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志勇
1
這個案子,對于夏鐵堅法官來說,漸漸變得滑稽。當事人夫妻要離婚,夏鐵堅建議他們調(diào)解,女人便拉著他建立了一個只有三個人的微信群。他們夫妻每天在群里吵架,要夏鐵堅評理,他們理解的“調(diào)解”就是這么回事兒。
然而他們只是不停地吵,全是雞毛蒜皮,相互之間從沒有一句“你愛過我嗎”或“你沒愛過我嗎”的話,所以,離婚的事兒好像遙遙無期。那是一座懸崖,你往那里去,卻永遠不可能到達它的邊沿。到不了懸崖的邊沿,就永遠不可能看到深淵。看不到深淵,深淵就不可能凝視到你。
夏鐵堅不勝其煩,說:“我在這不是法官,是媒婆?!笨伤麄兪谴蚬r自由戀愛的,現(xiàn)在天各一方。夏鐵堅要他們回來,當個面,他們都說沒空。
“那么,你們到底是離還是不離?”
“她給個說法就離吧!”
“他給個說法就離吧!”
“他媽的!”夏鐵堅心里罵道,嘴上說:“我退群,你們繼續(xù)吵,吵好了來辦手續(xù)?!?/p>
女人說:“夏法官,是你說要調(diào)解的,退群是不負責任、不作為?!?/p>
夏鐵堅不茍言笑,十六年的職業(yè)生涯,在北灣地區(qū),人如其名,有“鐵面無私”的口碑。這女人遞訴狀時,他見過,年輕,漂亮,衣著光鮮,然而空有皮相,卻不懂婚姻,更不懂愛為何物。夏鐵堅哭笑不得。這年頭,“不作為”三個字,對公務員是個緊箍咒,夏鐵堅還真不敢退群。
好吧,你們吵,我靜音,不插話,不回復。夏鐵堅把手機熄屏,看看表,還有一個小時下班。他隨手翻翻卷宗,這是另一個案子。
鎮(zhèn)中心小學狀告一該校前代課老師霸占兩間教室辦私人幼兒園。這事兒發(fā)生在十多年前,那時候夏鐵堅還沒來北灣鎮(zhèn)上班。代課老師訴稱當年的教育辦主任想打她主意沒到手,就騙她主持學校的附屬幼兒園,后來以她一直教幼兒為由,不給轉正。教育辦主任說她血口噴人,反訴到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府領導出面調(diào)解,在代課老師的訴狀上簽了一行字:“經(jīng)協(xié)商,XX同志繼續(xù)主持幼兒園工作,自負盈虧?!睂W校不肯認這個批示,因為該訴狀上并沒有就批示加蓋公章。由此,雙方扯皮十多年。公立的附屬幼兒園轉變?yōu)樗饺藫碛械挠變簣@,這無疑是侵占國有資產(chǎn)的違法行為;而且這所幼兒園無證經(jīng)營,在行政上也該予以取締。但問題是,事主家在當?shù)仡H有勢力,她丈夫就在鎮(zhèn)政府上班,她本人已多次上訪。上訪這事兒,在如今,頗有無理占三分的味道。夏鐵堅想判決該幼兒園強制搬離,然而,那女人以喝農(nóng)藥相威脅。無奈之下,夏法官向上級反映情況,縣法院院長親自帶他向縣委書記匯報。此時恰逢全國“兩會”召開,書記說:“對這個事,我心中有數(shù),不能讓她有再去北京上訪的借口,不能激發(fā)矛盾。叫學校撤訴?!?/p>
“學校校長不肯撤訴。”
“我給教育局局長打電話?!睍洰攬鼋o教育局局長打電話,局長說當然按書記的指示辦。
可是,案子已經(jīng)快兩年了,那個校長依然不來辦撤訴手續(xù)。
夏鐵堅在猶豫,得到了領導的指示,他可以不經(jīng)過學校法人簽字就辦理結案手續(xù),但這有違司法精神。他將這兩件案子聯(lián)系到一起,覺得生活真是不可理喻。
“再拖一拖吧?!彼?。
還有一個案子。有個女人在街上丟了蘋果手機,被一個小學男生撿到。通過調(diào)取監(jiān)控,失主找到該男生的母親,母親開始否認孩子撿到手機,最后在證據(jù)面前承認撿到了手機;可是當她把手機還給失主時,手機已經(jīng)壞得徹底不可使用了。失主狀告該母親故意毀壞私人財物,而該母親堅持孩子撿到手機時,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我們的法官不難判斷此案的是非曲直,難就難在又碰到一個下定決心耍賴的女人。問題是,即使全社會都是一場羅生門,作為法官,你也得宣判。
唉,人性!存在即合理,還要法官干嗎?人類是地球上最不講法則的動物,每個人又都以為自己可以是法官。夏鐵堅又看看手表,扶了扶眼鏡,提起包,回家。
天氣真熱,正午的太陽烤得皮痛。街道有些臟,兩邊的商戶總是占道經(jīng)營,留給車子經(jīng)過的空間不多,也沒給人行走留多大余地。最惱火的,是一個賣燒烤的,占據(jù)著丁字街的中心,成了車輛行人繞行的標桿。這條路上,有一座中學、一所小學,都以北灣鎮(zhèn)命名。學生中午和下午下課,這條道路更擁擠不堪。夏鐵堅曾在一輛汽車的車輪邊救下一個調(diào)皮的小學生,因此對這種擁擠狀況非常惱火;但他不是政府行政人員,更不是市場管理者,他沒有直接行使行政權力的可能。作為鎮(zhèn)人大代表,他寫過很多次關于整頓街市的提案,都沒有什么效果。一個臨近河邊的有點古老的小鎮(zhèn),習俗總具有強大的力量。
每一次走在街道上,他都想:“我本來可以是一個警察的?!薄厴I(yè)于警校,因不滿足在鄉(xiāng)鎮(zhèn)司法所的崗位,自學通過司法考試進入法院系統(tǒng),幾年后,獲得了現(xiàn)在這個職位:北灣鎮(zhèn)人民法庭庭長。
回家路上,夏鐵堅在街對面一堆雜貨中間,看到了蹦跳著走路的兒子夏垂鈺。兒子在北灣鎮(zhèn)中學念初中一年級,繼承了父親俊朗的相貌,學習成績也十分優(yōu)異,只是性格內(nèi)向,不太愛說話。
兒子看到了父親,停止了蹦跳,眼鏡片后面的目光有些膽怯。然后走過街道,叫了聲:“爸爸?!?/p>
“嗯!走路好點走?;丶页燥??!毕蔫F堅語氣平板地應了一聲,走在前面。內(nèi)心里,他對兒子十分滿意,兒子基本上是按他的理想發(fā)展的。但他從不在兒子面前把這份滿意表現(xiàn)出來,他認為,一個男人,必須有鋼鐵般的意志,為人楷模。他既希望兒子敬畏他,又對兒子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的謹小慎微頗為擔憂。自己從不對孩子惡言惡語,有什么好畏懼的呢?他認為孩子懼怕他,只能是性格使然,這應該不是父親的錯。他經(jīng)常反思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不是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缺點,但他不茍言笑的特點已是一種習慣。
夏垂鈺從小就覺得常年穿著制服的父親有著無上威嚴。父親說法律是神圣不容冒犯的,在他心中,父親就代表著法律。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往家里走,對北灣鎮(zhèn)農(nóng)民街上的人來說,這對父子是一道獨特的風景。
“兩截戴眼鏡的樹樁子。”他們說。
夏垂鈺走在父親身后,身子也變得筆挺,目不斜視,步伐方正。
2
家里更熱,但夏垂鈺不敢脫掉校服打赤膊,因為這是不被允許的。
這兩室一廳的房子,屬于鎮(zhèn)工商所。法庭的房子是20世紀60年代的老舊建筑,沒有多余的公房可以住家。公家安排夏庭長一家住在這里。三年前,他們在縣城買了商品房,不過夏庭長連周末都不太去縣城住。妻子林梅青是北灣鎮(zhèn)中心小學的老師,新房子裝修好后,曾興起過調(diào)進縣城的念頭,她認為這樣至少對孩子的教育有好處。
“我是從北灣鎮(zhèn)最偏僻的山村學校里走出來的。想讀書的孩子在哪都能讀好書。北灣中學是我的母校,我是那里的第一個中專生?!毕蔫F堅以不容辯駁的語氣否定了妻子的提議,并對兒子講了一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道理。所以,他們小小的三居室里,連空調(diào)都沒裝,只有兩臺風扇。
溫柔小巧的林老師在丈夫面前并沒有多少發(fā)言權。她并不漂亮,卻有風姿;就像伍爾夫的意識流名作《到燈塔去》里的拉姆齊夫人,總是以崇拜的眼神望著丈夫,總是默默將家里的一切弄得井井有條。整日與小孩打交道,她也孩子氣。她內(nèi)心豐富,偶爾會對生活生點“別無選擇”的怨氣。孩子的教育問題,環(huán)境是一個重要因素,但不是絕對因素。北灣鎮(zhèn)中學雖然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但其教育成績一度超越某些縣級中學,又基于一向對自己孩子有充足的信心,所以,林老師并沒有固執(zhí)己見。她的家庭理念很樸素,不愛跟風。世風有沉淪的危險,世事也越來越舉步維艱。北灣鎮(zhèn)很小,常住人口不會超過兩萬,街里街坊相互熟悉,即使不熟悉也互有耳聞。有人私下里嘲諷法官夫婦的處世方式與現(xiàn)時格格不入,也有人對他們表示支持,畢竟,無論世界如何變化,心中有份對沉淪不甘妥協(xié)的信念總歸值得欽佩。
一家人圍桌吃飯,即使吹風扇,依然汗流浹背。
“街上氣溫只怕有四十度?!倍酥耄置非喑巴饷榱艘谎?。
“嗯?!毕蔫F堅含糊地應了一聲。
夏垂鈺低頭吃飯,他吃飯的速度極快,卻又不發(fā)出很大聲音。今天燉了雞,林梅青將一只雞腿夾到兒子碗里,兒子說了聲“謝謝”,并沒抬頭看媽媽。夏鐵堅看了看兒子,想說什么,終究沒有說出來。
林梅青每天為調(diào)節(jié)吃飯的氣氛煩惱,她為丈夫和兒子之間缺乏交流而憂心。
“西方人吃飯前向上帝祈禱,好有儀式感的。”她給丈夫添湯,微笑著說。
丈夫看了看她,似有笑意,依舊“嗯”了一聲。這時兒子抬眼看了微笑著的母親一眼,又迅速低頭吃飯。
父親說:“垂鈺,夾菜,多吃蔬菜。”
兒子忙向蔬菜碗里伸筷子,夾了幾根蔬菜放碗里——他的飯已經(jīng)吃完了。夏垂鈺起身將碗筷送到廚房,出來說了聲:“我去睡了。”
“先沖個涼再睡。一上午,你已經(jīng)出了好多汗。”母親說。
“好吧?!眱鹤幼哌M了衛(wèi)生間。
夏鐵堅點頭,他也吃完放下了筷子。不過他從不午睡,十多年來,都是躺在床上看偵探小說:愛倫·坡、柯南道爾、阿加莎·克里斯蒂、希區(qū)柯克、東野圭吾……都有。他和妻子小小的臥室里,除了一張床、一個衣柜,就是一個裝滿偵探小說的書柜。平時,這個書柜是鎖著的。相對于20世紀70年代生的人,夏鐵堅又是個另類,別人愛武俠和瓊瑤,他愛福爾摩斯和波洛。即使做了法官,他依然有做刑警的夢想。論理,法官的地位比刑警高,然而夏鐵堅并不由衷喜愛自己的工作崗位。一排排偵探小說之間,有一本薄薄的書,那是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不知道為什么,這本薄薄的書,他讀了不下十遍。
他討厭夏天,夏天有蚊子,一只蚊子可以造成他的失眠;炎熱也影響讀書的心情。他在兒子門口晃悠了一下,確定兒子已經(jīng)睡了,輕輕替兒子關了門。林老師洗了碗筷,也沖了個涼。來到臥室,她看到丈夫半躺在床上看書,身上只有一條褲衩,不禁會意一笑,輕聲說:“也怕熱?。俊?/p>
夏鐵堅放下書,取下眼鏡,微笑著打量妻子。妻子一面將裙子換成睡衣,一面充滿歉意地說:“來那個了……”夏鐵堅白了她一眼,又拿起書,戴上眼鏡。
“讓門開著吧?!彼f。
“我們房間可以不裝空調(diào),阿鈺房間還是裝一臺吧?……”妻子偎到丈夫臂彎里,小心翼翼地說。
“現(xiàn)在的人,好逸惡勞,我不想阿鈺成為那樣的人?!?/p>
林老師還想說話,但丈夫從她頸脖下抽出了手,這是要她別干擾他看書的意思。她得在一點半時起床上班,通常只能瞇半個小時左右。兒子兩點鐘起床,丈夫負責叫醒他。如果丈夫出差在外,兒子自己起床,到目前為止,他從沒遲過到。
法官夫婦不知道的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夏垂鈺就不睡午覺了。他知道父親書柜鑰匙藏在什么地方,那些書,他已偷偷看了大部分,包括那本唯一的非偵探小說《麥田守望者》。
他羨慕霍爾頓能反戴帽子、粗話連篇,他喜歡霍爾頓的一切。喜歡上霍爾頓之后,他自己房間里的那些童話書、繪本,從此不屑一顧。
他幻想,霍爾頓才不去麥田呢,他應該是一個自由的小偵探,在野外遭遇種種傳奇,破獲無數(shù)的疑案?,F(xiàn)在的夏垂鈺,每次開口說話前,都會學霍爾頓,先在心里冒一句北灣臟話:“X你媽!”比如吃完飯后,他說:“我去睡了。”其實說的是:“X你媽!我去睡了?!?/p>
3
夏垂鈺起床出門前,見父親房間的門開著,就瞥了一眼??吹礁赣H并沒看書,而是在看手機。他瞥到了父親雙腿間白褲衩隆起。
夏垂鈺一點都不怕熾熱的太陽光,陽光曬到皮膚上,讓汗珠迸出來才好呢!他與康國輝在丁字街相遇,這是每天的約定。每天,康國輝在這里買兩串羊肉串。他爸爸是開化工廠的,有的是錢。
“夏夏,給你。”除了羊肉串,還有五塊錢,“岳珊瑚把情書交給小岳岳了,但這不怪你?!?/p>
夏垂鈺替康國輝代寫情書,寫一封五塊錢,他現(xiàn)在攢到五十塊了。他們把班主任岳小鵬稱為“小岳岳”,那家伙長得和岳云鵬一樣,蠻滑稽。
夏垂鈺嚼著羊肉串,把錢揣進褲兜:“昨晚自習時我去上廁所,看到小岳岳他們和校長在垃圾池邊上用氣槍打老鼠?!?/p>
“昨晚學校停電,熱死人,老師也怕熱啦!打老鼠,證明他們挺無聊的?!笨祰x不屑地說,“小岳岳拿著我的情書,嬉皮笑臉地說我膽子不小。我就膽子不小了,怎么著?他敢把情書給我媽看到,我就從教學樓上跳下去。他什么都不敢做的。嘿嘿!”
夏垂鈺吃完了羊肉串,把竹簽丟掉,“沒停電他們也打老鼠。學校的老鼠又大又肥,他們在食堂里把老鼠剝了,炒了鼠肉當宵夜,喝啤酒?!?/p>
康國輝瞪大眼睛:“吃老鼠肉?!”
“康胖子,有人說街頭羊肉串很多都是老鼠肉做的……”夏垂鈺冷冷地脧了康國輝一眼。
“呸呸呸!”康國輝的小眼睛幾乎要和鼻子擠一堆了,其實,他沒有吐的欲望。他很快舒展了眼睛鼻子,用肘子抻了抻夏垂鈺:“你小子怎么知道小岳岳他們吃老鼠肉呢?”
“今天晚自習課你陪我上廁所,我可以告訴你許多秘密……”夏垂鈺笑道。
從丁字街去北灣鎮(zhèn)中學,在農(nóng)民街走一段路,然后就向左拐進一條叫“樟樹街”的小街,這里的民居雜亂,街道不規(guī)整。有的人家有小院子,有的沒有。夏垂鈺告訴康國輝,他喜歡巷子中段那棟兩層小樓前的花園。
“那家就住著個老太婆,但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p>
“這個我也知道,你不要炫耀你善于觀察了?!?/p>
“可你知道她家一共有幾種花嗎?你知道她家大廳里的神龕上擺的是哪位尊神嗎?”
康國輝摸摸后腦勺:“不知道?!?/p>
天天走在這條路上,哪家是小牌館,那家是游戲廳,哪家熱熱鬧鬧,哪家死水微瀾,他們都知道。不過康國輝并不在意,而夏垂鈺留心,他老早就乘沒人的時候溜進過那個院子。
那個院子,雖然在這條小街的中段,卻很寬敞,圍墻將它與其他的房屋隔開了距離。左右?guī)讘羧思叶加兴奈鍖訕歉?,大門直接臨街,沒有院子。這座兩層的小樓顯得另類,它的前墻與左右兩邊房屋后墻幾乎在一條線上,從左右房屋的后窗看不到它的大門。院子里除了花,還有一株大香樟樹、兩株碗口粗的桂花樹;香樟樹上了點年紀,桂花樹也亭亭如蓋。兩米高的圍墻將這個院子安安靜靜地與外部隔開,不過,鐵柵欄圍墻大門常年是敞開著的。但樟樹街是南北走向的,兩邊房子是東西向的,所以,院子每天的日照時間不長,加上房子老舊,到處都顯得陰暗潮濕。但是院子十分干凈,從圍墻大門到正屋大門的小石子路布滿苔痕,花卉與樹木都井井有條。主人六十多歲了,胖胖的,但動作還利索。據(jù)說,老太婆的丈夫死得早,她沒有兒女,所以大家都說她性格有些古怪。她不太與人交往,別人一般也不輕易走進這個院子。
可是,這個院子里開的三色堇、曼陀羅、玫瑰、月季、紫羅蘭對任何小孩子都有吸引力。沿著農(nóng)民街去北灣鎮(zhèn)中學比走這條小街要近,但許多孩子喜歡走這條小街。他們上學放學,都會在圍墻門口流連一會兒,因為主人不可親近的傳說,不敢往里去,孩子們因認不全院子里的花兒而懊惱。
“那是玫瑰,那是茉莉……”
“聽說有勿忘我,可是哪一株花是勿忘我呢?”
……
以前,圍墻鐵門兩邊有兩盤含羞草,這個所有的北灣孩子都知道。他們經(jīng)過,忘不了用手去輕碰那仿佛懂得人感情的植物。后來,含羞草被人偷走了,門口就再沒有任何花卉了。孩子們議論紛紛,一面聲明自己沒干這件事,另一面罵小偷祖宗十八代。
不過,孩子的興趣總是容易轉移,他們對花也只有一陣子熱情。熟悉的地方?jīng)]風景,一旦失去興趣這個最好的老師,風景便淪為庸常。對這個院子有持續(xù)興趣的人,只有夏垂鈺。他有一個不為外人知道的秘密,就是他已經(jīng)與小院主人相互熟識,他稱她尹奶奶,她叫他小鈺。夏垂鈺能識別院子里的所有花卉,都是尹奶奶教的。夏垂鈺已被允許登堂入室,尹奶奶家的神龕上是一尊白色瓷觀音、一個銅香爐、兩支銅燭臺。他吃過神龕上供奉的橘子。尹奶奶說,吃過敬了神的橘子,人會變聰明,更會讀書。尹奶奶家后面還有個菜園,但她不準夏垂鈺去,說那里危險。幾年前,湘江下游建了一座電站后,水位上漲,使菜園下面的一條小港子變成了很深的湖灣。走到樟樹街盡頭,穿過一片油茶林,登上一座不高的黃泥坡,可以將這個湖灣一覽無遺。湖灣碧藍,波光粼粼,小漁船都靠邊停泊著。太陽太大,漁夫們都休息了,傍晚時分才會駕船撒網(wǎng)。
兩個少年爬上黃土坡,沿著這個坡再走幾十米就是學校。他們回轉身,面對湖灣,臉頰上汗水流淌;陽光刺眼,他們皺起了眉頭,不得不把手放到額上遮擋陽光。從湖灣吹來一陣風,頓時令人舒坦極了。兩個少年幾乎同時感到膀胱有些脹,小胖子毫不猶豫扯下褲子,叉腰道:“我要尿了!”夏垂鈺向四周看了看,見沒人,靠近一棵油茶樹,雙手攏到胯下,也開始撒尿。
“夏夏,我長毛了……”小胖子扯長脖子瞧過來。
夏垂鈺微微側身,不讓他看:“我也有……”
“比比?”小胖子涎著臉,褲子都不拉上,走近。他走路邁的外八字步,樣子分外流氣。
夏垂鈺慌忙提起褲子,一巴掌推開他:“走開些!”
小胖子聳聳肩膀,扭扭脖子,胡亂兩下提起褲子,然后指指湖灣:“夏夏,下晚自習課回家,我們也從這里走好了。我?guī)闳ハ镒永锬强媚久迾湎氯◆~籠子?!?/p>
那棵老木棉枝葉繁茂,春天開花,橙紅得像一把大火。此時若站在樹近旁,這棵高大的喬木仿佛嵌在天空上的一塊綠玉。附近的孩子們都喜歡到那樹下玩,漁夫們也愛將小船停泊于此。這是一棵孤獨的樹,北灣人沒有誰見過還有第二棵這樣的樹。
“晚上去,我怕蛇?!毕拇光暲淅涞卣f。
“切!膽小鬼?!?/p>
夏垂鈺轉過身,右手向后朝小胖子豎了豎中指,左手在褲兜里摸了摸那張五塊錢紙幣,撒開步子朝學校走去。
“嗨,夏夏!”小胖子追上夏垂鈺,“今晚上再幫我寫一封吧……”
“算了吧!都第十封了,我都想不出新詞了。如果讓我爸知道……”
“我不是出賣朋友的人吧?”這是討好的語氣。
“我想小岳岳已經(jīng)有懷疑了?!?/p>
“讓他懷疑去!我是寫不出這么好的文字,打死也寫不出;不過,他沒證據(jù)。每次我都謄抄了,還故意寫幾個錯別字,只是字難看點……”小胖子搖著頭,嬉皮笑臉。
“不說了,今天心情不太好,要寫的話,過幾天?!?/p>
“說好了?喂!你為什么心情不好?”
“X你媽!”夏垂鈺才不會說出他心情不好的原因。
他們一臉汗涔涔闖進教室,兩分鐘后,上課鈴聲響了。
4
岳老師穿著件白色運動T恤,捧著一沓試卷走上講臺,把試卷放下,用手輕輕拍了拍。
“這次月考,我們班的夏垂鈺同學又獲得年級第一名,數(shù)學和物理滿分。離期末考試只有一個月了,大家都得努力哦!”他笑瞇瞇的,顴骨上的肉就成了一坨,活脫脫一個岳云鵬。
“哇!”響起掌聲,鼓掌的人,女生多于男生。
夏垂鈺笑了笑,雙手叉開在課桌上撐住下巴,表示寵辱不驚。他習慣了榮譽與贊美,因為還沒到能感受嫉妒和愛慕的年齡,所以每當此時,驕傲的神情是顯而易見的。
夏垂鈺對康國輝說自己心情不好,其實不準確,應該只能說心情怪異。因為今天上午下課后,回家路上,走過鐵道路口,岳珊瑚從一塊廣告牌后面閃出來攔住他,說:“那些信是不是你幫胖子寫的?”
她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質(zhì)感,眼睛大而水靈,但眼神怨恨。
夏垂鈺立時面紅耳赤,討?zhàn)埶频目戳嗽郎汉饕谎郏f:“我沒有……”然后慌不擇路地繞過她,快步跑了。大概跑了一百來米遠,回頭見岳珊瑚緩緩地拐進了另一條街,她也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放下心來,無意識地將步伐改為了蹦跳,剛蹦跳幾步,就遇到了父親。他的怪異心情,就是在見到父親的一剎那間形成的。
老師宣布完成績,下發(fā)了試卷后,夏垂鈺偷偷看了看坐在斜前方第二排的岳珊瑚。即使在全班嘈雜鼓掌時,岳珊瑚也沒回過頭。岳珊瑚的數(shù)學成績是九十二分,也算好的了。她在班上一直排前十名,是個成績好又顏值高的女生。她父親在北灣農(nóng)業(yè)銀行上班,母親在供電所,供電所離康國輝父親開的化工廠很近。也就是說,岳珊瑚與康國輝其實算得上是鄰居。但康國輝讀小學就很渾,吸煙、打游戲、看錄像樣樣都來。據(jù)他自己吹噓,他看過毛片。因他“臭名昭著”,放學時夏垂鈺從來不肯與之走一路,怕被父親撞見。但這兩個孩子自小就是鐵哥們,算是又一道風景。這種情況,夏垂鈺的母親林老師是知道的,私下里警告過兒子;但夏垂鈺與康國輝死鐵,卻并沒影響學習,這幾年下來,便完全放心,覺得沒有告訴丈夫的必要。岳珊瑚是個活潑的女孩子,但小學不與夏垂鈺和康國輝一個班。雖然如此,畢竟都生活在同一個鎮(zhèn)子里,她沒少受那死胖子的騷擾,所以一直討厭他。不想,到初中,卻在一個班,轉眼快一年了。
岳珊瑚個子要高過夏垂鈺,扎著馬尾辮,平日風風火火,身邊總圍著一群女生,這些女生都是住街上的走讀生,誰也不怕,敢和男生打架。按理,康國輝渾,又有錢,應該有不少志同道合者,但他卻愛做一匹孤狼,并不與另外整日浪蕩的“街上的”渾小子搞到一起。這一點,夏垂鈺也覺得奇怪,曾問過他:“康胖子,你為什么喜歡我?”
“從小學到現(xiàn)在,我們都在一個班呀!”
“劉建偉與湯可可不也是和我們一個班嗎?”
“他們算老幾?都是我手下敗將,現(xiàn)在倒好,比我還屌似的!我進鎮(zhèn)小第一個認識的是你!你那天給了我一件小禮物,記得啵?一個能尿尿的陶瓷豬八戒,我一直珍藏著呢!”
“就這個原因?”
“如果有其他原因,那就是我爸爸說的,讀書人不能得罪。他說讀書人一個字就可以玩死人。而你,還有你爸,都是讀書人?!?/p>
“初三年級那個叫‘豬嘴’的,誰都欺負,你怎么不跟他?”
“切!”康國輝只能“切”一聲,他被“豬嘴”揍過,鼻子被揍出了血。不過,后來他瞅準“豬嘴”落單,捏著一塊磚頭攆了“豬嘴”幾條街。雙方算扯平了,如今井水不犯河水。夏垂鈺也明白,若不是康國輝的保護,自己的父親哪怕是法院院長,也保不了他不被人欺負。
可是,岳珊瑚那逼人的眼神,使夏垂鈺覺得自己跟康國輝這類“痞子”玩得好,似乎有點掉份了。今天中午岳珊瑚獨自一人攔住他時,他從她身邊繞過去,聞到她身上有一股莫名其妙的香味。這香味,或許就是攪得他心情怪異的罪魁禍首,但他并不能確切把握自己的情緒和情感,他莫名煩躁,莫名興奮,莫名頭暈。有一句話反復浮現(xiàn)在腦海里:“她知道是我寫的了,那么,她該十分討厭我吧?”
老師在分析試卷,夏垂鈺因為拿了滿分,加之心煩意亂的,更加不會去聽課。但他擺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身子坐得筆挺,眼角余光卻在岳珊瑚身上。
懵懂少年的心緒就像湖灣的漣漪,小心翼翼地波動著,他驚訝于自己為何過去從沒有如此去關注過一個女同學。
他感到害怕,筆挺的脊背終于支撐不住,萎靡下來。他從課桌里拿出一本漫畫書,《名偵探柯南》,偷偷看起來。老師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夏垂鈺的小動作,但他沒作聲。對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老師的心就似大海一般寬容。
岳老師的班,是年級的重點班,成績相對優(yōu)秀的學生都集中在此;不過,有特殊關系的個別不咋的的學生,也有十來個,比如康國輝、劉建偉、湯可可。從人性的角度來說,我們理解教師不太歡喜成績不好的學生;如果教師是一個模具工,學生便是他們制造出的產(chǎn)品,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喜歡次品。但是,從教育的本質(zhì)來說,則必須因材施教,一視同仁。岳老師年輕,大學畢業(yè)才四年,學校就給他當重點班的班主任,必定是有兩把刷子的。他精力充沛、樂觀、風趣,數(shù)學課堂邏輯清晰又氣氛活躍,愛和學生嬉皮笑臉又不失師道尊嚴。學生私下里叫他“小岳岳”,無疑是表達喜愛之情的。他會毫不猶豫地懲罰違紀的學生,也懂得教育的藝術。因為他是學生心中的“小岳岳”,像康國輝這樣油的學生也并不恨他。就拿康國輝給岳珊瑚寫情書這件事來說??祰x說如果老師把情書告訴他母親,他就以跳樓相威脅,這純粹是出于模仿??祰x是對誰都無所畏懼的,并不真怕母親知道他的劣跡。但岳老師不會冒這個險,當下世風,“安全第一”的高壓下,哪怕輕彈學生一指頭,哪怕一句稍微刺耳的話要說,都得三思而后行。他對學生最重的處罰是:“拿起掃帚把廁所掃干凈!”他教的是重點班,督促學生學習的任務重于其他普通班,但在維護校紀校風方面,相對要輕得多。
北灣鎮(zhèn)中學建在一座光禿禿的土坡上,土地是那種俗名“見風消”的紅赭色的頁巖,只適合長刺槐樹;所以學校沒什么綠化,籃球場用水泥硬化,田徑場跑道鋪的是黑煤渣。到了夏天,這里便是個火爐,夜晚又常常停電,停電后的偌大校園,對一個單身狗來說,簡直不知道怎么打發(fā)時間。當然,岳老師不知道他最好的學生夏垂鈺會在停電后走出教室瞎逛,發(fā)現(xiàn)了他吃老鼠肉的秘密。
教室里悶熱,天花板上連臺吊扇都沒有,面對昏昏欲睡的學生,岳老師忽地“嗨!”了一聲,全班學生為之一震。
“同學們!”他笑起來,臉上兩坨肉堆起,“數(shù)學語言是世界上最簡練的語言,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在數(shù)學語言里,我們不能說‘兩個漂亮的小點決定一條漂亮的直線’,不能說‘兩個性感的等腰三角形面積相等’。我知道你們給我取外號叫小岳岳,我高興,小岳岳是德云社最笨的,為什么火得這么厲害?你們也許不知道他成功后面付出的艱辛,他有踏實、努力、忠誠的品質(zhì)。所以,學數(shù)學要霸得蠻、吃得苦,思維要樸素;做數(shù)學作業(yè)不是寫情書,不需要用比喻擬人的修辭?!異勰憔拖駩劭諝狻@話好啊,我要說‘數(shù)學是空氣,對我們很重要,愛它吧’!”
學生哄笑??祰x朝夏垂鈺看了一下,無聊地笑笑,有一條腿在上下抖動。夏垂鈺面無表情,從這死胖子身上收回目光,猛然發(fā)現(xiàn)岳珊瑚回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愛你就像愛空氣”,作家王小波的話,夏垂鈺是從一部電視紀錄片里看到的,他拿來用在了康國輝的情書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師知。老師以詼諧的方式進行秘密警示,既不影響課堂,又不傷學生自尊。
但夏垂鈺的心,給岳珊瑚眼睛狠狠一剜,噗噗跳起來,耳根立即火燒火燎。
5
站在教學樓樓頂上,可以俯瞰小小的北灣鎮(zhèn)。景色很美,湘江在西面蜿蜒北上,途經(jīng)北灣這一段河面寬闊,波光瀲滟,漁船和運沙船從容地南來北往。小鎮(zhèn)的屋頂,五花八門,火車站那一片有許多藍色的棚頂。河對岸的稻谷快熟了,一陣風吹來,仿佛能聞到稻谷香。鎮(zhèn)子北面高高低低無數(shù)小丘陵,南面是平原,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與農(nóng)舍。教學樓雖然只有四層,但因為矗立在小丘陵頂上,儼然北灣海拔最高的建筑。
教學樓東面的圍墻外,是一條由北而南的省道。北灣鎮(zhèn)農(nóng)民街從北灣噗中學校門口延伸至省道,要下一個陡坡,交叉道口是北灣凌亂的木材市場,各種車輛彪悍地狼奔豕突,車禍頻出。湯可可右腳踝關節(jié)以下畸形,便是拜一輛拖砂石的卡車所賜;那是去年期末的事兒。司機被湯可可家人臭揍了一頓,賠了不少錢。他家人鬧到學校,有兩個人一把扯住校長的領帶,拉出了辦公室,像黑白無常勾著了一個即將下地獄的幽魂。學校賠了幾萬塊錢了結此事,湯可可還扛著“瘸子”的榮光從普通班轉到了岳老師的重點班。
課間休息期間,夏垂鈺伏在走廊水泥欄桿上看風景。收回目光,看到樓下康國輝、劉建偉與湯可可幾個人脫得上身赤條條的在追打嬉鬧。康國輝拉住湯可可,要推他倒地,湯可可頑強地對抗,用那條好腿死撐,嘴里嚷道:“我們斗雞,我們斗雞!不用手!”康國輝才不聽他的,手上用力往旁邊一甩,湯可可便摔倒在地。
忽地,夏垂鈺覺得康國輝十分討厭。他并不知道這種厭惡潛伏著危險。湯可可本是個英俊孩子,殘疾后變得乖戾,他摔倒的樣子狼狽滑稽,雖然他自己并不在乎,但夏垂鈺對他充滿了憐憫之情。
初三年級有四個班在一樓,湯可可的摔倒惹得許多人大笑。“豬嘴”靠在籃球架上,他厚厚的上唇幾乎要翹到鼻尖上去了,只聽他叫道:“瘸子,你狗吃屎啊?”
湯可可一時起不來,只得坐在地上,對“豬嘴”怒目而視。
這時,體育老師從樓下經(jīng)過,對一群學生說:“來!你,你……跟我到后面食堂卸柴火去!”坐地上的湯可可也被他點了。
一群打著赤膊的少年懶洋洋跟著體育老師往教學樓后面去了,上課鈴響了他們還沒回來。
也許是因為天熱,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夏垂鈺整個下午都無精打采。這次月考成績,老師會在班級微信群里公布,這時候,也許父親正坐在他帶空調(diào)的辦公室里,捧著手機看呢。父親會很高興嗎?夏垂鈺摸摸下巴,他的下巴與父親的下巴最像,頜骨中間微微有道凹槽。在父親的臉上,這道凹槽顯得特別堅毅。父親是個怪人,喜怒從不形于色,從不夸獎他,也不批評他,卻讓他好怕!他真想吃一大桶冰激凌,然后下到湘江碼頭去痛快游一回,但這都只會是一個夢。
康國輝和湯可可他們回來了,鬧哄哄的,老師不得不停下講課,叫同學們做作業(yè)。康國輝的上衣一直沒穿起來,肥肥的肚子上淌著一溜溜的黑汗,估計卸柴火十分賣力。
第七節(jié)課是體育課,因為天氣太熱,老師要同學們自由活動,許多女同學就在教室里踢毽子,夏垂鈺趴在桌子上想睡一覺。女生們不時尖叫,仿佛要把這間教室的窗玻璃震碎似的。
毽子“啪”的一聲落在夏垂鈺課桌上,把他驚醒,女同學們哈哈大笑。岳珊瑚走過來拿毽子,挑釁似的斜覷著他,還輕輕“哼”了一聲。
夏垂鈺終于忍不住憤怒,呼地站起來,罵道:“三八!你們不曉得到外面去踢呀!”
“你罵誰呀?不要以為你成績好就了不起!”幾個女生立即圍過來,杏眼圓睜地指著他。岳珊瑚拿著毽子,冷笑著,因為運動而紅潤的臉龐既驕傲又艷麗。面對如此陣勢,夏垂鈺立即蔫了,紅著臉訕訕地離開座位,走出教室。教室里又是一陣放肆的大笑。
“臭娘們!臭娘們!”夏垂鈺心里罵著,一面用手掌搓臉頰。他得搓平了因為趴桌上睡覺而形成的皺紋,不然吃晚飯時被父親看到會詢問這是為什么的。
胖門衛(wèi)老頭攔住了他,說還不到下課時間。夏垂鈺說,我們上體育課,我中暑了。
門衛(wèi)說:“拿老師批的條子來?!?/p>
夏垂鈺無奈,只得返回,他沒再上樓,而是走向后面的操場。
田徑場在學校最里面,去年才由坡地整平而成,邊上的黃土堆起來幾乎與圍墻持平,但離圍墻還有一截不少的距離。土堆與圍墻之間,是學生們干隱秘事的好場所。
有幾個人在踢足球,有幾個人在沙池里玩沙子,有兩個人走進土堆又鬼鬼祟祟地出來,再又走進去。
夏垂鈺百無聊賴,他頂著烈日,蹇足而行。在操場上,他也算是個另類——穿著太干凈。他的校服,從來難得有個泥印。他母親有潔癖,遺傳到他身上,渾身的皮膚就是一塊肥皂。無論寒暑,母親都要求他每天洗個澡,這樣的夏天,即使不出汗,也要洗幾次。他的手伸進褲兜里,又摸了摸那張五塊錢鈔票,心想:“我中午已經(jīng)洗了一次澡了?!?/p>
他溜達到土堆旁,土堆下有好幾個腦袋在晃動:他們在抽煙,一股股煙升騰一下就沒了。
“你媽X!敢說我偷懶?”然后聽到“啪”的一聲響,這是皮肉之聲。夏垂鈺探過頭去,卻見湯可可靠墻站著,被“豬嘴”掐著脖子,打了一記耳光。旁邊有人一面哈哈笑一面拿手機拍視頻。康國輝和劉建偉在旁邊說:“不要打了!”
“豬嘴”松開湯可可,推了劉建偉一把:“一邊去,不然連你一起打!”
另兩個初三學生走到湯可可跟前,一左一右,又是耳光。湯可可沒有哭,忍受著,他的臉腫了。夏垂鈺覺得每一巴掌都打在自己臉上,緊張得直冒汗。他看到站在劉建偉身后的康國輝死死地盯著“豬嘴”,慢慢地彎腰撿起一坨石頭?!柏i嘴”叼著煙冷笑,看到了康國輝的動作,他指了指康國輝,對同伙說:“行了!我們走?!彼麑祰x頗為忌憚,只是表面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祰x在“豬嘴”不落單的情況下,也不敢與他真槍實彈地干,畢竟無論從個頭還是氣力來說,自己這邊人少,啥優(yōu)勢也沒有。
“豬嘴”他們四五個人大搖大擺地從土堆下上來,得了極大勝利似的。看到夏垂鈺,有個矮個子瞪眼罵他:“四眼狗,看什么看?”
“別理他,他是法庭那個人的兒子。那個人把‘四癲子’都抓起來了。”“豬嘴”口里的“四癲子”,是北灣街頭最壞的惡棍,他強奸了一個飯店服務員。
湯可可在康國輝和劉建偉的幫助下,爬上土堆。下午四點半之后的太陽,依然熾烈,湯可可腫起的臉,給陽光照著,像貼上了一張紅紙。夏垂鈺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張紅臉,不說話,但他的目光仿佛在問:“疼不?”
劉建偉喪氣地問湯可可:“告訴你爸媽嗎?”
湯可可搖搖頭,臉上淌著屈辱的汗水,拄著拐走開去??祰x朝夏垂鈺聳聳肩,苦笑了一下。面對校園凌霸,弱勢的一方除了忍受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而他們,也經(jīng)常欺凌更弱者。夏垂鈺置身在這個生態(tài)圈之外,奇怪的是,他內(nèi)心里常想擠進這個圈子里去,但他沒勇氣對別人實施暴力,更怕被人欺凌。在這方面,他自卑,常常為此自責。
他們都走開了,這是故意排斥夏垂鈺,因為誰都不愿意被別人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面。一切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踢足球的依舊在踢足球,玩沙子的依舊在玩沙子。
夏垂鈺仿佛忍受不住酷熱,也把T恤校服脫了,打了個赤膊。他再次來到校門口,那門衛(wèi)懶洋洋地看著他,他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分明還是那個意思:拿班主任的批條來!
不過這時,下課鈴響了。
夏垂鈺幾乎是以沖刺的速度跨出校門,直沖到街對面,把那張已經(jīng)被捏得汗涔涔的鈔票遞給了南雜店的老板娘:“甜筒!”他從不在校內(nèi)商店買東西,校內(nèi)商店每樣東西都比圍墻外貴五毛錢。
老板娘是一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漂亮姑娘,他聽小岳岳喊過她:“冰棒西施!”夏垂鈺確定小岳岳有泡“冰棒西施”的意思,但又因為她沒有個正式國家工作而猶豫?!氨粑魇闭J得夏垂鈺,很奇怪這個平日一本正經(jīng)的孩子今天怎么也打赤膊。
她一面將甜筒與零錢給他,一面問:“你們打群架了?”
“什么?”夏垂鈺一愣。
“都傳視頻了!”老板娘把手機伸到夏垂鈺眼前,視頻里,“豬嘴”幾個人輪流扇湯可可嘴巴。
“我不知道……”夏垂鈺低下頭,轉身就走,與人重重相撞,甜筒飛出了手,自己一屁股摔倒,眼鏡掉到地上。沒等他回過神來,只聽得咔嚓一聲,眼鏡被人踩在腳下。
他大叫:“我的眼鏡!”
惹來的是一陣哄笑,眼前正是“豬嘴”那幾個人。
“你自己不長眼睛,怪我?”
他們撇下他,圍到南雜店的柜臺前,買冷飲,買冰,買檳榔,買煙。老板娘說:“要是派出所的問起來,我可沒有賣煙給你們。”
他們嘻嘻笑,亂作一團,說些討好老板娘的話。
夏垂鈺撿起眼鏡,右邊鏡片已經(jīng)碎了。他立時覺得天要塌了,要是父親問起,怎么說他也只會相信他兒子參與了打架。
他是個腦子轉彎很快的孩子,想到了老師。除了先告訴老師,沒其他辦法。
他捏著破碎的眼鏡,穿好衣服,快步?jīng)_進校門,背后是“豬嘴”他們重量十足的嘲諷目光。
夏垂鈺走進老師的辦公室,岳老師正在看手機。
“老師……”夏垂鈺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怎么啦?”岳老師放下手機。
“我的眼鏡被初三那個‘豬嘴’踩壞了!”他把眼鏡遞給老師。
岳老師本來自帶笑意的臉瞬間嚴肅起來,說:“垂鈺,你別擔心,我會處理這個事,他得賠償你。你現(xiàn)在去教室看湯可可在不在?要是他不在教室,你和幾個同學分頭去找,把他找來。快去!”
湯可可挨打的視頻已經(jīng)擴散,岳老師意識到問題十分嚴重。
岳老師在看到視頻前,在手機上閱讀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赫爾曼·黑塞的一篇名為《笛夢》的童話。吹笛少年流浪人間,看到了人間美好,領略了純真的愛情,見識了死亡。流浪的人生依然沒有盡頭。
“從天真到世故,人為什么總是這樣?”岳小鵬剛剛這樣想,就看到自己學生遭遇欺凌的視頻。接著,夏垂鈺就走了進來。岳老師還沒來得及整理好自己的思路。
他給校長打電話,校長說也看到了視頻。
“把那幾個打人的學生都找到,報案吧!”岳小鵬內(nèi)心掩不住憤怒。
校長說暫時別報案,學校先內(nèi)部處理。
岳小鵬想,校長也許對去年湯可可家長到學校大鬧還有點耿耿于懷。岳小鵬是湯可可的班主任,湯可可即使殘疾了依然搗蛋,但一碼歸一碼,岳小鵬的護犢子心理無疑是存在的。他真想自己動手把“豬嘴”揍一頓,那家伙把整個校園都攪得雞犬不寧。
家長群內(nèi)被憤怒的申討聲吵翻了,湯可可的父母打來電話,此時已火急火燎地上了從廣州回家的高鐵。他們在廣州開店,不是事關兒子,一年到頭難得回家一次。
風暴即將來臨,岳小鵬不禁為學校和自己捏把汗。
湯可可在夏垂鈺的陪同下一起來了,在見到老師的一刻,他的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了。
岳老師皺著眉頭,摸了摸湯可可受傷的臉,問:“你感覺怎么樣?”
湯可可把老師關心的詢問錯解為批評,連忙道:“老師,我沒還手。我們幫食堂搬柴火,就跟康國輝說了一句‘豬嘴’他們偷懶,就被打了?!?/p>
“你行動不便,去搬什么柴火?”
“可是體育老師指到我了……”
“你有沒有感到頭暈頭疼?”
湯可可停頓了一下,向上翻了翻眼珠子,然后搖搖頭。
“得去醫(yī)院做個檢查?!?/p>
“我沒事,老師?!?/p>
“不行,必須得做個檢查!”
這時,校長打來電話:“岳老師,把你班上那幾個學生都叫到校長辦公室來?!?/p>
岳小鵬問夏垂鈺當時在場的是哪幾個人,然后說:“都叫來,跟我去校長辦公室?!?/p>
十多平方米的校長室內(nèi)擠了不少人:分管副校長、政教主任、“豬嘴”的班主任、幾個老師、“豬嘴”以及他的“同伙”。校長和老師們雜亂地坐著,學生們站在辦公桌旁邊,只有“豬嘴”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斜眼瞅著岳老師帶著人走進來,其他幾個低垂著腦袋,眼神里有些愧疚與膽怯。
室內(nèi)開了空調(diào),但每個人都感到悶熱。
事情的原委很快一清二楚,校長拍桌子將“豬嘴”怒罵了一通。在這個過程中,校長接了四五個電話,有教育局的,有縣政府、鎮(zhèn)政府的,有朋友的。這段校園欺凌的視頻像病毒一樣以極快的速度不斷擴散。
最先趕來的是“豬嘴”的父母親,他們在湘江里有一條挖沙船。這個黢黑的父親走進屋,不容分說,一個大耳光打在兒子的臉上。兒子的嘴角瞬間流出了鮮血。
然后,這個父親向學校和湯可可道歉,并表示立即帶湯可可去醫(yī)院檢查。
夏垂鈺說:“他還踩壞了我的眼鏡。”
“豬嘴”的媽媽從包里拿出五百塊錢,態(tài)度卑下地說:“我賠你,賠你!這么多夠不夠?”
岳小鵬替夏垂鈺把錢接下。校長同意“豬嘴”父母帶湯可可去醫(yī)院,要求分管副校長和岳小鵬老師陪著去。等湯可可父母來了,一起協(xié)商解決此事。
兩個警察出現(xiàn)在門口,宣稱接到了湯可可父親的報案。
其中一個高個子警察有一張笑瞇瞇的臉,他笑瞇瞇地看著“豬嘴”,以揶揄的口氣說:“你在街上很有名咧!但那個挨打學生的父親在電話里說,一個耳光至少賠兩千塊錢!如果你爸媽破產(chǎn)了,你心疼不?”
警察聽了校長的情況說明后,要求一起去鎮(zhèn)醫(yī)院。這正是校長求之不得的。
夏垂鈺和康國輝因為順路回家吃晚飯,所以跟在老師后面走出校園。岳小鵬把那五百塊錢給了夏垂鈺,叮囑他好好回家向父母匯報。
“如果你需要配眼鏡,我準你晚自習一個小時的假,但不可在街上胡亂逗留?!?/p>
夏垂鈺與眾人在丁字街分手,回到家里。夏鐵堅不在家,林梅青已做好飯菜。
“你比往常晚了二十多分鐘,干嗎去了?你爸也沒回,說在單位有事,你先吃飯?!?/p>
“不等一下爸爸?”
“有什么等的?他自己會回來,我等他。你先吃了去晚自習?!?/p>
夏垂鈺開始吃飯,他想跟母親說說下午發(fā)生的事,但母親在廚房里搞衛(wèi)生,一直沒出來。他在褲兜里摸了摸那五百塊錢,埋頭三兩下吃完飯,說:“我吃完了?!?/p>
林梅青在廚房說:“去學校吧?!?/p>
“好?!?/p>
夏垂鈺撒腿就下樓,在樓下平地上停了一下,又伸進褲兜里把那幾張鈔票摸了摸,然后慢慢走向街道??墒撬终哿嘶貋?,往工商所后面走去。
工商所與法庭其實只有一墻之隔,法庭就在工商所后面,工商所大門臨街。因一道圍墻阻隔,從法庭大門出來到工商所,必須從街上繞過來。不過,工商所與法庭之間的圍墻有一小段坍塌了一半,這里是孩子們經(jīng)常爬進爬出的所在。從法庭大門出去有一條狹窄的無名小巷與樟樹街相通。
夏垂鈺從這個圍墻缺口爬過去,只要不被父親看到,就沒什么好擔心的,夏法官是從來不會爬圍墻的。
這個下午沒有什么急著要辦的事,那幾件滑稽案子準備下周結了。夏鐵堅法官在手機上看到了被瘋傳的視頻,立即意識到這件事最后非得到他案前不可。
這時早過了下班的時間,他并不急著回家。對面辦公室副庭長和一個年輕法官已經(jīng)走了,隔壁辦公室還傳來年輕的書記員打字的聲音。
法庭大門朝東,是一棟只有一層的過去學蘇聯(lián)建筑的老式蓋瓦平房:中間一條走廊,兩邊并列幾間房子。庭長辦公室的窗戶朝東,從窗外的光線判斷,夕陽已經(jīng)接近尾聲。
夏鐵堅把窗簾拉上,開了燈,給書記員發(fā)了一條微信:過來吧。
不到兩分鐘,年輕的書記員笑盈盈出現(xiàn)在門口,雙手抱胸,身子斜靠到門框上:“庭長大人,有何吩咐?”
夏鐵堅站起來笑了笑,拿起手機:“你看到微信里北灣中學學生打架的視頻嗎?那些學生真是瘋了!”
“看到了。沒有你兒子,放心!”她走過來,順手帶上了門。
他攬住她纖細的腰肢,聞她的頭發(fā):“真香!我兒子考試又是第一名!”
她將臉埋入他胸前。
他們都未發(fā)現(xiàn),窗簾并沒有拉嚴實,留了一條縫,從那里,一雙憤怒的眼睛窺視到了這一幕。
6
夏垂鈺大汗淋漓地奔跑在無名小巷里,腦子里估計罵了數(shù)千個“X你媽!”
從兩邊房屋透出的人間燈火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變得丑惡。有一條小灰狗朝著他吠叫。他停住腳步,往身上摸了摸,目光兇惡地盯著小狗,心里道:“X你媽!我殺了你!”
那小灰狗也許讀懂了他的眼神,膽怯地夾著尾巴逃進了屋子。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要虛脫了,眼睛灰蒙蒙的,看不清路。并沒有眼淚,臉上火辣辣的,全身燥熱,喘不過氣來,夏垂鈺感覺自己要死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背靠著一棵枇杷樹,樹上有果子,熟得爛透了也沒人摘,地上掉了許多。有個老頭佝僂著背踱過來,奇怪地看了看他:“兔崽子,像個落水鬼……”然后他又駝著背自顧自走了。
夏垂鈺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買眼鏡的事忘了,湯可可被打的事也忘了,他怎么跑到這棵樹下的也忘了。忽地,腦子里閃出那個反戴帽子的霍爾頓,閃出媽媽在廚房里洗碗的側影。
“我就是那個逃離學校的小子,我回到家里,站在門口看著媽媽,媽媽卻沒看到我……我要離開這里,離開!誰都不告訴,誰也不知道我會去哪里……”
他一陣胡思亂想,感到萬分疲憊,眼皮沉重,昏昏欲睡,若不是一只蚊子叮疼了他的額頭,他一頭就會栽倒在樹下。
尖銳的疼痛感把他拽回現(xiàn)實,天已經(jīng)全黑了,火車隆隆而過的聲音穿越一片蛙鳴——無名小巷里有一口荷塘,蓮花已開。
他站起來,臨到池塘邊:“可惜這池塘不深,康胖子以前跳進去抓過青蛙……”
蟋蟀聲也鋪天蓋地,繁星滿天,月光越過屋頂,在荷塘上投下光影。
他懶洋洋地穿過了無名小巷,走進了樟樹街,他的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X你媽!我要殺了她!”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法庭書記員妖媚的臉龐。過去,他叫她姐姐,她輔導過他的英語作業(yè),買過冰激凌給他吃,她青春的氣息曾經(jīng)使他迷糊。而現(xiàn)在,她多可惡??!她就是《尼羅河上的慘案》中的杰奎琳,美女蛇!妖精!
一股腦的最惡毒的咒罵都出來了,夏垂鈺拖沓地走到了尹奶奶小院門口。尹奶奶家的大門敞開著,廳屋有昏暗的燈光:尹奶奶十分節(jié)儉,廳屋天花板上只有一盞四十瓦的白熾燈泡。夏垂鈺像在大海里迷失的小船一樣獲得了救命的光亮,朝那盞燈光移動過去。
“噫?小鈺,你怎么來了?”躺在竹扶椅上看電視的尹奶奶半欠起身子,側臉問,她的聲音清脆而慵懶。她穿著一身黑綿綢衣服,一面扇著蒲扇。廳屋里彌漫著檀香和蚊香。
夏垂鈺悶聲不響地在電視機旁的小凳子上坐下,雙手插在雙腿間,強忍著淚水,不知道要說什么。
“你不讀書嗎?”尹奶奶坐起來,看到夏垂鈺扭曲著臉,不禁嚇了一跳,“你爸打你了?”
孩子低垂了頭,雙腿顫抖,還是不說話,這時眼淚已經(jīng)憋不住了,無聲滴落下來。
尹奶奶站起來,把蒲扇朝夏垂鈺扇了幾扇:“熱吧?把衣服脫了吧!吃西瓜不?”
她把蒲扇放在扶椅上,擺動著矮矮胖胖的身子朝左邊廂房走去,一會兒便抱著個大概四五斤的西瓜出來,擱在廳屋神龕下的八仙桌上,拿起一把長水果刀,嘴里說個不停。
“你是個會讀書的伢子咧,難道也像那些小流氓一樣逃課?你準是受了誰的欺負,躲我這里來了。誰敢欺負你,我打斷他的腿!莫不說話,小小年紀,要哭就哭出來,憋著苦氣,會傷肺的!”
夏垂鈺麻木地聽著西瓜“剝”的一聲開裂,聽到刀子劃入西瓜瓤的聲音、刀尖碰到桌面的聲音。
尹奶奶托著一瓣西瓜走過來,在另一張小凳上坐下:“家里沒冰箱,放在井水里的,也清涼,快吃!”
夏垂鈺一直在淌汗,他喘著粗氣脫下身上的T恤校服,接過西瓜,把雙肘支在膝蓋上。這時終于忍不住抽泣出聲來,埋首將西瓜啃了一口,立即被噎著了,不禁咳嗽,“哇”的一聲把西瓜吐地上,像吐了一地血。
“你看你,慢點吃,別哭!”尹奶奶關心地輕拍他后背。
夏垂鈺像發(fā)了瘋一樣啃動西瓜,吃得滿臉滿手是西瓜汁,似乎要把西瓜皮都吞下去。
尹奶奶不禁笑了:“怎么像個豬崽子一樣!還吃不?”
夏垂鈺捧著光光的西瓜皮,搖了搖頭,保持著剛開始吃西瓜時的姿勢。
尹奶奶起身拿來一塊濕臉帕,說:“來,幫你擦擦?!?/p>
“我自己來。”夏垂鈺把西瓜皮丟地上,抓過臉帕,捧著臉帕捂到臉上,又把雙肘支膝蓋上,一動不動。臉帕清涼,但有點霉味,無疑不是經(jīng)常被使用的。但夏垂鈺不想松開手,他漸漸冷靜了些,但還沒想好在松開手之后,該對這個非親非故的老女人說些什么。
尹奶奶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這個孩子,她很喜歡。他干凈,秀氣,雖不太愛說話,有與年齡不太相符的老成,但又掩飾不住少年人該有的純真。
她喜歡種花,卻因為沒什么文化,并不懂多少花的知識。她的花種得好,全憑經(jīng)驗。有一次,她在侍弄幾盤三色堇,這個少年蹲在旁邊,喃喃自語:“紅色,思慮,思念;黃色,喜憂參半;紫色,沉默不語,無條件的愛……”
“你說什么呢,小鈺?”
尹奶奶看到少年紅了臉,眼鏡片后面的目光羞澀,她聽到他輕輕說:“這是花語。”
尹奶奶不懂什么是花語,但聽得懂這些短語。“無條件的愛”這個短語尤其觸動她心弦,就像她情竇初開時,第一次碰到男孩投來羞澀膽怯的目光一樣,讓她陷入迷糊。那時,她也只有十二三歲,可是,可是……后來那個成為她丈夫的少年背叛了她,和另一個女人無聲無息地私奔了……于是,她說他死了。時間久了,樟樹街的人都默認了她的說法。時光漸漸把她變成了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太婆,是眼前這個少年給她死水微瀾的生活投下了一顆富有生趣的小石子。
“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啊……要是有個這樣的孩子多好啊……”尹奶奶在心里自怨自艾,無限憐愛看著他,替他扇風。兩個人身上仿佛罩著一層透明的薄膜,電視的嘈雜聲被隔絕在薄膜之外。
悲傷的少年終于想好了借口,擦了擦臉,然后輕聲說:“我考試沒考好……”
陷入瞬間哀愁回憶的尹奶奶立即舒展出慈祥笑容:“哎呀,一次考不好,哭成這樣子?多沒出息,你把奶奶嚇壞了!來,再吃片西瓜,下次考好!”
“我怕爸爸打我……”少年人繼續(xù)撒謊,捧著尹奶奶遞過來的西瓜,卻不吃,眼睛往神龕上的觀音像脧了脧。他有一個秘密,尹奶奶并不知道:他幫胖子寫情書賺的錢都藏在觀音像后面。買一副新眼鏡應該不會超過三百塊錢,他想先把剩余的兩百塊藏好。原來,他潛意識里時刻存在著這個想法,現(xiàn)在思路明晰了。
時間大概超過八點鐘了,夏垂鈺算計著老師留給他的時間還有多少。
尹奶奶催他吃西瓜,一面教育他不能因為怕爸爸打而逃學。
“尹奶奶,”少年說,“我吃完這塊西瓜就去學校。你為什么不吃?”
“呵呵,老人家晚上吃西瓜容易鬧肚子的?!?/p>
“那你把西瓜收起來,招蚊子蒼蠅呢。”
“也是哦?!?/p>
尹奶奶放下蒲扇,去桌上搬西瓜:“唉,人老了,腦子不好使,先前咋不用個臉盆裝著它們咧?這一塊一塊拿著,多麻煩!”西瓜如果放在吃飯屋的碗柜里,用個小臉盆罩著,既不怕蚊子、蒼蠅也不怕老鼠。
當尹奶奶一手托著一瓣西瓜走進吃飯屋,夏垂鈺立即放下西瓜,一個箭步竄到神龕下。他迅速從褲兜拿出那五百塊錢,分出兩張,與買甜筒剩下的幾張一元零鈔一道,放進觀音像后面的空間。原先放在那里的鈔票,妥妥的。他的手指碰到了這些硬硬的紙張,這種偷摸之舉令他十分激動。
“你在干什么?”不啻一聲驚雷,尹奶奶站在八仙桌前,“你手里哪來這么多錢?”
少年瞬間陷入慌亂:“我……我……”
老女人繞過桌子,拉開少年,伸手往觀音像后面掏弄,把里面的錢都掏了出來:“天哪,誰的錢?你偷的嗎?你變壞了,你變壞了……”
她面對神龕,低頭數(shù)著這一把凌亂的鈔票。
夏垂鈺腦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瞥到桌子上的水果刀,一個罪惡念頭立即電閃雷鳴地沖進他的大腦,一種鼓脹的氣充塞了他的胸腔。他迅速抓起那把刀,朝著老女人的背心狠狠地刺了下去!一刀,兩刀,三刀……少年全身肌肉痙攣,眼前不是一具人的軀體,而是一根沒了生命的樹樁,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都聽不到,只知道不停地刺,一共多少刀,他腦子里沒有概念。老女人一聲都沒吭,臉朝下癱倒在神龕下,趴伏在血泊中。燈光照耀下的觀音像多么圣潔啊,她面帶微笑地注視著這一切……
夏垂鈺停止了瘋狂的舉動,沙啞地低吼著,感覺肺部就要炸裂,全身肌肉繃緊到就要斷裂的邊沿。他緊緊拽著血淋淋的刀子,緊緊拽著幾張鮮紅的鈔票;他的臉上、胸膛上都是血;他圓瞪著雙眼,直視神龕里的觀音,看不到自己可怕的樣貌。此時,他的耳朵變得異常敏銳,電視的嘈雜聲掩蓋不了街上的聲息。有一輛摩托車突突馳過樟樹街,他悚然回首,看向大門口:院子里什么也沒有,比大門更長的長方形光圈之外,是黑暗??謶至⒓匆u上他心頭,他終于僵硬地移了移雙腿,這幾乎用上了他千鈞之力,手里的刀子掉到地上,另一只手里的三張紅鈔也墜落,有一張飄到了血泊里。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死了的女人手里,還緊緊地拽著一把紙幣,它們都浸泡在血里。
“X你媽!”他的肌肉緊張有所緩解了,內(nèi)心咒罵著,彎腰撿拾那些鈔票;繞過血泊,他踉蹌了兩步,去拽老女人手里的百元大鈔,拽了幾下才拽出來。這時候,他驚人地冷靜下來,快步走到大門口,把大門關了,拴上,然后撿起水果刀,急匆匆穿過吃飯屋,進入廚房旁邊的洗手間。他把沾了鮮血的鈔票和刀子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干凈(他只要了那幾張面額一百的鈔票,幾張零鈔和刀子隨便丟棄在地上。鈔票半新,血未凝固,水一沖就沒了),然后才脫下褲子沖洗自己。這些都沒有花去他多少時間,但他確信自己洗得很干凈。重回廳屋,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T恤校服穿上,想立即逃走。他不敢去看地上的尸體,仿佛害怕那尸體會動起來??墒?,當走到門口準備抽掉門閂時,他停住了,折了回來,拿起椅子上那塊還沒吃的西瓜慢慢吃起來。清涼的西瓜似乎比冷水淋浴更能使他肺部的高溫下降,他雖然依舊恐懼,卻有了一種直面恐懼的勇氣。吃完西瓜,他把原來丟在地上的西瓜皮撿起,走進廚房,連同第二塊西瓜皮,一起丟進了泔水桶。“X你媽!”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得意起來,在走出大門然后回身關閉大門時,從門縫里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和神龕上的觀音。他沒忘記扣上掛在門外的大彈簧鎖,扣鎖的動作麻利而冷靜;那鎖,幾乎沒發(fā)出聲音。
走出樟樹街,夏垂鈺向右進入農(nóng)民街。街上十分熱鬧,吃宵夜的人很多,幾乎都是些喧鬧的年輕人,月光里都飄蕩著煮小龍蝦和各種鹵菜的香氣。他咽了咽口水,繞過一個夜宵攤位,走進老楊明眼鏡店。戴上一副黑邊圓框的新眼鏡,鏡子里的夏垂鈺更加斯文秀氣。他剛洗過澡,頭發(fā)和身上都散發(fā)著沐浴露的香氣。眼鏡店里的老板娘不禁多看了他兩眼。她問了夏垂鈺為什么錢是濕的,夏垂鈺一句“洗澡打濕的”就搪塞了過去。
出了眼鏡店,夏垂鈺就開始跑,等進入教室,他已大汗淋漓。
教室里亂哄哄的,他們在議論湯可可和他的父母。
胖子康國輝腆著肚子過來,趴在夏垂鈺的課桌上,瞅了瞅夏垂鈺的眼鏡。
“買新眼鏡了?知道湯可可怎么樣了不?”
夏垂鈺不說話,盯著小胖子不眨眼睛。
“湯可可躺在醫(yī)院里,兩只耳朵里面出血,醫(yī)生說腦震蕩。他爸爸說要殺了校長和小岳岳。校長躲起來了,小岳岳也不見了。派出所把‘豬嘴’他們抓起來了?!?/p>
“X你媽!”夏垂鈺心里說。他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張興奮的胖臉,眼睛一眨不眨。他想對他吼:“我殺了人!我殺了人!”這終究是吼不出來的,憋在肚子里的狂潮使他眼眶里有淚花閃爍。他突然覺得胃里翻騰,喉頭一緊,一股又酸又辣的液體噴出!
“你吐血了,夏夏!”小胖子尖叫,教室里的哄鬧立即停歇,大家紛紛圍攏過來。
“不是血啦!是西瓜!”劉建偉彎腰檢視,然后嘲笑說,“胖子,你真是頭蠢豬!”
教室立即又恢復了熱氣蒸騰的哄鬧,他們還小,不會對同學的不幸寄予太多的同情和憐憫;不幸是隨時可以發(fā)生的,所以他們也不會關注身邊出現(xiàn)的不易覺察的異常。
夏垂鈺吐的并不多,他拿紙擦干凈嘴邊的涎和眼睛里的淚,把眼鏡片也擦了擦。他全身都酸痛,此時他覺得教室里所有人都與他無關。驀然,他看到了岳珊瑚投過來的驚鴻一瞥。那目光似乎在表示關心,似乎有些慌亂,這讓他產(chǎn)生了錯覺。
“她為什么這樣看我?難道……?”
剎那間,他只覺得眼前發(fā)黑,內(nèi)心里狂呼:“我是個殺人犯!我是個殺人犯!”
夏垂鈺踉蹌著撲出教室,撲到走廊邊的欄桿上,眼淚和鼻涕混雜在一起,像流水一樣流淌。他大聲號哭,朦朧中,他抬頭,看到天上的月亮是紅色的,正懸掛在誰家屋頂上……
7
微信是2011年才產(chǎn)生的,以下情節(jié)純屬虛構之虛構:
十四年后,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頭發(fā)花白卻一絲不亂的夏鐵堅法官聽到敲門聲。打開門,衣冠楚楚的兒子夏垂鈺杵立在門外,鼻梁上還是那副十四年前買的黑邊圓框眼鏡。
“爸爸!”
夏法官愣了一下,然后說:“請進?!?/p>
夏垂鈺沒脫鞋子,進屋,沒看到媽媽,用目光找尋。
“你媽媽在鄰居家打牌?!?/p>
夏垂鈺噓了一口氣,在沙發(fā)上坐下。這套在縣城里的房子,他才第一次來。
父親給兒子倒了一杯涼開水。兒子在接到杯子時,手指與父親的手指相碰,他抖了一下。他看著父親,擠出一絲笑容,深沉地說:“我回來自首,向你?!?/p>
夏法官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兒子的目光坦然得可怕,他猛然想到了什么,瞬間毛骨悚然,不禁像挨了一記重錘,頹然坐下,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亂了。
“為什么?”
“當我兒子喊我爸爸時,我太恐懼了,頭痛欲裂?!毕拇光暰o緊捏著手中的杯子,手指蒼白。他的眼神露出怯意,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父親的臉。
父親顫巍巍地在褲兜里摸索,掏出一包煙。
夏垂鈺靜靜地看著父親點煙,然后問:“什么時候開始抽的?”
“從你成績不斷下降,我揍了你開始?!?/p>
“現(xiàn)在一天抽多少?”
“從你外出打工不再回來開始,一天兩包?!?/p>
“八年了?!?/p>
“什么時候結的婚?”
“前年。孩子已經(jīng)一歲半了?!?/p>
“他像你嗎?”
“像?!?/p>
“你回來,妻子知道嗎?”
“我什么都跟她說了?!?/p>
夏垂鈺站起來,每間房子都轉了一下,然后回到父親身邊。
“你的書呢?”
“都燒了?!?/p>
“我很抱歉……”
剎那間,夏鐵堅法官的腦子里蒙太奇般出現(xiàn)十四年前的所有記憶:炎熱的夏季,要離婚的夫婦、上訪者、耍賴者、偎依在他懷里的年輕女人;然后是:頭上包著紗布坐在法庭原告席上的殘疾學生、樟樹街民居里腐爛發(fā)臭的尸體、湖灣邊綠玉般的木棉樹……
“也許,你還要對一個人說抱歉?!?/p>
“不!他被處罰、離開教育崗位不是我的錯。”
“為何你想到的就不是你可憐的媽媽?”
“你在傷害她時,想過她嗎?”
“別說了!明天……”
“明天在那里,它走不掉。爸爸,我一直很討厭北灣,可是你不知道這一點。爸爸,你知道嗎?我殺了人的那個晚上,天上的月亮是紅的?!?/p>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