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人杰
房門標牌上寫著“重案組查爾斯·馬克斯警佐”,我揚起手正要敲門,隨即發(fā)現(xiàn)辦公桌后面的老兄好像在閉目養(yǎng)神。他懶散地躺在椅子里,將穿著一雙骯臟耐克鞋的腳架在桌子上,棒球帽檐向下遮住眼睛,發(fā)出輕輕的鼾聲。他的模樣極像一位剛經(jīng)歷慘敗賽季的C級摔跤教練。我悄無聲息地側(cè)身進入,輕輕坐進辦公桌對面的椅子里。當我抬起頭時,他的目光早已像利劍一樣鎖定了我。
“你有何貴干?”
“馬克斯警佐,您好,我叫賈克斯·拉達特,是剛分配到這兒的新人。”
聽到這話,馬克斯警佐皺起眉頭,點了點頭?!靶氯??”他邊說邊用手指末端揉眼瞼,“啊,對了。你是局長雇來的本地人,剛從軍隊服役回來。我剛才在讀你的檔案,讀得我昏昏入睡?!彼D(zhuǎn)過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給我看屏幕,“你曾破獲許多重罪案件,但具體細節(jié)大多遭到編改?!?/p>
“假如可以的話,軍方會把兒歌《三只瞎老鼠》都歸類為機密。您不記得我了?”
他再次抬起頭看著我,打量得更加仔細。這真不是讓人舒服的體驗。我穿著平日里的皮夾克和牛仔褲,沒有特意裝扮一番來給馬克斯警佐留下好印象。
“不記得了,抱歉,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是不是我過去為了啥事逮捕過你?”
“不,但您本來可以逮捕我的。我十四歲那年,您抓到我盜竊車輛。”
“沒開玩笑吧?”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說道,“發(fā)生了啥事?”
“當時堂哥吉米和我課余在高速公路旁的加油站打工。我們剛檢修好一輛老掉牙的摩托車,就騎出去進行試駕。騎出去沒幾英里,一只輪胎爆了,結(jié)果就出了事故?!?/p>
馬克斯警佐點點頭,沒有作聲。
“我的臉傷得很重,”我一邊說,一邊伸出大拇指,指向額頭上的一塊舊瘢痕,“血流不止,場面像殺豬一樣,而我們又沒有手機。吉米跑向最近的房子求救,沒人在家,但院子里有一輛插著車鑰匙的皮卡車,于是,他扶我上車,一路疾駛,將我送往醫(yī)院。您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我倆,開啟警燈和警笛一直追我們。但是到了醫(yī)院,您發(fā)現(xiàn)我受了傷,立刻找人來幫忙。”我一邊搖頭,一邊回憶。
“問題是,吉米和我都只有十四歲,還沒有駕照,我們不僅撞毀了一輛摩托車,而且偷走了皮卡車。您本可以狠狠懲罰我倆,卻轉(zhuǎn)而為我們說好話。當皮卡車主人氣勢洶洶地趕到,叫喊著說他想看到我倆被捕時,您將他帶到醫(yī)院外面,為他捋清整件事。”
“卷毛比徹姆。”馬克斯警佐緩緩點頭,“我記起來了,他那時喝得醉醺醺的,對你倆開走他的車怒不可遏。他的態(tài)度需要糾正,這也不是啥大事?!?/p>
“對于我和吉米來說,卻是大事?!?/p>
馬克斯警佐動作僵硬地從椅子里起身,走向辦公桌后面的高窗,擺弄百葉簾。我站到他身后,俯視三層樓底下的瓦爾哈拉鎮(zhèn)大街。
大街上有一列出殯隊伍正在緩慢前行,前面是一輛載著靈柩的平板貨車,后面跟著長長的一列皮卡車和摩托車。平板貨車上一位六十來歲、胡子花白、穿著皺巴巴黑色西裝的老人正抬頭盯著我。我尋思那老人是不是認識我,正想看得更清楚,然而貨車已離開我的視野。
“卡茲局長告訴我,你是在鄉(xiāng)野里長大的?!?/p>
“我是個伴著柴火煙氣長大的孩子,”我點點頭,“在有鹿的森林里被撫養(yǎng)長大?!?/p>
“你還熟悉附近的地形嗎?”
“有些記得,那可是輻射五個縣、面積達八萬英畝的州有土地,連探險家丹尼爾·布恩都可能迷路。”
“正因為這樣,緝毒局同行才請求我們來領(lǐng)路。他們得到情報,停在州有土地深處的一輛房車十分可疑。GPS導(dǎo)航將目標鎖定在了這個紅圈內(nèi)的某處,但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去那兒?!彼脫粢幌掳存I,再度將筆記本電腦轉(zhuǎn)過來朝向我。
我傾身瀏覽屏幕,頗費了一陣兒時間,終于認出一些地標:“紅圈內(nèi)的地方是片沼澤地,它的東面有一條伐木工人走的小路,我們可以從那兒進去?!?/p>
“那也不會容易。緝毒局突擊隊大多是些新手,剛剛受訓(xùn)出來。我倆光照應(yīng)他們就應(yīng)接不暇了?!?/p>
“我倆?您也要去?”
“我為啥不去?”
“局長說您要退休了?!?/p>
“還有八天就滿三十年,”他咧開嘴,笑著說,“滿三十年就退休。從我作為新手受雇于瓦爾哈拉鎮(zhèn)警隊的那天算起,整整三十年。”
“警佐,去野外會吃很多苦頭,而我欠您一個人情。您何不放松一下,讓我來處理?”
“拉達特,你覺得我應(yīng)該早點兒在搖椅上度過晚年?這兒的新人是你,不是我?!?/p>
“我不是那個意思?!?/p>
“那么咱們來把一些事情搞搞清楚。兩周前,有三個小家伙被人丟在醫(yī)院的過道上,都是吸食冰毒過量。他們都還是高中生!所以說,如果緝毒局認為有人在咱們的地界里制毒,我就管定了。”
“好的,老大?!蔽遗e起雙手,模仿投降姿勢,“我這邊完全沒問題?!?/p>
但事實并不是完全沒問題。突襲行動與沒問題正好相反。天剛亮時,馬克斯警佐和我就與緝毒局的人碰了頭,地點是一家廢棄汽車旅館的停車場,就在州際公路旁。警佐認識主管探員田中謙,但其他人都是新手。他們?nèi)蔽溲b,戴著頭盔,穿著護甲,手持M4自動步槍,頭盔上夾著夜視鏡,極像科幻小說里的星艦戰(zhàn)隊。他們甚至帶來一條緝毒犬,那是一條黑面龐的雌性比利時馬犬,個頭兒僅為德國牧羊犬的一半。它的模樣更像狼,也似乎確實有一手——冷靜、沉著、鎮(zhèn)定自若。而對于突擊隊的成員們,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突襲,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我卻對此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我們分成兩隊,登上各自的悍馬,驅(qū)車挺進荒郊野嶺。作為向?qū)В易诘谝惠v悍馬的副駕駛座上,田中負責駕車。
那條比利時馬犬十分鎮(zhèn)定、警覺,沒有一絲緊張,好像已執(zhí)行過一百次這種任務(wù)一樣。這讓我對它好奇起來,然而,現(xiàn)在沒時間去向馴導(dǎo)員詢問它的過往。
伐木小路蜿蜒地穿過山林,兩輛悍馬車沿著小路往前開,直到距離鎖定的紅圈差不多一公里時,我叫停車輛,人員全都下車。目標應(yīng)該就在正前方那條小路的盡頭,我們需要找出制毒實驗室,將它包圍。
下了車,我們排成一條長長的射擊線,緝毒局的年輕探員們一字散開,在小路兩側(cè)延伸出幾十米,馬克斯警佐和我站在中間。
“發(fā)現(xiàn)目標!”一名探員喊道,“十點鐘方向,正前方!”
他是對的!小路前方一百米處,有輛舊兮兮的房車停在路旁的樹林里。房車用噴漆草草地做了處理,又覆蓋上灌木枝葉。即使隔著這樣的距離,我們都能聞到冰毒結(jié)晶的刺鼻臭味。
按照擬定的戰(zhàn)術(shù),我們要延長射擊線,再包圍房車。可隊伍遠端的探員完全將受到的訓(xùn)練拋諸腦后,以最快的速度徑直奔向房車。另外幾個探員跟在他后面跑起來,加入這場追逐。幸虧崎嶇不平的山野地形和地上大約厚達一英尺的積雪拖慢了他們的腳步——
“趴下,趴下,趴下!尋找掩護!”我立即臥倒,拔出武器,對著衣領(lǐng)上的麥克風尖叫。田中謙和馬克斯警佐立即執(zhí)行,但年輕探員們不知所措,吃不準我為何發(fā)出警告。
在那一瞬間,我也不知自己為什么喊,隨即想起那條比利時馬犬!剛才聞到冰毒氣味時,它就愣在原地,尾巴緩緩搖動,像在提醒我們……隨后它突然趴下,這傳遞出一個更為嚴重的信號。有爆炸物!并且是簡易爆炸裝置!
轟!
房車發(fā)生了爆炸,立刻化為眾多熊熊燃燒的碎片。我跪立起來,瘋狂地張望四周,試圖弄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幸虧有比利時馬犬的預(yù)警,盡管大家受到了爆炸的沖擊,但無人受傷。
這時,一個家伙從房車內(nèi)猛沖出來,四肢張開,趴倒在積雪中。身上的衣服著了火,他手足并用爬起身?!凹t燈!紅燈!”田中叫道,“停止射擊!”
但警犬訓(xùn)導(dǎo)員已經(jīng)松開牽引繩,比利時馬犬立刻追了出去。它在爆炸前發(fā)出警示之后,我就知道它有什么能耐,知道它如果追到那人會有什么后果。
它會把那人撕成兩半!
“停下!”我在比利時馬犬后面叫喊,“汪汪!汪汪!”
它像中槍般倒在地上,身體卻仍然像拉滿的弓一樣繃得緊緊的,尖牙畢露,眼睛死死地鎖定正在逃跑的男子。我在繼續(xù)跑出幾步后擒抱住他,將他制伏在地,同時,他在積雪里不住地翻騰,這實際上幫他熄滅了火焰。
田中和馬克斯警佐追上來,抓起一把把積雪,抹到那人身上。那是個小青年,臉上有五六處流血的傷口,我試著問了若干問題,但他絲毫不知道房車為何爆炸。田中手下一名年輕探員接受過急救培訓(xùn),馬上對他實施了急救。比利時馬犬仍然蹲伏在一旁,靜靜看著。我撿起它的牽引繩,但它沒抬頭看我,注意力全放在小伙兒身上。只要有一個錯誤動作,他就玩完了。
馴導(dǎo)員凱利小跑過來,我問:“這條犬是哪兒來的?”
凱利用詢問的眼神看了田中一眼?!案嬖V他為好。”田中說。
“海外?!眲P利承認道,“我哥哥是它的馴導(dǎo)員,和它一起工作了多年,但哥哥接到外派別處的命令,它也到了軍犬服役的年齡上限?!?/p>
突然,一記超音速的爆裂聲仿佛將空氣劈開,馬克斯警佐的喉嚨上出現(xiàn)一個拳頭大小的創(chuàng)口,沖擊力將他帶離地面,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臥倒,臥倒!”田中咆哮道。我匍匐到馬克斯警佐身旁,用我的身體掩護他。隨著年輕探員們紛紛開火,對方的槍聲立刻被我方的回擊聲淹沒。彈丸像冰雹一樣射向林木,擊倒樹枝,將灌木叢打得支離破碎。在冬季的寒風中,他們確定不了對方槍口的位置,也就不知道朝什么目標開槍。也許,亂射會有一些效果。不出所料,對方不再開火。
我跪在馬克斯警佐身旁,按住他的創(chuàng)口,但我能感覺到他脊椎斷了,眼神空洞,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幫幫我!”我朝懂急救的探員大喊,“快送他去醫(yī)院!”
急診團隊迅速將馬克斯警佐送進急救室,田中和我在候診室里等待。不一會兒,兩名穿制服的州警過來帶走田中,我則和另外兩名穿便服的警探待在候診室。哈斯基警佐是個大塊頭,而他的女上司莎倫·基南警督金發(fā)碧眼,一頭短發(fā)像個男孩子。哈斯基的右眼下方又青又腫,看上去是最近才受的傷。
我向兩位警探簡述了事情經(jīng)過?!斑@么說來,爆炸發(fā)生之后,你、田中探員和馬克斯警佐湊在一塊兒?”哈斯基問道,“這可不太聰明,難怪成為制毒犯一眼就望見的槍靶子。”
“我吃不準是不是制毒者開的槍。房車早已爆炸了,槍擊的子彈來自另一個方向,當我聽見槍聲時,馬克斯警佐早已倒在地上?!?/p>
“為什么要射殺馬克斯呢?”哈斯基問道,“他快退休了,假如有誰想要他消失,他們只要多等幾天。但是你呢?你剛開始干這份工作,緝毒局就收到關(guān)于制毒實驗室的線索,并指定你來幫忙……是不是你提供的線索,或者你的哪位親戚干的,試圖讓你好好表現(xiàn)?”
我盯著他,有些生氣地說:“你怎么會這么想?”
“只有一名訓(xùn)練有素的神槍手才能射中那樣的目標。拉達特,你有沒有在哪里樹敵?也許是某個仇家一路跟蹤你到了這兒?”
“你覺得與我有關(guān)?”
“也許槍手射偏了不止幾厘米?!惫够f,“也許他射偏了好幾十厘米。”
“你的意思是……槍手的目標是我?伙計,你們都沒實地勘查,就來興師問罪?”
“實話實說,拉達特警佐!”基南正色道。
“長官,有人剛剛開槍擊中多年前挽救過我的人。我比你更加渴望抓到兇手?!?/p>
“這屬于州警部門的權(quán)限,拉達特,”哈斯基說,“你可別碰?!?/p>
“我知道規(guī)矩,伙計。假如我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你們會第一時間知道。但就眼下來說,我沒有被捕吧?我需要搶在某人另一只眼睛變成烏青眼之前,先出去透口氣。”
我有點兒盼望爭吵升級,他們卻放我離開了。他們沒的選擇,因為沒有拘留我的理由。
我來到外面的走廊,一步兩階地爬上樓梯,來到被燒傷的制毒犯的病房。凱利探員正在病房外的過道把守。
“馬克斯警佐那邊有什么消息嗎?”我問。
“我聽到的最新消息是在做手術(shù),拉達特警佐。”
“這個小伙兒怎么樣?”
“依然昏迷不醒。他被燒傷之前已經(jīng)是一團糟,標準癮君子模樣,皮膚病變,一口爛牙。最多一年就會入黃土。”
“對于槍擊,他有沒有說過只言片語?”
“沒有。田中認為這些混混兒是從州南部過來的,他們通過電視節(jié)目學(xué)會開槍射擊,其實并不會瞄準,只會擺姿勢。他們從谷倉里面開槍的話,大概連谷倉都射不中?!?/p>
“有人射中了。”我說,“最后一個問題,你的那條犬在哪兒,凱利?”
它趴在停車場內(nèi)的一輛悍馬上,耐心地等待下一個任務(wù)。我用悍馬車上的水壺給它喂了水,再坐到它旁邊,一邊撫摸它疤痕累累的大腦袋,一邊試圖理出個頭緒來——突襲行動、馬克斯警佐中槍,以及這條軍犬的命運。
假如當局查到這兒,肯定會發(fā)生人道毀滅那種事。凱利的兄長會因此得不到升職,凱利也好不到哪兒去。
我發(fā)動悍馬,往南駛出瓦爾哈拉鎮(zhèn),進入黑川山嶺,這兒有八萬英畝的崎嶇山野。我開了五十多分鐘車,一直沿著礫石路行駛。
老農(nóng)舍坐落在一道長長的山崗上,各個方向都能望見壯觀宏偉、延綿起伏的山林。從自家前門廊上,我的朋友斐斐·杜蒙特早上能看到紅日升起,傍晚能看到太陽落山。
他在門廊處等著我,他頭發(fā)斑白,穿著格子圖案的法蘭絨襯衫,腳踏工裝靴,眼神堅毅。他的大腿上擱著一把長步槍,那是一把有年頭的馬林1895年款來復(fù)槍,過去是他老爸的。
“嘿,斐斐?!蔽疫呎f邊下車,“好久不見?!?/p>
“拉達特?該死的,我以為是警察來了。”
“我是警察,老兄,但嚴格說來,我是地方上的警察。你還在灌木叢里種大麻?”
“種了一些吧。”
“我給你帶來一份禮物。汪汪!快跟上!”
比利時馬犬跳下悍馬車,立刻在我身旁擺好姿勢,饑渴地望著斐斐。而斐斐的眼睛睜得像茶托一樣大。
“這是啥玩意兒?”他惴惴不安地問道,“是狼狗混血嗎?”
“不,”我說,“它是對你禱告的解答?!?/p>
我確切地解釋了何為比利時馬犬,說我?guī)竭@兒來是因為森林里的人對待狗像對待家人一樣。他可以把它放養(yǎng)在圍欄內(nèi),而它會用生命來看守他的大麻。我還交給他一張單子,上面列出荷蘭語的馴犬指令,因為當初訓(xùn)練這條比利時馬犬的人使用的是荷蘭語。隨后我?guī)退毩暟l(fā)音,直到馬犬能清楚地聽懂他的指令。到了最后,我要求他幫個忙來作為回報。
“你認識查爾斯·馬克斯,對吧?”
“我聽說他中槍了,”斐斐點點頭,“這件事都上了電視。他怎么樣?”
“很糟糕。也許已經(jīng)斷氣了。不管是誰打中他,總之,那人是在七百米外開的槍。我離開這里好些年了,現(xiàn)在誰能打出那樣好的槍法?”
“我可以。”他聳聳肩,“你也行。該死的,我們一塊兒長大的有半數(shù)都辦得到。”
“但為什么呢?馬克斯警佐就要退休了啊。”
“不知道。”斐斐說,“多年前有可能,但如今沒那個可能。”
“你是啥意思?”
“老早以前,馬克斯是出了名的粗暴警察。要是他逮到毆打妻子或虐待孩子的,很可能會讓那些人在去拘留所的路上絆倒好幾次,或者腦袋被車門砸中?!?/p>
“馬克斯警佐告訴過我,有一次逮捕出了問題?!蔽艺f,“我需要那人的名字?!?/p>
他考慮了一分鐘后,聳聳肩道:“布魯薩德,或者是加斯里?!?/p>
“誰?”這兩個名字都勾不起我的任何記憶。
“41號國道旁有一處地方,名叫加斯里舊車回收廠,有印象嗎?”
我搖搖頭。
“大約是你離鄉(xiāng)參軍那會兒,加斯里家北上搬到這兒,約莫十年前吧。他們一伙好多人,都是來自阿拉巴馬州的紅脖子,起初北上底特律,在汽車廠工作,但是當工廠關(guān)閉后,他們就繼續(xù)往北遷居此地,到了這片偏遠林區(qū)。他們適應(yīng)得很好,就住在城鎮(zhèn)外面,成了這個縣里的紅脖子?!?/p>
“馬克斯警佐是怎么和他們結(jié)下梁子的?”我繼續(xù)問。
“加斯里家有一個女孩,名叫賈妮琺,她和利昂·布魯薩德成了一對,但并沒結(jié)婚,就住在一起??墒?,當賈妮琺懷孕后,利昂開始對她拳打腳踢。他大概第三次動手時,馬克斯出警去了他們的住處,狠狠揍了利昂一頓,把那個醉鬼踢得在前院里滾來滾去。”
“聽起來他是罪有應(yīng)得?!?/p>
“那是自然。但在馬克斯離開后,利昂蹣跚進屋,抓起霰彈槍,開槍自殺。”
“???!”我很吃驚。
“賈妮琺自然將這都怪在馬克斯頭上?!?/p>
“然后發(fā)生了什么?”
“算是進行了調(diào)查,馬克斯被停職一周。那件事后,他不再頻繁動拳頭?!?/p>
“加斯里呢?他們對此態(tài)度如何?”
“據(jù)我所知,他們沒異議。利昂只是賈妮琺的男朋友,而且是個糟糕的男朋友。后來,賈妮琺生了個男孩,這個孩子也沒啥好運。”
“為啥這么說?”
“那孩子上周沒了,只有十歲大,死于癌癥。聽說他出殯時,隊伍有一公里長。真可惜啊?!?/p>
“出殯,”我復(fù)述道,立刻記了起來,“是不是最前面是輛平板貨車,后面跟著一長列皮卡和摩托?”
“你認識他們?”
“不,我只是看見車隊經(jīng)過,”我說,“從馬克斯警佐的辦公室里?!?/p>
我向提供了情報的斐斐表達了謝意,再次提醒他小心那頭比利時馬犬,隨后驅(qū)車駛回鎮(zhèn)上,腦海里依然思索著斐斐剛剛告訴我的事。
斐斐是對的。不管過去發(fā)生了什么,在那時都了結(jié)了,沒理由在多年之后的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而且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麻煩。這個案件由州警負責,他們會叫我滾開,界線劃得清清楚楚。
不過,查爾斯·馬克斯曾為我逾越過一次界線,因此挽救了我的人生。假如十四歲那年我因為盜竊車輛被起訴,天曉得我如今會在哪兒。
我知道,我應(yīng)該將斐斐提供的情報移交給州警,但我決定先去核查一下。反正眼下這僅僅是傳聞,只是一個老朋友講述的舊聞,很可能與案件毫無關(guān)系。
我開車回到警局,但沒有去簽到打卡。我將悍馬停在警局前的街上。等到車流出現(xiàn)空當,才下車走到大街中間,站在那兒抬起頭。兩側(cè)都有汽車呼嘯駛過,喇叭轟鳴,司機們大聲咒罵。
但這是值得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抬起頭時什么都看不到。
我差不多就站在我之前看見那輛載著靈柩的平板貨車駛過的地方,從街上抬頭仰望。那時,我以為貨車上的老人在抬頭注視我,甚至調(diào)節(jié)百葉簾,只為更清楚地看下他。
然而,從底下望向沐浴在陽光里的樓房,什么都看不清。在反射的陽光下,窗戶完全不透光。因此,老人那時根本不是在注視我,他從這兒只能望見馬克斯警佐辦公室不透光的窗戶。
不管馬克斯警佐和那個男孩兒的酒鬼父親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都是發(fā)生在男孩兒出生之前。為什么這件事會在許久之后再次浮現(xiàn)?
我身后響起喇叭聲,這回是一輛垃圾車。我穿過大街,走向警局,但走到前臺就沒再往前。當值警官交給我兩張便條。一張來自田中,說馬克斯警佐死了,他自始至終都沒恢復(fù)過意識。
我一點兒也不驚訝,從我看見傷口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結(jié)果了。但這個消息依然像在我肚子上踢了一腳,讓我痛苦極了。雖然我好些年沒見過查爾斯·馬克斯——我倆其實算不上朋友,但他對我的人生有過巨大影響,遠遠超過今日我所意識到的程度。
第二張便條來自我的上司卡茲馬雷克局長,說兩名州警有更多問題要問我。我將那張便條捏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馬克斯真叫人可惜,”當值警官說,“他從警只差一周就滿三十年了!你知道嗎?真荒唐。”
“是啊,”我也感慨道,“而且你沒看見過我,對吧?”
他聽到這話皺起眉頭,但僅僅持續(xù)片刻,便問:“看見誰?”
41號國道從瓦爾哈拉鎮(zhèn)向西北方向引出,沿途經(jīng)過硬質(zhì)纖維板工廠和二手車市場,無疑是城鎮(zhèn)較為破敗的地區(qū)。加斯里舊車回收廠是一片雜亂散布的廢品回收地,與干道隔著一定距離,眾多銹跡斑斑的舊車掩隱在通電的金屬圍欄后面。他們?nèi)缃癜堰@一行稱為車輛回收利用。新款車殘骸的零件更為值錢,加在一起能超過買輛新車的價錢。我猜想,這片一百英畝大的場地上停放了兩三千輛舊車,大概值一百萬美元,或者值更多錢。它們或許是殘骸,但絕不是垃圾。
幾輛車停在門前,一排銹跡斑斑的拖吊車停在一邊,出殯隊伍中的那輛平板貨車停在遠處。唯一不見的東西是棺材架和靈柩。
辦公室兼樣品陳列室建造得像要塞一樣,窗戶狹窄得像射擊口,一條泥濘且布滿車轍的車道一直延伸到頭。房間內(nèi)有些昏暗,天花板上的熒光燈一直閃爍,發(fā)出嗡嗡的響聲。房間里擺放了幾排長貨架,上面的汽車零件堆得高高的,有些生了銹,有些是新零件,依然閃爍著潤滑油的光澤??諝庵袕浡饘偃紵蜋C油的臭氣。在房間靠里的位置,縱向擺放了一個長柜臺,柜臺后面有個穿工作服的年輕人。
我走向柜臺后的男子,但是一樣?xùn)|西吸引了我的視線,使得我轉(zhuǎn)向那邊。那扇通往外面的門后的墻上裝有一個槍架,槍架上放著六把長管槍械,多數(shù)還配有瞄準鏡。一條防盜鏈貫穿槍支的扳機護環(huán),但鏈條上的掛鎖沒有扣上,槍架上的最后一個位置空著。槍架旁掛著一只帶框的展示箱,我一看見它就全都清楚了。
展示箱里有一長列專業(yè)射擊獎牌,還有從戰(zhàn)場獲得的紅黃二色的戰(zhàn)斗獎?wù)隆?/p>
槍架上的槍械是非同小可的軍用狙擊槍藏品。最老的一款是0.30英寸口徑、子彈裝填40格令硝化棉火藥的克拉格步槍,可追溯至1898年西奧多·羅斯福率領(lǐng)的圣胡安山?jīng)_鋒。還有一把來自一戰(zhàn)時期的M1903斯普林菲爾德步槍、一把配瞄準鏡的加蘭德步槍和一把M14自動步槍。假如收藏品的邏輯站得住腳,不見了的武器應(yīng)該是新近的槍支,即一把溫徹斯特M70步槍或是一把M16步槍。不管是哪一把,如果只用我的隨身手槍,根本敵不過對方。
我轉(zhuǎn)身欲向柜臺后的小伙兒詢問失蹤槍支的事,他已不見蹤影。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知道我應(yīng)該呼叫支援——這案子現(xiàn)在歸州警管——但我沒那么做。我不是以新任警佐賈克斯·拉達特的身份來到這兒,而是多年前馬克斯警佐保護過的那個男孩兒。
不管這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它都不再屬于警察的事務(wù),而是個人私事。我考慮先從槍架上拿把步槍下來,但彈匣都空著,我也沒看見旁邊有任何彈藥。于是我離開了這些步槍。
相反地,我輕輕打開通向外面場地的那扇門,側(cè)身走出去,剛好撞見哈蘭·加斯里。假如我之前還有任何疑惑的話,現(xiàn)在全都煙消云散了。
他就是我看到的那個在出殯隊伍平板貨車上的老人,我那時以為他在盯著我看,實際上他在抬頭注視馬克斯警佐的辦公室。他穿著同樣皺巴巴的黑色西裝,灰白頭發(fā)和胡子亂蓬蓬的。他手里的步槍保養(yǎng)得很好,是一把溫徹斯特M70步槍,采用栓動式槍機,裝入子彈后,狙殺射程可達一千五百米。他將步槍斜端在胸前,槍口朝向左上方,沒有瞄準我的方向,但也沒那個必要。他倚靠著一輛失事的“雪佛蘭開拓者”轎車,與我相距六十米左右。假如我拔槍朝他開火,我也許能開一兩槍,但除非奇跡發(fā)生,我才能隔著這么遠射中他。他就不需要奇跡了,只用一把帶瞄準鏡的溫徹斯特步槍就能像打蒼蠅一樣輕松滅了我。
“我認識你,”他喊道,“你加入警隊時,我在報紙上見過你的照片?!?/p>
“加斯里先生,我來這兒是為了馬克斯警佐。我欠他人情,很大的人情。而且我已經(jīng)估摸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是這么想的。但還沒想明白緣由?!?/p>
“緣由不復(fù)雜。十年前,查爾斯·馬克斯被叫去我女兒賈妮琺的住處,因為與她同居的利昂·布魯薩德毆打她。馬克斯以前就出警去過那兒,但這次情況不一樣——她懷了利昂的孩子。我猜想馬克斯覺得利昂活該受教訓(xùn),于是狠揍了他一頓。我對此沒意見。要是我知道,我自己也會揍那個混蛋。利昂是個酒鬼,酩酊大醉時像蛇一樣卑鄙惡毒。但馬克斯逾越了界線,他在利昂自家的院子里將他像條狗一樣踢來踢去。他誤判了利昂喝得有多醉、有多瘋狂,在他離去后……”
“利昂自己尋了短見,他就是那樣的瘋癲蠢貨。你為此而怪罪馬克斯警佐?”
“那時沒有,我沒有。我估摸著賈妮琺沒了他會過得更好。當她的兒子托德降生后,我?guī)缀跬浟怂谴蚰膬簛淼?。托德骨子里就是加斯里家族成員,是他母親的兒子、我的血脈,與他的爸爸毫無關(guān)系?;蛘哒f,我是這么以為的,直到兩年前……”他轉(zhuǎn)開視線,用力做了個吞咽動作。但他手持的步槍始終沒有擺動。隨著他的意思——也許是他的意圖——被我充分領(lǐng)會,我的心情像石塊一樣沉入谷底。
“癌癥?!蔽艺f。
“是最壞的那種?!彼姓J道,“癌細胞已進入他的骨骼,無法切除,化療幾乎無法讓癌擴散慢下來,藥物對于疼痛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托德的唯一希望是骨髓移植,但他屬于罕見血型,是Rh陰性的AB型血,和他的父親一樣。我們家人中沒有一個人與他匹配?!?/p>
“就算血型相同,也無法保證利昂一定會是匹配者?!?/p>
“我知道——醫(yī)生告訴我了。但他有可能是匹配者。托德需要一個奇跡,他值得獲得奇跡,但他沒有獲得奇跡,只因查爾斯·馬克斯的魯莽。他把托德最后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弄進了他奶奶家壁爐架上的一個骨灰壇里?!?/p>
“馬克斯警佐并沒有殺死你的女婿,先生。”
“他殺死了我的整個家族!那個男孩是我最后的血脈,最后一個有資格冠上我姓氏的人。我現(xiàn)在是最后一個加斯里,而且我將死在一個離家鄉(xiāng)有千里之遠的地方?!?/p>
“事情不是非得那樣——”
“伙計,不要對行家里手?;?。馬克斯逾越了界線,那樣羞辱利昂,害得他自殺,還奪走了我孫子最后的希望。當我為托德的葬禮而著裝時,我從報紙中得知,馬克斯將會在從警三十周年時退休?!?/p>
“滿三十年后退休?!蔽尹c點頭。
“他將會外出釣魚,可能在某天下午坐在門廊的搖椅里,與此同時,蟲蟻在嚙咬我孫子的遺體。一些不幸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現(xiàn)在是時候償還了?!?/p>
“那不是我希望的結(jié)果?!蔽艺f。
“小伙子,我告訴你,以防你沒有留意到,這個世界壓根兒不在乎你想要什么——”
我突然行動,以最快的速度徑直沖向他,同時拔出手槍,試圖拉近我倆之間的距離。加斯里呆呆地站在原地,吃驚地盯著我,但這僅保持了一瞬間,然后他就將步槍架到肩上,盡力靠近自己的右肩。我俯沖向自己的左側(cè),重重地著地,再滾向我的右側(cè)。
他開火了!彈丸嗖的一聲飛過,離我很近,我的耳朵被擦出一個凹口。當他拉動溫徹斯特步槍的槍栓時,我早已開始還擊,但只是盲目地射擊,也不瞄準,以此來干擾他。
我很走運,十二發(fā)子彈中有兩發(fā)擊中目標,而且是擊中他身軀的中心點。
加斯里雙腿彎曲,雙膝著地,跪倒下來。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盯著我。我想,他是吃了一驚。
我也大為詫異,但我沒有浪費時間在這上面。我站起身,再次加速奔向他。我十分清楚他已經(jīng)死了,但我還是用腳踢了踢他的胸部,對于他所做的事和他害得我干出的事暴怒不已。他的尸體從步槍上滾開后,我抓起步槍,拉開槍栓以確保它安全——
但這把槍早已安全了。彈匣里空空如也。他已經(jīng)發(fā)射掉彈匣內(nèi)僅有的一發(fā)子彈,而且隔著四十米距離都沒擊中我。這個男人擁有六十次確認擊斃記錄,能隔著七百米距離朝著查爾斯·馬克斯頭部射擊并擊中目標。
該死的!我慢慢放松,跪倒在他的尸體旁,試圖從他空洞的眼睛里讀出答案。
他是不是故意沒射中我?我只知道,他將我置入性命攸關(guān)的處境,我做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這是他策劃的一場戲,他安排了一切,假如我只是老人臨死前這出戲中的一名傀儡,好吧,那就這樣吧。
我盡了全力為馬克斯警佐結(jié)清這些糾葛,他會在從警三十年后得以休息,不過不是以他之前的想法或是希望的方式。
接下來的周六,他們安葬了加斯里。這次沒有平板貨車送行,也沒有響起任何音樂。葬禮是只有家屬出席的私人儀式。我肯定不會得到邀請,但我還是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從墓園的遠端旁觀著,腦子里依然在沉思之前發(fā)生的事。
我十分清楚,躺在那口棺材里的人也可能是我。我可能墜入漆黑深邃的隧道,進入永恒世界。我的耳朵上貼著一塊繃帶,蓋住了子彈在我耳朵上劃出的凹口,以此作為一個提醒。
然而,我陷入沉思的原因不只是那道凹口。那個周六還是周年紀念日,他們在查爾斯·馬克斯加入瓦爾哈拉警隊三十周年那天安葬了哈蘭·加斯里。干滿三十年就退休。馬克斯警佐與這個目標近在咫尺,但他沒有完全達成目標。
我想,我也不會達成。
如今,位于北湖岸上的家鄉(xiāng)已不再是我小時候的樣子。以前,它是一個古樸傳統(tǒng)的度假小村莊。人們在夏季時到這兒待上幾周,遠離塵囂,或者在秋季來此狩獵,抑或在圣誕假期來這兒滑雪。
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改變了這一切。當你能夠在自家庭院里用筆記本電腦做生意,那么為何要住到逼仄擁擠、骯臟齷齪的城市里呢?為何不一年到頭四處度假,在一座面朝大海的別墅或一間能望見波光粼粼的湖面的舒適公寓里出售股票呢?瓦爾哈拉鎮(zhèn)的人口在暴漲,犯罪率也在升高,一切變遷都比以前加快了很多。
如今我接下了馬克斯警佐的工作,成為重案組的老大。但我不會見到自己從警三十年后退休的日子。
我能干滿二十年就夠幸運了。
或者是十年。
〔本刊責任編輯? 王 艷〕
〔原載《啄木鳥》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