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在繁華的向陽街上，我和老郭是門挨門的鄰居。他經(jīng)營著一家餛飩館，我則把持一家畫齋。他的生意很紅火，中午或晚上經(jīng)常沒有閑桌，有時為吃一碗餛飩，就要站著等桌才行。閑暇時，我會到隔壁找他下幾盤象棋。他常樂和著，來者不拒。

老郭脾氣出奇的好。餛飩館的面積雖說不大，一天也未必能掙幾個錢，但忙碌的老郭每天臉上都掛著笑容，似乎從沒見他發(fā)過愁。妻子負(fù)責(zé)給他打下手，兩人清閑時偶爾也會到我的畫齋來，東瞅西看，這幅畫嘆一句高超，那幅字贊一句絕妙，有時看我交易金額五位數(shù)以上，也會露出一副羨慕的神色，卻只是咂咂嘴罷了。

那天我到他的餛飩館，發(fā)現(xiàn)靠墻的位置新擺了一張?zhí)刂频男∽?。正想向他們夫妻倆探個究竟，從門外踅進(jìn)一位衣衫襤褸、雙目失明的老人。老人似乎對這里并不陌生。老郭微笑著把他引到那張小桌前，和他耳語了幾句，老人滿意地笑了。

正是中午吃飯的高峰期，我發(fā)現(xiàn)有些顧客看到這番場景，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或把眼睛睜大了，等把肚子填飽了，復(fù)雜著一張臉結(jié)賬，然后快速走人。如果猜得沒錯，我相信他們不會再光顧老郭的餛飩館了。

我想，不是誰都愿意與這等裝扮的人共進(jìn)午餐的，不由得在一旁替老郭著急。

老郭夫妻倆似乎并不在意，雖然看得出他們也想找一個解釋的機(jī)會，盡管這機(jī)會稍縱即逝。畢竟食客中突然加進(jìn)這么一位，會讓一些人倒胃口的。我悄悄拉過老郭問：“這個老人是乞丐？”

老郭沒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

我說：“你讓他在你這兒吃飯，還專門騰出一張小飯桌，不怕毀了你好端端的生意??？”

老郭笑著說：“人都有難的時候。他也不容易，再說他也沒礙著誰啊。”

我輕捶一下他的肩膀說：“理是這么個理，可你這做的是小本生意??！是要靠它養(yǎng)家糊口的，怎么能感情用事呢？”

老郭繼續(xù)笑著說：“我知道。我只能告訴你，其實我不差這點(diǎn)錢?！?/p>

這話夠噎人的，我對他表示很大的不理解。

那位老人慢吞吞地吃完餛飩，從懷里掏出幾枚硬幣拍在了飯桌上，擲地有聲地說：“老板，錢放在這兒了！”老人一副不差錢的樣子，慢悠悠挪著步往外走，老郭在身后微笑相送，同時極快地把那幾枚硬幣揣進(jìn)兜里。我無心再邀他下棋，追問他到底怎么回事。老郭卻什么都不說，繼續(xù)招呼著顧客，臉上還是春風(fēng)拂面，波瀾不驚。

隔天下午，我找了個空閑再去。我心情不錯，因為剛出手了兩件仿制的名家山水畫。我問老郭：“那個老人是不是天天來?。俊?/p>

老郭說：“是啊，他好像特別愛吃餛飩?！?/p>

我說：“你這就是犯糊涂知道不？架不住時間長，會把你的許多回頭客也趕跑的?！?/p>

老郭搖頭說：“我好幾年沒回家鄉(xiāng)了，不知為什么，看見他就會想起我父親。再說，吃一碗餛飩怎么了？他又不是不給錢。他來過很多次了。第一次來時，有人和我們提過意見。可你猜那老人怎么著？他把硬幣很硬氣地拍在桌上說：‘我不差錢！你看看，這樣對待他，明顯是傷到他的自尊了。”

我被老郭給說笑了，我說：“自尊？和一個乞丐還談什么自尊？”

老郭擰著眉毛說：“人怎么會沒有自尊呢？每個人都有??！”

他告訴我，那之后，他想出一個主意，就是從朋友那兒要來一張小方桌，只可供一個人坐的那種。平時桌上放一些東西，老人來了就騰給他吃飯用。

我還是難以接受，但不好再繼續(xù)說什么。不過，那之后我倒留意起老人來。老人每次來就只吃一碗餛飩。有時老郭會給他加個煮花生、涼拌胡蘿卜絲等小菜，告訴他是免費(fèi)的，老人欣然接受。每次結(jié)賬時，老人都把硬幣拍得很響亮，似乎想證明自己真的不差錢。老郭呢，依然好迎好送，收錢動作也利落。

沒想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老人用的錢有問題。

那天老郭很忙，他沒來得及收起的硬幣讓我著實看了個真切。那些硬幣不過是游戲幣而已，幾可亂真，并且還有幾枚說不清是什么幣。我驚詫莫名，想著老郭是不是瘋了。

見我追問，老郭微紅著臉說：“他也不愿意淪落到這種地步，或許在這里吃上一碗餛飩，是他一天最溫暖的時候。再說了，也就是塊兒八毛的事，不礙什么事的。我這店小是小了點(diǎn)兒，可不會因為他每天吃一碗餛飩，就給吃空了……”

我的震驚程度不小，回到畫齋，發(fā)了好一會兒呆。巡視著墻壁上的那些字畫，良久，我對一旁表情復(fù)雜的妻子說：“把那些仿畫都撤下來吧。現(xiàn)在就撤，一幅也不留。以后，也不要再賣這些畫了。”

妻子瞪大了眼睛。我說：“靠良心吃飯才是正道，我們不差這個錢！”說罷，我抬腳到隔壁找老郭下棋去了。

選自《中國鐵路文藝》

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