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末期,私小說在日本文壇風靡一時,一度成為日本近代文學的主流。其中,田山花袋的《棉被》以其客觀、露骨的平面描寫被稱為日本私小說的開山之作。
《棉被》講述的是:和妻子育有三個孩子的中年作家竹中時雄,對妻子的愛已經(jīng)蕩然無存。此時,打扮時髦、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弟子橫山芳子,闖入時雄日復一日如死水一般的生活。時雄被年輕美麗的女弟子所吸引,產(chǎn)生情感與欲望,然而礙于師道尊嚴和家庭道德,他只能強壓自己的愛欲。此時,芳子陷入了一場炙熱的愛情,令時雄怒火中燒,于是寫信給芳子老家的父親,令其把芳子接回鄉(xiāng)下,親手拆散了這對青年伴侶。芳子離開后,悲哀與絕望伴隨著未能釋放的愛欲涌上心頭,時雄蓋上還留有芳子氣味的棉被,哭泣不已。
1907年發(fā)表的《棉被》在當時的日本文壇掀起了軒然大波,相關研究至今仍有很高的熱度。21世紀以來,我國對田山花袋及《棉被》的研究也日趨多元化,其主要圍繞以下五個方面展開:一是從自然主義和私小說的創(chuàng)作手法出發(fā),評價《棉被》的歷史意義;二是從敘事學等角度進行研究;三是以《棉被》為例,研究私小說的虛構性;四是對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進行研究;五是對《棉被》中的“自我”進行研究。
從自然主義和私小說的起源、創(chuàng)作手法等方面出發(fā)研究《棉被》的歷史意義,是進行得比較早、比較深入的。李愛文探究了《棉被》等私小說對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的影響;王志松從《棉被》的敘述結構和小說模式出發(fā),評價了《棉被》對于日本文學以及世界文學的意義。在敘事學角度對《棉被》的研究方面,王梅對《棉被》與《沉淪》進行了比較研究;李先瑞也探究了《棉被》在敘事視角、敘事情節(jié)方面的特點。從《棉被》出發(fā)對私小說的虛構性進行研究方面,楊華以《棉被》中事實與作品內(nèi)容的差別為依據(jù),證明了私小說中也不乏作者特意而為的虛構性。關于《棉被》中的人物形象,肖霞著眼于對芳子“新女性”形象與命運的探究,指出“新女性”雖然取得了一定的社會權力,但從根本上仍然未能擺脫傳統(tǒng)社會的束縛。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迄今為止我國學界對《棉被》的研究取得了比較豐碩的成果﹐但是,運用精神分析理論對其進行分析的還很少見?!睹薇弧烦嗦懵愕乇┞读酥魅斯裰袝r雄的心境,向我們展示了主人公在欲望與道德之間的掙扎,這與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不謀而合。弗洛伊德提出了“人格的三重結構”學說,即心理過程是三種力量沖突的結果:自我、本我、超我。在《棉被》中,多次提到竹中時雄與自己心中的苦悶搏斗﹐那么,這種苦悶從何而來?又是一種怎樣的力量在其中發(fā)揮作用?
一、“本我”與“自我”的矛盾
“本我”是最原始的、無意識的心理結構,由遺傳的本能和欲望構成。它充滿發(fā)自本能和欲望的強烈沖動,受唯樂原則支配,力圖獲得滿足。“自我”是受知覺系統(tǒng)影響,經(jīng)過修改的來自“本我”的一部分。它代表理智和常識,接受外部世界的現(xiàn)實要求,根據(jù)唯實原則行事。如果說“本我”是“原始的我”,那么“自我”就是“現(xiàn)實的我”。小說《棉被》始于一個男人的內(nèi)心獨白,向讀者傳達出他的心理。他愛慕著自己的女學生,但是因為家中有妻子和孩子,并且顧及師道尊嚴與家庭道德,最終才沒陷入愛情的陷阱。從小說一開始,我們就可以一窺時雄內(nèi)心“本我”與“自我”的矛盾。
竹中時雄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在與學生橫山芳子的書信往來中,感受到了她的堅定意向與發(fā)展前途,便與其結成師生之誼。但是,就是這樣一位在世人看來“正直的可以信賴的人”,自小說伊始,就向我們暴露出他與遵循唯實原則的“自我”截然相反的原始的“本我”的一面。時雄對妻子的愛已經(jīng)蕩然無存,認為她是舊式女性的代表,甚至對上班途中遇見的女教師都產(chǎn)生過丑惡的聯(lián)想:“他幻想著與那女子戀愛,去神樂坂附近的小茶館,并偷偷地體驗那般樂趣……他也想到兩人背著妻子,去近郊散步……他甚至產(chǎn)生過更加過分的幻想,他想象妻子妊娠之中突然難產(chǎn)而死,于是將美麗的女教師自然地續(xù)為后妻?!辈贿^,此時時雄心中“本我”的力量并沒有占據(jù)上風,而是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
弗洛伊德提到,在人心中存在著一種趨向于實現(xiàn)唯樂原則的強烈傾向,但是它受到其他一些力或因素的抵抗,以致最終產(chǎn)生的結果不可能總是與想求得愉快的傾向協(xié)調一致。[1]結合以上對時雄人格的分析,我們可以得知:在面對與女弟子間的感情問題時,時雄出于來自“本我”的愛欲,希望遵從“本我”的快樂原則,與芳子陷入熾熱的戀情。而這種傾向受到來自時雄內(nèi)心中的“自我”以及妻子等人的態(tài)度等外在因素的壓抑而無法實現(xiàn),這就與唯樂原則相背離。因此,時雄心中的苦悶正是來自于時雄內(nèi)心“自我”力量與妻子等人的外界因素對“本我”力量的壓抑。
就這樣,時雄處于“原始的我”與“現(xiàn)實的我”的矛盾之中,由于“本我”和“自我”的反差以及與外部世界的矛盾,導致了他苦悶的心理。
二、“本我”與“超我”的對立
“超我”是人性中高級的、道德的、超個人的方面,它代表人內(nèi)心中存在的理想的成分,因此也叫“自我的典范”,它以良知的形式嚴格支配著“自我”??梢?,在人格結構中,“本我”和“超我”幾乎是永久對立的,為了協(xié)調二者的矛盾,“自我”則處于“本我”與“超我”之間,是一個起到調節(jié)與整合作用的存在。
時雄心中“本我”與“超我”的對立在小說中有多次體現(xiàn)。第一次是在芳子寄居時雄家一年半后,芳子和時雄的關系逐漸變得密切,小說寫道“他想到了道義的力量和習俗的力量,同時意識到當遇見機會時,沖破這些力量就像撕布一樣容易”。這種道義和習俗的力量即是時雄心中高級的、道德的、超個人的“超我”部分,而存在于他心中另一種試圖沖破這些力量,與芳子進一步發(fā)展的則是他心中遵循唯樂原則的“本我”部分。但是,通過繼續(xù)閱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時雄內(nèi)心,即使有了兩次機會,這兩種力量也并沒有被沖破。弗洛伊德將“自我”與“本我”比作騎手與馬的關系:“自我”就像騎在馬背上的人,他必須牽制著馬的優(yōu)勢力量,假如騎手沒有被馬甩掉,他常常是不得不引它走向它所要去的地方。而時雄之所以沒有沖破這兩種力量,也正是由于時雄心中的“自我”壓制住了“本我”,而傾向于遵循心中道德的“超我”的緣故。
第二次是在得知芳子有了戀人的時候,一方面時雄因自己愛慕的女學生被一介書生奪走,對芳子的愛欲激起了時雄對芳子戀人田中的嫉妒,時雄心中的“本我”被嫉妒驅使。但另一方面,正如小說所寫,“他心中有一種強烈的自制力,阻止他在性的耽溺中墮落”,這種自制力即是“超我”控制之下的“自我”。在這種更傾向于社會道德與規(guī)范的“自我”的控制下﹐時雄開始對自己進行冷靜客觀的批判。第三次則是在時雄得知芳子和田中有了肉體關系之后,三種人格的對立達到了頂點。首先,他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利用芳子的弱點,為所欲為”的陰暗想法,但是立刻“他的內(nèi)心又產(chǎn)生出一股相反的力量,與這些陰暗的想象強烈地爭斗著”。這種陰暗的想法是時雄本能的力量,也就是“本我”的部分,而產(chǎn)生出的另一種力量則是對前者力量的抵抗與控制,即在“超我”控制之下的“自我”。
“本我”的力量雖然被壓抑了,但是并沒有消失,而是積存在時雄內(nèi)心的角落,長此以往,“本我”力量的壓抑使得時雄陷于更加嚴重的性苦悶之中。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本能包括兩個方面:生本能和死本能。生本能代表著愛和建設性的力量,死本能則代表著恨和破壞性的力量。在無盡的煩悶與懊惱之后,時雄內(nèi)心中具有破壞性力量的“死本能”終于占了上風。時雄利用其“溫情的保護者”的身份,讓芳子守舊、頑固的父親將芳子帶回鄉(xiāng)下,親手葬送自己學生的文學夢想。此時,文中寫道:“山區(qū)距此二百余里,從此便無法看見芳子美麗的面容。想到這里,時雄心中充滿了無以言表的孤寂感。但至少從競爭者手中奪回了芳子,把她交給了她的父親,這令時雄感到一絲愉快?!边@直接暴露出時雄“得不到就毀掉”這一矛盾又可悲的破壞性心理。
小說的最后,作者寫道:“性欲、悲哀、絕望突然一股腦兒襲上時雄的心頭。時雄鋪好了被窩,蓋上棉被,把臉埋藏在冰冷汗污的天鵝絨被子里,哭泣不已?!备ヂ逡恋抡J為,“自我”主張克制,但并不否定來自本能的要求,它提倡通過迂回的途徑來滿足這種要求。時雄被壓抑的本能的要求即“本我”的欲望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滿足,終于在芳子離開后,聞著留在棉被上的芳子的氣味得到了發(fā)泄。
最終,我們由“而世人卻相信他是一個正直的可以信賴的人”可知時雄內(nèi)心的“自我”在調節(jié)與整合“本我”與“超我”的過程中更傾向于“超我”的一面,表現(xiàn)為理智總是戰(zhàn)勝感性。《棉被》在表現(xiàn)“本我”的欲望的同時,也著力表現(xiàn)了反抗欲望、壓抑欲望的強烈“自我”。從這一點來看,與其說《棉被》是赤裸裸地暴露欲望,不如說是表現(xiàn)了對欲望的理性認識和理智抗爭。
[1]出自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
三、結語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性本能是人類所有成就的源泉,是一切行為的驅動力??梢哉f,文學藝術的起源和本質就在于性本能的“升華”。作為日本第一部私小說﹐《棉被》的主人公竹中時雄其實正是作者田山花袋自身的投影,小說情節(jié)也是基于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在參加日俄戰(zhàn)爭之前,田山花袋結識了岡田美知代,他以自己與女弟子的交往經(jīng)歷為素材,通過“把自己直截了當?shù)乇┞冻鰜怼?,寫成了《棉被》,為我們展示了明治時期的知識分子在欲望與理智之間掙扎又扭曲的內(nèi)心。
[作者簡介]王雪婷,女,漢族,山東威海人,大連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