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車輛運轉(zhuǎn)的聲音和不知從哪傳來的咔咔的響聲成為一個不斷重復(fù)的背景音樂后,柳思潼才小聲地開口詢問:“我們這是出來了吧?”
兩秒內(nèi),柳思潼沒有得到任何回復(fù)。她咬緊嘴唇,恐懼于李孝沅并沒有跟她在一起的這個可能,直到一雙戴著手套的手碰了碰她的肩膀,然后是李孝沅的聲音響起:“現(xiàn)在只是剛出研究所而已,離出城還有一段時間呢。而且這個時候,研究所里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p>
柳思潼有些緊張地問:“我們還能做什么呢?”
李孝沅喟嘆道:“等著。我們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了,接下來就是看天意了?!?/p>
沉默在他們所處的這個擁擠狹窄的空間里盤旋了一會兒,柳思潼率先開口打破了它:“你知道的,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想要離開洄州市去天幕外面。”
“一定要有個理由嗎?”
柳思潼自嘲地笑了笑,“我想不出你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沒有了天幕的保護,人類很難在外界生存下去。更何況,我們連外面是不是一片廢墟都不知道?!?/p>
沒等記者回答,她就自顧自地繼續(xù)說:“其實我一直在想,萬一你是騙我的怎么辦?萬一這一切都是一個真人秀之類的節(jié)目呢?我一直在擔(dān)心,下一秒就會有人掀開車門,然后是無數(shù)個閃光燈和攝像機扎進來,就為了拍到我臉上那種震驚蒼白的神情。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完全擺脫這種想法?!?/p>
“你是不是有點太以自我為中心了?”李孝沅本想要笑一笑,卻沉默下來。
“你不告訴我你的理由是什么,我就沒有辦法信任你?!绷间髦业搅死钚涞母觳?,她觸碰著她,認(rèn)真地說:“我可以信任你嗎?”
“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說這種話?!崩钚涔緡伒溃捌鋵嵨蚁胍x開的原因也很簡單,我在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了,而且我欠了很大一筆錢,這就是我為什么會幫熵形研究所寫那些報道的原因,我需要錢?!?/p>
柳思潼非常驚訝,“可你不像是會……有哪些不良習(xí)慣的人啊?!?/p>
李孝沅用鼻子哼了哼,“看來就算是你,也不可避免地持有偏見。”
“好吧,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你欠了這么多錢?”
李孝沅遲疑了一下,還是脫掉了自己手上仿佛是第二層皮膚的手套,將她赤裸的手跟柳思潼的手握在一起。
柳思潼指尖的觸感是粗糙的,那些隆起的傷疤連成一片,摸不出傷痕從哪里開始,又在哪里結(jié)束。這些是燒傷,相當(dāng)嚴(yán)重的燒傷。
李孝沅的聲音突然變得好像有八十歲那么老,她疲倦地說:“你知道在那場事故中,死去的人不只有柳思潼和肇事司機吧。”
“另外一個人是……”
“我的女兒?!崩钚漕澏吨職?,“她才5歲,在ICU里堅持了兩個月,終究還是沒能挺過去?!?/p>
“……我很抱歉。”
“不過這樣也好,她就算活下來,在洄州市里也不會有什么指望的?!崩钚湮宋亲?,轉(zhuǎn)移話題問道:“說起來,你還是在用著柳思潼這個名字嗎?”
“是啊,”柳思潼望著漆黑一片的頭頂,“我不知道我還能用什么名字,Android-007嗎?”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她也會高興的。她會在你身上一直活下去?!?/p>
“她的父母恐怕不這么認(rèn)為?!绷间檬种覆亮瞬裂劬ο旅妫八麄冇H生的女兒已經(jīng)死了,卻還是要看著我這個冒牌貨在他們面前自以為就是柳思潼。他們一定很討厭我吧?!?/p>
“我不這么覺得,”李孝沅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我覺得他們會感到安慰?!?/p>
“我最多也就只是個安慰獎了。”
“安慰獎也是獎啊?!?/p>
她們兩人之間的對話又停頓了一會兒,柳思潼享受著彼此之間的靜謐,沉浸在過去幾次跟父母視頻通話的記憶里。
他們對她總還是有那么一點真心實意地吧?柳思潼抓住記憶中的那幾個喜愛的笑臉和關(guān)懷的眼神,把它們收藏在記憶中樞里。在這個所有人都只能擁有很少的東西的時代里,有這些也算不錯了。
運輸車緩緩地停了下來,柳思潼能感知到自己所處的空間再次向某一端傾斜。
在黑暗中,李孝沅松開握著她的手,小小聲地說:“注意好掩護自己,落地后等一會兒再出來?!?/p>
來不及多說什么,也沒有條件交換眼神,在宛若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一般地翻滾中,柳思潼從一個垃圾堆里摔到了另外一個更大的垃圾堆里。
某些東西因為長期放置而腐爛變質(zhì)的氣味鉆進柳思潼的鼻子里,但她同時能聞到夜晚清冽的空氣。
柳思潼聽著車輛的動靜漸漸遠去,周圍又安靜下來。她蜷縮在垃圾袋下面,像是蜷縮在只有自己的泳池中心。柳思潼讓自己被想象中清涼的池水包裹,兩耳聽不到除了自己的呼吸之外的任何聲音。
過了會兒,“嘩啦”幾聲塑料摩擦的響聲模擬了泳池里水花飛濺的聲音,李孝沅已經(jīng)浮了上去。柳思潼緊跟其后,她伸長雙手撥開蓋在自己身上的重物,從垃圾袋下面爬了出來。
柳思潼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是,真正的夜空原來不總是有星星的。
如棉絮般的云層遮蓋了恒星的光輝,只有乳白色的月光穿透薄云輕輕灑在地上,描繪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輪廓。柳思潼的腳下是層層堆疊的垃圾袋,周圍是高聳的廢棄樓房;在更遠的地方,一個閃著微光的巨大半球體像蓋子一樣包裹著洄州市,那是天幕。
孤獨的寂寥被世界上最為輕微的聲音打破。
月光下,一只貓頭鷹從樹枝上飛起,它張開褐色的翅膀,掠過兩人被拉長的影子,俯沖下來,把地面上簌簌作響的老鼠握在爪中,然后振翅高飛,消失于無邊寥廓。
沒有更美好,也沒有更可怕,外面的世界以一種不加粉飾的赤裸姿態(tài)展現(xiàn)在她們的面前。
它說,歡迎來到舊世界。