終于來了,我趕忙抱著行李,沖上車坐了下來,扭過頭——他還坐在那兒呢!一個人坐著,跟五光十色的城市顯得格格不入。
看到他黝黑又褶皺的皮膚,我心里一陣酸楚。
我著了魔似的站了起來,走下車。
“讓他早點(diǎn)回家吧!”我對自己講。
我找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向他招了招手,說:“多少錢一支?”
“一支1元,你要幾支?”
“10支。”
他狐疑地看了看我,喃喃地說:“你需要那么多嗎?你需要再買吧。”
我愣住了,遲疑了片刻,還是堅持說需要十支。
“那我送你兩支吧!一天都沒賣出去了,你是第一個顧客,一共給你12支?!?/p>
還會有第二個顧客么?我瞅了瞅?qū)γ嬖缫蚜疗鸬哪藓鐭?,不禁苦笑了一下?/p>
“你多送我一支就好啦,謝謝?!?/p>
他再次說了句讓我愣神的話:
“你要不要發(fā)票?”
我:“啊……不用,沒關(guān)系?!?/p>
他打開了破舊的帆布包。
“喏,十二支,你自己拿喔?!?/p>
我笑了笑,不好再說些什么,數(shù)夠了筆拿出來。
“這種比較好寫?!彼坪踝灶欁缘剜?,小心翼翼地探出夾著兩張零鈔的右手。
三只,我愣住了,他的右手只有三只手指。
三年了,已經(jīng)三年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也忘不了他。
在那天,他站得比任何健全的人都要直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