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得菊

高爾基認為：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語言是文章的組織材料，是溝通讀者與作者情感的橋梁?？梢赃@樣說，語言的優(yōu)劣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文章的價值。阿城的小說《溜索》，之所以讀之令人感奮，人物形象令人歷久難忘，除了塑造的馬幫漢子不畏艱險、樂觀豪邁的形象感人外，小說中塑造人物形象的語言也頗具魅力。優(yōu)美的語言，成就了動人的篇章。

一、通俗平淡的自然美

《溜索》的語言不虛飾，不玩弄花巧，樸實自然。描寫人物以白描居多，語句大多屬于口語，看似通俗平淡，卻準確不俗，讓人耳目一新。

例如，寫瘦小漢子在溜索時，鷹在其身下十幾丈處移來移去?！耙苼硪迫ァ睂懗隽孙L力大、飛行速度慢，呈現(xiàn)自由滑翔的姿態(tài)。馬幫漢子凌空俯瞰，視距遠，實景就是這樣，語言直白，不事雕琢，依實著筆。再如，“大家正睜眼望，對岸一個黑點早停在壁上。不一刻，一個長音飄過來，繩子抖了幾抖”。因為峽谷兩岸距離遠，只能看到溜索過去的人像個“黑點”，“長音”那是對面打招呼的吆喝聲，“抖”是在傳遞人已安全到達可以繼續(xù)的信息，長期合作的馬幫團隊對這種交流心領神會。這樣描寫，通俗而準確，要言不煩。走近岸邊，“抽一口氣，腿子抖起來”，對于一個馬幫新手來說，面對萬丈深谷和震耳的濤聲，抽氣腿抖是正常的反應，也襯托了環(huán)境的兇險。再看牛的反應：軟下去的牛淌出兩滴淚，大眼失了神，皮肉抖起來。這是客觀描述，作者沒有添油加醋，大事渲染，寥寥幾句勾勒，足見溜索是在玩命，但對于馬幫漢子們來說，那就是“玩兒”。寫牛的膽小，有力地襯托了溜索之勇。再如寫“幾個漢子笑著吃煙，眼紋一直扯到耳邊”，煙是“吸”的不是“吃”的，用詞看似違背常理，但給人以一種方言口語的親切感；“扯”字活畫出馬幫漢子笑看膽小者的神態(tài)，多么通俗而又形象。

小說中這樣的語例俯拾皆是，尊重事實，客觀描述，口語化表達，更有利于刻畫人物、表情達意，也更接地氣，符合讀者胃口。

二、言簡意賅的凝練美

唐代皮日休說：“百煉成字，千煉成句?！泵易髟妼懳亩贾v究字斟句酌，甚至是“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凝練，有言簡意賅、以一當十的功用。在具體的運用中，一個字能表情達意就不用兩個，一個短語能表情達意就不用長句， 絕不拖泥帶水。本文體現(xiàn)出干凈利落的凝練美。這里試談三點。

一是單音詞。汪曾祺認為，避開書面語言的雙音節(jié)詞，采用口語單音詞，也是脫俗一法。本文盡量減少運用虛詞和雙音詞，用單音詞來增加語言的表達力。如“急轉身，卻什么也沒有”，單音節(jié)“急”比雙音節(jié)“急忙”更干凈利落，節(jié)奏更緊湊?！皩Π兑粋€黑點早停在壁上”，“早”比“早已”，少用了副詞“已”，“壁”，將偏正式詞語“石壁”減為單音詞，這樣不影響意思表達，更顯干凈利落。再如“一只大鷹旋了半圈，忽然一歪身，扎進山那側的聲音里”?！靶薄霸钡碾p音詞分別是“飛旋”“扎落”，相比之下，單音詞短促有力，節(jié)奏感更強，寫出了雄鷹展翅飛翔時迅猛、連貫的動作，語言更具張力，突出了力量美。

二是短句。短句結構簡單，讀之上口，明白曉暢。本文在人物對話和多種細節(jié)描寫中都運用了簡練的短句，且看人物對話：“可還歇？”“不消。”“蛇？”“是呢，蛇?！币粏栆淮穑Z言干凈到不能再少一個字，充滿濃郁的地方生活氣息。汪曾祺認為，語言要明確生動，就要盡量把句子寫短，能切分就切分。本文就是這樣。我們再看瘦小漢子溜索的動作：“只一躍，腿已入套。腳一用力，飛身離岸，嗖地一下小過去?！边@段話把溜索過程的長句切分成系列短句，用白描手法，精準的動詞，強化了視覺上的快速感。再如寫環(huán)境“山不高，口極狹”，可謂惜墨如金，兩個主謂短語就概括清楚了地貌特征。

三是省略句。本文有意省略了主語，如“行到岸邊，抽一口氣”“才漸漸生疑”“心下大惑”“不由捏緊了心”，誰是行為主體，敘述者是何身份，不得而知。顯然，本文是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寫的，盡管“我”在全文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可以看出是初次溜索者。小說隱藏“我”，是為讓讀者體驗文本時，將自我代入場景中，產(chǎn)生感同身受的效果，同時也使文章更顯凝練之美。

三、動詞雕琢的傳神美

本文寫的是馬幫漢子溜索，突出的是溜索過程中的人物行為，因而注重了動作描寫。作者充分發(fā)揮了動詞的藝術功能，所用動詞精心雕琢，準確傳神，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給人以立體感。

例如，開頭寫馬聞怒江之聲，速度變慢，馬幫首領“用小腿磕一下馬”，這里用動詞“磕”，不用“抽”“打”，準確地寫出了首領對馬的愛護，也反映出首領與馬已形成長期的默契，能熟練地駕馭馬。再如寫首領神態(tài)，面對令人驚悚的氣勢，他臉上冷光一閃，腮上繃出筋來，“閃”字顯出陰冷的表情只是一剎那，首領在用威嚴暗示大家要鎮(zhèn)定；“繃”這種表情顯示出無所畏懼的果敢。寫首領溜索：猛聽一聲呼哨，回身早已飛到索頭，抽身躍下，拐著腿彈一彈，走到漢子們跟前。“飛”“躍”“拐”“彈”等動詞，看似平淡，卻將人物殘缺的形態(tài)和溜索、下索麻利的動作刻畫得很有立體感，表現(xiàn)出人物身手非凡、氣度瀟灑。

有些動詞能化靜為動。如“萬丈絕壁飛快垂下去”，“垂”字，賦予靜止的絕壁以動態(tài)感，有力地表現(xiàn)了峽谷深邃陡峭的特點，讓人觸目驚心，為后文寫牛們的膽怯作了鋪墊；有的動詞能化無形為有形。如“聲音旋起來，緩緩落下峽去”，聲音是無形的，作者卻寫它在“旋”“落”，形象地寫出了漢子們粗獷的吼聲飄散的樣子，很有力度，給人以視覺實感。再如，人的慘叫聲漫開，撞著對面崖壁又蕩回。這也是化無形為有形，寫人面對險惡恐懼之極。有的動詞屬于詞類活用。如，寫首領眼睛細成一道縫，望天看峽。這里用“細”，不用“瞇”，將形容詞活用為動詞，簡練而傳神地寫出日頭照射不能睜大眼睛看天的情態(tài)。寫馬幫漢子溜索過江還多次使用了“小過去”的語句，“小”也是形容詞活用，準確地表達出人飛速滑過怒江峽谷時人影愈來愈小的情狀和視覺感受。

四、疊詞運用的藝術美

疊詞，是把同一個字接二連三地排列在一起、意義相等的詞，疊詞在本文中用得極為突出。從重疊方式看，有單音節(jié)重疊，即AA式，如“悶悶”。有雙音節(jié)重疊，此形式有三種：一種ABA式，如“晃一晃”；一種AABB式，如“飄飄悠悠”； 一種ABAB式，如“一鼓一鼓”。還有其他一些形式的重疊，即ABAC式，如“移來移去”。從重疊的詞類看，主要表現(xiàn)為形容詞、動詞、擬聲詞。疊詞較之單音詞，更能描形繪態(tài)，增加音韻美、節(jié)奏感，突出意蘊，強化藝術感染力。下面舉例說明。

一類是寫環(huán)境的，如開頭寫百里之外就聽到“隱隱悶雷”，后面又寫“依然是悶悶的雷”，“隱隱”“悶悶”這是用聲音之宏大來突出怒江環(huán)境之兇險。怒江“亮亮”而來，像“涓涓”細流，“隱隱”喧聲傳來，這里連用幾個疊詞生動地寫出了高處俯瞰怒江的視覺和聽覺感受。

一類是寫物的，如往峽谷彈出一截紙煙，“飄飄悠悠”，這個詞是平聲相疊，節(jié)奏舒緩，描寫出紙煙在空中漸漸飄散的情景，創(chuàng)設出悠遠的意境。溜索過江時，寫牛的屎尿盡數(shù)撒泄，“紛紛揚揚”，這個疊詞描寫了屎尿飄灑的狀況，表現(xiàn)了牛們的膽戰(zhàn)心驚，突出了險惡的環(huán)境。

一類是寫牛的，要溜索過江了，牛們臥地不起，兩眼哀哀地慢慢眨?！鞍ОА睆娬{(diào)了牛的恐懼感，“慢慢”寫眼睛無力，已被駭人的氣勢嚇得魂飛魄散。溜索結束，牛們上了馱，“急急”地要離開這里，疊詞更有急促之意，說明雖然已經(jīng)安全過江，但仍驚魂未定，從側面襯托怒江峽谷非同尋常的兇險，突出馬幫漢子們的溜索之勇。

一類是寫人的，聽聞隱隱的悶雷，首領回答“我”的問話，也只懶懶說是怒江，“懶懶”的態(tài)度，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顯出成竹在胸的鎮(zhèn)定。面對兇險的怒江，“我”嚇得心顫慘叫，而首領“穩(wěn)穩(wěn)”坐在馬上，“笑一笑”，兩個疊詞寫出臨危不懼的首領風度。漢子們“咦咦喂喂”地吼起來，這個疊詞寫他們英勇無懼的樂觀態(tài)度。而“我”溜索時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疊詞強調(diào)了“我”的膽小，襯托了首領和馬幫漢子們的溜索之勇。

當然，本文的藝術美不只這些，還有待于我們繼續(xù)探究。指導學生解讀文章語言，能進一步分析和理解人物形象，能提高他們寫作活用語言的能力，進而使他們能夠利用優(yōu)美的語言寫出動人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