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迎紅
泗州城,一次不經(jīng)意的邂逅,在那一座城市生命的記憶里,勝卻人間風情無數(shù)?;腥魵v史的一顆珍珠漂浮在水上,其強烈的光亮讓帝王們黯然失色。
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繁盛千年的泗州城在持續(xù)七十多天的暴雨中,遭到滅頂之災。夢一般迷離的泗州城,于夢境中悄然離去。
三百多年了,所有扼腕嘆息的遺憾,都被時間塵封并抹上了一層金子般的色澤,成為今天如詩的生命回憶。雖然似水年華,充滿無盡魅力,但于旖旎繁華的俗世中,再念叨它的名字,似乎已是奢侈的夢想。只是,滿河潮濕、一地芳草的氤氳里,揮不去的是對它曾經(jīng)的舊夢。
兒時便知道“泗州”二字,那是大人們掛嘴邊常唱的一段淮劇,在那滿是哭腔的唱詞里,“水漫泗州”讓我聽得真真切切。也常被外婆拉進劇場坐看這出戲,鮮艷的戲臺卻總被演員一唱三嘆、哭魂似的唱腔嚇得呆愣,看看外婆和身邊的觀眾,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都被演員們精湛的表演所感動。三十年后,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地方晚報有一篇介紹古泗州的文,我才將它與一個城聯(lián)系起來。淮劇已走進我深沉的思想,小時候所有的不解,忽然間都明白了。
現(xiàn)在看來,被考古專家定位為“中國唯一一座災難性城址”,又被貼上堪稱“歐洲龐貝城”標簽的泗州城,歷史陣痛下而誕生出流行于江淮地區(qū)的淮劇,把血和淚揉進鄉(xiāng)愁里的劇種,到底是不是一種幸運?
古泗州,在今天的淮安市盱眙境內(nèi)。古時緊依在淮河下游最豐滿的懷抱,享受著“江淮熟,天下足”“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這種充足而富有的生活,引來各路群雄為之逐鹿,垂涎它的美色。這一點,在隔河相望守父的盱眙大山里,無不體現(xiàn)出遍體被戰(zhàn)火飽罹的累累傷痕。戰(zhàn)國時期、秦漢時期、南宋時期……一處處古城墻遺跡,聳立在山翠萬疊之上,像史詩般為它和母親河鐫刻出一道道偉岸的城墻。同時,也造就了那里的人民為了保護家園,與來犯之敵爭強斗狠和斗天斗地抗戰(zhàn)洪水的不屈民風。
中國廣袤的大地,被“秦嶺-淮河”一線,分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南北方文化的景觀,“駿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也區(qū)分出淮河兩岸以此為界的平原與丘陵地貌。人們還發(fā)現(xiàn),淮河作為兩岸人類生存的母親河,與流域內(nèi)的自然環(huán)境和聚落的人類活動形成的地域內(nèi)的個性文化,與歐洲的龐貝城,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的兩河流域,有著很高的相似度。
泗州城建于唐朝初年,因建在泗水邊(宿豫)而得名。自它誕生起,便占盡了天時、地利。“天下無事,則為南北行商之所必歷,天下有事,則為南北兵家之所力爭。”因泗水乃淮河最大的支流,又是南北連接江淮的水道中心,享盡了水陸都會、徐邳要沖、東南戶樞、中原會要、漕運中心集一身的美譽。
古代南北方往來,都要通過淮河下游中轉。南方進入北方,先由長江入海,再由云梯關入淮,經(jīng)泗水,而達于黃河。來回過往都要經(jīng)歷一番勞頓和航行大海的風險。開鑿一條直通淮河的運道,一直是古人的夢想。第一個有這般志向的便是吳王夫差(公元前486年),他為了北上稱霸,開挖出最早的淮(淮安)揚(揚州)運河(邗溝),不僅使兵力得到了擴張,且糧賦運輸亦便。后來,隋煬帝更是垂涎上了江淮的財富。
司馬遷曰:“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洛陽成為王朝定都的選擇。關中地區(qū),也因地理優(yōu)勢,居高臨下,占盡先機,成為西周、秦朝、西漢和隋唐兩代的都城,而司馬遷時代“江南卑濕,丈夫早夭”的蠻荒之地,到了東漢以后,長江流域才逐漸得到開發(fā),地位日漸上升。反之,長安和洛陽地區(qū),卻受長期過度開發(fā)而殘破不堪,無法再為帝國首都提供足夠的經(jīng)濟支撐。乃至于對南方財富有很大依賴的隋煬帝,不得不舉全國之力修建大運河。
開通了汴河(通濟渠),連通了泗水,橫貫了淮河流域。隋煬帝風光地“萬艘龍舸綠絲間,載到揚州盡不還”,卻沒想到會落得遭部將斃命、隋朝亡國的命運。“實受其利”的,卻是隨之興起的唐王朝。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有評:“現(xiàn)在朝廷所征服的錢糧,如果以十分計的話,江南可占九分。”汴河只要出現(xiàn)一點問題,長安城中都要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于是,唐開元年間將泗州徙于汴河河口(臨淮縣),以便管理汴河。由此大運河上又興起了一座“官艫客扁滿淮汴,車馳馬驟無間時”,城中居民九千余戶、三萬六千余人的繁華名鎮(zhèn)。
“汴水橫貫中國,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盡南海,半天下之財賦,并山澤之百貨,悉由此路而進。”卻也為黃河侵擾和全面奪取淮河入海道,打開了通便之門。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白居易《長相思》
這首《長相思》不僅點出了淮水因它而淪為長江的支流,也吟出了泗水兩岸的憂愁。唐貞元年間,泗州就發(fā)生了“淮水溢,平地七尺”的淹城事件。
雪上加霜的卻為人禍。南宋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汴梁守將杜充面臨被洶涌金兵攻陷的危險,想到“水淹三軍”。然而,黃堤決開滔滔黃水卻沒有北去阻止金兵的步伐,反而一改故道,掉頭向南自泗入淮搶奪了淮河水道,便成了家常便飯,泗州城頻繁被淹,直至公元1194年全面奪淮。
黃水常年侵襲,致淮河河床淤積增高。每當汛期黃淮并漲時,洶涌的洪水可溢出河道最寬可達十至二十公里,形同湖泊。洪澤湖便是由附近被淹的諸多小湖群形成的洪水走廊、蓄洪的水庫。運道亦改要經(jīng)八十多公里的洪澤湖后才接上故道,再沿泗水從清口(淮陰區(qū)馬頭鎮(zhèn))入淮。清口由此成了黃、淮、運三河交匯的重要河口。
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因“明三祖陵寢”修建在泗州的城北外,他不僅要保漕運,還要照顧自家的祖陵?!盀殂羧擞嬀眠h者,莫不以填城為長策。”然而,治河總理潘季馴主張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一味地加高洪澤湖堤壩、石工“蓄全淮之力專出清口”的治河保運的“蓄清刷黃”策略,卻致“泗城如水上浮盂,盂中之水復滿”,加速助推了泗州城被淹沒的步伐。
崇禎四年至崇禎五年間,連續(xù)大水,清口以北的汴河故道淤塞,黃淮“鵲巢鳩占”式的合流,促使清口以南的河段水位全面提高,防洪受阻,泗州城被淹。到順治六年(公元1649年),“水灌州城,深丈余”,防洪工程已不堪重負。直到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那場持續(xù)七十多天的暴雨,泗州城已無力回天。
那天,我隨地方文史界一行人采風,來到了被泥沙淤平了的汴河口,腳下的位置便是古泗州的城里。我被眼前的情景所恍惚,我們佇立的那一片荒蕪、開闊之地,在陰雨氳氤下霧氣茫茫,仿佛不是在陸地上,而是在一片云際蒼茫天連地的水世界中,應景了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古人這首詩所描述的情景:
浩浩春濤闊,孤城一葉浮。
煙城淮水暮,風雨泗陵秋。
—呂潛《大水渡泗州》
當年那位古人渡泗州時,北望汴河穿城而過的泗州城,孤峭冷寂,猶如一葉小舟,漂浮在水煙浩渺的淮水中,觸目所及皆是波光,耳中所聞盡為水聲。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毕胂筇K軾當年路過泗州與友人渡船游對岸的南山時,也是這樣的天氣場景吧。
多少細雨,多少淡煙,多少清歡,多少名人的足跡遺留在那里。時間是無形的手,一座城池再輝煌,即使不是這樣的命運,也注定會被歲月的塵埃所掩埋,唯有被歷史記住。
是的,歷史不可磨滅,也不會消失。從不介意是誰的故鄉(xiāng)、誰的經(jīng)過,又是誰的忘卻。就像泗州城,雖然與世界失聯(lián)了三百多年,終究還是露出一角,告訴人們,它一直都在那里。歷史是有記憶的,如大河畔的堤岸,將它放置在最堅固、最深的角落,只要給一丁點兒激越的思潮,便能拍活那沉寂不死的岸。
歲月寫盡了淮河的悲歡離合,天地靈氣磨平了滄桑的棱角。今天繁華下的淮河,靜默無聲,仿佛靜止參禪一般虔誠,流溢著母性的柔靜,給人的全是仁愛和寬容。串串流水,行行文字,呈現(xiàn)的多為一朵浪花、一抹夕陽、一段舊事、一位故人。放眼千里淮河,靜謐安好,讓人們許久沒有聽到這座城的聲音了,也忘卻了這座城里的雙塔。那個在水下陪伴它近一個世紀的靈瑞塔,日夕影沉淮水中,世傳為僧伽大圣的鎮(zhèn)妖寶劍,十三級浮屠巍峨聳立在水中,也沒能震懾住水怪毒龍的興風作浪。讓人憐惜的是,一直露在水面上九十七年的塔頂,在那一次狂風大雨中,也隨著大河的濤聲不見了蹤影。
沉寂多年的泗州城,泥沙蒙塵的歷史,經(jīng)考古專家一層層拂去,有了驚人的發(fā)現(xiàn),它被泥沙深度掩埋,凝固的還是三百多年前的狀態(tài)。埋藏的眾多文物中,還有那個時代就被當文物保護下來的廟宇、庵觀、碑亭、古代公園等。其時聞名的“泗州十景”,罕見的五個城門建筑等位置均被探出,發(fā)掘出的現(xiàn)有成果,無不令人驚嘆,為世人矚目。與泗州城一同被淹沒的明阻陵得到了開發(fā),并早已對外開放,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神秘而古老的泗州城,也有了重見天日的時候。
泗州城,淮河孕育出的一段生命傳奇,為盱眙這座城留下的千古絕唱,也是一本“人與自然”的教科書。闡述的是人類與大自然共生存的法則,如果人類違反或不顧及這一法則,“不知常,妄作,兇”。這也是古人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道理,值得人們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