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天空的一角亮起來,照亮了從地平面以六十度角豎起的巨大星環(huán)。星環(huán)如同宇宙巨型切割機的切片,插入涌動的云海之中。數(shù)顆高懸的衛(wèi)星展示著它們各異的面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衛(wèi)星上的冰紋、隕石坑、裂隙網(wǎng)……。玻璃珠般的太陽正在向上穿過云層,一時間在水平方向制造了數(shù)個太陽的幻日景像。這些太陽都不熾烈,像遠處沙灘上的燈盞,很難想像是星系的主宰。
我和我的伙伴、知己、酒友路遠,在云海之上,盡情感受這極致的宇宙空闊感。
“聽說土星的日出是太陽系中最美的,今天終于體驗到了!”我不禁贊嘆。
但路遠對此景的看法卻與我完全不同,他說道:“可卻不是真的,算什么體驗呢?!?/p>
一塊懸浮板應(yīng)景地送來了幾扎啤酒,啤酒的琥珀色在橘紅云霧彌漫的背景中越發(fā)顯得晶瑩剔透。我們正圍著一張圓型小吧臺喝酒,周圍有十多張這樣的吧臺。城里的人們正觥籌交錯,享受周末的閑瑕時光。聰明的讀者您猜到了,我們周圍的壯闊景像只是全息虛擬景觀。
“我們和宇航員看到的一模一樣,卻不必體驗太空中的不適。真實的外星了無生機,物質(zhì)貧乏,空間狹窄。而在這里,真實中殘酷的部分被過渡掉了,我們輕松享受最美的部分,這不好嗎?我實在理解不了你的消極?!蔽艺f道。
“這享受,像投喂來的食物,而外星的宇航員們,做的是才是實實在在的開疆拓土的事業(yè),那真實的冒險感什么也替代不了。”
“真實與虛幻這對矛盾是相對而言的。獲得真實的感受就很好了,真的還是假有那么重要嗎?”
“你以為你獲得了真實的感受嗎?我們都沒有看到真實,所以根本無法對比什么是真實?!?/p>
這就是典型的樂觀者和悲觀者的對話,不過我們的分歧絲毫不影響喝酒。渺小的、真實的我們在巨大的、虛假的星環(huán)下碰杯,開始每周五的例行小酌。
每周五晚,我和路遠都會來這家叫“白駒”的時空概念小酒吧。這家只有百多平米的酒吧,全息景觀是全市最棒的,每星期五就換一輪。今天的主題景觀是“土星日出”。之前我們在這里還“經(jīng)歷”過大唐王朝、中土世界,按照酒吧的預告,下周該是三體宇宙了,我們都很期待。我們是同一家數(shù)據(jù)公司的職員,一到周五就來這里喝幾扎啤酒,在各種主題場景中海闊天空地聊天,找個有趣的話題燒燒我們這個時代平均智商160的腦瓜。
路遠看著腳下的巨型旋渦云,說道:“剛才你提到真實與虛幻這對矛盾是相對而言。我得知有一種邊緣理論流派,叫矛盾創(chuàng)世論,世界是基于矛盾的設(shè)計,幾組矛盾在一起,如果在其間設(shè)計出天衣無縫的規(guī)則,可以創(chuàng)造自我演變的世界,即所謂真實。真實,是你所能感知到的那些矛盾所形成的系統(tǒng)。海遙,你同意嗎?”
“我認為這是完全有道理的。”我手指彈著桌面,翹著二郎腿應(yīng)道,“只要給出幾組合適的矛盾,放進一個環(huán)境里,那個世界會自己開始運行,根本不用誰去管。環(huán)境對于環(huán)境里的事物,就是真實的?!辈灰獑栁覀冋_與否,這對于聊天,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聊天的關(guān)鍵在于趣味,能接上招,趣味的目的就達到了。
“比如?”他來了興致,臉上有些挑戰(zhàn)的意思。挑戰(zhàn)對我來說是思維的燃油,我頓時覺得小聰明們從腦洞里跑出來,充斥腦殼。聊天的樂趣來了。
我說道:“比如,一個平面二維小世界里,有個幾乎封閉的圓型,只在邊緣上缺了一個小口。這個圓大小是可變的,它可以無限擴大,也可以縮小,當它縮減為點,它就死了。里面只有兩種東西,火柴棍和火柴頭,這個圓是它們的小宇宙。它們的生成,是小概率偶然事件,兩者相碰時,就同時湮滅了,但這湮滅的能量會生成一小塊區(qū)域,擴大圓的面積。對于這些火柴頭和火柴棍來說,它們當然不想碰撞在一起消失掉,但別的火柴頭和火柴棍碰在一起,能夠產(chǎn)生面積,它們碰撞的幾率就會減少,這又是它們愿意看到的。因缺口的存在,不時會漏掉一些火柴頭或是火柴棍,如果沒有新產(chǎn)生的區(qū)域,這個圓會越來越小,即使小到把火柴頭和火柴棍擠在一起,碰撞所產(chǎn)生的新區(qū)域也只能維持一時,阻止不了這個圓的死亡。所以,如果火柴頭和火柴棍有想法的話,它們要一邊避免自己碰撞,一邊給別人制造碰撞的機會。最終,它們決定保持最小的碰撞間距,形成一個圓圈旋轉(zhuǎn),這個旋轉(zhuǎn)圓圈離圓周的距離至少不讓任何火柴頭或是火柴根漏出去,也讓偶爾新產(chǎn)生的火柴頭或是火柴根有了加入圓圈的機會。新產(chǎn)生的加入時,必導致它或是其它碰撞,這樣新的面積就會不斷產(chǎn)生,這個圓就保持了下來。而那些不想加入圓圈的火柴頭和火柴棍,如果它們在碰撞之前就漏出去的話,就可以離開這個充滿危險的小環(huán)境了,而且,如果它們愿意的話,沒準與誰在外界碰撞,在消失時燃燒形成一個新的圓。這樣,不僅這個圓圈自己可以存活下來,也創(chuàng)造了其他的圓?!?/p>
“太有意思了!這個小故事剛好解釋了矛盾創(chuàng)世論?!彼钠鹫苼?。
“如果我們是火柴頭或是火柴棍,那個圓圈,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如果我們覺得這個圓圈不太好,就可以逃出去再造一個。至于哪個是我們的現(xiàn)實,有那么重要嗎?”我謙謙說道。這謙謙語氣下,滿滿是小得意。
一串闖入大氣的小行星在天空的一角制造了一場流星雨,光亮的尾跡斜刺入云海時,將云海燒了起來。吧友們一陣歡呼。
“哪個是真實的現(xiàn)實,有那么重要嗎?”他重復我的話,仰頭看著天空,嘆了口氣,神色黯然道,“最近,我所感受到的真實,來自我最難駕馭的矛盾——精神和肉體的沖突。”
自古惱人是感情,不過感情從沒有惱過我。他心情不好,作為好哥們兒的我有責任哄他開心:“我生活中的矛盾很多,但愛情方面……我所體會到的是束縛與反束縛的矛盾。我的解決辦法值得你參考。女人們,一確定關(guān)系就想管住我,那勁兒挺讓我矛盾的,所以,矛盾的結(jié)果,你知道的,那就是換一個對象,再產(chǎn)生矛盾就再換一個。在我失戀前,我就把戀情給解決了,提前消滅矛盾,這樣多好。你不看重一件事,就不會為之煩惱。像我,就不會為愛情煩惱?!?/p>
“你說,真的沒有不帶矛盾特質(zhì)的事情嗎?”
“有呀?世上只有一件東西是超脫矛盾的,那就是時間,無對立面,無所不在,無可逆轉(zhuǎn),矛盾搭載在它身上,碾壓一切向前。你看,時間和矛盾,就像公交車和我們的關(guān)系。當生活中的矛盾無法解決,最好的辦法就是換輛公交車,去另一個地方?,F(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時光旅行了,不高興了,就換個時代,換一組矛盾過生活,體會另一種真實,這樣多好?!?/p>
“去過去旅行太貴了,我們這樣的小碼農(nóng),唉,遙不可及?!?/p>
“唉,社會不公呀,什么時候公平過呢?!”我說道。人說憤青話,一般都是顯示自己的清高,不必當真。其實我們的社會,一切都是經(jīng)過指數(shù)計算過的,一切都公平合理。如果像我們這樣智商學歷體格都泯然眾人的碼農(nóng),都能得到社會特別的眷顧,那才叫不公平呢。
此時臨桌的幾位正在議論時事。就算是在極廣袤的“土星上空”,人們還得緊挨著坐,因為大樓的面積很貴。正在泯小口的我聽得很真切,其中一人說時光旅行有了新政策。他是這么說的:對貢獻卓越、數(shù)據(jù)畫像優(yōu)異的一級優(yōu)秀城民,市政府新增加了一項獎項——去過去旅行,他們將成為持照時光旅行者。
“看,說什么來什么,錢不再是障礙,你也可以爭取成為一級優(yōu)秀城民,就可以免費去過去了?!蔽夷帽优隽伺鏊木票约合群攘艘淮罂?。
“優(yōu)秀這個詞打小跟我就沒關(guān)系,怎么可能輪到我。我是想不通,在最先進的時代里,去過去旅行,反倒成了獎勵,你不覺得諷剌嗎?那去過去是為了什么呢?”他問我。
“體會真正的矛盾沖突!當環(huán)境的合理性被精準計算得毫無疏漏,要我們這些基因篩選改造后的聰明人干嘛呢,毫無用武之地。我們只能把聰明當一件器物,一件完美的擺設(shè)。你知道小說中的屠龍刀嗎,精雕細琢又威力無比,但遺憾的是,龍沒有了,給我們的都是游戲中的假龍,只能去過去找一只真的。去過去,我們才可與眾不同,無論是智力和體力,都可以傲視古人,活得出類拔萃鶴立雞群,信手摘取那個時代的各種夢想,而在現(xiàn)在,大家都是鶴,沒有一只雞,讓鶴也覺得很無聊。”我抖著腿說完這一大堆。這些話脫口而出,沒有什么依據(jù),我只是希望他聽到這話能高興起來,酒桌上的話不必當真。但我自己聽到這話的時候,基因深處熱辣的冒險因子也忍不住跳動。
“是啊,而我們都注定在寫字樓的格子中了此殘生?!甭愤h聽了我這些話,更加神色黯淡。
為了讓他的心情舒爽一些,我提議去外陽臺上接著喝。我們又要了幾瓶酒,在手指間夾著,闊步離開“廣袤太空”,穿過小門走向外陽臺,半伏在欄桿上。擁擠的摩天大樓正用霓虹燈盡情展示其與白天不同的各異魅力,再無白天的莊重和收斂,數(shù)道空軌從樓群的縫隙中穿過,長長的空軌燈不時掃過我的眼睛,醉藍的夜空中,星辰的光點在淡云之后微微浮動。夜景是最好的佐酒料,我們在夜風中對飲,好不暢快。
“無數(shù)的火柴頭和火柴棍在這個城市里碰撞燃燒。也許有一天,我可以脫離時間,甩開所有這里的矛盾,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小圓圈?!彼袊@道。
“你想離開?做漏掉的火柴?”
“呃,去另一個矛盾的世界里,在另一組矛盾的規(guī)則中生活?如果給你機會,你會去嗎?”
“我沒有機會的?!边@句話是我的口頭禪,也是我混世的好借口,對于過得不錯的日子來說,“機會”這個詞,只會引起對稱性破缺。但我還是不忘鼓勵別人,“祝你早日獲得時光之旅的獎勵,早日成為古人!”這話很助興,朋友高興,我就高興。
“向時間和矛盾致敬!”他說道,將酒瓶舉向空中,我們瓶頸對碰,酒花飛濺。今晚樂趣值暴滿,聊天的目的達到了。
這場哲學意味的對話,佐酒的作用很明顯,我們比往日多喝太多。午夜時他已喝斷片兒。我結(jié)了帳撐著他送回了家。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只是覺得這天過得有點新意思。當人們遇到改變?nèi)松壽E的事,往往當時意識不到,就像我沒料到那是我們最后一次的見面,以及“去過去”這三個字終于突破了他大腦的感知層,植入了他的意識層,再也揮之不去。
早知這樣,那晚我真不該說些迎合他的飄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