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靜宜
七年前,我戀花戀得一塌糊涂,花店的花卉,只要我喜歡,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買回家養(yǎng)著。
我喜歡開花的植物,開得紅艷艷,熱熱鬧鬧,十分接地氣,充滿了人間煙火味。我養(yǎng)花就是圖熱鬧,圖花開時的那份開心快樂。
眼里有花草,心里才會有花草。這種擁有的快樂,膚淺而實在;這種簡單的幸福,世俗而純粹?;ㄩ_花落,都是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與悲春傷秋無關。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花事其實像極了人事,花開正盛時無故凋零,甚至整株花枯萎死去,這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兒,無須過多糾纏悲哀。
人事無常,花事更是變幻無常,沒有半點道理可言?;ㄩ_,好好珍惜?;ǖ蛄?,小傷心一番,不必傷心欲絕,也不必痛不欲生。
養(yǎng)花久了,我慢慢對這一切都感到“釋然”。
每一棵花都是我的至親至愛,也是我的至疏至離?;ㄩ_美好,就盡情欣賞花的曠世之美,花突然之間香消玉殞,一番痛心惋惜后就瀟灑放下,放下即自在,可以去邂逅其他更美麗的花。
反反復復,花開花落,我的心無限大了,裝得下花開,裝得下花自飄零,容得下花盆里雜草叢生,也看得慣花枯萎之后的狼狽不堪。
目之所及,都是花里的那丁點事兒,我不惆悵也不悲傷了。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毕氡佚徸哉淠窨捶被涞兀醇t花零落成泥碾作塵,心里感慨不已,卻也欣然釋懷。葉落歸根,花落歸根,于葉和花,何嘗不是最好的歸宿?
花落地為泥,只為來年花事更盛,如此想來,豁然開朗,落花自繽紛,風花雪月,最耐思量。
養(yǎng)花,也讓我想起《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葬花吟》,她低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她憐花何嘗不是憐自己?她形單影只,雙親皆亡,寄人籬下。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有誰?”她悲涼問花、問天地,她不知道未來在哪里。歲月于她而言,有沒有未來可期?
美好的林黛玉憐花葬花,善待世間每一朵花。可是,誰又愿意善待冰清玉潔的黛玉?世人只知嫌棄黛玉流盡眼中淚,卻不知她進賈府時才十來歲,真正天真爛漫的年齡,卻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收起小孩心性,憑一己之力和賈府那些個世故滿滿的成人打交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是她生活的真實寫照,她只有忍受,卻無法改變宿命。她渴望放過悲傷,放過自己,逼自己和賈府融為一體,可誰又真正放過她呢?最憐愛她的外婆——賈母,以愛的名義于她,也只是另一種不動聲色的風刀霜劍罷了。
養(yǎng)花前,我總是一味責怪黛玉矯情。養(yǎng)花后,面對一地殘花,半晌無語,我算是真正懂得了黛玉,心疼她,想穿過那些如刀如劍的文字,去擁抱那個在世俗里行走、傷痕累累的小女孩。她確實還是個孩子,一無所有,卻勇敢捍衛(wèi)著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堅守著精神上的獨立,任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世有林黛玉,絕世而獨立。
養(yǎng)花就是這樣,與花浸淫的時間多了,自然就不是純粹的浪費時間。養(yǎng)花是通往塵世的另一扇窗戶,讓人暫得呼吸新鮮空氣。
總有那么一天,總有那么一刻,或是在看花時,或是替花澆水時,或是給花捉蟲剪枝時……你突然會豁然開朗,會放下天地,放下無法釋懷的過往。那時,才能算得上花中有你,你心里有花,花和你融為一體。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奔热蝗绱?,面對生活的滿目瘡痍,我慶幸七年前戀上了養(yǎng)花,可以滄海一聲笑。
生活沒變,一如既往的滿地雞毛,但我變了,我不再歇斯底里,不再喋喋不休,做那面目全非的可怕怨婦,我成了那個“且向花間留晚照”的逍遙派,也成了那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我行我素派。
我喜歡這樣的自己,大俗大雅,心態(tài)平和,自信樂觀。
遇見花,才遇見了美好?;ㄊ氯绾#偸菬o法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